历史小说所抒发的畅想

2022-05-29 05:15王松
南腔北调 2022年5期
关键词:明王朝

王松

前 言

中国人对历史普遍有这样一种情绪:某某事件的结果,真的是可惜或者可悲,在过程中有那么多翻盘的机会,如果当事者稍微警觉一点儿,或者稍微聪明一点儿,事情就不会这么糟糕了。

比如秦始皇死后,胡亥和赵高、李斯串通,用假遗诏让胡亥取得了合法的继承权,而扶苏和蒙恬却因此而死。很多人都说,如果扶苏能继位的话,秦帝国或许就不会二世而亡。再比如明代的郑和下西洋,很多人都惋惜,当时没有建立海外殖民地,还给明代的经济增加了负担。

因为我们的历史比较长远,正史的记载又比较多,所以这样令人惋惜的事件比比皆是。相信每个人在谈论历史的时候,都会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畅想,比如如果自己是扶苏,自己会怎么做,最终得到秦帝国的正统,造福全人类之类。再比如,如果自己是郑和,那就干脆杀到欧洲去,在欧洲建立殖民地。

其实这里面涉及一个大家很容易忽略的问题:我们作为阅读者,是知道历史的答案的,但是历史人物却不知道。如果当时扶苏和蒙恬知道自己接到的是假圣旨,胡亥又那么没用,他们或许就能作出不一样的选择。

而现代人处在扶苏的位置,在没有掌握足够信息的前提下,也不一定能作出足够正确的选择。就算是知道足够的信息,到了那个位置以后,会发现自己的选择其实并不多,或许会作出更差劲的选择。

就算是我们明白这一点儿,但是对历史的畅想依旧不会停止,特别是网络小说,对历史的畅想往往是最天马行空的。在很多小说中,作者会找到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对历史进行符合当下审美和价值观的改造。

当然,人们对于网络小说的批评声也从来没有停止,很多人看到历史被小说家改得面目全非,颇有些愤慨,认为这样的小说多了,孩子们就不知道真正的历史是什么样子了。其实这样的顾虑大可不必,首先学生的教科书是以正史为基础,而且历朝历代那么多野史传世,也没见野史就变成了正史的案例。

而历史小说所表达的,往往是现代人对历史的遗憾,另外小说中大部分的情怀所表达的,是对自身过去的一种反思,希望自己引以为戒,能变得更好。批评这样的作品,是不应该的。

一、明代的弊端

一般而言,历史类小说分为两种,一种是将真实的历史作演义化处理,最著名的就是家喻户晓的《三国演义》了。当代也有许多类似的小说,比如《大秦帝国》。这些小说的特点是尊重正史,不管小说中的人物再精彩,他也要按照正史上人物的轨迹,该辉煌的时候辉煌,该死亡的时候就会死亡。

比如《三国演义》中诸葛亮这个人物,演义中将这个人物的作用夸大了许多,但他最终还是病死在五丈原,还是没能改变蜀国内部尖锐的矛盾,还是没能改变蜀国弱小贫穷的局面。演义将诸葛亮作夸大处理,有政治目的,也表达了自古以来人们普遍对古代人物的遗憾所产生的共情。

还有一种历史类小说,就是将历史作了架空处理,因为主角这个变量,改变了历史的进程。这类小说也有很多,比如本文中要剖析的《明天下》。其实这种小说更考验作者的功力,因为作者构建的“新历史”首先要符合逻辑,其次故事性要跟真正的历史一样精彩,才不会让人感觉“出戏”。

第二类小说很少有太出名的作品,这类小说也一直被推崇正史者诟病。另外写这类小说的作者要有一定高度的水平,才能驾驭剧情的发展。这样的发展既要符合历史逻辑,又要符合读者的价值观。

有许多这类的小说都只停留在一个很浅显的水平,这会让读者有一种对历史的剥离感,从而丧失了整篇小说的根基。毕竟读者希望从这类小说中讀到历史感,没了历史感,整部小说就像是空中楼阁了。

第二类小说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科学化处理”,比如一个穿越者在古代利用现代科技造枪造炮,最终利用先进的武器,将那个时代的英雄打得屁滚尿流。这样的小说也就看个热闹,一点儿深度也没有。

也难怪第二类小说经常会被人批评,大部分写这类小说的作者水平都很一般,忽略了历史时代内在的矛盾,只用一些想当然的手段处理历史问题,结果自然很难符合历史的逻辑性。作者想要写好这类小说,就要首先深入地了解那个特定历史时代的方方面面,最主要的是当时各阶层之间的矛盾。

这里就要拿《明天下》举例了,看小说的名称我们就知道,这是关于明代的历史小说。在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当一个国家最基础的地主开始不给朝廷缴税,且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时候,这个国家已经完蛋了。”(摘自《明天下》第一卷第二十章)

还有这样的描述:“事实上,大明代最大的问题不是皇帝的问题,也不是大臣的问题,更不是李洪基跟黄台吉这些乱臣贼子的问题,而是大明百姓从根本上就没有把这个大明世界当成自己的世界!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世界是属于皇帝的,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在乎的是自己小家的利益,而非大明世界的利益。更让人悲哀的是,皇帝也这么认为!”(摘自《明天下》第三卷第十章)

第二段描述中的李洪基就是李自成,黄台吉就是皇太极。“黄台吉”作为名词来用的话是蒙古语的译音,曾经只有铁木真的直系后代才被称为“黄台吉”,翻译过来就是“皇太子”的意思。皇太极的本名其实就是皇太子的意思,当时就是他在给自己脸上贴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新觉罗·黄台吉就变成了爱新觉罗·皇太极,可能觉得这个名字比较高大上吧。

这两段描述就很有水平,可以说是把明代最大的两个问题,摆在了我们的面前。只要读过明史的人,很容易就能读出朱明王朝的弊端,王朝上层的问题是皇帝过于集权,士大夫阶级跟皇帝离心离德。王朝下层的矛盾就是土地的矛盾,到明代末年,大量底层人民大量的土地被地主阶级和文官集团兼并,普通人普遍难以维持生计。

我们先看王朝顶层的问题,这个问题的根源来自朱元璋,在初中和高中的历史课本里,对明代的一个重要的描述,就是在明初的时候朱元璋废除了丞相的制度。明代初期的中央政府主要沿袭了元代的制度,以中书省为最高的行政机关,设有左右丞相的职位。

但很快朱元璋就不乐意了,他感觉自己的权力受到了限制,恰恰朱元璋这个皇帝比较特殊,对自己手里的权力有些特殊的情绪。在易中天的《朱明王朝》里曾经这样描述过朱元璋的心理:“朱元璋出身卑微,比当过亭长的汉高祖刘邦还不如,当然不可能有唐太宗和宋太祖的气度和雅量。

“相反,作为政治暴发户,他严重缺乏自信,总怀疑别人看不起他,结果‘稍有触犯便‘刀锯随之,某个御用文人甚至因为马屁拍得没有创意,也被砍头。

“于是,在朱元璋手下做官变成了高危职业。当时,文武百官上朝之前都要与家人诀别,安排后事。晚上回家则喜出望外地欢聚一堂,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伴君如伴虎啊!”[1]

这段心理描写,很能体现朱元璋的所思所想,也能体现出朱元璋时代的紧张气氛。这样一个皇帝,怎么能容忍大权旁落?又况且自从有了相权后,皇权和相权本来就有不可调和的冲突。

在《朱明王朝》里,对于历朝历代皇权和相权的矛盾总结也很精彩:“汉武帝杀了那么多丞相都没能解决问题,他发明出来对抗和架空宰相的大将军反倒成为王朝的掘墓人,岂非讽刺?同样,曹操通过恢复丞相职位为子孙挣下的家当,后来却被权臣依葫芦画瓢地篡位夺了去,又岂非讽刺?

“皇权与相权,几乎天生是冤家。

“那么,不要宰相,不行吗?

“恐怕不行,至少很难。宰相制度毕竟由来已久,而且很有道理。因为一个正常的国家,应该既有国家元首又有政府首脑,就像公司要有董事长和总经理。政府首脑或者总经理既然不能没有,宰相制度又岂能废除?

“也只能削弱和限制其权力。

“为此,历朝历代挖山不止。

“唐代的办法是制衡,用三省六部制把相权分为决策、审核和执行三块,同时改宰相府为政事堂,也就是变国务机关为国务会议,变国务总理为国务委员。宋代则分流,将军权和财权分给枢密院和三司,又将丞相分为正副。至于元代,虽然只有中书一省,长官中书令却由皇太子担任,可谓监督。

“然而怎么样呢?

“主荒臣专,威福下移。

“相权对皇权的威胁,简直就挥之不去。”[2]

那么这个问题到了“政治暴发户”朱元璋这里,他干脆就掀桌子,把宰相制度废掉了!我们总是喜欢把明代和清代连起来说成是“明清”,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清代几乎照抄了明代的制度,特别是宰相制度,清代也没有恢复。

这就产生了一个巨大的问题:作为政府首脑的主要构成者士大夫阶级,完全成为皇帝的奴仆,也逐渐丧失了跟皇帝“共治天下”的责任感,渐渐地跟皇室离心离德。到了我们熟悉的万历皇帝年间,双方的矛盾已经非常尖锐,导致了万历用长时间不上朝、不任命官员这种近似耍无赖的方式,跟朝臣们对抗。

朱明王朝下层的问题也很严重,明代末年的自耕农数量,相较于明初年大幅度下降。从明代中叶开始,因为高利贷等因素,发生了大量的土地兼并事件。特别是手握大权的文官集团,他们不光疯狂地兼并土地,还有各种各样的办法避税!比如嘉靖皇帝年间曾经的首辅徐阶,据说家里就有40万亩土地,而他家乡的自耕农却因为土地太少,连温饱都很困难。

到了明代末年,这个矛盾越发尖锐,拥有大量土地的文官集团、功勋人物、皇亲国戚有免税的特权,而只拥有少量土地的自耕农却要养活整个朝廷。据不完全统计,明代末期自耕农的土地只占朱明王朝总土地的四成左右,但却要承担朱明王朝的所有税务。

特别是在崇祯年间,剿匪需要“剿饷”,在辽东与满清作战需要“辽饷”,这些正常缴税之外的“饷”更是加重了自耕农的负担。一时之间,许多自耕农破產,成为不稳定因素,或是成为乡绅的家奴,或是参加农民起义。

于是需要更多的官兵剿匪,就需要更多的军饷,又要摊派到日益萎缩的自耕农阶级头上。更多的自耕农破产,变成了更多的不稳定性因素,由此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上层和下层的两个问题,让朱明王朝彻底陷入绝境。

二、明末的农村生活

在《明天下》中,有一段关于“打春牛”的描述非常精彩:“妇人们已经到了田野上,围着云福(书中的人物)坐在地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柄锄头,手里还拿着一根绑着红布的短木棒。

“云福今天打扮的模样非常别致,全身上下都绑满了红色的布条和铃铛,手里还拿着一头几乎跟他一样高的用麦草扎成的草牛:

“‘此为打春牛!

“‘原本应该在立春日上由官员来操持,只是因为我大明地大物博,每一个地方的耕种日子不一,关中一般会选一个杏花开败的日子进行。

“‘春牛着鞭,春耕也就开始了,这是一年中最具希望的日子,我要你们记住,种子进入泥土,一年的生计也就正式开始了……

“随着阳光照耀在春牛身上,云福就开始胡乱扭动,身上的红布条子乱飞,铃铛哗啦啦作响。

“围坐在地上的妇人们,就用绑了红布的短棒敲击锄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摘自《明天下》第一卷第十八章)

因为对习俗“打春牛”描述的篇幅太长,笔者只摘取这一部分,后面还介绍了春牛的制作材料。还有这个习俗的后半部分:用火将春牛烧掉,然后把灰烬埋进田地,至此才算是礼毕,然后大家开始扬粪,开始了这一年的劳作。

在现代人中只有很少人知道打春牛这个习俗了,应该把这个看作是一种具有农事色彩的仪式感,也是寄托在新的一年里的希望。《明天下》的主角叫云昭,在现代是一个公务员,稀里糊涂就穿越到明代末年的一个地主少爷身上。

这篇小说之所以精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贴近明末底层人民的生活,而且对当时底层阶级的矛盾,作了很详尽地描写。这跟主流的类似小说有很大的不同,很多类似的小说的开始也是主角穿越,不过穿越后的身份非富即贵,然后主角通过战斗和发展自身势力,左右了历史的走向。

《明天下》一开始却是很耐心地去描述朱明王朝基层的生活状况和基层的许多根本性问题。书中还有这样的描述:“春耕的时候,人比畜生都不如。

“这不是比喻,是真实的情形。

“即便是最吝啬的人家,在这个时候都会给牛马骡子这些可以出大力气的牲口喂一些精饲料,而劳累一天的人,则随便对付两口就睡觉了。

“云氏的春耕整整进行了半个月,终于降下了帷幕,剩下的只是在田边地头点豆子,种蒜,種青菜一类的小事情。”(摘自《明天下》第一卷第二十一章)

这篇小说可以说生活气息满满,很快就把人带入明末农村的生活中。而且作者的思路逻辑性很强,主角一出场就开始更改当时的陋习是难成功的,所以主角在开头的主要任务就是适应古代农村的生活。通过主角适应生活的过程,为读者展现明末农村的生活状态。这些生活状态让我们现代人感到非常陌生,读起来又很有趣。

比如云昭一出场就面临的家族中出现的问题,有一家人对少爷云昭不敬,由云娘(云昭的母亲,云氏此时的当家人)当家的一家人要被赶出家族。那个时候没有了家族的庇护,一家人的生计将难以展开,首先当时的土地都在家族的手里,被赶出家族就意味着丧失了土地。而其他家族的土地也很少有富余的时候,不会把自家的土地分给外人。

那时候土地就是一切生产资料,没有了土地就没有了生计。如果真的脱离了家族,摆在那一家人面前的选择就只有那么几条:成为其他大户的家仆;沦为乞丐;落草为寇。

成为大户的家仆,就等于一家人都是别人的财富,虽然比家奴的待遇稍稍好一点儿,但也好得有限。即便如此,这种出卖自己的机会也不多,运气好了能碰到,但大概率碰不到这样的机会。落草为寇也是个高风险职业,单打独斗很容易被反杀,加入大的团伙,又要小心被官府剿灭,还要小心同行背地里捅刀子。

只要土匪跑不动了,就基本上宣告了他的死亡,因为这表示他没有了规避风险的手段。土匪很少有活到壮年之后的,更不要说有善终了,古代那些年长的土匪只存在故事里。到了近代才可能出现年长的土匪,因为有了枪,增加了土匪的攻击力和抗风险的手段,即便是垂垂老矣,只要手里有枪,就有反击的手段。

所以,最后,这一家人最有可能会沦为乞丐,那时候的乞丐可不像现在的乞丐,都变成职业了。那时候大多数乞丐都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而且总是伴随着偷盗、抢劫、拐卖儿童的犯罪活动,所谓的丐帮也是经营这种“生意”的帮派,根本没有武侠小说中说得那么高大上。

这导致了当时乞丐的日子更不好过,大家都提防着他们,也很少会同情他们,想做一个不干脏活的乞丐,就更难以生存了。如果有点积蓄还好,还能找地方安顿下来,然后通过做短工的方式维持生计。

但如果这样,就已经脱离了自耕农的阶级,在那样一个小农社会的时代很容易破产。在古代除了盐、铁这类的稀缺物资,其余的物资村里的人几乎都能自给自足,工商业缺少生发的土壤。一遇到饥荒之类的灾难,粮食变得紧张,首先受到冲击的就是这些没有土地的人。

在那个年代土地就是硬通货,所以脱离了家族的那一家人,日子注定会过得很惨。一般族长或者乡绅之所以有很高的权威,就是因为他们有左右一家人命运的权力,而把一家人赶出家族,就是他们在维护自己的权威,是杀鸡儆猴的手段。

在《明天下》里,要驱逐一户人家的事件,被云昭以家庭矛盾的处理方式解决——把对族长的不敬这一事件糊弄成两个小孩子因打架而发生矛盾,因此大事化小,并没有将那一家人赶走。朱明王朝的整个底层结构,都是由一个个这样的家族构成,根本分不清哪是家事,哪是公事。

而当时国家的管理部门就到县这个级别,朱明王朝之前还有亭长之类的行政阶层,但明清两代县以下的公务员基本上就是一片空白。同时朱元璋因为年轻时候的经历,知道官员骚扰乡里的危害,于是在朱元璋执政时期还有明令,县令未得批准不得出城下乡。

这必然造成了国家的底层官员跟最底层的劳动人民脱节的现象。不过当时的读书人是没有这个概念的,因为那个时候人们对社会的认知跟现在有很大的不同,当时直接管理国家的士大夫阶层,完全把最底层的劳动人民看作是低自己一个阶层的人。

一旦出现了阶级,就容易发生一些不人道的事情,在《万历十五年》中对这个问题有过这样的描述:“在我们这个古老的礼仪之邦里,绝大多数的农民实际上早被列为顽民愚氓,不在文化教养之内,即便在模范官员海瑞的笔下,这些乡民也似乎是一群动物,既浑浑噩噩,又狠毒狡诈,易于冲动。”[3]

可见当时的士大夫阶级,根本就没把普通人当人看。但是县令总是要征税,总是要推行国策,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县衙跟地主、家族之间沟通的桥梁阶级:乡绅。

也有称呼他们为缙绅或者绅士的,缙绅本意是指官员,他们上朝的时候要随身携带叫做笏的东西。就是我们看古装电视剧的时候,官员们手里那个长方形的白板,相当于官员的笔记本。不用的时候,官员们会把笏插在宽大的腰带间,缙是插入,绅是腰带。

缙绅的主要组成人员是离职官员和候补官员,离职的原因或是退休,或是父母去世要在家乡守丧。候补的途径比如国子监的监生,还有我们比较熟悉的通过科举考试的举人。离职的是绅,候补的是士,所以合称绅士。又因为当时告老的官员必须还乡,据说要受当地官员监督,举人在做候补官员的时候,自然也是在自己的家乡,所以又叫乡绅。

比如《明天下》中主角云昭的家庭,他的祖父做过军官,退伍之后回到了家乡,就是家乡的乡绅了。又因为他们家的地最多,是十里八乡的大财主,所以掌管着家业的云娘,也是云氏的族长。

小地主也是分等级的,族长是家族的首领,不一定跟乡绅画等号。一般祖上或者当代做过官的,又或者考中了举人,这些人群不管有多少地都可以做乡绅,只不过乡绅还要偶尔做一些公益活动,还有掌握当时可以压迫普通自耕农债务的能力,需要一定的经济支持,所以一般有威望的乡绅都会有一定的田产。而没做过官的或者没有考中举人的,就是普通的地主,比起乡绅就矮一截。

在《万历十五年》里,有关于乡绅的描述:“官府衙门除了对刑事案件必须作出断然处置外,很少能注意到对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纠纷维持公允。乡村中的士绅耆老,虽然被赋予了这方面的仲裁权,然而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社交活动,对这些琐碎乏味的纷争大多缺乏热情和耐心。至于发展民智这一类概念,在他们心目中更不占有任何地位。”[4]

这段描述让我们对朱明王朝的最底层有了相对准确的认知:县衙只管刑事案件,民事案件则由乡绅仲裁。

1975年,在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出土了大量秦简,考古工作者们发现,“秦法”中就有相当一部分是民事法规。而到了明清时代,政府却完全放弃了民事案件的仲裁权,而当时整个王朝也并没有一部健全的民事法案,供乡绅在仲裁纠纷的时候借鉴。那么乡绅们就只能用儒家的思想来处理纠纷,很多时候是以善恶、道德伦理来判断纠纷的对错,缺乏一个固定的依据。

到今时今日,我们知道在处理民事案件的时候,的确要斟酌情理方面的情况,不能只去死板地套用法律法规。但起码要有相关的民事法条作为处理纠纷的依据,否则人们处理这类案件时很容易作出个人主观上的判断,也很难处理得合情合理。往往正义得不到伸张,那些摇头晃脑满口礼仪道德的乡绅们,所作所为却是在让道德逐渐败坏。

同时,现在我们也知道处理民事案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意义,一般而言,一个人遇到刑事案件的概率不大,不过民事案件却是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的。对于这类案件的仲裁,体现了政府的制裁权在每个普通人心中的分量,也是政府职能的一种展现。

明清时代,王朝放弃了处理民事案件这个权力,也难怪普通民众会与统治阶级离心離德,因为王朝的职能和仲裁权都距离他们太远,他们对王朝只剩下一个笼统的概念。这时候如果王朝遇到危机,只要这个灾难没有压到自己头上,普通民众就对王朝的生死存亡漠不关心。

三、意识形态的斗争

在《明天下》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明末的时候,干旱几乎席卷了整个北方。云昭所在的蓝田县及周边也遇到了旱灾,县令们“积极应对”,他们到处去求雨,并上报灾情,请求拨粮赈灾。

求雨能有用的话,年年都风调雨顺了,当时到处受灾,朝廷也没有余粮,根本没办法拨粮救灾。县令们该怎么办?他们双手一揣:大家看到了吧,反正我已经尽力了,没办法,老天爷不下雨,朝廷也不给拨粮,你们就是有再大的委屈,也怨不到我的头上。

当时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些起义领袖会那么恨崇祯,跟基层官员们的推卸责任是有很大关系的。而基层官员推卸责任,又是因为皇室与士大夫阶级貌合神离,士大夫对治理天下没有足够的积极性,以至于崇祯是真想为老百姓做点好事,可是不管什么政策都能被士大夫们当作敛财的手段,致使民众不断地积累对皇室的怨恨。

这导致了“二次灾难”。所谓“二次灾难”,是说在灾难发生后,进而发生的人为灾难。古代中国作为一个农业国家,百姓对于粮食是非常看重的,粮食一旦出现很小的缺口,就容易造成很大的不稳定。

比如一个地区有1%的粮食缺口,不是说那个地区有1%的人吃不上饭,最有可能发生的现象是,食物会贵到有1%的人买不起!这对一个地区的经济和民生,会带来巨大地冲击。就算放在今天,即便粮食危机已经距离我们很远,但今年的全国两会还是一直在强调粮食安全的问题。

一旦发生旱灾或者洪灾,造成农作物减产,基层官员如果应对不当的话,就会出现“二次灾难”,也就是人为的灾难。另外,在灾难来临时,是有一些转机的,特别是古代的旱灾,就算等到发现雨水不太充裕的时候,立即去修筑水库和一些简单的水利设施,也会对抗灾有很大的帮助。特别是有了这些应对手段,就有机会可以种下新的庄稼,在下一季的时候会有些收成,不至于连续两季严重减产或者绝产。

古代不同于现代,经过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的不断建设,如今的水利设施已经非常健全。基本上现在还在耕作的土地上都有水渠,或者埋在地下的水管。特别是山区,本来取水很不方便,有了供水的水管之后,很容易就能完成灌溉。

笔者的爷爷就住在山区,在20多年前他取水要走10分钟左右的山路,如果遇到哪年雨水不好,他要走30多分钟,来回一个小时,才能取到日常的饮用水。当爷爷腿脚不方便后,他就从山里搬出来了,因为挑水的时候变得吃力,供应日常的饮用水都有些吃力。

不过后来爷爷又搬回老宅养老,因为老宅有自来水了。他在老宅生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希望在那里养老,菜地就在家门口,还可以养一窝鸡和几只山羊。像黄瓜、芸豆这类蔬菜,还会打电话让笔者回去拿一些。之前之所以搬走,就是因为自己吃水都不方便,哪有种菜、养鸡、养羊的水可用?

在20年前,我们的生活水平显著提高后尚且如此,古代普通人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在《明天下》中,对底层人民的生活有这样的描述:“菜色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名词!从春天开始,大地上开始有绿色出现后,野菜就是很多人家的主食,基本上猪能吃的东西,人也能吃。野菜这东西吃多了之后,营养严重不足,整个人的脸色就会泛黄,这就是菜色!”(摘自《明天下》第一卷第三十七章)

平年的时候尚且如此,荒年的时候,难怪要卖孩子,难怪要易子而食。在《明天下》的情节中,面对这样的灾情,主角云昭在被洪承畴(历史人物,也是《明天下》书中的人物)任命为县令后,他当众烧掉了家里所有的借据,把全县的粮食都集中起来,跟全县人民一起抗灾。他开始修水库,开始修整水渠,做水车和桔槔。

这是《明天下》的作者最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不像大多数类似的小说作家,会把重点放在讲战斗情节上,他的重点其实是在讲建设和一些施政思想。这就是历史逻辑性的一种展现,一个现代人遇到这种灾难,基本上是束手无策的,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去打仗?更不要说跟随主角建立一番伟业了。

所以,遇到这种事自然是要先想办法扛过灾难,如果这时候杀官造反,就是在走李自成、张献忠他们的路子,然后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但是《明天下》没有,这本书一直在想办法抗灾。想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扛过这样的灾难,必须做一些非常事!对于一个地主、一个乡绅来说,烧借据就是非常事。

主角烧的借据,就是那种能把杨白劳逼死,把喜儿逼成白毛女的东西。这些借据其实才是地主阶级统治普通人的“法理”,因为普通人欠着地主粮食或者钱,在面对地主的时候就不会有跟地主叫板的底气。

云昭应对灾情的方式取得了很明显的成果,他带领乡民蓄起来的水足够浇灌农田,收成自然不会太差。这些应对灾情的策略,有一部分是云昭作为现代人的先进理念,但大部分都是古代官员所掌握的赈灾方式。可是奇怪的是,在明末的时候竟然没几个官员这么做,在遇到灾情后,他们唯一做的就是等待上级救灾。

他们如此消极地应对灾难,除了前面讲到的皇室与士大夫阶级貌合神离的原因,还因为朱明王朝的官员们此时已经习惯了作意识形态的斗争,已经不懂得怎么做实事了。从明中叶开始,朝臣们的内斗日益激烈,就拿从嘉靖到万历年间的“首辅”来说,几乎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

如果按现在的标准来说的话,首辅只能算是皇帝的政治秘书。自从朱元璋废除宰相制度后,皇帝自己管理六部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就设置了文渊阁等一些秘书单位,当然那个时候不叫秘书,而是叫大学士,首辅就是首席大学士。

从严嵩开始说起,之后的徐阶、高拱、张居正,这几任首辅都是被后任首辅推倒的。严嵩前面还有两任首辅张璁和夏言,也都没有得到善终,严嵩受夏言赏识,他却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把夏言从首辅的位置上拉了下来,严嵩自己做了首辅。

后来徐阶找机会又把严嵩推到了,严嵩虽然没有被处死,但是嘉靖却杀了他的儿子严世藩,老年丧子,也是一大悲剧。徐阶的结局算是比较好的,毕竟是自己愿意退休,结果安逸的退休生活没过多久,就被海瑞搅和了。正如前文中所说,徐阶家里据说有40万亩地,而当地的自耕农却因为土地太少,在温饱线上挣扎。又加上徐家横行乡里,就算没有为祸一方,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事被海瑞捅到朝廷后,高拱乘机公报私仇,虽然没能把徐阶怎么样,但是徐阶的名声是臭了。而高拱则被张居正釜底抽薪,利用万历皇帝还年幼的机会,伙同两个王后和宦官冯保,把高拱贬回原籍。

高拱的结局也还不算太坏,只不过他为人比较霸道,被张居正这么阴了一下,自然会有些气不过,最终也是郁郁而终。至于张居正的下场,应该是最“出名”的,差点就被万历从坟里挖出来。

这就是明中叶开始的士大夫阶级之间激烈的内斗,同时士大夫们跟皇帝的矛盾也非常尖锐。比如万历皇帝立储这件事,皇帝跟大臣之间进行十几年的拉锯战,最终万历虽然屈服了,但也从此不再上朝。

从明中叶开始,整个朱明王朝的上层一直就在作激烈的斗争。这时候已经没人还关心对错,也已经没人还想着为王朝做点事情,士大夫们只关心能不能将政敌击倒。因为如果在政治斗争中失败,那么这个人的所有主张就都是错误的。

比如张居正被清算之后,他之前的政治主张就全部被推倒,还发生了许多矫枉过正或者“政治正确”的事情。这种风气开始蔓延开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并逐渐形成了意识形态上的斗争。

在《万历十五年》中,曾经描述过官员互相攻击的方式:“攻击者常常从一些小事开始,诸如关于一句经书的解释,对一种谐音的讽刺,一张不署名传单的内容,一道考题不当等等。有时也可以在奏章上提出一个冤案,参劾一个不知名小官的家庭琐事,或者议论水利和研究马尾巴向对手发难引出本题。利用这些小事可以促使公众注意,引起文官参加,假以时日,使小事积累成大事,细微末节的局部问题转化成整个道德问题。”[5]

这就很像是现在的美国,戴不戴口罩都能上升到政治问题的意识形态斗争。当一个社会过于注重意识形态斗争的时候,自然就没有人去做实事了。因为一做事就很容易产生被人攻击的把柄,不管是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可以成为意识形态攻击的依据,不做事别人反而很少能攻击到自己。

于是才会出现县令宁愿去求雨,等待朝廷的救济,也不愿意为抗灾做些实事的现象。首先,他们已经没有了做实事的概念;其次,县令们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跟上级打交道,到处活动促成自己升迁。当时的官员考核,已经不是考核官员在任上做了多少实事,而是要看官员是谁的学生和走的是谁的路子及愿意给多少钱等等这类的问题。

其实封建王朝到了此时,已经腐朽得不像样,也产生了一些新思想,像顾炎武、黄宗羲这些文人,已经开始反思封建王朝的弊端。可惜明末的局势,并不是一个传播新思想的好时机,李自成这类的农民起义者对新思想没什么概念,而后来满清则一直在抑制新思想。

结果明末付出的巨大代价,却并没有让华夏大地发生多大的改观,清代几乎全部继承了明代的制度,同时也继承了明代的问题。

四、武将的悲剧

《明天下》里主角的祖父,当年曾经跟着戚继光打过倭寇,也是在那个时候立下的战功。可是云昭这样的身世,在文官集团中却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尊重,云昭的外祖父属于文官集团,当年就曾经因为看不起云氏是武官出身,不同意云昭父母的婚事。

在《明天下》中还有这样的剧情,多尔衮和岳托率兵攻入山东,并裹挟几十万百姓北归。卢象升率领天雄军一直在追击,并营救百姓,朝廷此时更在意李自成等贼寇的动向,并未派出援军,也未派兵阻拦清军,结果让多尔衮和岳托差点就带着十几万百姓从山西北归。

卢象升是历史真实存在的人物,多尔衮和岳托的这次进攻也的确攻破了济南,只不过卢象升是在被围困后,因为没有得到援軍,血战而死,并没有追击清军。但是《明天下》的相关描述也很动人,把卢象升奋死抵抗的劲头描绘了出来,只不过跟历史不同的是,卢象升没有死,而是被云昭的蓝田军所救。

在历史中,这样的忠义之士死得实在可惜,所以在假想的历史小说里,一定会弥补这个遗憾。可是问题就来了,卢象升这样的高级军官为什么还要受文官和太监的指挥?云昭祖父是立了战功的人,为什么地位却不高?

武将的地位不高,也是朱明王朝的特色。像秦汉时代,还有之前的春秋战国时代,武将的地位是非常高的。战国时,率先变法的魏国,就是以王、丞相、大将军为主的三角形政治理念,大将军跟丞相一样,也是开府治事,战术战略都是大将军说了算,各“战区”的将领也有很大的权力。最著名的就是吴起为魏国“西部战区”训练的魏武卒,曾经一度是战国初期的战力天花板。

但是自秦汉之后,手里握有重兵的大将军,总是会威胁到皇室的安全,于是从宋代开始,武将的地位渐渐走低,到了明代已经低得不像样了。在《万历十五年》里有这样的描述:“也许是有鉴于唐代藩镇的跋扈,本朝从洪武开始,就具有重文轻武的趋向。……这种畸形的出现,原因在于本朝的政治组织为一元化……如果让军队保持独立的严格的组织,和文官集团分庭抗礼,这一元化的统治就不可能如所预期的成长、发展,以至于登峰造极。这种制度既经固定,将领们即使出生入死,屡建奇功,其社会影响,也未必抵得上一篇精彩的大块文章。”[6]

在朱明王朝,就连戚继光这样的名将,也没有资格参与重大的军事战略决策,只能听文官们的指挥。碰上像胡宗宪这样有几分战略水准的文官还行,比如明末的时候,多次出现了文官贻误战机,武将拼死沙场也未能扭转局面的情况。

最要命的是,军队的后勤保障也在文官手里,结果往往是拖欠军粮、军饷,士兵要像土匪一样去劫掠百姓,才不至于挨饿。比如起义军将领张献忠,就是因为朝廷拖欠他的军饷,于是他伙同一群人去要军饷,结果差点就被斩首,幸亏有人求情,被打了一百军棍,赶出了边军。正值那时候陕西全境灾祸不断,张献忠没了生计,便铤而走险响应了王嘉胤等人的起义。

至于兵员和训练也是由文官掌握,篓子就更大了。在明代初期,朱元璋为了避免征兵扰民,就特别设置了“军户”,朝廷要打仗的时候,就从特定的军户里征兵,不影响“民户”的生产和生活。在各地还设置了卫所,平常都是由卫所负责地方上的训练工作,到了打仗的时候,则召集卫所的士兵出战。

朱元璋的设想是很美好的,但是只过了一个多世纪,这个兵员制度就彻底烂透了。首先最初的军户本来就很不情愿,许多军户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换籍重新成为民户,于是兵员的数量就得不到保障了。再有就是卫所吃空饷的现象越来越严重,到了明代中叶的时候,每个卫所都漏洞百出。也难怪几千倭寇,都能够在东南沿海横行无阻。

戚继光所部最初不过三千人,在戚继光用比较严谨的方式训练,并制定了新战术后,一时间就能杀得倭寇抱头鼠窜。这足以说明当时的卫所已经败坏到了什么程度,而卫所的士兵更是不堪一击,倭寇阻挡不住,明末的起义军更是无力阻挡。像明末时卢象升的天雄军、孙传庭的秦军等有战斗力的部队,都是像戚继光那样,由跳过卫所自己训练的士兵组成。

还有就是装备上的落后,明代也有不少巧匠,可是他们都在北京为皇帝的禁卫军制造精美的甲胄。一般而言,卫所士兵的武器都来自当地的供给,质量参差不齐,基本上没有专业的兵工厂。在戚继光的部队里,就因为火铳的枪筒粗制滥造,经常发生炸膛,以至于负责火铳的士兵每次开枪都心惊胆战。

最后就是退伍军人的问题,《万历十五年》中有这样的描述:“一个士兵退伍还乡,就等于增加一个无业游民,因为他们在军队所学到的技能和养成的起居习惯,已经难于再度适应农村的生活,事情的复杂性就会随之增加。军官退伍以后所引发的问题更为严重。……军官在长期訓练中所培养的严格的分工和精准地作息,退伍以后竟毫无用武之地。他们会发现在军队之外,人们所重视的是安详的仪表、华丽的文辞、口若悬河的辩才以及圆通无碍的机智。——总而言之,和他们已经取得的能力恰恰相反。”[7]

这就是朱明王朝的军事,也难怪连打起义军都困难,更不要说抵挡满清八旗的职业军人。文官集团对军事的干预,让朱明王朝的军事体系完全开了倒车,这让人不禁想到了战国时期变法前的秦国,也是军制落后,军事体系混乱,战功得不到有力褒奖。在阴晋之战中50万秦军,竟败给了吴起的5万魏武卒。

商鞅变法之后,秦军军制大为改观,由步兵组成的方阵甚至能迎战匈奴的骑兵部队。当时秦弩的射程竟然已经达到了300米,当骑兵冲到近处还有士兵手持着戈迎战,戈这种武器有点像是镰刀,看起来似乎不如戟好用,但是用戈去阻挡骑兵的马刀却是最合适的。一个骑兵冲过来,举起刀刚要砍,有长柄的戈就已经伸到骑兵面前了,一下子就阻挡住了骑兵的攻势。

而且有些戈还带着匕首,有刺的功能,就算没有刺的功能,也能用镰刀一样的结构把骑兵从马背上勾下来。还有一种叫铍的武器,后来也叫铩,对骑兵的杀伤力也非常强。它外形跟矛差不多,但是却跟矛有区别,是长柄上绑着短剑,用法应该有点像是后来的朴刀。铍的用法很难掌握,一般都是职业军人才用这种武器,所以后来这种武器逐渐被矛代替,可是矛在操作上虽然简单,却也只继承铍的部分用处,灵活性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关键是秦军在后勤保障方面规格统一,已经有了制式武器的概念。于是秦国能统一华夏,北能抵御匈奴,南能征服百越。到了明代的时候,明军的战斗力早已经远远不如秦军,装备、后勤混乱不堪,战术和战略全由文官制定,就算是明军开始运用火器,也不会是当年秦军的对手。

更何况当兵没有一个好出路,退伍之后也得不到尊重,这逐渐消磨了民间的尚武风气,整个民族的战斗力都有所下降。在明代的时候当兵或者做军官,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上面有文官挑刺,下面有士兵因为吃不饱、没钱花而闹事,简直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五、弥补历史的遗憾

小说作品只要找好了切入点,就等于成功了一半,《明天下》的切入点就极为恰当。前文中说过,历史幻想小说的一个很大的看点,就是弥补历史的遗憾。明末时期也出了许多英雄人物,可是朝廷出的英雄人物被皇室提防,受文官的牵制,还要受宦官的盘剥,难以有太大的作为。

农民起义者李自成、张献忠等人,虽然做到了一呼百应,但是他们都没有朱元璋那样的雄才大略,最终他们建立的王朝,迅速土崩瓦解。这个英雄辈出的年代,却最终被称为“建奴”、只有几百万人口的满清终结。

民众已经被朱明王朝盘剥得苦不堪言,又因为朝廷跟他们的距离太远,他们对这个王朝一点儿归属感也没有。只要能吃饱饭,他们甚至不介意被之前被称为“蛮族”的满清统治。文官集团也因为已经跟皇室离心离德,除了有些烈士愿意为朱明王朝殉葬,大部分士大夫摇身一变便开始在满清衙门当差。

这个王朝真的已经腐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即便如此,最终让满清继承了王朝的正统,到现在也让许多人感到惋惜。满清又为腐朽的君主集权制度续命,带着腐臭味一瘸一拐地前进了两百多年,华夏大地才进入觉醒时刻。

如果在明末满清没能顺利入关会怎么样?当中原大地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时,士大夫阶级开始反思,并把一些反思用于实践会怎么样?总之这种出现过历史遗憾的时代,有太多种幻想的可能。

《明天下》的切入点,正是对明末混乱时代的失望,主角所作所为,则都是在弥补这个历史时代留下的遗憾。那么在真正的历史上,难道就没人看到朱明王朝的腐朽吗?

有的,也有人为此奋斗,希望能有所改变。张居正可以算一个,他致力于改变明代政府拖沓的办事效率,同时改革税收的方式。但是他做得过于心急,而且严苛地要求部下,甚至严苛地要求万历皇帝,但是他自己的私生活却纸醉金迷,这么做自然难以服众,也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王朝所面临的窘境。

还有海瑞,明代的反腐英雄,他不畏权贵,直言朝廷的弊病,连皇帝都敢骂。可是他的做法太理想化了,他认为所有官员都应该跟他一样,紧衣缩食地为国效命。其实他让官员退还自耕农的土地,就已经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同时他还要求已经开始作意识形态斗争的官员,既要做实事,又要遵纪守法。在那样的环境下,海瑞自然不被人待见,他可以严格要求自己,却没办法要求所有人。

其实海瑞也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点,明代官员的薪水非常低微,很多时候都难以养家,这才是官员贪腐已经形成习惯的重要原因。一个为朝廷办事的官员,不说待遇要有多好,最起码的体面生活总是要有的。不然费了那么大力气考了个功名,终于主政一方,日子还没有市井小民过得好,谁会去尽力办事?

就算到了明末,也有如洪承畴这样在历史上褒贬不一的人物,希望改变当时的现状。对于这些人,以及朱明王朝的状态,《明天下》里有这样的比喻:“就像一群愚蠢的老鼠,正在拼命地啃咬自己存身的木船,而这艘木船如今恰恰驶入了激流。

“洪承畴是一只想要维护这艘船的蠢老鼠,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想咬死正在啃木船的蠢老鼠。

“然而,从木船上空飞过的苍鹰知道,一艘巨大的木船上爬满了啃咬木船的老鼠,偶尔有那么一两只划船的,扳船桨的,扯风帆的,对即将崩裂的木船没有任何帮助!”(摘自《明天下》第一卷,第一百三十五章)

面对明代的乱局,张居正和海瑞等这些人都失败了,那么作为现代人的我们,该怎么去破局呢?很简单,让人民生活美满,把整个国家的各个阶层捆绑在一起,用土地革命彻底终止土地兼并的弊端等等,策略有一大堆,因为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带着现代人的先进观念,再去处理那时候的问题,就似乎变得很容易了。

正如笔者前文中所说,《明天下》这本书致力于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而不像大部分类似的小说,只想着用武力解决问题。这样的布局,就需要足够高的水平,因为这样的策略比打打杀杀更难操作。

这也正是历史幻想类小说最令人期待的地方:用现代人的思维,建设一个美满的世界。但是这个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非常难,想一想新中国的先辈们所面临的挑战,不是说到一个地方演讲一番后,就一呼百应了。如果历史幻想类的小说真的出现了这样的情况,那就是不尊重历史逻辑,这注定不会是一本好小说。

云昭的做法就一下子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点:当时的人们没有多大的要求,就是希望吃饱饭。《明天下》中有这样的描写:“大明的百姓对官府的期望不高,只要不害人的官府就是好官府。”(摘自《明天下》第三卷第一百二十一章)

还有过这样的描述:“这些可怜的山贼,大部分都是穷苦出身,造反不是为了推翻大明代而是为了能让自己过得更好。”(摘自《明天下》第一卷第七十五章)

民众的要求低,给了云昭一个好机会。书中有设定云昭在穿越之前,曾经做过扶贫的村官,所以对底层的民生问题了如指掌。相信《明天下》的作者应该做过类似的工作,不然一些細节不可能描绘得那么传神。

既然大家都希望吃饱饭,那么云昭就带着大家抗旱,并在解决了基本温饱问题后,开始尝试着发展手工业,鼓励圈养一些家禽,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一顿操作下来,蓝田县不仅把旱灾的损失降到了最低,还用种植玉米等新粮食的办法,让县里的百姓达到了温饱的水平。

从这里开始,一个超然的蓝田县出现了,有了粮食,自然还要有保护粮食的力量。当时的天下已经是末法时代,所谓的末法时代是:“人不能称之为人,野兽比人类善良的时候!就是末法时代。”(摘自《明天下》第一卷第七十章)

同时,当时正处于:“兵要饷,饥民要粮,皇帝要天下安定,朝中大臣要赋税调剂阴阳……可如今,天下凋敝,顾得了前面屁股就会露出来,顾得了屁股前面就光了……巴掌大的一块布,已经遮不住大明代的羞臊了。”(摘自《明天下》第一卷第五十七章)

前面那段话,是出自一个老道之口,他到过灾区,见到了人吃人的景象,他疯了,口口声声说如今是“末法时代”。后面那段话是出自洪承畴之口,他在西安为官,而整个西北已经快要脱离朝廷的控制,为此他心急如焚。

在这样的局势下,有了粮食,却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的话,很快粮食也会被夺走。于是云昭开始招兵买马,没想到一上来就有高杰这样的“名人”来应聘,高杰是历史上真实出现过的人物,不过从这里开始,他的命运由此改写。

明末的那场灾难,到现在都是一个历史遗憾,天灾伴随着人祸,让整个华夏一片狼藉,人们很期望在那个时候出现一个像云昭这样彻底改变华夏大地的人。可惜当时并没有出现这样的人物,所以就越发让人遗憾了。

这就体现了历史幻想小说的魅力,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既然有遗憾,那么就可以在小说作品中弥补遗憾。正如前文中所说,这不是对历史的不尊重,而是对自身过去的一种反思和畅想。

六、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

在明代中叶的时候,张居正和海瑞都没能改变朱明王朝衰败的势头,一来是因为他们没有抓住问题的重点,二来是因为那还不是最糟糕的时代。不过,当最糟糕的时刻到来时,那些想要给朱明王朝续命的人又会发现,一切都已经晚了。

其实这个时候又是建立新的“高楼大厦”的好时机,人们已经开始对旧的王朝失望,所谓“不破不立”,此时正应该用大变局的方式,来彻底改变华夏的颓势。当然,这是我们现代人所想,生在那时候的人应该是迷茫的,很多人都感受到了朱明王朝的缺陷,但是怎样改变这些缺陷,却没有一个指导思想。

当时的思想家顾炎武和黄宗羲,提出的口号分别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和“公天下”,但在20世纪上半叶的尝试当中,这两个思想都不太适合中国的国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类似于“天下为公”的思想,但是这个思想过于理想化,缺乏具体的行动方案,而“公天下”则算是资本主义萌芽。

这些思想在当时是比较先进的,可是他们都忽略了人民群众这个变量,因为那个时候的读书人,完全是站在自己的阶层立场上思考问题,根本没有人会考虑普通民众的利益。同时他们又会感受到来自人民群众的压力,所以他们面对普通人是有警惕心的。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思想也并没有解决当时华夏大地各阶层之间所有的矛盾。

而既可以改变朱明王朝的缺陷,又可以在华夏大地适用的指导思想,要在朱明王朝灭亡两百年后的欧洲,由一个叫马克思的人提出。在两百多年后华夏大地,清王朝的统治跟朱明王朝没什么两样,原先的问题依旧存在,而所谓的“康乾盛世”,只不过是清代引进了大量的新粮食,使得人们基本上可以吃饱饭了。

在古代所谓的盛世,并不是说当时国家和民族有多么发达、富强,只是说人们可以吃饱饭了,就可以被称为盛世。对我们现代人而言,这样的盛世只不过是在给统治阶级的脸上贴金而已,当再次遇到艰难的困局时,原先出现在朱明王朝的问题,又会变成清王朝的问题。

《明天下》情节开始的时间点,就是明末天下大乱的时候,这个时候去推倒一些东西,是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的。比如明代中叶,张居正希望改变王朝拖沓的行政效率,并改变当时的税收方式,但是那个时候社会上的各种势力已经盘根错节,他的改革主张一定会触及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所以,张居正死后立即就被清算,因为那个时候的既得利益者还很强大,统治也很牢固,张居正又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注定是要失败的。而海瑞更是触动了既得利益者的根本,所以他到哪里都不被待见,他的政策刚刚开始推行就被迫下岗。

海瑞的指导思想其实也并不十分正确,他立志恢复洪武年间的局势,把官员们当大牲口用,把大户的田均分给百姓。可是当时的形式已经跟明代初年不一样了,明代初年天下初定,各阶级还没有完全成型,所以朱元璋可以肆意地打击大户把耕地均分。而到了明代中叶就不一样了,地主阶级已经成为朱明王朝官员的主体,这时候就已经很难再去瓜分他们的利益。

当然,以上这些也是我们作为现代人的看法。海瑞是真心为朱明王朝着想,也是一个爱护百姓、愿意播撒最基本的公正的人,可是他没有正确的指导思想,最终只能一事无成。但也好在没有正确的指导思想,不然他可能活不到70多岁,因为他身处的那个年代,是不容许改革者出现的。

不管张居正和海瑞想要改变朱明王朝的时候,是抱着什么想法;也不管他们改革的结果如何,他们都是可敬的。《明天下》中有这样一段话非常精彩:“人们总是痛恶自己生活的时代,幻想以前或者以后会更好,却没有改变现在的决心。这就是人最大的悲哀!”(摘自《明天下》第一卷第六十八章)

这段话不只是对那个年代而言,对现在也同样适用。每个时代,勇于改变现状的人都是可敬的。这样的人在明末也有,可惜他们都没有成功。于是乎,云昭这个有现代思维和先进的指导思想的人,出现在了《明天下》中的明末时期。

云昭出现在了对的时间,那时候各地的官府朝不保夕,杀官造反在当时的陕西各地都非常流行。这好像是一個程序,首先,造反必须要杀官,“造反”是目的,而“杀官”就像是暴动团伙的一个投名状,只有“杀官”才表示站在朝廷的对立面;其次,县衙总会有些粮食、物资、钱财之类的东西,只要官员被杀,这些财物就理所应当属于暴动团伙了,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所以,此时灾情最严重的陕西,已经基本上乱成了一锅粥,这时候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当地的王法。当时拳头最大的不是云昭,也不是李自成等起义军将领,而是代表朝廷的洪承畴。不管在什么时代,朝廷都代表着当时最先进的组织能力,就算到明末,这个组织已经腐朽了,但是它爆发的威力却依旧不是起义军可比。

云昭所在的蓝田县只有一县之地,力量还比较薄弱,所以,云昭一开始选择接受洪承畴的招安,并与洪承畴合作剿匪。在思想上,云昭并没有急着把现代的先进思想搬到明末去实施,而是选择“关学”作为过渡。“关学”曾经发出过振聋发聩的声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云昭对这个思想理念的解读,就是做实事,不管是“立心”“立命”,还是“续绝学”“开太平”,都需要一件件事实积累起来,才能完成最终的目的。之后又渐渐地把“为生民立命”当作重点,开始唤醒民智,开始保护每个人的美好生活。

一个民族的文化博大了也是有好处的,很多问题都能以“旧罐子装新药”的方式让人们更容易接受。其实“关学”里面确实有许多思想,跟现代的新思想不谋而合,但两者却不能画等号,也有许多根本上的区别。比如形式上的区别,一个是“为生民立命”,一个是人民站起来当家作主。前者是从主观上达成自己的目标,这里面很容易有太多个人的主观标准;后者是从客观上真正地达成目标,让人民自己具备保护自己权益的意识。

云昭在前期也面临着士大夫阶级的威胁,在他的力量成长起来之前,他自然不会暴露自己会推翻士大夫阶级的想法。这就是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很多类似的小说之所以不好看,正是因为作者过早地表达了自己的中心思想或者主张,而现代人的思想,在古代是非常不适用的,会激起各阶级的激烈反应。

这同样还是一个历史逻辑的问题,喜欢看历史幻想类小说的读者,虽然不会对历史事件较真,但是小说中出现的事件一定要有很强的逻辑,读者们才会买账。所以,作者的原创事件既要符合历史逻辑的需求,又要符合读者的审美,这一点儿往往才是最难以把握的。

七、建奴

建奴这个称呼现在不多见了,这是指建州女真族人,是女真族的三大部族之一。即使后来努尔哈赤统一女真族,即使皇太极建立清国,在朱明王朝却一直称其为建奴。这个称呼跟匈奴一样,是带有民族歧视的称呼,但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朱明王朝的各阶层,完全没有想到偏安于一隅的满族,竟然能最终取代朱明王朝。

对于明末清初那段历史,相信很多人最大的遗憾就是满清入关,在《明天下》中作者就发出过这样的感叹:“云昭曾经思索过无数次,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拥有上亿人的大明代,为何会被只有一两百万人的民族征服——这何其可笑。

“所以——一定是大明代自己出了问题,一定是大明代自己的政治根基出了问题,一定是大明代从士大夫到百姓一起出了问题。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大明代覆灭的原罪,需要全体大明人来背,被满清奴役数百年就是全体大明人为这个错误付出的代价。”(摘自《明天下》第二卷第三章)

应该说,确实是朱明王朝自己不争气,才让满清得逞的,但这个责任又不能完全怪罪崇祯皇帝,这是朱明王朝两百年来的积弊所致,不是一个皇帝或者几个人能够改变的。百姓长期被官员剥削和压迫,已经对朱明王朝没有了任何感情。士大夫一心经营自己的家族产业,对天下没有半分责任心,对皇室也不会有任何感激之情。

而皇帝则认为天下是自己家的东西,对大臣们的提防胜过对满清的提防,像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这些名将,朝廷不是一次两次地对他们进行过掣肘。而對付满清,朱明王朝末期又只能进行消极的防御战略,因为前朝的萨尔浒之战,已经让朱明王朝丧失了出关攻击满清的能力。

对于军制落后的朱明王朝而言,在辽东作战后勤补给线太长,且军队编制混乱,根本不是满清职业军人的对手。所以,只能用建设堡垒和兵城的方式,依靠工事做被动防御,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才建设起了一条牢固的防线。

之后,这里就像是一个钱粮、物资的无底洞,很多人都说是这条防线拖垮了朱明王朝。不过就算李自成攻入北京,这条防线也没有彻底失守,在这之前满清想要进攻朱明王朝,要么破坏一段长城,要么绕远路从山西、河北等地进犯。很难说这条防线的意义如何,只能说它确实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其实这个历史遗憾,很大程度上是没有开民智的代价,历史虽然一路向前,但是明清的民众,却不一定比汉唐时期的百姓过得好。明清没有了唐代的包容和开放,也没有大汉的英雄情结,他们认为“愚民”是最好的管理手段,这样的想法让他们成为整个民族的掘墓人。

那时候士大夫对群众的看法非常复杂,群众是他们财富和权力的提供者,但他们不会因此有任何的感激之心。《明天下》中有这样的描绘:“大户人家其实最害怕的不是官府,不是商贾,而是农人!对这些农人,大户人家永远都心怀警惕之心。

“大户人家有警惕之心,官府有警惕之心,就连大商贾也有警惕之心……于是,警惕之心就很容易变成残酷地剥削,最终加速一个时代的灭亡。仅仅从历朝历代大多毁于农人起义这一点儿就能看出,农人才是这个世界的绝对掌控者。”(摘自《明天下》第一卷第十六章)

这是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去描述那个时代地主阶级对底层群众的看法,可能比当时人们的感觉还要精确,毕竟我们知道,地主阶级最后的下场怎么样。在这样的局势下,来自底层群众的士兵,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在为皇帝打仗,为将军们打仗,总之不是在为自己打仗。

在那个作战需要士气的年代,朱明王朝的士兵还没开战,就已经比满清的职业军人在气势上矮了一截。满清的士兵打了胜仗,是可以得到人口、物资等实际好处的,当然所谓的“满清士兵”是指旗丁,而非“披甲人”和“阿哈”。

“披甲人”一般是指战俘,因为有战斗经验满清会把他们用在战场上。“阿哈”就是奴隶,主要是满清劫掠去的汉人和朝鲜人,他们在战场上就是炮灰!旗丁才是真正的女真人,他们既是以打猎、放牧或务农为生的女真族人,又是职业士兵,战斗就像是打猎一样,是他们的生存技能之一。从基本上来说,只要打了胜仗旗丁都能得到实际的好处,会把战败者的财产包括子女、妻子全部豪夺,然后由满清的皇帝重新分配。

一边是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打仗,一边是有明确的战斗目的,两者对待战斗的方式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同时朱明王朝的生产力,并没有让国家和民族足够强大,朱明王朝经过了一百多年的休养生息,应该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可是这些财富没有用在国防上,也没有用在对人才的培育上,朝廷和民众都越来越穷,士兵都到了发不出军饷的程度,被大明代引以为傲的驿站也只好开始裁员。

那么财富都到哪里去了?

答案是,都在士大夫的纸醉金迷当中,在《朱明王朝》中有这样的描述:“明代中叶以后,士大夫纳名妓为妾更是成为了时尚。……有需求就有市场,专门为富贵阶层培训小老婆或大丫鬟的家庭式私立学校也应运而生。调教出来待价而沽的女孩子,叫扬州瘦马。”[8]

是的,朱明王朝的财富都用在了士大夫阶级和富商的享受上,为此甚至出现了许多让人啼笑皆非的牟利行业和专用名词。“扬州瘦马”只是其中之一,还有许多其他的行当,深入了解的话,会不断刷新现代人的三观。

云昭很知道这个时代的基本矛盾在哪里,所以他在取得了一县的决定性权力后,开始了拆分大户从而让民众过上好日子的行动。只有民众的日子越过越好,云昭才能一呼百应,所以他在发展自己的军事力量的时候,民众都是持积极支持的态度。因为此时的民众知道,这些武装力量是保证自己可以吃饱饭,不会被山匪劫掠的力量。

此时他们是在为自己战斗,而不是为了远离他们的王朝或者皇帝打仗,也不是为了将军们或者士大夫们打仗。在冷兵器作战的时代,这样的战士才有必胜的雄心,而不只是为了“当兵吃粮”。

另外,云昭作为一个有现代施政思想的人,很知道一个政体所产生的财富,应该用在哪里。所以,在大旱之年的时候,其他县里的大户都在把粮食看成宝贝,云昭却用家族的财富建起了玉山书院。这里不教八股文,而是教一些管理上实际能用到的东西。

除了云氏子弟,云昭还用粮食买了一些孩子,他们都能在书院上学。说到荒年卖孩子,这是中国自古就一直“流行”的惨事,曾经作为一个农业国家,在灌溉系统还不是很发达,也没有化肥,全靠天吃饭的时候,就很容易发生饥馑。所以,云昭在买孩子的时候,有极大的心理负担,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这是在救他们的性命。

全县的人基本达到温饱之后,云昭就开始对科技进行投资。那个时候整个华夏大地,没有发展科技这个概念,当时的人们可能认为,古人的东西既然能解决现在的问题,就没必要去改进。

可是古人的东西只能解决眼前的问题,长远一点儿的问题就难以解决。只有经历了被列强侵略的那一个世纪,我们才知道科研的重要性,所以,我们现在每年在科研方面都有巨量的投资。

云昭也是这么做的,可惜中原大地上从来不缺读书人,却一时之间找不到专业的科研人才,好在这个时候景教已经在中国内地传播开了。景教就是基督教,而当时的传教士,都有些数理化水平,于是被云昭连蒙带骗请来,为他改良大炮,改良火铳。

情况再稍微好一点儿,在云昭的鼓励下蓝田县发展起了手工业和基本的商业之后,他开始利用税收造桥铺路。有了良好的交通,商业进一步发展,税收就更多了,他就可以做更多的事。财富这东西,天不生地不长,都是靠人们的双手创造出来的。地里长出来的是财富,建造出来的东西也是财富,前者是消耗品,建造出来的财富一般都是保值品,也是可以积累的。

于是,在这样的积累下,蓝田县越来越富裕,越富裕就需要用更强大的武装力量保护自己。就这么发展了几年,云昭逐渐有了跟建奴交手的实力,他应该是在那个年代,最不愿意看到建奴在中原大地肆虐的人。因为他知道,在异族的统治下,中原大地人们的艰辛和饱受的苦难。

第一次交手云昭以高杰为将。用刚刚组建的新军,跟建奴的骑兵在草原进行了一次小规模战斗。云昭很清楚,以步兵对骑兵,这样的仗很难打,如果培育骑兵的话,对于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来说,成本太大。所以他干脆耐心地武装了一支由火枪和火炮组成的新军,并应用于戚继光发明的偏厢车,在骑兵最为有利的平原上,痛击了建奴的一千个骑兵。

接下来蓝田县跟建奴之间的战斗愈演愈烈,云昭利用皇太极大建归化城(就是现在的呼和浩特)的机会,把许多蓝田县人混入建城和从事生产的流民里。皇太极重建归化城,其实是企图从北部再开辟一条袭扰朱明王朝的途径。这座城市建好后,满清将会以此为中转,从西北方向突袭北京,朱明王朝的首都将会面临背腹受敌的局面。

此时朱明王朝正跟李自成和张献忠在中原大地上酣战,没工夫理会皇太极的战略部署。于是云昭集中了蓝田县的力量,李代桃僵,把皇太极派来筑城的官员和士兵全部干掉,把归化城改成了蓝田城。等于满清辛辛苦苦建立起来一座城,结果却做了蓝田县的嫁衣。

接下来云昭以这座城池为基地,狙击了北退的岳托,并与希望收复蓝田城的多尔衮在草原上激战了很久,战死者的尸体都堵塞了河流。最终蓝田县守住了这座塞上堡垒,从此将满清的活动范围压缩到了草原的东部,满清也基本上无力再指挥草原上的蒙古王公们。

这一场战斗,很让人酣畅淋漓,同时也满足了读者们对明末清初明军一直不敌满清军队的遗憾。那么既然可以阻挡住满清的南下了,之后的中原王朝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八、闯王来了不纳粮

在朱明王朝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统治阶级都非常残忍,前文中说过,朱元璋属于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性格。朱棣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攻入南京后,请方孝孺起草即位诏书。方孝孺不写,朱棣威胁要诛他的九族,结果方孝孺说诛十族又如何。朱棣真的诛了方孝孺的十族,连他的学生也杀了。

更为残忍的是,每个人死前都被带到方孝孺面前,然后当着他的面被处死,最后才轮到方孝孺。这就是著名的诛十族的典故。朱棣对建文帝的旧臣报复手段极为残忍,有个官员的妻子已经56岁,还被送进了教坊司,结果很快就死了,教坊司请示如何处理。朱棣竟然让人抬出门外,让狗吃了。

如此残暴的手段,让现代人都会感到非常不适。

就算是大臣们,很多时候也没有最基本的尊严和体面,比如皇帝有一个专门处罚大臣的方式,叫廷杖。“廷杖虽然并未入法,只是皇帝的私刑,却堂而皇之地公开进行,地点在午门。届时由锦衣卫校尉执棒,司礼太监坐在上面监视,朝廷大臣则必须陪列于西边台阶的空地,眼睁睁看着同事被打得血肉模糊。

“如果有人站出来反对,则一并受刑。

“这可真是斯文扫地。”[9]

廷杖其实是从元代那里继承来的,在元代皇帝的眼中,除了“黄金家族”的其他人,都是皇帝家的奴仆,所以他想打就打。这个习惯一直被他们带到了北京,色目人打得,中原人怎么就打不得?于是中华的士大夫也品尝到了被当作奴仆的感觉。

朱元璋灭了元代之后,并没有废止这项私刑,可见在他眼中,士大夫并没有跟皇室平起平坐的资格。士大夫阶级也意识到,已经回不到士大夫和皇室共治天下的时代了,所以,他们也没有了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

值得注意的是,被廷杖惩罚的官员,不是犯了重罪,有的时候只是因为跟皇帝顶嘴!很多大臣死在了廷杖下,很多大臣因为廷杖落下了终身残疾。比如万历年间,许多人攻击张居正的新政,万历皇帝就用廷杖狠狠地惩治了几名官员。

对此次事件,《万历十五年》中有这样的描述:“掌刑人員十分了然于犯官的罪恶,打得也特别用力。十几下以后,犯官的臀部即皮开肉绽,续之而血肉狼藉。受责者有一人昏死,嗣后的复苏,也被公认为是一个奇迹;另一人受刑痊愈之后,臀部变成了一边大一边小。刑罢以后,锦衣卫把半死半活的犯官裹以厚布,拽出宫门外,听凭家属领回治疗。”[10]

在古装电视剧里,经常会出现廷杖的情节,但是作为现代人可能想象不到,廷杖是非常残忍的一种私刑。而这样的私刑,却是明代皇帝经常用的一种惩罚方式,锦衣卫里惯会屈打成招的酷刑,就更不必多说了。

这种自上而下的残忍,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至少宋代的时候,还没有把士大夫当作奴才对待,君臣大部分时候也是相敬如宾。另外,在宋代大臣上朝的时候,向皇帝跪拜后还可以坐在椅子上议事,明清两代都没这个待遇,动不动就得下跪。

而作为农民起义领袖的张献忠也是个非常残暴的人,他两次入川给蜀中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并制造了许多惨案,也不知道他的残酷,是不是从皇帝那里学来的?因为没有十分权威的记载,所以他是否在蜀中展开过屠杀至今也不能确定,不过当时的一些记述都异口同声地将他描写成为一个凶残人物,那么他起码是对士大夫阶级下过狠手。一般而言只有被士大夫阶级所痛恨的人,才会被描绘成为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

在《明天下》这本书中,张献忠曾经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在襄阳受降,后来乘着李自成东山再起的时候,他也再次起事。而李自成也曾经在孙传庭和洪承畴的合围下,只带着些亲随逃出了包围圈。

前文中说过,朝廷就算再腐败,它的组织能力也不是农民起义军可比。时任兵部尚书的杨嗣昌(历史人物)以“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计划,曾经一度差点就将明末的农民起义扑灭,像高迎祥、王嘉胤等第一批起义者纷纷战死。起义中的出色人物如李自成、張献忠,也或是被困,或是被打残。

可是王朝的积弊却依旧存在,灾荒也依旧存在,同时朝廷接受了张献忠的受降,也未能乘机捕杀李自成,这给了他们俩反思之前起义教训的机会。于是在灾荒依旧存在的情况下,李自成和张献忠分别东山再起。

其实在那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农民起义暂时被扑灭了,朝廷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再次起义只是迟早的事。而且因为起义军有了之前起义的教训,所以“二次起义”的时候一定比“首次起义”更难对付。

更重要的是,朱明王朝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有农民起义,朝廷派兵镇压,出兵就需要钱粮,自然要向百姓征收,比如“练饷”和“剿饷”,都是为了扑灭农民起义的额外税务。这些“饷”让更多的自耕农破产,更多的人民填不饱肚子,就会有更多的人响应起义,朝廷就需要派更多的兵镇压,也需要更多的钱粮。

这也是李自成和张献忠能做大的关键,等于是腐败的明王朝自己驱赶王朝的属民去参加起义。整个明王朝此时已经彻底糜烂,属民已经不思生产,而喜欢上了抢夺大户的粮食和财产。辛辛苦苦一年的收益,哪有去抢夺一次大户的收益多?关键是付出的劳动还少。

当李自成的宣传工作者,喊出“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口号的时候,就等于是敲响了明王朝的丧钟。因为民众已经被乡绅和朝廷盘剥得太久了,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还能被盘剥,而这些“吸血鬼”还不愿意放过他们。听到“不纳粮”的口号,自然会一呼百应。

可是真的“不纳粮”吗?那闯王维持行政体系所需要的财富来自哪里?在《明天下》里,云昭就指出了这个口号的欺诈性,一个政体是不可能“不纳粮”的,闯王的办法是抢大户,这形同于杀鸡取卵,大户早晚有被抢完的时候,所有的大户都被抢完了之后还“不纳粮”?那大家吃什么?

这往往是农民起义会失败的根源,没有明确的政治纲领和政治目的。当然,大多数人参加起义,也只不过是为了能吃口饱饭。可是抢着抢着,却容易踏上不归路,呼朋引伴去大户那里干一票,就能得到几个月的口粮,谁还会安心种地?

在《明天下》中,当李自成和张献忠东山再起后,农民起义几成燎原之势。当时天下有三股贼寇,李自成和张献忠分别是一股,还有一股是云昭。而朝廷认为最难对付的就是云昭,因为他不光没有谋反,反而还在积极地支持朝廷剿匪。说他是忠臣吧,谁都知道整个关中已经是云氏的天下,百姓只知云氏而不知朝廷,西安知府的政令甚至出不了西安城。

但是云昭却没有起兵造反的意思,朝廷要求的税赋,他一分不落,每年都会缴清。蓝田县的势力扩张,全靠当地百姓自己移动蓝田县的界碑。这是一件很搞笑的事情,有时候连云昭自己都不知道,蓝田县的界碑都被移动到了哪里,都是人们自己去移动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成为了蓝田县的人,就能吃饱饭。

端坐在北京紫禁城的崇祯皇帝,已经连吃饱饭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大家了,于是,农民起义愈演越烈。而云昭却趁着大家打得激烈的时候,开始经营已经脱离了朝廷控制的宁夏,以及被打烂了谁都不愿意管的汉中。

云昭深知明王朝的腐败,也知道李自成、张献忠必然不能长久,他更知道人民之所以不好好种地,非要去打打杀杀的根源在哪里。于是他走了一条跟明王朝和农民起义都不同的道路:建设和发展。

只有把一个地方建设起来,保证每一个人的丰衣足食,才能避免更多的人去参加农民起义。只有把一个地方发展起来,人们才会去追求幸福的生活,社会也才能安定。云昭认为一个人在得不到基本的温饱保障的环境下,就不要奢望他去讲美德,而温饱又是每个人该有的权利。

云昭还认为:“自陈胜、吴广在大泽乡喊出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后,我们居住的这片大地上,就没有了真正的贵族。人们不再以血脉来确定谁高贵,谁低贱,谁天生就该享受荣华富贵,谁天生就该拖着尾巴在泥浆里攀爬。”(摘自《明天下》第四卷第七十六章)

这其实就是典型的现代思想,云昭正是用现代的施政理念,让贼寇肆虐过的地方富强起来。这个过程当中涉及许多地域性的问题,比如宗教,比如南方的宗族,每个问题云昭都从建设新中国的过程中汲取了教训,并稍作改良,去解决这些问题。

其中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被起义军和官兵迫害的底层群众们。很多起义军会去迫害不愿意跟着他们走的人们,而官兵就不用说了,只要起义军经过的地方,且没有死了的人,都有通匪嫌疑。而且有时候军饷和军粮发不出来,将领们对于士兵自己去找些军粮的做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每次起义军经过一个地方,官兵再随后追杀过去,总是留下许多尸体和眼睛发红的野狗。来年的时候这些地方的草丛里,白骨随处可见。很多人因此躲到了大山里,活得和野人差不多。

这样的地方,税赋是收不上来的,朝廷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烂摊子。对起义军而言,这些地方已经抢过一次,没有再来的必要。每当有这样的地方,云昭总是要接手,然后去建设和发展。就这样,李自成和张献忠在前面攻城略地,抢劫大户,而最终这些土地都会被云昭接手,渐渐地,属于云氏的帝国形成了。

九、帝国的续写

《明天下》的第四卷就叫帝国的挽歌,朱明王朝的衰败和被后来的满清取而代之,一直很让人惋惜。朱明王朝的灭亡也堪称轰轰烈烈,它抵抗过,它求变过,帝国的皇帝一直认为“天子守国门”,一直称满清为建奴,帝国的大臣们为力挽狂澜而奔走过,呼喊过,甚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可是这些都没能阻挡李自成攻入北京的步伐,最终崇祯皇帝自杀,而此时那些曾经奔走的大臣们,也或是战死,或是被自己人所害,剩下的,只有愿意迎接闯王进城的官员。所以,这个在轰轰烈烈中倒塌了的帝国,会有挽歌。

朱明王朝的灭亡又是必然的,因为最后是士大夫阶级和民众,一致迎接李自成的人马进京。这说明除了皇帝,已经没人愿意继续在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中待下去了。可是这样的迎接举动却非常天真,崇祯自杀后,京城的官员和民众们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付在了李自成手里,这时候人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起义军是正义之师上。

可是这样的寄托注定是会让他们失望的,李自成的政治主张是“闯王来了不纳粮”,所以他要抢大户。皇帝就是最大的大户,而在京的官员和富户们在李自成眼中也是些肥羊,他怎么可能不去抢?

在《明天下》中,作者对李自成进京后的细节花了许多篇幅描述,一开始李自成认为天下的钱财都在皇帝手里,天下人才这么穷苦,他认为只要把皇帝抢了,就够大军吃喝不愁的,所以他进城前才立下了不会伤害京城官员和群众生命财产的军规。哪曾想皇帝竟然是个穷鬼,整个皇宫没多少粮食,也没多少金银,至于那些古董、字画、礼器等东西,李自成等人并不感兴趣。

这时候李自成的部下就开始打起了官员们的主意,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官员的手里竟然有这么多钱!接下来李自成的部下开始对在京官员进行了疯狂地拷问,也制造了许多惨案,渐渐地拷问的对象从官员到了富户,又从富户到了大户,一时之间京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云昭对此的评价是:“他们这些人今日的惨状,是他们自己求来的,一艘行驶在大海上的巨舟沉没了,船上的老鼠即便長得再肥,也是死路一条。”(摘自《明天下》第四卷第一百零八章)

一般而言,历史幻想类小说到了这一步就该结束了,但是《明天下》的精彩之处却在于中间部分和结束部分的发力。在中间部分的时候,云昭救下了许多朱明王朝的忠臣良将,其实这还是在弥补历史的遗憾。在悠长的历史当中,有太多历史人物的确死得太不值,很让人惋惜,每次读到他们的事迹的时候,总是会幻想,如果我出现在那个时代一定要救他们,或者改变他们的命运。这些救人的情节,就是为了贴合这些想法而设置的。

云昭一共救了三个人:卢象升、孙传庭、洪承畴。卢象升前面说过,是抗清名将,在得知崇祯有议和的想法后悲愤交加,最终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跟清军在巨鹿大战一场,力战而亡。不过在《明天下》中,他在巨鹿的战斗中得到了蓝田县先进武器的帮助,没有在巨鹿战死,而是率部追击清兵。

一直追到现在的内蒙,与蓝田县人一起布置在那里的武装力量,重创了岳托所部。然后卢象升就被押到了京城,因为之前追击清兵的时候,崇祯数次将他召回他都没有听命,于是崇祯把他凌迟处死。蓝田县人这个时候把他救了下来,后来在蓝田县负责司法工作。

孙传庭在历史上的命运也够悲惨的,一直以来他都是李自成的最大对手,最终死在了潼关,有“传庭死而明亡矣”的说法。这是“明王朝最后一块盔甲”,死得非常悲壮。在《明天下》中,他也被蓝田县所救,后来云昭安排他跟施琅一起去经略近海。

洪承畴这个人物一直有些争议,他在对李自成和张献忠的作战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之所以有争议,是因为他在松锦之战失败后,就投降了满清。说起来松锦战役也很让人遗憾,洪承畴作为主将,自己的战略意图却无法贯彻,崇祯皇帝还瞎指挥,最终十几万人马没怎么打就溃败了。洪承畴抵抗了半年多,都没有等到朝廷的援军,最终城破被俘。

洪承畴是真正意义上的明王朝精英,在他之前投降的汉臣跟他比起来完全不够看,这也是皇太极看中他,并愿意礼贤下士招降的原因。这时候满清虽然已经建国,但是政治体系其实跟部落联邦差不多,正需要有一位博学多才又精明能干的人,改革满清落后的政治体系。在皇太极看来,洪承畴就是不二人选。

在《明天下》中,还弥补了松锦战役的遗憾,洪承畴得以贯彻全力一战的战略目的,跟皇太极硬碰硬地打了一仗,虽然损失不小,但也让满清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洪承畴也感觉自己没有什么遗憾,可以安心赴死。

只是皇太极却下令一定要活捉洪承畴,最终他还是被俘。不过有蓝田县给他兜底,让他多出了一个选择,要么投降满清,要么去蓝田县效力。如果历史上的洪承畴有这样的选择的话,他应该也不会投降满清吧。

云昭曾经评价说洪承畴这个人太聪明,这样的人只要不想死,在哪里都能活得很滋润,可惜崇祯掐灭了他所有的生机,最终他只有投降满清这一条路可走。在《明天下》中洪承畴这次选择了为蓝田县效力,并被云昭的人营救,最终云昭安排他去经略安南,并逐渐把中南半岛囊括到了大明的统治之下。

整部《明天下》中间部分的另一个发力点,是建国的方式说得很像是那么回事,云昭继续使用大明这个国号,只是纪年方式不再用年号,还是用中华纪元,比如中华元年,中华1年。云昭作为一个现代人,建立了一个先进的政治体系,首先他废除了一些导致明代灭亡的制度,设置了丞相的职务。从此新生的大明既有国家元首,又有政府首脑。并且云昭建立了代表大会制度,给了各阶层一个协商的机制,又把司法和监督权拆分了出去,这样作为国家元首云昭,就只剩下了军权和人事权。这几乎是照抄了现代的政治制度,这时候我们会发现把这些制度放在明末,几乎就解决了当时的所有问题。可见历史上的清帝国是完全照抄了明王朝的制度,连问题都照抄去了。

丞相负责国家的日常管理工作,这等于是重新邀请士大夫来共治天下。当然云昭对于信奉中庸之道的旧士大夫阶级还是很有些看法:“该死的中庸之道,让人们习惯了明哲保身,习惯了不走极端,习惯了待在舒适区不去探索,习惯了认为自己才是最好的,从而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正在飞速发展。这是不妥的。”(摘自《明天下》第七卷第一百八十六章)

云昭所用的自然不是这些旧文人,而是他从玉山书院里培养出来的新文人,他们不学八股文,也不喜欢作意识形态的斗争。他们所学的完全是云昭先进的施政理念:“你知道富豪大户们想要什么?你知道贫家小户想要什么?你知晓大商人想要什么?你知晓街头小贩想要什么?你知晓读书人想要什么……

“就算你全都知道了,现在好了,你一定会发现,富豪大户们想要的东西一定跟贫家小户想要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有冲突的。大商人跟街头小贩的要求也是冲突的。至于读书人……他们的要求基本上跟所有人都是有冲突的。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你面前出现了好大一团乱麻!……

“这团乱麻你要慢慢解开,尽量让你手中的麻线变长,实在是解不开的死结再用刀子挑开,然后续上麻线继续拆这团乱麻。直到这团乱麻变成一条长长的顺溜的麻线,这时候你拿这团麻线织布也好,编绳子也罢,就会无往而不利。”(摘自《明天下》第二卷第六十二章)

这是云昭的执政理念,也是对现代政治的一种比喻和解说,而朱明王朝的政治制度,基本上是在天下太平了之后,皇帝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至于国家财产的分配,皇帝和官府是不管的,要看个人的能力,谁能力强谁就多拿,谁能力弱谁就得到的少。结果国朝在普通人那里越来越没有存在感,贫者更贫,富者更富,弱势群体没有发声的渠道,这样的社会一定是非常动荡的,一点儿火星就能燎原。

李自成和张献忠为什么那么恨大户?当然是受到了大户太多的盘剥,心里那股怨气积累久了就会爆发!所以,云昭认为好的社会制度有五个要求:“不让有钱人得势,不让有势的人猖狂,不让有权人贪腐,不让勤劳的人受穷,不让守法的人受伤。”(摘自《明天下》第七卷第九十八章)

要实现这些要求,云昭只需要一群得力的属下,而旧文人是不可能为了这些目标而奋斗的。所以,云昭在很早的时候建立的玉山学院就发挥了作用,一直在为新的大明帝国培育有新思想的官员。

另外,司法和监督则都用新的宪法来执行审判权和监督权,让整个国家的形态不会偏离宪法太远,也不会偏离云昭的预期太远。云昭又以后勤為羁绊,保证了军队没办法脱离王朝和皇室,军人和退役军人的待遇普遍都高于正常生活水平,渐渐地就变成了一个受人尊重的职业。

还有就是土地全部公有制,民众只有使用权,没有买卖的权利。这是新中国的一项壮举,一次性解决了几乎所有关于土地的问题,彻底结束了土地贵族的时代。这项功绩应该被我们永远牢记,让所有的弱势群体有了最基本的保障,也让弱势群体不会像是明末时期的自耕农,土地被兼并,随时会面临着破产的危机。

云昭作为一个从现代穿越回明末的人,自然无条件地实施了这项国策,基本上解决了来自明王朝底层的问题。

《明天下》在中间部分的第三个发力点,是建立了海上的力量。朱明王朝末年的时候,葡萄牙、西班牙、英国、荷兰等西方国家的殖民舰队,已经来到了亚洲。但是华夏民族一直是一个陆上大国,除了郑和下西洋之外没有任何经略海上力量的经验,又因为海上的管理方式跟陆地不同,所以,明王朝为了维持自身的秩序,不止一次颁布过禁海令。

这也是一个历史的遗憾,因为大航海时代带来的瓜分世界的狂潮和福利,一直到现在还让西方国家受益无穷。而中华民族却错过了那次瓜分世界的机会,既然有惋惜,那么就可以利用历史幻想类小说来弥补遗憾。

新生的明王朝有两支海军部队,一支由施琅和孙传庭经略,在近海打击海盗,收复台湾,威慑日本,偷袭辽东的满清。其实如果历史上的朱明王朝有一支强大的海军部队的话,就可以一面死守山海关,一面从海上袭击辽东破坏满清的经济,满清也绝对难以强大起来。可惜历史没有如果,就算是朱明王朝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在文官的指挥下也不会有多大的战斗力。

另一支海军是远洋舰队,由一个《明天下》的原创人物韩秀芬统御,驻扎在马六甲海峡,自此马六甲以东,完全成为明王朝的内海。这才是一个大国该有的气象,不光陆地上的力量强大,海上的力量也非常强大。

继承朱明王朝的就是这样一个崭新的帝国,许多看完《明天下》的读者都会感叹,如果历史真的如书中描写的那样该多好。

十、畅想的魅力

《明天下》是一部很接地气的小说,这种接地气不像是普遍意义上那种爽文——为了让读者看下去设置了一个又一个的高潮点,而是描述得很让人舒服,比如在书中对小麦的描写:“关中麦子成熟期是在五月,这对关中来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麦子这东西一旦开始成熟,就是一夜间的事情。如果不能及时收割,麦子就会掉进地里,运气不好再来一场雨,麦粒就干在麦穗上发芽……”(摘自《明天行》第一卷第三十一章)

同时这部小说的内在也非常精彩,其实现在好一点儿的网络小说都不会那么肤浅,它一定是有丰富的内在,才会让读者产生共鸣。《明天下》的内在就是给中华民族提气,比如:“中华民族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上绝大部分时间都处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那么,即便陨落了,即便低迷了,重回高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因为——我们的祖先早就给我们确立了高贵的品质,血脉中永存着不甘人后的傲气。这非常难得。”(摘自《明天下》第三卷第八十六章)

但是这部小说也不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一般而言,因为有连载的压力,网络小说都或多或少会有些问题。不过大部分优秀的网络小说的问题都无伤大雅,有大问题的网络小说很难被称为“优秀的网络小说”。

《明天下》的问题大概有两点,第一点是作者对科技发展的把控不是很准确。作者对现代政府的制度了如指掌,总是能找到最恰当的方式解释各部门的职能和作用,但是《明天下》中对科技的发展的描述却很潦草,也很无味。

其实《明天下》可以被归类于“种田文”的范畴,默默地发展自己,然后去争霸天下。对于科技方面的发展,《黎明之剑》是一个很不错的例子,每个科技点都有翔实的理论和科技支撑,反正蒙一蒙外行是没问题的。可是《明天下》这一点儿做得不是很好,往往解释得也不是很到位,这就会让那些科技创新看上去有些突兀。

第二點是对一些情节的描写有些用力过猛的感觉,这可能是作者的一种风格,因为阅读的时候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感觉。最常见的就是两个人在谈话,谈话结束后两个人分别对谈话内容做解读,结果解读出了一大串让人不适的信息。这种不适感,就来自那种过分地解读,在读谈话情节的时候,明明没有感觉到谈话双方有那么些深意,但非要解读出那么多深意来,就会让人觉得不适。

除了这两个问题,其他地方基本没有太大的问题,所以《明天下》算得上是一本优秀的历史幻想类小说。特别是在小说中间部分,没有变得拉垮,对结束部分的设计也足够合理。中间部分的设计前文中已经说了,一般这类的小说都是用武力建立起自己的国度,而《明天下》却着重于通过调节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建立了一个庞大又安定的帝国。

因为这个设计本身有很强的逻辑性,所以这个帝国足够自洽,而通过武力建立起来的帝国,往往给读者一种空中楼阁的感觉。另外,一般而言,类似的小说当主人公建立了丰功伟绩的时候,就要迎来结尾了,因为再往下写将会很难以把控。

但《明天下》的作者因为有《唐砖》《汉乡》等优秀作品的写作经验,敢于再延伸一下,建立一个制霸全球的帝国。前文中过说,云昭获得天下的方式,是跟在李自成和张献忠的后面,等着接收被他们洗劫过的地方。毁了再建,这看似是一个低效率的工作,其实是在利用农民起义推倒原先的土地贵族,减少土地改革的压力。

就这样,云昭的势力一直压缩李自成的生存空间,逼得李自成不得不跟吴三桂合流,一起退入辽东。另外,云昭的属下也一直在跟满清争夺生存空间,经过数次激烈地战斗后,满清的势力完全被压缩到了大兴安岭以东。皇太极死后多尔衮夺权,不过他却把重点放在了侵略朝鲜上,并从朝鲜抓了大量的青壮年,在辽东修筑长城,以阻击明王朝的进攻势头。原先防御满清的长城和山海关,现在变成了满清防御云昭的工事。

最终明王朝的李定国(历史人物,同时也是书中的人物)所部,一点点地争夺长城和堡垒,逼得李自成和吴三桂所部只能退守辽东。云昭希望把李自成、吴三桂和多尔衮放在一起,让他们出现内斗,结果这三方都没能如云昭的愿,吴三桂还是投降了满清,而李自成则带着大队人马向贝加尔湖的方向继续流窜。

在南方,张献忠挣脱了云昭的封锁,从云南进入交趾(现在的越南),明王朝以追捕贼寇的名义进入中南半岛,并用几年的时间将中南半岛收入大明囊中,从陆路上支援了明王朝的远洋舰队。韩秀芬的远洋舰队则在马六甲先后击败了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英国人,并进入印度洋与欧洲人一起瓜分印度。

现在我们在看待郑和下西洋的时候,虽然知道以当时国内的意识形态,是不可能建立海外殖民地的。就算是知道这些,也还是会觉得可惜,因为那是到今天为止最后一次瓜分世界的机会,而华夏民族没有参与到其中,就是那个时代的原罪。也正是从那个时代开始,中国逐渐脱离了世界的中心,每当我们想起来都满是悔恨。

所以,建立一个海洋大国不仅是当时能做但是却没有做的事,也是现代我们正在做的事。在《明天下》中作者描述过大陆和大海的不同:“大陆基本上是恒定的,所以陆权讲究稳定,凡是陆权强大的国家,必定是一个有秩序、有法度的国家。

大海就不一样了,它千变万化,甚至是瞬息万变,这个时候就很讲究个人的力量,而个人的力量一旦被看重之后,他第一个破坏的就是恒定的秩序。所以凡是海权强大的国家,他们对大海的控制方式都是松散的联盟形式,也只有这种松散的联盟方式,才能彻底激发人们的探索欲望。”(摘自《明天下》第七卷第一百二十三章)

崭新的明王朝成为海洋大国后,每时每刻都在面临海权和陆权之间的矛盾,而作者的处理方式很细腻也很大胆。在大陆上,继续原先的制度,而在海上则用比较宽松的封建制,云昭的二儿子被封王,封地是遥州,就是现代的澳大利亚。其他建国初期的功臣,也都被封为国公或侯爵,封地都在海上!

陆地上的意识形态依旧为华夏的主体,海洋上的意识形态为辅,这样不仅有效解决了两种意识形态的冲突,那些功勋卓著,已经位极人臣的功臣们也有了一个好去处。不至于在云昭身边的时间久了,让云昭忌惮,做出些杀功臣的事情。至于以后在海上的封国会不会比陆地强大,进而威胁到大陆,云昭以为到时候不管怎么斗争都是肉烂在自己的锅里。

这样的设定,体现了作者极高的构思技巧,甚至是极高的政治素养,虽然也有些“想当然”的成分在里面,但是足够合理,起码比一味地用武力统治合理。最终的结局是,李自成在西伯利亚被部下杀害,张献忠偷偷地跑回了中原被杀,多尔衮带着孱弱的满清远走美洲。

朱明王朝的遗憾几乎全被抹平了,还是那句话,这里面没有不尊重历史的成分,反倒是对历史的一种反思和对历史上一些意识形态的一种鞭挞。我们都知道,朱明王朝没有继续强大起来,是因为意识形态的问题,我们不应该怨恨古人。可是同时我们也知道,当时东方的意识形态已经快要走到穷途末路,朱明王朝末期中原的衰弱,整个天下的离心离德,中华民族由此开始走下坡路,这就是朱明王朝的过失。

作为现代人,我们不给历史定罪是一方面,但是我们又要以史为鉴,起码要明白那个时代的过失。真正的历史往往索然无味,像历史幻想类的小说,会用幻想的方式让我们看到,如果古人们不犯那些错误,我们将取得如何辉煌的成绩!这样虽然还不足以达到以史为鉴的效果,但起码能让人明白古人的过失。

在本文的最后,笔者引用《明天下》中最打动笔者的一段话,作为结语:“我们这个族群的人,一有事情,就想把自己包裹,圈起来,家里有院子还不知足,就盖了城池来保护自己,城池有了还不满足,就盖了一条有万里长的长城。

“历史走到今天,该是我们放眼世界的时候了。我们不能让城墙挡住我们的视线,更不能让一道长城就阻碍住我们的马蹄。”(摘自《明天下》第三卷第一百五十七章)

我们的伟大民族啊!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复兴吧!在世界的舞台上驰骋吧!

参考文献:

[1][2][8][9]易中天.朱明王朝[M].杭州:杭州文艺出版社,2018.12:7,27,149,110.

[3][4][5][6][7][10]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5(2022.1重印):180,179,79,195,194,27.

猜你喜欢
明王朝
平播战争中杨氏失败原因探析
郑和下西洋真是“赔钱赚吆喝”?
《重写晚明史:内忧与外患》
明代西南地区土巡检司的人事制度
浅析明王朝走向衰败的原因
《大明王朝1566》:十年前老剧缘何热播新媒体
懒政毁了大明王朝?
Anyone Seen the Son of HEAVEN?
明杂剧风格论
“给僧道度牒”与“命道篆司造周知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