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非玄
艺术创作既要表达集体化情感以引起较多接受者的共鸣,也要表达个体化情感以显示创作主体的艺术个性,并据此确定作品的独特性,因此,优秀画家的创作目标之一,便是创作具有艺术个性和审美独特性的绘画作品。从这个角度说,知名画家段正渠,之所以能够在当前的油画界享有一席之地,当然与其油画创作具备鲜明的艺术个性紧密相关。从1991年到2014年的20多年间,段正渠创作的一系列黄河油画呈现出造型稚拙、线条粗犷、色彩厚重、手法夸张、意象独特、构思奇崛,风格朴厚、粗犷、新奇的独特审美特征,在众多的黄河题材绘画中可谓别具匠心、独树一帜,值得被细细研读。
一
法国文艺评论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认为,由地理、气候构成的自然环境和各种文化思潮构成的社会环境,均会对文学艺术的创作产生重要影响,因此,段正渠黄河油画的艺术个性生成之因,应该与他经验过的自然环境和接受过的艺术熏陶及教育密切相关。
段正渠1958年生于河南偃师,自小在黄河、伊河岸边的农村长大,高中毕业后曾经在河南戏曲学校工作过两年,后参加高考并考入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1983年毕业。在漫长的绘画求学过程中接受不同美术老师和艺术流派影响的段正渠,逐渐走上了追求个性化的油画创作之路。高中时期的段正渠,在“顾县高中”和“偃师美术班”学习时,便受到过武力征、郭自修、陈天然等美术老师的影响,尤其是书画家陈天然对其影响更大。在刊登于《爱尚美术》2017年第2期的回忆文章《年轻故事(二)》中,段正渠明确表达了自己对陈天然版画质朴而凝重的艺术风格的极大兴趣,对于这种异于当时美术界时风的艺术风格的笃信。这在某种程度上显示出他自小就具有的不喜从众而“喜好个性化”的内在心理。甚至可以这样说,正是这种“喜好个性化”的内在心理,使得段正渠在广州美术学院学习时,沉醉于临摹后期印象派、野兽派、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流派的作品,尤其着迷于怪诞的超现实主义雷内·玛格丽特的作品。而且,从刊登于《爱尚美术》2017年第9期的《年轻故事(九)》中可以看到,荒诞派戏剧、意识流小说和黑色幽默,福克纳、索尔·贝娄、罗布·格里耶、玛格丽特·杜拉斯、劳伦斯、卡夫卡、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都成为段正渠业余时的挚爱和聊天吹牛时的谈资,这恰恰从侧面表明了他对于极具“个性化”的现代主义艺术的迷恋和追求。虽然,从刊登于《爱尚美术》2017年第10期的《年轻故事(十)》中可以看到,段正渠也曾怀疑这种迷恋和追求的正确性,也曾感觉到现代主义艺术的苍白和做作,并因此在学习了几个月的中国古代壁画之后,采用“平涂”和“写意”的方法完成了自己的毕业油画作品,但是,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和其“喜好个性化”的内在心理的完美契合,决定了他不可能在后来的油画创作中忘记和摒弃掉它们对他的影响,而更可能是以一种更深层的形式,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后来的油画创作中,并使油画呈现出极为鲜明的艺术个性和审美独特性。当然,段正渠大学毕业前夕对于中国古代壁画的学习,也确实对其后来油画创作的线条、造型、平涂和写意手法的使用产生了一些影响,并因此与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一道,成为其艺术个性形成的重要合力之一。
如果说,在求学历程中接受的西方现代主义和临摹中国的古代壁画影响段正渠艺术个性的话,那么他真正找到和确立自己的艺术个性,则发生于工作后的陕北之行。在《爱尚美术》2017年第1期的《黄土高原的夜行者——对话段正渠先生》一文中,段正渠曾谈到了陕北对自己油画创作的影响:一是陕北的自然环境和黄土文化,不但唤起了他童年和故乡的记忆,而且让他找到了自己非常喜欢的一種很粗、很直、很糙、很凄厉的美,并逐渐将其内化到后来的油画创作之中;二是陕北地区的信天游、华阴老腔等民间艺术的奔放、高亢,当地的古迹、废墟等风景的蛮荒与神秘,让他感觉陕北和乔治·鲁奥的油画风格有着近似之处,因为陕北民间艺术凄凉、粗糙的风格,与乔治·鲁奥油画的粗率、有力度和直击心灵的审美特征相近。因此,鲁奥油画的线条、用色和用笔,再次引起他的兴趣,并一度影响到他的油画创作。在刊登于《美术大观》2017年第12期的《表现感觉》一文中,段正渠再次表述了陕北之于自己油画创作的影响:“我从1983年大学毕业后一直不停地画,但东一下西一下,一直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直到去了陕北之后,我才真正找到了感觉,这种情形才有了改变。”而且,段正渠在该文中还详细谈到了陕北之行的经验,对其油画创作的具体影响。首先,在陕北到处游走的段正渠经常赶夜路,而陕北高原那无边的黑夜和突然闪现的灯光让他感触极深,他开始从心灵深处揣摩黑夜、黑色和骤然的光亮之于自己的启示,并且让黑色反复进入后来的油画创作中,以渲染画面的情绪气氛或衬托主题,同时,他在画面中经常性地营造出人意料的耀眼光线和局部亮点。其次,在陕北到处行走的段正渠,不止一次地看过从天而降、浪花飞溅、让人震耳欲聋的黄河壶口瀑布,也看到过打着漩涡、浪花翻卷、汹涌而去的黄河水,深受震撼的他,开始通过绘画黄河来表现“黄河人”无穷无尽的生存之挣扎与纠缠,人与自然抗争时面无惧色的平静和乐观。不夸张地说,陕北的生活经验对于段正渠的油画创作及艺术个性的形成,都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以至于他在自述性的《段正渠》一书中这样表达:“自开始画陕北……我一直试图把陕北给我的种种感受传达出来,比如陕北民歌的感觉,黄土高原的感觉,黄河的感觉。”
因此说,求学阶段的他在内心已经树立了“要与众不同”的艺术观念,而在求学过程中,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熏陶和他学习的中国古代壁画,他参加工作后受陕北自然环境及民间文艺的影响,使得段正渠油画的艺术个性逐渐形成,并成为其后来20多年间(1991—2014)的艺术创作所坚持的审美追求。
二
从1991年“段正渠段建伟油画展”上展出《黄河鲤鱼》开始,段正渠创作的较为重要且能够体现其艺术个性的黄河油画作品大约有几十幅,主要可以被分为“黄河船夫系列”“黄河系列”“金色黄河系列”“大鱼系列”和“黄河故事系列”。
若根据表现对象和画面主体意象划分的话,段正渠的黄河油画主要可以被分为三类。
第一类画作以黄河船夫驾船击桨于黄河水浪之上为主要表现对象,以船夫、船和黄河波涛构成画面主体意象,代表性画作是《七月黄河之二》(1999年)(封三)。该画作的人物造型相对于后来的黄河油画来说还属于比较写实,但黑、褐、黄、白等色彩的自由衔接和灰黑厚重色调的大胆营构、以黑色作为背景来渲染情绪气氛的处理,使得画作深刻体现了段正渠油画的艺术个性。同时,画作表现黄河波浪与人物外形时大笔涂抹,形成了洒脱不羁的线条和粗糙的画面肌理,还有画家追求“神似”的美学风格,都彰显了段正渠油画的艺术个性。至于画作的构思,画家既采用斜三角形构图而让船夫和船处于“失衡”的状态,以此表现黄河波浪的大而急,同时,画家又采用“特写式”的构图之法,将画面的主要形象聚焦在击桨搏击的船夫之上,以突显黄河船夫与自然抗争的无畏无惧之精神。于是,画作既体现出段正渠油画的奇崛之风,也充分呈现了画作的与众不同之处。与《七月黄河之二》在色彩、色调、造型、线条和构思上几无二致的画作,还有《黄河船夫之二》(2002年)、《黄河船夫之四》(2005年)、《大河》(2007年)等。
第二类画作以黄河水为主要表现对象,以黄河水浪为画面主体意象并加入远景的船为衬托,代表性画作是《黄河浊浪》(2014年)。如果说,第一类画作主要是通过黄河浪急来衬托船夫的精神意志的话,那么,这一类画作中出现的船与船夫则是用来衬托黄河水浪的汹涌澎湃。《黄河浊浪》即是如此,因为该画作以极其夸张的构图和色彩昭示:远景之船虽然进入画面,但绝非画面表现之主体,而浊浪排空的黄河水浪才是最令人震撼的审美对象。画作为了表现黄河浊浪的汹涌澎湃、铺天盖地,而让黑色几乎铺满画面,这种用色构图上的大胆夸张和极致化表现,足令观者体会到狂暴自然所带来的窒息感;而黑色画面中偶尔闪现的黄色、白色之亮光,既能表现折光的水浪,又能提升画面的通透感和层次感,更能够激发观者潜藏记忆深处的面对狂暴自然时对象征希望之光亮的渴望。可以说,这正是特有的“段正渠式”的表达,也许,当他行走在陕北的黑夜中并突然看到远处闪现的光亮时,那留存在记忆深处的对自然和生命的感受,正是该画作所要表现的吧。不夸张地说,该画作是段正渠的黄河油画乃至其他题材油画中最具表现性的作品之一,抽象的造型、抒情化的色彩、主观化的色调、奇崛的构图、阴郁硬冷的格调,似乎都在表现一种意识深处的体验和暗流涌动的内在情绪。相较之下,同类型的《黄河之八》(2012年)的表现性略有减弱,因为该画作的构图中规中矩,而且土黄色的使用非常接近黄河水本身的色彩,以至于画作多了几分写实性。不过,该画作用洒脱不羁的笔触涂抹出略微抽象的黄河水浪,又用简洁流畅的笔触勾勒出河面的大船和划船的船夫,仍然体现着段正渠黄河油画特有的艺术个性。至于《夏日黄河》(2000年)和《黄河之十三》(2005年),在造型、线条、构图和表现手法上与《黄河之八》大同小异,唯其色彩稍加明亮绚烂而已。
第三类画作以黄河鲤鱼为主要表现对象,以黄河鲤鱼结合黄河人或黄河水而构成画面主体意象。这类画作其实使用了“借代”的修辞,通过表现黄河鲤鱼来表现黄河,因为黄河鲤鱼既是黄河千百年来的特产之代表,又是黄河两岸民间传说中经常出现的、甚至带有几分灵性和神性的物种。这类画作也是段正渠黄河油画中数量最多而且艺術个性亦十分鲜明的一类,主要以《大鱼之三》(2006年)、《金色黄河之二》(2007年)、《黄河传说之七》(2012年)等画作为代表。从造型和色彩上看,《大鱼之三》似乎与段正渠的艺术个性有所偏离,因为画作中人物和黄河鲤鱼的造型写实性强而抽象性弱,同时白色的背景和明亮的色调都同他习惯的黑色或土黄色背景以及晦暗冷硬的色调大为不同,并且用笔也比较细腻而并不粗粝。也许,段正渠这幅早期的黄河鲤鱼题材的作品,还未能娴熟而充分地体现艺术个性,又或者是作者想尝试新的艺术风格,但画作“特写式”构图以及大胆夸张的鱼的体积,依然体现着段正渠黄河油画的某些艺术个性。相较之下,《金色黄河之二》在审美特征上更能体现段正渠油画的艺术个性,虽然人物和鱼的造型比例颇为写实,但造型的线条简练粗直,并且线条以勾形为主要功能而不惮于放弃细节的呈现;同时,用以人物刻画的大块黑色和用以画作背景的大面积土黄色,都以粗犷地重涂厚抹完成,从而让画面呈现出粗糙的肌理感和厚重感;当然,黄河鲤鱼的红、白与人物和大地的黑形成色调上的对比,加之“特写式”构图将主体意象直接地突出在画面中心,都让整个画面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刺激。
以黄河鲤鱼为主要表现对象的画作《黄河传说之七》(封二),无论是造型、线条、色彩、构思和画面意境,都非常典型地体现着段正渠的艺术个性。该画作以极其简约且粗直的黑灰色线条,勾勒出一群抬着鲤鱼的人物,以及他们手中的棍棒和远处连绵的峰峦,同时,画面以夸张手法勾勒出人物面部的大致轮廓,以极少用的白色点出黑夜中人物闪烁的眼眸。这样的处理,让整个人物和景物的造型呈现出强烈的表现主义画派所追求的抽象风格,又内蕴一种东方古代壁画的稚拙之美。而且,该画作将黑色运用到了极致,用平涂之法将天空、峰峦、大地和人群处理为黑灰色,使得画面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神秘感;与此同时,黄河鲤鱼和灯具的红、白之色与黑色形成了激烈的视觉冲突,并和“特写式”构图一起,瞬间将画作的中心意象黄河鲤鱼凸显出来,给观者带来强烈的震颤感或震惊感。最终,天空、大地、峰峦的黑灰色和简练的线条、稚拙的造型、强烈对比的明暗与色调,以及黑夜中奋力抬鲤鱼的民众,似乎要建构出一个神秘的意境,又似乎要传达一个遥远且原始的黄河岸边的民间传说。也许,段正渠正是要通过极富艺术个性的画作,让观者穿越时空的局限,去追思黄河哺育的中原乡民们的生存繁衍活动?或者让观者挖掘深藏在黄河哺育的华夏民族心灵深处的生存繁衍记忆?其实,段正渠的这种带有神秘感的黄河鲤鱼题材油画,典型的还有《黄河传说之四》等,在造型、线条、色彩和意境上均与《黄河传说之七》大同小异。
三
不可否认,优秀画家的创作通常是多样的和变化的,段正渠的黄河油画创作也不可能是单一的和一成不变的,尤其是2015年以来的段正渠,开始不断尝试新的艺术风格。但是,从代表性画作《七月黄河之二》《黄河浊浪》《黄河之八》《大鱼之三》《金色黄河之二》《黄河传说之七》来看,再结合他创作的其他黄河油画作品,我们依然可以发现段正渠黄河油画的一些常见且共有的审美特征,而这些特征,正是标志“段正渠是段正渠”的艺术个性。具体来说,段正渠黄河油画的艺术个性和由此产生的审美特征大致如下:第一,画家习惯用简练的线条、尤其是粗黑的直线勾画出简单甚至稚拙的人物或景物造型,不追求造型的写实性,而癡迷于造型的概括性甚至抽象性;第二,画家习惯用黑色、灰色和黄色作为主色,从而形成朴厚冷硬的色调,尤其习惯用大块的黑色构成背景来渲染气氛和抒发情感,故其色彩色调极具主观性、个人化和抒情性;第三,画家习惯用洒脱不羁的笔触厚涂重抹或平涂,以此与黑、灰、黄主体色相配合而形成粗糙的肌理;第四,画家习惯采用“特写式”构图让中心意象占据画面的主要部分,并且习惯性地将背景处理成空无一物的黑色或黄色,从而让画面形成一种视觉的压迫感以便直击观者的心灵;第五,画家习惯通过主体意象的夸张、黑色和黄色的夸张,以及黑暗与光亮的直接对比来制造强烈的视觉感受;第六,画家习惯选择瞬间凝固的、极具冲突的行动,来塑造黄河人物,并表现他们与狂暴自然抗争的从容,或者习惯选择带有一定神话色彩的黄河鲤鱼,来表现黄河的悠长历史和民族的深层记忆;第七,造型、线条、色彩、用笔、构图、表现技法和描绘对象这些审美特征,共同促成了段正渠黄河油画厚重粗犷、化巧于拙又不失奇崛的艺术风格。
如果我们将画面的审美特征和作者求学、生活经验结合起来看,段正渠油画艺术个性的形成,乃是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中国古代壁画和自身追求艺术独特性共同合力作用的结果。也就是说,在段正渠的黄河油画中,我们既可以看到西方野兽派用色的明快、线条的简练流畅,还可以看到西方表现主义造型的抽象、色彩的抒情化和主观化、用笔的洒脱不羁以及深层心灵和意识的表现,又可以看到法国现代派画家乔治·鲁奥对于黑色粗直线条的迷恋以及对内在灵魂的呈现,同时,中国古代壁画造型的简单稚拙、粗糙质朴以及不可言说的神秘感和原始感,在他的画作中也有明确体现。但是,段正渠的黄河油画又绝不是野兽派的黄河油画、表现主义的黄河油画,也不是乔治·鲁奥式的黄河油画、中国古代壁画式的黄河油画,因为段正渠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乃至生命体验,杂取这些绘画技巧、手法和审美思想并熔于一炉,从而形成了属于自己的艺术个性和审美独特性。因此,从艺术上说,段正渠笔下的黄河油画只属于他自己,而从空间上来说也属于当代中国,并且是当代中国独有的、难能可贵的黄河题材绘画。
但需要指出的是,当成长于黄河岸边的段正渠,明确表示陕北黄土高坡的生活经验让他真正找到了油画创作的方向时,其艺术个性的形成便不可避免会被打上黄河文化和中原文化的烙印。事实上,如果说特别追求个性的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促成段正渠画作独特的“特写式”构图和“奇崛”风格的话,那么其画作中黄黑色彩的大量使用,则暗合了中原根文化对玄黄之色的尊崇,《易经》所谓之“天玄而地黄”便是这种尊崇的经典表述;同时,段正渠油画作品造型的稚拙、线条的粗直简练、风格的厚重粗犷,却又闪现着黄河文化质朴和凝重的固有特征。可以说,段正渠笔下的黄河油画,从艺术维度看是西方现代主义和中国古代壁画的有机融合,而从文化维度看则是黄河文化、中原根文化的感性显现,因而也是当代中国少有的艺术个性鲜明且蕴藏着中华文化底蕴的黄河题材绘画。
作者单位: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