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门为君开
——《杜甫和草堂》之二

2022-05-28 00:01赵丽宏
青年作家 2022年7期
关键词:草堂首诗杜甫

赵丽宏

邻家尽相识

杜甫虽然有时自比陶潜,但他在草堂过的并非隐士生活。尽管地处偏僻,杜甫还是结识了周围的邻居,并和他们和睦友好地相处。在草堂诗篇中,可以读到不少和邻居有关的篇章。写到和邻居交往,杜甫的笔下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欣喜和温情。五律《寒食》,是杜甫在草堂安家后不久写的一首诗,寒食,即清明,是初春时节,杜甫在诗中写到了他的邻居们:

寒食江村路,风花高下飞。

汀烟轻冉冉,竹日净晖晖。

田父要皆去,邻家问不违。

地偏尽相识,鸡犬亦忘归。

邻居有邀,杜甫都会欣然而往,邻家有什么问题,杜甫也会不厌其烦来回答。住进草堂没有多少时间,他就认识了周围的邻居,而且关系密切,不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而是亲如一家人,“鸡犬亦忘归”。有时,热情的农夫还会把杜甫拉进门强留喝酒,“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一天,有不知姓名的农夫上门,送来一大筐鲜红的樱桃,让杜甫不胜惊喜:

《野人送朱樱》

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

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

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

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

所谓“野人”,就是村野之人,是住在附近的农夫。这首诗咏物思故,面对着新鲜欲滴的红樱桃,杜甫回想起在长安的宫廷生活。农夫送来樱桃,使杜甫为邻里热情善良的情意感动,却也撩动了他无法报效朝廷的郁闷。不过,品尝这些鲜美的樱桃,郁闷大概也会随之消解。如果心气不顺,步出草堂,可以去和那些亲切友善的邻居去说说话。草堂南面和北面的两位近邻,先后出现在杜甫的诗中。

《南邻》

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未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对柴门月色新。

这首诗,应该是杜甫受邀访问“南邻”后所作,南邻锦里先生,是一位恬淡达观的隐士,尽管家境清寒,但精神却不显悲苦,孩子们在家中欢笑嬉戏,鸟雀在面前台阶上悠然啄食,竟然不惧主人,看来这家人对鸟雀来访已经习以为常,人和鸟互不干扰,和谐相处,也是难得。杜甫在诗中描述了他们家中温馨平和的景象,生动如画。告辞时,已是暮色四合,锦里先生送杜甫上船,又是另外一幅恬静优美的图画。这位被称为锦里先生的南邻,在杜甫的草堂诗中出现了两次,还有一首五律《过南邻朱山人水亭》,诗中主角也是他,从此诗题得知,这位锦里先生姓朱:

相近竹参差,相过人不知。

幽花欹满树,小水细通池。

归客村非远,残樽席更移。

看君多道气,从此数追随。

读这两首诗,可以感知杜甫对这位南邻是颇为敬重的,《南邻》中对他家中气氛的描述,后一首诗中又有“看君多道气”的评价,这位朱山人,有道骨仙风,非等闲之辈。能和这样的高士为邻,杜甫当然高兴。他和南邻的交往,不会仅限于这两首诗中的描写,既然“从此数追随”,杜甫一定常常和他在一起交流叙谈。

草堂南面有高士,北面的邻居是一位退休县令,也是很有情趣的风雅之士,常常来草堂看望杜甫:

《北邻》

明府岂辞满,藏身方告劳。

青钱买野竹,白帻岸江皋。

爱酒晋山简,能诗何水曹。

时来访老疾,步屟到蓬蒿。

这位退休的南邻,和北邻一样,也是性格独特的清高之士。看来他并没有在县令的位置上贪污敛财,靠搜刮民脂民膏致富,退休后告老还乡,住简朴的房舍,过清寒的生活。他爱喝酒,会作诗,经常衣衫不整地在江边踱步,还舍得花钱买野竹在宅畔栽种。杜甫欣赏他这种闲情逸致。

杜甫的草堂诗中,还写到一位有名有姓的邻居,姓斛斯,名融。此君是一个潦倒的文人,擅写碑赋,卖文为生,平时不问农事,只要有一点钱,今朝有酒今朝醉。一天,杜甫去看他,只见房门紧锁,庭院荒芜。原来主人去南郡索要写碑文的钱,出门很多天还没回来。杜甫知道,他一定是得了钱,买醉他乡,把回家这件事也忘记了。杜甫在诗中写了这位忘记归家的邻居。

《斛斯闻六官未归 》

故人南郡去,去索作碑钱。

本卖文为活,翻令室倒悬。

荆扉深蔓草,土锉冷疏烟。

老罢休无赖,归来省醉眠。

在《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中,又见到了这位邻居的身影,“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这位“爱酒伴”,虽然潦倒,但也是有情趣的人,杜甫常常去找他饮酒畅谈,大概颇有酒逢知己的感觉。

杜甫在草堂最出名的邻居,是黄四娘,不是因为她地位高,也不是因为她有国色天香的美貌,而是她和她的家出现在杜甫的诗中,而这首诗脍炙人口,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杜甫写黄四娘的诗,在《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中,这一组诗,一共七首,是杜甫在江畔散步后写的七言绝句,写的都是花事:稠花乱蕊,红花白花,百花高楼,桃花一簇,落花纷纷……这七首诗中,只有写黄四娘的这一首,广为流传: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黄四娘家,离草堂不远,出门散步就可经过,杜甫一定拜访过这位芳邻,并受到过她的款待。这首诗很明显地表达了杜甫欢悦的心情,一个女子,和似锦繁花连在一起,和飞舞的彩蝶、唱歌的夜莺连在一起,当然是美妙佳人的形象。杜甫和黄四娘的交往,究竟是什么状态?是茶酒相待,是言语交流,或者只是远远地挥一挥手,打一声招呼,甚至只是点点头,莞尔一笑,都有可能,然而毫无疑问,和黄四娘的交往,在杜甫的心中留下了美好印象。所以写到黄四娘,才会花枝万千,莺啼蝶飞。苏东坡送人书法时,喜欢写杜甫的这首诗,东坡曾在一幅书法的题跋中这样议论:“此诗虽不甚佳,可以见子美清狂野逸之态,故仆喜书之,昔齐鲁有大臣,史失其名,黄四娘独何人哉,而托此诗以不朽,可以使览者一笑。”苏东坡说得有道理,因为杜甫的这首诗,黄四娘名垂青史,比那些生时显赫死后埋名的王公贵族名气要大得多。只要杜甫的诗还在人间流传,黄四娘的形象,就会在杜甫的草堂诗篇中一直活下去。

花树皆知友

杜甫在草堂的日子,不感觉寂寞,有田园天籁,有纯朴乡邻,有诗书相伴,还有一批默默无言、宠辱不惊、饱含情趣的朋友。这些朋友,是草堂四周的花树。这些花树,都是杜甫亲手栽种,杜甫为它们浇水锄草,观察欣赏它们成长的姿态。

草堂的宅园之中,有桃树、松树、桤树、柏树、柳树、榆树、棕树、梧桐、楸树、桂树,还有梅、李、橘、橙、梨、枇杷、丁香、丽春和栀子。池塘里,有莲、荷、菱,杜甫日日遇见它们,绿叶遮阴,翠枝拂袖,丝丝缕缕的花香如无形纤手,在杜甫身畔挥动,抚摸着他的身心。

水岸畔,有几棵花树,让杜甫看得满心喜欢,观赏它们,如观赏佳人。一株丁香,一株栀子,花萼文雅,清香袭人,映照着清澈的江波。杜甫忍不住写诗赞美它们:

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

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

深栽小斋后,庶近幽人占。

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

(《江头四咏·丁香》)

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

于身色有用,与道气伤和。

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

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

(《江头四咏·栀子》)

杜甫初建草堂时,曾在门前的院子里种了四棵松树。不管春夏秋冬,这四棵松树总是一片青翠,展示着生命的活力。杜甫流寓知州时,心里也牵挂着它们:“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堪长,永为邻里怜”(《寄题江外草堂》)。在离开一年多之后重返草堂,发现这四棵松树尽管无人照料,却仍然活着,而且枝繁叶茂,长高了许多,不由悲喜交集,生出无穷感慨,遂作《四松》:

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

别来忽三岁,高立如人长。

会看根不拔,莫计枝凋伤。

幽色幸秀发,疏柯亦昂藏。

所插小藩篱,本亦有堤防。

终然掁拨损,得愧千叶黄。

敢为故林主,黎庶犹未康。

避贼今始归,春草满空堂。

览物叹衰谢,及兹慰凄凉。

清风为我起,洒面若微霜。

足为送老资,聊待偃盖张。

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

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

勿矜千载后,惨淡蟠穹苍。

诗中的松树,是杜甫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友,诗人将心中的忧苦和惆怅,低声向久别的松树倾诉,松树的回应,是清风拂袖,翠枝迎面。面对无言的松树,杜甫感觉是面对有情有义的老友。

松树的邻居,是桃树,桃树有五棵,种在园子的另一侧。从柴门外面进草堂,总能先看到它们。桃树虽不高大,也没有遮天绿荫,但却给杜甫的生活带来很多生活乐趣,春天开花,门前一片红云烂漫,夏日结实,枝头万千硕果累累。杜甫躲避战乱离开草堂一年多,这五棵桃树无人照料,但仍在开花结实。杜甫重回草堂时,桃树已过了花期,他发现五棵桃树枝丫横生,树荫竟然遮蔽了通向草堂的小路。看到桃树,杜甫仿佛和久违的老友重逢,写了七律《题桃树》:

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

高秋总喂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

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

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正一家。

草堂中最多的还是竹子,杜甫自称“有竹一顷余”,他亲手栽种的绵竹,已经生长得蓬蓬勃勃,一片葳蕤,道路边,篱墙畔,竹枝摇曳,翠叶青青。杜甫诗中有名句:“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所以在世人眼里,杜甫讨厌竹子。其实,杜甫爱竹,除了这两句,他的所有咏竹篇都是褒扬之词,譬如:“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杖藜还客拜,爱竹遗儿书”“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读这些诗句,哪里有半点厌竹的影子。杜甫在同时期写的五言律诗《严郑公宅同咏竹》,是一首竹的赞歌,其含义,和“恶竹应须斩万竿”意思恰好相反: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

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

以如此欣喜的心情,细腻地描绘对竹的喜好,在唐诗中也是很突出的。其中“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两句,正好是对“恶竹应须斩万竿”的否定。如此怜竹爱竹,怎么可能又在诗中声称要“斩万竿”呢?其实也不费解。杜甫要斩的,是“恶竹”。什么是恶竹?当然不会是杜甫由衷赞美的青青新竹。我理解,这恶竹,应是那些杂乱丛生、遮挡了看风景视线的野竹,是那些已经衰老枯黄、没有了美感的迟暮老竹。这样的竹子,留也无益,不如砍去,让更多的新竹嫩竹破土而出。用“新松”对“恶竹”,其实是作诗时对仗的需要,更妥帖的对仗,其实应该是用“新竹”来对“恶竹”。我这么说,也许会被人笑,但是读了杜甫那些对竹充满欣赏和怜爱的诗句后,生出这样的想法,也很自然。其实,杜甫的眼中,有“恶竹”,也有“恶树”,那些杂乱生长、病相毕露、破坏了园中风景的杂木,便是“恶树”,杜甫常常拿着斧子,一路砍伐修整,并写诗记录,谓之《恶树》:

独绕虚斋径,常持小斧柯。

幽阴成颇杂,恶木剪还多。

枸杞因吾有,鸡栖奈汝何。

方知不材者,生长漫婆娑。

千百年来,杜甫草堂一直被竹荫笼罩着,这应是草堂的真实景象,也符合杜甫的本意。

杜甫的树友之中,感情最深挚的,也许要数一棵楠树。这是一棵树龄两百年的古树,不在杜甫的宅院之中,生长在离草堂不远的江边。楠树的树干高大挺拔,树冠如青云摩天,很远就可以看见,是这里的一个醒目地标。杜甫选址建草堂,和这棵楠树也有关系,他喜欢这棵楠木,觉得与这样的美树为邻,是一种难得的缘分。杜甫经常从楠树身边走过,有时会坐在它的绿荫下休息。有一次在邻居家喝醉了酒,回草堂路上,躺在楠树下睡着了,一觉醒来,林涛入耳,绿荫满眼,醉意顿消。刚搬进草堂时,他就以《高楠》为题,为这棵楠木写了一首五律:

楠树色冥冥,江边一盖青。

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

落景阴犹合,微风韵可听。

寻常绝醉困,卧此片时醒。

天有不测风云,树也有旦夕祸福。夏日的一天,雷声隆隆,风雨大作,天地万物仿佛都被狂风撼动了根基,飘摇不定。杜甫站在草堂里望着窗外,狂风暴雨中,天地混沌,林木翻卷,大有世界末日的景象。大风终于逐渐平息,雨也停了。杜甫走出草堂,眼帘中的景象,让杜甫大吃一惊,宅园里花树枝叶凌乱,远处,楠木的身影竟消失了。杜甫走出柴门,来到江畔,只见楠树已横倒在路边,断枝败叶散落一地,狂风竟将巨大的楠木连根拔起,折断的根枝根须在风中颤指天空……眼前的惨状,让杜甫瞠目结舌,那种感觉,如同一个好朋友突然被人谋杀。粗壮挺拔的树干,倒伏在凌乱的灌木和树叶中,楠木断枝残根上的那些水珠,在杜甫眼里,都是泪珠和血珠。回到草堂,杜甫难抑心中的悲伤,挥笔写成《楠树为风雨所拔叹》:

倚江楠树草堂前,故老相传二百年。

诛茅卜居总为此,五月仿佛闻寒蝉。

东南飘风动地至,江翻石走流云气。

干排雷雨犹力争,根断泉源岂天意。

沧波老树性所爱,浦上亭亭一青盖。

野客频留惧霜雪,行人不过听竽籁。

虎倒龙颠委荆棘,泪痕血点垂胸臆。

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

在风雨中倒下的楠木,对杜甫的打击之大让人很难想象,“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楠树倒下,让杜甫无心写诗,草堂的美景,也从此失色。诗人写得有点夸张,但那种心情是真实的。

蓬门为君开

杜甫在草堂的日子清静安宁,常常一个人独酌小酒,独对湖山,独享天籁。然而杜甫定居草堂,在成都也是一个重要的新闻,从京城来的大诗人在这里落户,难免引起很多人的好奇心。想来草堂看望杜甫的人很多,亲朋好友要来,不认识的人也会来。访客中,有文人墨客,也有村野农夫,有达官贵人,也有平头百姓。草堂的柴门是敞开的,杜甫欢迎所有的来客。来访的宾客,一个又一个出现在他的诗篇中。杜甫想学陶渊明,“归去兮,请息交以绝游”,他曾在草堂诗中表现出隐逸的念头:“渐喜交绝游,幽居不用名”,不过他还是无法做到,如有客人来访,他不会拒绝,如是好友或是他欣赏的人,必定热情相待。他的草堂诗篇中,有好几首和宾客有关,流传最广的,是七律《客至(喜崔明府相过)》:

舍南舍北皆春水, 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 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 隔篱呼取尽馀杯。

这首诗,杜甫自注:“喜崔明府相过”。诗中的来客,是一位姓崔的县令,很显然,这位来客,杜甫是很欢迎的。从来不为客人清扫的花径,今天为你扫了,从来不为别人打开的家门,今天为你开了。尽管没有山珍海味上桌,也只有陈酒可以招待,但酒逢知己,尽可以畅饮抒怀,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把隔壁的老翁叫来,一齐喝个痛快。诗中洋溢着酒逢知己的喜悦,诗句亲切随和,如拉家常,是和熟悉的知友说话。读这首诗,可以感受杜甫的纯朴和率真,也可以看到他是如何招待自己的挚友。“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这两句待客之诗,已经成为千古绝唱。好友来做客,不讲究礼节排场,只要话语投机,粗茶淡饭又何妨。杜甫还有一首五律《有客》,也是类似的情境:

患气经时久,临江卜宅新。

喧卑方避俗,疏快颇宜人。

有客过茅宇,呼儿正葛巾。

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

客人坐在草堂的客厅里,杜甫一边说话一边让妻子到宅边菜地里采摘蔬果招待来客,也许自己也参与采摘。“小摘为情亲”,说得明白而动情,来客,是杜甫心目中值得亲近的人。

草堂来客中,有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老友,有以诗文相识的神交之友,也有泛泛之交,甚至话不投机的人。杜甫对相熟的朋友,对喜欢的访客,随便而亲切,在诗中以“客”相称。对有的来访者,他敬称为“宾”,待客的态度,也完全不同,彬彬有礼,似乎客气谦谨,其实矜持自负。七律《宾至》,记录的就是这样保持着距离的一次待客: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

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

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这首诗耐人寻味,杜甫在诗中叙事而不抒情,是主人对客人说话,口气看似谦恭,其实包藏傲骨。这位贵宾大概以夸张的语气赞美杜甫的诗文,杜甫却不领情,答道:我哪有什么震惊海内的文章,还劳动大驾浪费时间来访。姿态谦谨,实则高傲,还流露嘲讽之意。杜甫没有点出这位贵宾的身份和名字,但很显然,他不是杜甫的知音,也不是杜甫喜欢的人。杜甫请这位贵宾吃了饭,他在诗中称自己待客的饭菜为“百年粗粝腐儒餐”,这样的自嘲和自伤背后,是暗讽对方和自己性情相悖不同道。

草堂的访客中,地位尊贵的不少,杜甫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因人而异的。一次,杜甫在成都见到从京城来的侍御王抡,王抡许诺,说要带着酒和高适一起到草堂来拜访杜甫。杜甫回到草堂后,过了不少日子,不见王抡来,便以诗代书,催促王抡践诺,这是一首七律,诗题很长,点明了用意:《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

老夫卧稳朝慵起,白屋寒多暖始开。

江鹳巧当幽径浴,邻鸡还过短墙来。

绣衣屡许携家酝,皂盖能忘折野梅。

戏假霜威促山简,须成一醉习池回。

这首诗,其实是邀请函。很显然,杜甫是盼望王抡和高适来草堂的,两位都是地位显赫的官吏,王抡是京城来的显贵,高适是杜甫的老友,时任彭州刺史,也是地方高官。杜甫邀请他们,不是因为他们尊贵的地位,是觉得和他们投缘。诗中描述了草堂宜人的景象,江鹳浴幽径,邻鸡过短墙,并以言语激将,君子须重诺,既然说要携酒来访,就该过来一醉方休。王抡果然没有食言,带着好酒,邀请了高适,一起来到草堂,和杜甫畅叙共饮。这次造访相聚,写在了杜甫的诗中,诗题中把所记事件、人物和地点都点明了,《王竟携酒,高亦同过,共用寒字》:

卧病荒郊远,通行小径难。

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

自愧无鲑菜,空烦卸马鞍。

移樽劝山简,头白恐风寒。

和盛情的邀请诗函相比,这首记三人聚会喝酒的诗,写得很冷静,不热闹,不夸张,似乎不像一次好友欢聚。高适也是当时的名诗人,和杜甫是老朋友,杜甫刚来成都时,高适就写诗来问候他,后来高适主政成都,也一直关心帮助他,两个人绝非泛泛之交。那个王抡,和杜甫并无深交,但在这首诗中,王抡成了“故人”,而高适,却成了王抡带来的陪客。高适和杜甫之间,应该心有灵犀,不用客套。然而诗中的“自愧”和“空烦”,明显是客套话,让人想到《宾至》中的“岂有”和“漫劳”,口气和心态,颇为相似。我想,这多半是针对王抡而言。

杜甫虽然宦途失意,没有当过大官,但诗名如日中天,受人尊重。有人真心钦佩他,有人附庸风雅来看望他,杜甫的草堂门前,平时寂寞冷清,但成都时有贵人来访。《徐九少尹见过》也是类似的一次官人来访:

晚景孤村僻,行军数骑来。

交新徒有喜,礼厚愧无才。

赏静怜云竹,忘归步月台。

何当看花蕊,欲发照江梅。

杜甫草堂常常有不速之客来访。不速之客中,有热爱杜甫的仰慕者慕名前来拜访,也有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对所有的访客,杜甫都不会把他们拒之门外。一天,门前马蹄得得,一个年轻人到草堂前下马叩门。年轻人进得柴门,也不通报姓名,就大大咧咧地进入,在客厅里东张西望,然后走进杜甫的卧室,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来,指着桌子上的酒壶,大声向杜甫要酒喝,那腔调,仿佛是走进了酒店,把杜甫当成了跑堂的店小二。杜甫在七绝《少年行》中非常生动地描绘了这一幕: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轩下马坐人床。

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素酒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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