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飘在空中的答案

2022-05-29 14:07何飞龙
南腔北调 2022年5期

何飞龙

摘 要:河南青年作家王文鹏的小说集《寻找宗十四》,带着强烈的个人标识构建了一个独特的文学地理坐标“堵街”,并且不断探索新的叙事方式和新的艺术风格。通过对《寻找宗十四》进行文本细读,剖析作者对自我“作家”身份的界定,窥见作者所追寻的主体存在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寻找宗十四》 文学坐标 身份意识 自传小说

近年来,随着90后作家的逐渐成熟,他们对自我书写不断突围,打破了读者对90后作家已有的成见。90后作家俨然成为文坛的一股新生力量,为当代文坛注入了新鲜血液。《寻找宗十四》是河南90后青年作家王文鹏的小说集,收录了作者在2018年至2020年期间发表于《长江文艺》《山西文学》《延河》等文学期刊的10余篇中短篇小说。尽管每一篇小说都构建了一个独立的文学空间,但这些小说之间似乎又存在着各种隐秘的联系。小说集由“寻找”“堵街的少年们”“柳子虔历险记”和“答案在空中飘”4个部分组成,4个部分的前后顺序编排是经过作者精心谋划的。同时,每一篇小说被归置于哪一部分,也都是经过作者深思熟虑的。

在《寻找宗十四》的10余篇小说中,似乎每个人都在“寻找”着,但那些答案却在“空中飘着”。在对少年记忆和故乡记忆的处理上,作者在小说中呈现了某种同质化的特点,但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构建文学地理坐标的意识。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写作的领域和独有的文学地理坐标,王文鹏在他的小说中,正在建构一个独属于个人的文学地理坐标——“堵街”。面对小说书写“同质化”的危险信号,作者有意识地在小说叙述形式上进行积极地探索,在小说风格上力求多变。在《寻找宗十四》这部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集中,作者给予了作品中主人公“说故事”的权利,这也可以被看作是作者本人的自我身份定位。

一、在“寻找”中不断寻找

小说集起名于第一辑“寻找”的第一篇小说《寻找宗十四》,可见其对作者的重要意义。在《寻找宗十四》这篇小说中,“我”因为遭受过度惊吓而导致记忆缺失,十几岁之前(初二之前)的事情处于缺失状态,但总有一个女人的名字——宗十四浮现在“我”缺失的记忆中。于是“我”不停地寻找宗十四,企图填补缺失的记忆,然而终究没能找到她。《寻找宗十四》并不是这部小说集中写得最出色的一篇,但绝对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篇,因为它开启了“寻找”之旅。

作者将小说集命名为《寻找宗十四》,但在10余篇小说中,只有第一篇明确出现了“宗十四”的名字,在其他篇目中“宗十四”的身影则消失不见。作者从头到尾并没有明确地告诉读者“宗十四”是谁,任凭读者填补心中空白,这体现了作家对读者想象力和再创造力的极大尊重,正如乔治·斯坦纳所认为的,“尊重读者,意味着诗人或小说家邀请读者意识共同参与创作过程”[1]。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宗十四”,而“寻找”是一种行动的状态,不是静止的状态。从“寻找宗十四”这个短语来看,重要的不是宾语“宗十四”,而是谓语“寻找”。换言之,“宗十四”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状态中寻找着。或许,这正是作家将小说集命名为《寻找宗十四》的意图所在。

同样,小说《黑白照片》中也呈现出一种寻找的姿态。这篇小说采取第三人称视角进行叙述,“他”在护送父亲的骨灰去三河的火车上,遇到已为人妻的前女友,俩人情感升温,不断越界。父亲的黑白遗照给“他”带来不安,试图阻止“他”的越界行为,但失败了。“他”在“不道德”的行为中,似乎也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于是,“他”发出了无奈且无助地呐喊:“他鼻子突然一酸,‘哇’一声哭了出来,大喊了一声:爸!”[2]“他”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甚至陷入无尽的黑暗中,读来耐人寻味。

“寻找”是一个动词,更是一种持续的状态。在小说集《寻找宗十四》中,我们可以看到无数个在“寻找”的状态中不断寻找的人,如《通天塔》中寻找父亲的程缘、《鸽子回巢》中寻找母亲的林斐、《少年游》中去监狱看望父亲而不得见的林斐……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目的,都在寻找的状态下寻找着。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宗十四”,她容貌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寻找”着。

在小说集的第一輯“寻找”中,有一篇名为《X/Z》的短篇小说。作者曾言,该篇小说的命名受罗兰·巴特的著作《S/Z》的影响。在《X/Z》中,作者如是注释:“题目大概为现在、写作、寻找、选择、象征、行走、现状、先知等多种解释。”[3]文学的目的不在于明确告诉读者一个确切意义,诚如罗兰·巴特所说:“文学科学感兴趣的并非作品的存在与否,而是作品在今天或未来会被如何理解,其可理解性将是它的‘客观性’的源泉。”[4]在《X/Z》中,作者向读者抛出一系列关于“X”和“Z”代表的含义,但并没有明确告诉读者《X/Z》的具体含义,而是在召唤读者积极介入。或许,在关于“X”和“Z”的意义生成过程中,每个人也在不断地“寻找”着。

二、文学地理坐标的构建

故乡,是一个人的生命原点,也向来是作家乐于书写的题材。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书写中,无数作家都在书写自己的故乡,都在构建一个独有的文学地理坐标。在小说集《寻找宗十四》中,“堵街”这一地理坐标,高频率地出现在作者笔下。

提到“鲁镇”,我们首先想到的是鲁迅先生;提到“呼兰河”,自是萧红笔下的故乡小城;提到“高密东北乡”,那是莫言的文学世界;提到“香椿树街”,自然而然地想到苏童;提到“商州”,贾平凹笔下的人物便鲜活地走来……在小说集《寻找宗十四》中,读者可以看到王文鹏的文学野心,他正在构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文学地理坐标——堵街。

在第二辑“堵街的少年们”中,作者塑造了一系列“堵街”少年形象,如《飞跃冷却塔》中因与人打赌爬冷却塔而整日幻想学轻功的书明、《蝉蜕》中的唐果和唐栗、《鸽子回巢》中因家庭变故而改名的周宇飞(林斐)、《少年游》中逃学去监狱看望父亲的林斐、《侠》中面临拆迁却又一地鸡毛琐事的杨侠等。这些主人公有一个共同特点:都生活在“堵街”,都与这个地理坐标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

如果从故事叙述的角度来看,第二辑中的几篇小说显得中规中矩,都是攫取生活中的一些片段来进行叙事,说不上有多高明,甚至让人读之产生一种同质感。然而,在这一辑中,作者贡献了一个文学地理坐标——堵街。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擅长书写的领域,或是乡土或是城市。在王文鹏的小说中,“堵街”处于城乡结合部,是现代社会城市化的产物。这一特殊的地理环境,使作者拥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和宽阔的书写空间,我们很难用农村的或城市的划分标准审视他的小说。

值得注意的是,“堵街”这个文学地理坐标,不仅在第二辑“堵街的少年们”中出现,在小说集《寻找宗十四》的其他作品中(如《动物园》等)也反复出现。然而,作者并不止于此。在王文鹏新近发表的小说中,如《北方之眼》(《福建文学》2020年08期)、《命运链》(《上海文学》2021年01期)、《狮子座流星雨》(《山西文学》2021年07期)等,“堵街”依旧是他笔下的文学地理坐标。如果说小说集《寻找宗十四》仅仅显露出作者对文学地理坐标构建的意识,那在其新近创作中,这种书写的野心已经显现无疑。在网络时代,“堵街”会使读者在众多的文学作品中快速地认出他来。王文鹏在构建一个庞大的小说地理空间,通过对“堵街”这一文学地理坐标的绝对所有权,达到标识个人身份的目的。

三、形式的探索与风格的多变

如果说在《寻找宗十四》前两辑的8篇小说中,已经呈现出某种同质化的倾向,那么从第三辑开始,作者意识到这种同质化带来的危险讯号,并在形式和风格上进行了积极的探索与求变。

首先,形式上呈现出环形的叙述空间与双线叙事方式。第三辑“柳子虔历险记”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看海》和《通天塔》两篇中篇小说组成,主人公都是柳子虔。

在《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看海》的形式上,作者进行了一番有意思的设计:

首—(A)—(B)—(C)—(D)—(C)—(B)—(A)—尾

形式上的精心设计,使小说文本形成一个环形的敘述空间,正如小说中所说的,“记忆开始无休止地绕圈,绕来绕去,绕回了梦本身”[5]。小说中,柳子虔上高中时在海边与画画女人相遇的记忆、作为导演的他在某教学楼拍戏时产生的记忆幻觉与和高中同学杨桦的相遇、他导演的电影《东欧》中师兄东欧的故事等一系列事件,都在这个封闭的环形叙述空间里上演。作者有意地用括号将小说每一部分标示出来,刻意地提示读者,每一部分都可成为一个独立的单元。然而,所有的事件都在一个环形的空间里发生,每个独立的单元之间又相互联系,环环相扣。

《通天塔》在形式上的设计也是一个环形叙述空间,表现为:首—A面—B面—尾。小说首尾咬合,形成一个闭合的空间。同时,小说中人物的关系也形成一张巨大的网,所有的人物都存在着微妙的联系,这与小说形式上的环形叙述空间暗合。柳子虔的师兄叫东欧(本名蒯丰源),东欧的父亲蒯鹏程多年前因杀了人而逃逸,后来改名为程枫(即程缘的父亲)。程缘的父亲程枫与柳子虔的母亲柳姨是好朋友,柳子虔与程缘读同一所学校。林木木原本是柳子虔的女朋友,后来被师兄东欧撬走了。林木木与柳子虔将东欧的尸体从停尸房里偷了出来,林木木驾车载着东欧的尸体和柳子虔去浙江。程缘在浙江被车撞了,肇事司机正是林木木,车上载着东欧的尸体和柳子虔。当保安的老潘因为有意放柳子虔进入停尸房盗走尸体而被开除,柳子虔心生愧疚去看望因失业而陷入苦闷的老潘,通过老潘在柳子虔的二胡曲《断桥》声中眼眶湿润这一细节,可以得知老潘正是柳子虔的父亲……密集的人物关系在小说的后半部分逐一被巧妙地串联起来,将读者分散的注意力强有力地凝聚起来。小说中所有的人物绕来绕去都在一个巨大的环形空间里,正如小说的形式一样,紧紧地套在一个圈子里。

此外,作者在《通天塔》中打破单一的叙事方式,采取穿插A面、B面的双线叙事方式,正如作者在小说中的解释:“磁带之所以分为两面,是因为总有人在我们背后生活。”[6]小说的前半部分,分别在A面和B面的空间中叙述以程缘和柳子虔为中心的故事。在小说临近尾声时,作者才将两条支线汇合,巧妙地将所有人都集中在一起。在这里可以看出作者对叙述的克制,并不是无休止地去讲述每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其次,“寓言”故事的风格,体现着作者对多变风格的追求。《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看海》的标题读起来不太像一篇小说的标题,倒像是一个寓言故事。小说讲了一个“看海悖论”的故事,即一个人不要去看海,否则海会变成红色。故事的开始,讲述了主人公柳子虔的梦里总是出现一个会画画的女人,但他从没看清过女人的样子。当现实中的柳子虔在记忆中搜寻与自己保持联系的女人时,“记忆开始无休止地绕圈,绕来绕去,绕回了梦本身”[7]。所谓的“悖论”,则是指“生活开始无意义地无限循环”[8],似乎所有的故事情节的发展都逃不出“看海悖论”,充满了寓言故事的色彩。

《通天塔》的标题则直接源于宗教传说,通篇呈现出寓言故事的风格。通天塔一般指巴别塔,据《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1章记载,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准备兴建一座能通往天堂的高塔(巴别塔),上帝为了阻止人类的通天计划,让人类说着不同的语言从而不能相互沟通,人类的通天计划因此失败。在小说《通天塔》中,人与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道高墙,不能进行有效地交流,正如小说结尾处颇有哲理意味的提问:“温柔说:‘高墙之内一切都是被限定死的,我想知道高墙之外是什么。’‘那外边是什么?’程缘问。‘高墙外是自由。’我说。”[9]或许跨过高墙,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能够获得一种自由,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不再那么巨大。当然,人们都被圈禁在高墙之内,无人逃脱,一切都被限定在一个环形的故事圈套里。一切失效的交流和无法清晰地认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正如《圣经·旧约·创世记》中上帝阻止人类通天计划一样,早已注定。

四、寻找飘在空中的答案

小说集起名为《寻找宗十四》,然而“宗十四”是谁,作者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确交代。如前文所述,小说的重点并不在于“宗十四”是谁,而在于“寻找”这一行为。

那么,“寻找”什么?作者也没有明确告诉我们。在第四辑“答案在空中飘”中,作者似乎又给了我们一个“飘在空中”的答案。第四辑由《焰火》《动物园》和《马戏团》三篇短篇小说组成,“焰火”“动物园”“马戏团”这三个意象都充满了象征意味。同时,带有表演性质的三个意象也给人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恰与“飘在空中”的答案契合。

《焰火》讲述了一个北漂青年“他”在异乡过年的故事。在现代化快节奏的生活压力下,“他”总能看到一个向他招手的疯子,然而“门外没有疯子,除了寒风,什么都没有”[10]。或许“疯子”这一形象可以看作是“他”内心的自我写照。整个故事在象征团聚喜庆的新年焰火中悄然结束,而他却在过年这一团圆的日子里,依旧孤身异乡。读来不禁让人陷入对漂泊于异乡都市的意义的深思中,或许这个答案如同焰火一般,瞬间化为虚无飘散在空中。

《动物园》讲述了“我”和好友柴不平及宁王之间的故事。柴不平本姓陈,跟着母亲从黑龙江鹤岗改嫁到堵街,便把姓更改为继父的姓“柴”。通过宁王的讲述,可以知道他曾经是驯狮员,他曾与驯虎的老陈(柴不平的生父)打赌表演狮虎斗。然而,“狮虎斗”只是宁王单方面述说的过往。正当读者对宁王所讲述的故事信以为真时,故事陡然急转,通过柴不平给“我”的信可以得知,她父亲老陈实际上是个煤矿工人。至此,读者不得不思考到底是宁王在说谎,还是柴不平在说谎,又或许这一切只是“我”所写小说中的一个虚构事件。因为在《动物园》这篇小说中,叙述人“我”已经具有明确的身份——作家。

在《马戏团》中,“我”依旧是一个写小说的作家,柴不平是“我”写的小说中的人物,“我們除了在小说里交流,已经没有机会聊天”[11],“最后那些日子,老柴很关心我的小说,动不动就从白纸里窜出来,坐在我身边,对我的小说指指点点”[12]。老柴作为一个虚构人物,并不听命于写小说的“我”,他会修改故事的情节。同时,“我”所写的小说情节又遭到女友阿水的修改。“我”作为一个作家,竟然对自己笔下的故事无能为力。可见,“我”与整部小说集中其他的主人公一样,命运都不由自主。

在王文鹏的小说中,叙述人总是在变化,有时是堵街的叛逆少年,有时是孤独的北漂人,有时是失败的导演兼编剧等。虽然叙述人身份各不相同,但我们似乎又能看到他们身上的一些相同点,即写作者身份。例如,《寻找宗十四》中的“我”是写小说的,《黑白照片》中的“我”是干策划的,《侠》中的杨侠是个讲故事的人,柳子虔则当过导演、编剧,《焰火》中的“他”也当过导演、编剧,而《动物园》和《马戏团》中的“我”有一个明确身份——作家。在《X/Z》中,“我”自称“卖字的”,有意思的是,“我”的笔名“枚河”,正是王文鹏本人的笔名,这可以看作是作者在小说中的自我投射。王文鹏在2018年结束了自己的编剧生活,回到故乡开封,这样的生活经历,无不体现在他的小说书写中。作品中人物的内在生活,均可看作是作者自身警觉的内省经验,是作家自我形象的投射。勒内·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指出,“小说家的各个潜在的自我,包括那些被视为罪恶的自我,全都是作品中潜在的人物。”[13]虽然作家对材料的处理是私人化的,但文学的书写绝非喃喃自语。小说中的人物在寻找,作者也在寻找,最后找到了一个叫“写作”的答案,这可以看作是90后青年作家成长历程的群体写照。

在该书后记《因为我们被迫平凡》中,王文鹏宣言式地高喊出:“我明白,我很平凡,写作或许能使我的平凡稍显不同,同时,它能帮助我记忆,或者说记录。”[14]故事中的“我”可以看作是王文鹏的自我写照,尤其对自我身份“作家,写小说”的定位,更可以看作是王文鹏的自我定位。

结语

读罢全书,作者王文鹏压根就没打算揭开“宗十四”脸上的神秘面纱,而是在“少年们”的成长中、在柳子虔的经历里完成作家的自我塑形,在“寻找”的过程中,找到“寻找”这一行为的意义所在。或许“寻找”的答案还在空中飘着,但我们相信,作者不甘被迫平凡的生命冲动——写作,正是飘在空中的答案。

参考文献:

[1][美]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M].李小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88.

[2][3][5][6][7][8][9][10][11][12][14]王文鹏.寻找宗十四[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59,22,163-164,184,163-164,167,237,246,262,262,270.

[4][法]罗兰·巴特.批评与真实[M].温晋仪,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43.

[13][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79.

作者单位:云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