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鸟窝

2022-05-28 00:01朱旻鸢
青年作家 2022年7期
关键词:饭堂鸟窝

朱旻鸢

中午在饭堂吃饭的时候,我又遇到了那个兵。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正吃得专注,猛一抬头就看见了他。他上身套着白色的炊事服,下身穿着冬季迷彩服裤子,脚上蹬着黑色的高靿水靴,坐在斜对面的一张快餐桌前手托下巴看着我,比我吃饭还专注。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印象中至少是第三次。我想我嘴里有多少颗牙他都早数清了。

这说明我又一次影响到炊事班打扫卫生了。我来得晚,一向如此,每次刷完卡去打菜时都只剩下一些汤汤水水。大约十分钟前,当我从一盆飘着白色面皮和绿色韭菜叶子的汤里惊喜地打捞出一个完整无缺的饺子时,才想起今天大概是冬至,于是我操起汤勺专心致志地捞了几下,竟然捞出来一大碗饺子,尽管皮和馅早已分开了,但吃到肚子里的效果是一样的,营养一点也不丢失,还容易消化。这样想着,我的心情就愉快起来,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便埋头享用起自己的劳动果实。

谁知幸福的时光竟然过得如此之快。我下意识地扭头张望了一下,果然偌大的饭堂只剩下自己还在坚守阵地。那个兵好像也感觉到了尴尬,冲我讪讪地笑了笑,又讪讪地说道,每次你都来得最晚。

嗯。为了不影响吃饭的进度,我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表示回答。

明天你早点来,明天还有饺子。

明天啥日子?

冬至。

今天呢?

冬至前夕,我们提前包的,今天先试吃,明天正式吃。

好。我习惯性说出这个字,就像习惯在手机上输入“好的”来结束各种不想继续的对话。谁知他却擅自熟络起来,突然抬起屁股,把身体往前凑了凑,伸着脖子,像一只袭人的公鹅一样把脑袋伸到距我鼻子只有一筷子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问道,圣诞节放假吗?我皱了一下眉头,这什么鸟兵,我都不好意思鄙视你。于是就不鄙视,像当年在基层当连长时批评手下战士一样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圣诞节又不是中国人的节日,放什么假?

那冬至是中国人的节日,为什么不放假?

冬至不是节日,只是个节气,放什么假?

那清明也是节气,为什么放假还放三天?

清明要祭祀先人,不放假怎么祭祀?

那鬼节也要祭祀,鬼节为什么不放假?

呃——

我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碗里的“饺子”已经被我消灭殆尽,我放下筷子正式抬起头看着他:饺子真他妈难吃。

是吗?他脸上掠过一丝惶恐:下次改进,下次改进。然后起身,开始收拾那些散落在各张桌子上的不锈钢餐具。

我趁机钻出了饭堂。拐过门口的绿化带我就掏出了手机。这是个习惯性的动作。饭堂离我住的公寓楼较远,我吃顿饭几乎要从大院的最西北角斜穿整个大院步行到最东南角,一趟下来至少需要十五分钟,往返就是半个小时。这踽踽独行的半个小时基本上全靠手机打发。主要是浏览微信,更新的聊天记录和朋友圈“说说”。其实每天更新的东西都差不多,那些开网店的朋友继续刷屏贴广告,那些关心国家大事的朋友正在呼吁抵制圣诞节,另一些关心国家大事的朋友正在呼吁抵制这种抵制圣诞节的愚蠢做法,几个作家朋友正在晒自己刚刚获得的文学大奖,还有几个作家朋友正在含沙射影地嘲弄某些没有含金量、充满暗箱操作的文学奖项……越看越觉得胸口发堵,越看越让我想起饭堂那个兵,这些东西远不如那个兵问的话有趣。为了把饺子带给我的愉快心情保持下去,我不由自主地把饭堂那段对话发在了朋友圈里。配的是一张从某个美食网站搜来的饺子图片,个个体态丰满,色泽鲜艳,元宝似的玲珑剔透,令人垂涎欲滴。

立即引来很多人围观。还没回到公寓楼就已经收到了几十个点赞和十几条留言,几个经常晒自拍照看起来还有点姿色的女性朋友暧昧地赞美了我的幽默,几个最近求我办事的远房亲戚不仅点了赞还留了言,几个跟我一向少有互动的著名作家和级别较高的老领导也放下他们高贵的架子,回复了几个珍贵的表情……尽管没几个人相信这是真事,但还是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就像在没有准备好过冬至的时候无意中吃了一碗饺子一样。

当然,还有人直接为我出谋划策,教我怎么回答那个兵,以让他心服口服,除去那些五花八门的神回复,竟然还有几条上得了台面的。

没等第二天中午饺子的召唤,我就又见到了他。其实我已经很久不吃晚饭了,因为不断升高的血脂和尿酸,我接受了朋友圈一位专家“管住嘴、放开腿”的建议,晚饭时间不仅不进食,还坚持绕着院内健身公园里的塑胶跑道练习快走或慢跑,每天至少十五圈,心情好的时候二十圈。可这次刚走了十圈我的两条腿就偏离了塑胶跑道,跨过外围的绿化带走出了健身公园,沿着那条熟悉的路线径直走进了饭堂。

晚上的伙食和就餐人数都比中午惨淡很多,跟中午保持不变的可能只剩下那个兵了——他依旧在最后时刻出现在饭堂里,依旧坐在那张桌子上看着我饕餮。还没吃完我就招手把他叫过来,把从朋友圈回复里挑选出来的最佳答案告诉他:

鬼节是晚上祭祀,白天又没事,放什么假?

那中秋也是晚上过,为什么中秋放假还放三天?

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把我重新问住了,好像早就知道了我的答案并进行过针对性研究,就像上军校时那些参加辩论赛的辩手。

扭头离开的瞬间,我看到他的嘴角往后咧了一下,甩给我一个嚣张的背影。

回去的路上,我只好又把新的对话回复在了朋友圈那条“说说”里——统一回复给了所有点过赞或者留过言的人,以告诉大家,你们的答案并没有说服他。虽然回应少了许多,但却不缺新答案。这让我感到一温暖,尤其是当我回到公寓楼里那间像破庙一样冷清的“寒舍”时。

第二天我依旧去得很晚——其中的原因是深层次的,绝不是一顿高质量的饺子就能改变,但我还是吃上了高质量的饺子。他——当然是我说的那个兵,竟然偷偷给我预留出来一碗,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才从操作间端出来。

我知道你不会早来。他把那碗冒着热气的“小元宝”轻放到我面前。

好。我尽量保持着原来的吃相,尽管吃了不到三个我对吃饺子的认识较之二十四小时前就有了质的飞跃——消化和营养固然重要,但对于我这种消化和营养都没有问题的人来说,口感依旧是第一位的,否则长一张嘴和几十颗牙干什么呢?

那个……他又把身体凑了过来,把正深入思考的我重新拽回到他的面前,让我不得不含着半口饺子提前把自认为最有说服力的答案奉上:

中秋晚上要熬夜看月亮,所以白天放假补觉。

那元宵晚上也要看灯猜灯谜,为什么白天不放假补觉?

比上次回应得还快。我又一次被问住,当然要继续在朋友圈里更新回复,以寻求帮助。但这次的回复令我非常失望,只剩下几个龇牙咧嘴的表情,提供的答案寥寥无几,满意的更是一个没有。

幸好接下来的两天我没有去饭堂。因为是周末,更因为正巧都有事。周六那天是一个自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的高中同学进京出差,想见个面,于是中午安排在了外面的小饭馆,既见面又吃饭,当然还要喝点酒。部队这段时间出台了号称“史上最严”的禁酒令,允许喝酒的时间只剩下了每周末那四十八小时,我早就忘了上次喝酒是哪年哪月的事了,所以一端起杯子也就不是喝一点了,而是喝到无限接近违反“禁酒令”的临界点。

周日那天我本来准备回归饭堂的,但周六的酒刚醒来又接到一个吃饭的电话——原单位一位刚转业的同事为庆祝自己找到称心满意的好工作而“略备”的“薄酒”。这样的好事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而且我正想找个经验人士请教有关转业安置的事。这酒当然也不可能喝得太“薄”。

回去之后,从下午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头依旧昏昏沉沉,直到中午摇晃着跨进饭堂才想起上周末的历史遗留问题。但直到吃完也没见到那个兵,一个浑身油腻的下士负责收拾餐具。我装着找卫生间,在饭堂和操作间转了一圈也没找着他。于是问那个油腻的下士,他告诉我,犯了错误,让班长给弄走了。我又找到他们班长,一个高个子上士。上士见了我一脸歉意,说,您就是岳红进岳作家吧?我稍一迟疑,他又补充道,就是岳飞的岳,红色题材的红,成长进步的进?

我尴尬地笑了笑,这三句正是我微信里“个性签名”的内容,早就该换掉了。于是说,那是我的笔名,现在已基本不用了,我的真名是秦鸿近,秦桧的秦,鸿毛药酒的鸿,近视眼的近。他也尴尬地笑笑,说十分抱歉,我没管教好手下的兵,给您添麻烦了。我问咋了?他拿出手机点出一张图片给我看,是我那条朋友圈“说说”的截屏——当然是我朋友圈里哪位觉得好玩的朋友截了之后传出来的,然后传来传去就传到了他们直属队某位领导手机上,领导把图转发给了他们指导员,指导员又转发给了他,要他看着办。

那你是怎么办的?

这个屌兵,我已经骂过他了,让他每天中午去给南大门的岗哨送饭,这样就再也不会骚扰您了。

这能解决得了问题吗?我说的问题当然指的是我们之间的问答,但班长却更加紧张了:班里有辆送饭专用的自行车,但我把气都放了,他只能走着去,来回怎么也得……

你们怎么能这么干?

这可都是为你好!班长不解地看着我,满脸委屈地说,遇到这样的货,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什么样的货?

班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赶紧往回收:没有没有,兵都是好兵,就是……

就是让你给带坏了?

怎么可能?他来炊事班之前就出了名的,那些事情可都是众所周知的,他自己也承认。

哪些事情?

您真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

那就算啦。他说着,推起灶台边那辆满载油盐酱醋、花椒大料的小推车就要走,我赶紧说,那就只好问你们指导员了。他马上就止住步子转过了身,说还是我告诉你吧,说白了就是不想在机关干,想回基层部队去。

还有这种事?不都是想着从基层往机关调吗?

谁知道呢,机关通信员、车队都干过,都没干几天就要走,说是要回去开坦克什么的,纯属无理取闹。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就让他回去呗,机关不好进,基层还不好回?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这一阶段调整还没结束,兵员调动都冻结了,往哪儿都调不了。

哦是,那就给他讲清楚嘛。

没那么简单,这事别人做做工作也就过去了,但他好像不行,喜欢钻牛角尖,一般人说服不了他。

这个……我知道。我本来想说“深有体会”的。

所以领导说了,等解冻了,就让他回连队,爱开坦克开坦克,爱开大炮开大炮。

兵还是个好兵。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心里却在暗自为班长平反——把他派去送饭的决定无疑是正确的。于是我推说还有事,急匆匆地起身告辞。

走出闷热的厨房,看到门口那辆瘪了胎的自行车,我竟迎着室外清新的寒风情不自禁地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但当我脚步轻快地拐过两个路口,快到运动场的时候,还是见到了他。他站在篮球场边的一棵歪脖子槐树下,身上穿着全套的迷彩服,衣领子上贴着两道拐的上等兵军衔,一手提着一只保温桶,头顶蒸笼似地冒着热气,脸上榨油似地冒着汗珠子,见了我,身体立即向前倾了倾,仿佛一根遇到吸铁石的钢筋棍。

我有些惊讶。

他说,我知道你要从这里经过,把饭一送到就跑回来了。

你是在等我?我粗略估算了一下,从南门执勤点到这里至少有两里地。

嗯,等你……的答案。他拭着额头的汗说,昨天和前天你都没来。

我轻吸了一口冷气,差点打出一个重磅喷嚏,感觉自己好像还在醉酒,或者对方在醉酒,或者我们俩都在醉酒。显然他还不知道我刚找过他们班长。我当然也没必要提这事。可那个问题经过两天两宿、两次酒精的浸泡冲刷之后,已变得模糊不清,我记不清我们已经具体到了什么程度,也不知道朋友圈是否有了新的答案,站在歪脖子槐树下努力地想了十来秒钟,还是犹豫着掏出了手机。

你也用手机?他一看见我掏出来的“大砖头”,眼睛和嗓门都突然大起来,仿佛喉咙和眼皮子都被一只无形的手往上扯了一下,好像我掏出来不是一只手机而是一把手枪。我白了他一眼,继续操作,点开微信,翻那条朋友圈“说说”。他瞥见我打开的界面,更加紧张起来:你还发朋友圈了?

我说,怎么?这又不反动又不涉密。

他说,完了完了。

怎么了,你不用手机?你不上微信?你不发朋友圈?

至少我现在不用。

你没有手机?

有。

在哪?

在那边那棵树上。

哪边,哪棵树上?

那边,那棵树上。他伸出手,像准备向远程目标射击的火炮身管,慢慢地抬起。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前面是篮球场,篮球场往前是文化活动中心和大礼堂,大礼堂往前是机关办公大楼。但他的手指像一枚榴炮弹,比画出的弹道好像都越过了这些障碍物。

不会是后山吧?我忍不住笑出声。

就是后山。

好吧,你牛逼。这次的笑声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夸张。

你不信?他仰起脸,蒙冤受屈的样子不亚于当年的窦娥,哎,我可没有跟你开玩笑啊,要不信就跟我去看看。

我正要说没空,两只脚已经跟着他迈开了。于是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谁也不说话,像前往案发现场勘察取证的保卫干事,迈着大步一路往北,向后山进发。快速地穿过空旷的篮球场时,我看到文化活动中心的门口和两边的电线杆上更换了崭新的横幅,上面写着刚刚提出来的激动人心的口号。从林荫道绕过大礼堂时,我听到里面传来一首赞颂时代的新歌曲,文艺演出队那辆保障排练的道具车满载着塑料鲜花在后台侧门待命。横穿那条连接着南北两座大门的主干道时,我发现领袖像下的纠察手里已经拿上了DV,他们远远地注视着我们,像跟踪瞄准两个移动的目标。沿着那条用水泥和景观石堆砌成的“玉龙河”河堤逆流而上时,我看到河水并没有结冰,人工种植的荷花连同河底的淤泥已经被清理得了无痕迹,像一个中年男人参加某个重要会议前用手动剃须刀刮得溜青的下巴。迎着一群刚从饭堂出来、手里抓着酸奶或香蕉的女兵爬上一个大坡,到达后山的山脚下时,我闻到寒冷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青春的气息和花朵绽放时才有的馨香。然后,我们循着青砖铺就的山路拾阶而上,爬到半山腰,再拐入荆棘遍地的灌木丛里,沿着一条曲里拐弯、被脚印踩踏出来的鱼肠小道行至密林深处,峰回路转之后登上了路边一个杂草丛生的小土堆。

这才停下。他说你看到了吗?我说看到了。站在土堆上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下方几步之遥的一座独立小院。院里有几栋房子,还有几排树,房子是老的,红砖灰瓦,关键部位抹着水泥,灰扑扑的,已经许久没有刷新,木头的窗格子油漆剥落,已经看不出原色,好像有上百年了,其实只有几十年;树也是老的,都疤瘤斑驳,虬枝苍劲,像一座座小塔,直钻云天,好像也有上百年,可能真有上百年。房子和甬道以外的地方处处杂草丛生、落英缤纷,好像上百年没有打理过。有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冒着严寒在树枝上、草丛里以及红砖铺就的甬道上蹦来蹦去,好像没人住,其实有人住——正南面的黑色大铁门旁站着一名军姿笔挺的哨兵,哨兵的脚边蹲着一只吐着舌头的德国黑贝。哨兵和黑贝的后面是两排枝繁叶茂的塔松,塔松的后面是一棵枝枯叶败的白杨,白杨的后面是青灰色的院墙,院墙的后面便是气喘吁吁的我们。

看到那棵白杨了吗?他指着墙根下那棵白杨问。那棵树尽管生长在院内,尽管和我们隔着一道院墙,但感觉一伸手就能够着。这应该是后山上仅剩的一棵杨树,其他的早就砍光了。

嗯。我不知道他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看到上面的鸟窝了吗?

看到了。鸟窝坐落在白杨的某个枝杈上,高出院墙约一米,树枝垒成,篮球大小,黑乎乎的,像一口架在野外宿营地上的小锅。我判断是喜鹊类的巢窠。

喏,手机就在那上面。

你扯他妈蛋。我的心头终于升腾起一团怒火,恨不得抡圆了胳膊甩他两个耳光。

怎么啦?他对我的愤怒竟感到十分意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

我当兵二十二年了。

你也是当兵的?他更加意外了,眼睛鼓得溜圆,眼珠子上下跳动,就像被“啪啪”拨动着的算盘珠。

妈的,我还以为你认识我呢,你以为我是干什么的?

我以为你是修理组的电工。

我心里一颤,也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也难怪,没穿军装,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运动服,还天天混迹在职工和家属就餐的第三食堂。我指了指并没有佩戴军衔的肩膀说,我兵龄比你年龄还大,第一次被人当猴耍。

怎么?你不相信我?

鬼才相信你。

你要能让我进去,我就能把手机掏出来。

你要能让我进去,我他妈能掏出金条来。

那我告诉你,这个院子里没有信号,不信你试试。说着,他的眼里竟蹦出来几滴麻油似的泪珠。

我半信半疑地把手机掏出来,屏幕显示满格的信号,正要发作,又听见他说,你再往前,往墙上靠靠。于是往前挪了挪,站到土堆的前沿,伸直手臂,撅腚弯腰,向院墙方向横空探出大半个身子,尽可能地让手机靠近院子。就在我快支撑不住要从土堆上掉下去的时候,丰满的信号图标瘦成了一根干树杈。

我把身体和手机收回,问,你怎么把手机放进去的?

我把它装进一个密封袋,用皮绳捆好,拴在一根粗铁丝上,铁丝的另一头弯成挂钩,挂在一根细竹竿上,然后,用竹竿挑着投进去,再把挂钩抖落——你看到鸟窝里那根铁丝了吗?

我伸长脖子,眯缝着眼睛竭力辨识,纵横交错的荆枝藤条间好像真有一丝忽明忽暗的金属光泽。

一般的喜鹊窝都有铁丝。我说,喜鹊好用铁丝搭窝。

那你看到墙根下那根竹竿了吗,我扔进去的。

我踮起脚跟往院内的墙根下看,什么也没看到,院墙把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从后山回来后,我就再也没有翻手机,更没有查看朋友圈那条“说说”,它就像网络上所有“沉下去”的信息一样,不管曾经热度多高,总会因为每天铺天盖地的新内容刷屏而被打入冷宫,彻底从“亲们”的视野中消失。在我脑子里刷屏的新东西就是那个鸟窝,那上面怎么可能有手机呢?谁会把手机扔进鸟窝里……几乎整整一下午它都在我的眼前晃荡。

下午离天黑还早,我就出了门,没有去饭堂,也没有去健身公园,穿着一件从头顶一直裹到屁股的黑色羽绒大衣,只露小半张脸,像忍者神龟一样,沿着大院的墙根漫无目的地溜达,走着走着,竟然就转到了后山上,登上了那个土堆。我像中午一样仰着脖子往鸟窝里看,但直到把脖子都伸酸了也没看到半个手机的踪影。我悻悻地跳下土堆,摇头晃脑地转动了几下酸胀的脖子,正准备往回走,看见一个人影从树林子里闪了出来。

正是他,跟中午一样的穿着,只不过手里没有了保温桶,脸上也没有了汗,头顶也没有了热气。

我知道你会来。他说。

你在这里等我吗?

等一会儿了,你要再不来我就得回去做饭了。

我就想知道你为啥要把手机扔进鸟窝里。我装作云淡风轻地问道。

因为……因为其他的窝都不行。他狡黠地笑笑,我觉得只有它能像铁皮柜一样。

铁皮柜?我感觉自己的听觉出现了问题,因为依我目前的智商还无法将眼前的鸟窝跟铁皮柜联系在一起

就是连队放手机的铁皮柜啊,他说,我们基层连队,战士们的手机平时都是锁在铁皮柜里的,周末才拿出来用一天,不像这里,每个人每天都盯着手机。

这个我知道。我说,然后你把这个鸟窝当作铁皮柜保管手机?

对,他很兴奋地看着我,两只眼睛像夜视仪一样冒着光亮,我要为回连队做准备,提前适应基层生活节奏。

就为这个?我觉得我更没法理解了。

还是不相信?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块没有表带的电子表看了一眼,惊叫道,呀,我要回去做饭了,今晚考核我的素炒土豆丝。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撒腿跑开了,兔子一般,一下子窜出去三四十米,这才停下扭过头来喊道,要有事明天中午还去那个地方找我,班里不方便——

回到公寓楼已经是晚上,身体在满肚子怒火和羽绒大衣的内外夹击下,早已被汗水腌成了肉棍。像蜕皮一样一件件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准备洗澡时,我突然想到,这大概是自己近两年里第一次出这么多的汗,再想,这还极有可能是近两年里第一次天黑之前出去溜达,而且是第一次在运动场之外的大院其它区域溜达。而这些“第一”竟然都是因为一个鸟窝。我不知道是应该兴奋还是懊丧。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应该赶紧把这事“了”了,不能再跟那个鸟窝以及那个鸟兵纠缠下去。这让我不可遏止地想起第一次登上土堆看到小院时就想说出来的一件事:几年前因为要写一部反映本单位某项政绩的报告文学,我曾经打着机关的旗号挨个联系过后山住着的那些老头,希望能够采访他们,以充实其中的某些内容。几乎所有老头都愉快地接受了我的采访,只有那个院子的主人,以“作品毫无价值,未面世即已贬值”为由一口回绝了我。尽管后来这部计划中的“大作”被老头不幸言中,写了一半便因单位整编经费中断而胎死腹中,但我却因此结识了他的秘书和警卫干事 (因为老头的拒绝,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往他府上拨电话“做工作”,结果没说服老头,倒跟接电话的这两位聊成了熟人) ,且至今仍有联系。这事,当时我想说,是想告诉那个兵,只要我给秘书或警卫干事随便打个电话,很快就能知道鸟窝里有没有手机。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没有必要告诉他,直接打电话。

于是我从卫生间里退出来,光着身子开始翻手机。我选择先给警卫干事打。因为他年纪、级别与我相仿,还一起打过几次篮球。干事听我说完事由,沉吟片刻才说,老兄,两年不见,我听说你得了抑郁症,没想到这么严重。

我再三重申自己一没精神病二没开玩笑之后,他才终于松了口,问,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把手机放到那里面去?

觉着好玩还不行吗?

还是有病嘛!

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吧?

你知道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老头是不让我们随便碰的,否则那棵破白杨早就在大院统一清理杨树的行动中被砍掉了,哪能像现在这样,每到春天还继续肆无忌惮地飞毛毛,永远不用担心被砍掉,跟到了天堂一样。

不砍他的树,掏个鸟窝还不行吗?

更不行,鸟窝里的也是生命。

我不要他的命,就看看里面有没有手机。

你觉得这个理由能说服他这种人吗?

你就不能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行动?

他又沉吟起来,听筒里传来“哗啦哗啦”翻掀纸张的声音,“哗啦”完才又听见他的声音:那得一个月后,按计划他要回一趟老家,这种活动一般只带秘书不带我,等他出门之后我再行动吧,要是有,我派人给你送过去,要是没有,你答应我一定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挂了电话我就开始后悔,觉得真应该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再打这个电话。但洗完澡,身上的热气慢慢消散之后,那只鸟窝又在我的眼前晃悠开来。

第二天中午吃完饭,我直接就上了后山,但他并没有如约而至。我在山顶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到他的踪影。我知道,他又被班长赋予了新的、更艰巨的任务。

转身下山之前,我忍不住往山下扫了几眼,突然觉得蓝天白云下的机关大院让我感到有些陌生。

这说明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几年前,我还是这里的常客,那时我刚从塞外的基层部队调进机关,接连完成几部讴歌本单位重大典型的报告文学,自觉得颇受重用,对自己在这个院里的生活充满了诸多现在看来不切实际的想法,最有力的见证便是给自己起了一个现已基本不用、很是积极向上的笔名,以及至今仍设置在微信“个性签名”里的注释。当然,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也不奇怪。那时我刚三十出头,腰背还很板直,眼睛也还没有近视,每天下了班,还能在篮球场上跟警卫营那些十八九岁的毛头小子拼杀个把小时,也敢公然混进那些离退休老干部的队伍里,在文化活动中心门口跳上几曲红色题材的广场舞,还敢“独自莫凭栏”地趴在玉龙河的栏杆上,装作以“逝者如斯夫”的眼光欣赏河里人工循环的自来水,顺便以“不舍昼夜”的精神欣赏河对面排练啦啦操的女兵。尤其是每到黄昏日落时分,我总会独自一人爬上后山,站在山顶上瞭望夕阳下的大院,看着大院里的最后一缕阳光像箭一样从山顶的铁塔顶端飞出,追随落山的太阳而去,形象地诠释着“光阴似箭”……

但这样的节奏持续了不到两年。因为要写的材料越来越多,要加的班越来越多,偶尔不用加班写材料,外面又有雾霾,发展到最后,几乎每天都既有材料,又有雾霾,就干脆死了这份心,自觉地活成了另一种节奏。这种节奏也没能持续多久,就又被一纸整编命令终结了。我们那个令无数人艳羡的单位一夜之间就成了编外单位,那间被我们的香烟、茶水和臭汗熏得气味浓烈的办公室第二天就挂上了其他单位的门牌,曾经天天堆在一起加班推材料的老老少少全成了编余人员,然后老的退休、转业,少的交流、调走,只剩下我这个不上不下、不老不少的一直悬着,等了两年也没有等来一个确切的说法。当然,这其中也有我个人的原因,整编之初上头也曾“照顾”过两次交流到基层部队任职的机会,部队和岗位也都挺合适,就是驻地不在北京,考虑到老婆孩子即将符合随军进京的条件,此时一旦我调离北京,那一家子两地分居多年才总算熬出点眉目的北京户口就将鸡飞蛋打,两次我都以家庭困难为由,谢绝了组织的“照顾”,央求到了组织的“再照顾照顾”。

谁想这一“照顾”就是两年,再没人找我谈新的“照顾”,老婆孩子随军的事也因为单位的整编重组暂时冻结,迟迟没有动静。如果当时我接受“照顾”,转业或者出京任职,我们一家子笃定早就团聚了。只是不在北京而已。这也成了老单位“朋友圈”里的一个笑话。所以这两年里,尽管雾霾越来越少、空气越来越好,我还是自觉地减少了抛头露面,宁愿“宅”在屋里抽烟划手机,也不愿绕过办公楼去后山透口气;宁愿冒着崴脚、骨折的危险也要等天黑之后才去健身公园跑步;宁愿吃残羹冷炙也要磨蹭到饭堂快关门了才去开饭,而且只去职工和家属就餐的第三食堂,只为避开各种熟悉的面孔和各种不必要的窘迫……总而言之,通过几年的不懈努力,我已经活得越来越像自己曾经最为厌恶和鄙视的那种人。就这点而言,我似乎是没有资格去取笑这个把手机藏鸟窝里的上等兵的。

下了山往回走的时候,我开始考虑下一顿饭去哪儿吃的问题——继续留在第三食堂或者重新回到干部食堂。犹豫不决间,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天堂里的鸟窝”还在我的视线之内,只不过缩成了很小的一个黑点,成了我视线里许多黑点中的一个。山上还有许多的树和许多的鸟窝。它和它们没什么两样。

那上面怎么可能有手机呢?我禁不住这样想,像一天前第一次“惊悉”此事时。于是四下张望,周围空荡荡的,那个兵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于是我决定回干部食堂就餐。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给第三食堂的班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因工作调动本人将不再光顾三食堂,也就不必再特意安排他去送饭了。他问,要是他找你怎么办?我自信地说,应该不会了,真找,就告诉他我调走了、转业了、回老家了。

回干部食堂就餐与在其他地方就餐最大的区别就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要邂逅以前的同事和领导,邂逅了就免不了要寒暄几句。

哟,来了?

来了。

现在怎么样?

还行。

那就好。

好。

开始是被动的,好像偷偷摸摸来“蹭”顿饭被人抓了现行一样,抓过几次之后觉得很不划算,反正也回避不了,还不如主动出击好。

哟,来了?

来了。

现在怎么样?

还行。

那就好。

好。

基本上还是那些话,只不过变成了我问别人答。几天之后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转弯抹角地聊了一通近况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帮他改个稿子。结果我痛快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还没等对方说“事成之后”的话,就说了个“能”,就像当战士时在非常正式场合回答连长指导员的问话一样。

于是,我又开始忙活起来。开始是在家里捣鼓,后来因为需要经常跟有关各方“碰一碰”,他们就干脆在办公室给我加了套桌椅,供我常“碰”。我也借坡下驴地把水杯、茶叶罐子、烟灰缸以及理论学习笔记本一一陈列上,完成配套,还把军装从柜子里翻出来,抖落平展,挂在客厅的衣帽架上,以保证至少去“碰”的时候穿得像模像样,免得让办公楼前的哨兵误认为是来“闹访”的地方群众。

几乎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节奏之中。这种节奏最大的特点就是让人感到日子过得飞快,十天半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这期间我果然再没遇到那个兵,一开始我还担心他会来找我,每次出门总忍不住左顾右盼,觉得他随时可能从哪棵树下或者墙角冒出来,吓我一激灵。很快便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种种迹象表明,他压根儿就没找过我。后来我又忍不住上了几次后山,去看那棵白杨树以及它上面的鸟窝,竟然也没偶遇上。这让我更加怀疑藏手机那事,越想越觉得那是一个彻头彻尾凭空捏造的故事,就像我以前所写的“非虚构”作品里那些虚构的情节一样,时间、地点、人物全是真的,但事儿却是根据主题需要“合理想象”出来的。有时我甚至觉得连那个兵都是我的某种幻觉,他压根儿就没存在过。

当然这只是在山上的时候。下了山回到屋里,用不了多久我又会相信它是真的——因为我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越来越放不下手机了。这在我“赋闲”期间并不觉得是个事儿的事儿,在我突然有了“正事”可忙的时候,张牙舞爪地凸显出来了。几天之后,我把开通来了来电提醒的手机关了机,存放在了院内一家茶叶店里。茶叶店的生意因为近年来公款消费的骤减而惨淡到难以为继,只好由每日营业改为隔日营业,隔出的“日”,老板在门头沟租住的平房里“秘制”各种风味的猪蹄,挂网上卖,挣些外快补贴茶叶店的日常消耗。我跟着他开店门的频率开手机,隔一天开一次,每次一个小时,集中处理四十七小时以来的各种来电来函和“来扰”。

以这种方式我有惊无险地忙活了一个月,结果如我预期的一样,在办公室和公寓楼都有座机的情况下,既没有太耽误手头上的事,也没有太耽误手机上的事。真正被耽误的是几次饭局,开机后遭到东道主们大义凛然地批评:你丫现在闹什么幺蛾子,真心请你吃个饭,打电话关机,发短信不回,也忒不够意思了。我就耐心地给他们念段网文:提前一天通知的是真请,提前半天通知的是作陪,上菜了才通知的叫凑数,你对号入座。

最不习惯的还是那些和我一起“碰”材料的同事。他们很奇怪我竟然能像憋着不上厕所一样憋着不掏手机。发现我身上根本不带手机后,就更关心了,纷纷问,手机呢?丢了,偷了,还是跟媳妇打架摔坏了?我搪塞了几次,后来一律郑重相告:放鸟窝里了。他们就不再问了,私下叫我:神经病。

直到任务完成,提前三天交了差,请我“出山”的领导才晃着手里的文稿亲自为我平反: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病的人。虽只字没提“事成之后”,但还是颇感扬眉吐气。为了庆祝自己没病,我专门到茶叶店买了一个如茶叶蛋之法炮制的“茶叶蹄”,坐在店里的实木圈椅上边啃边划拉手机,查看那些右上角扛着红色数字的APP。警卫干事的短信就是这个时候跳入我眼帘的。他告诉我,老头马上要出行,让我坐等消息。我打了个饱嗝,突然想起那个几乎已经被我淡忘的兵。我想无论结果怎样都应该让他知道。于是打电话给三食堂的炊事班长,班长听说我要找他之后,幽幽地告诉我说:他不在院里了。

他干啥去了?回基层连队了?

住院了。

什么医院?

三甲医院。

废话,我问的不是这个。

精神病医院。

我的头“嗡”一下就大了,就像自己曾经怀疑过的某颗定时炸弹突然间爆炸。挂了电话,我直奔三食堂。班长好像早有准备,极其沉痛地告诉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到底咋回事?我问。

你还是去问他自己吧,这事别人说你铁定不信。班长说话依旧小心翼翼,像在摸着石头过河。

你意思是我现在只相信精神病人说的话?

不不不,我是怕你误会,毕竟这事太蹊跷了。他连忙解释。我惊讶他竟然用了“蹊跷”两个字,估计是《神探狄仁杰》之类的看多了,也可能是本身就这么有文化。反正,我本来没打算去医院找他的,经他这一说突然就有点想去了。于是问,有什么蹊跷?

他竟然说他把手机放鸟窝里了。

你们不信?

傻逼才信,明明是不小心弄丢了。

真的吗?我嗖一下站起来,把屁股下的小板凳掀了个四脚朝天。

那还有假?全班都知道。

那也不能为这个你们就把他送精神病院吧。

不是我们,是医院鉴定的。

怎么可能?打死我也不信。

你看看,我说了你不信吧,你还不信。

这什么医院,简直草菅人命。

这可是附近最好的精神病医院,里面全是名人。见我不说话他又补充道,不过你去了也见不到他,那地方跟监狱似的。

是吗?我觉得他是有意激我,因为他这一补充我更想去了。所以呢,我当然不会上他的当。况且,我去了又能怎么样?为北京拥堵的交通再添点堵而已。真正要紧的是紧急取消掏鸟窝的行动。于是立即给警卫干事打电话,为了说得委婉含蓄又正式,我摘了些刚经手的那份材料上的字句,掺和着说,年终岁尾的,各级都在抓管理保安全,预防各类事故,为了慎重起见,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警卫干事估计最近忙于首长的保卫工作,学习教育参加得少,一下竟没听懂我的话,尖着嗓门问,你狗日的啥意思么?跟做报告似的。我只好直说:那鸟窝……就别他妈掏了。

为啥?我梯子都准备好了。警卫干事的惊愕通过手机传递至我耳膜上。

因为,因为……嗐,我跟你开玩笑的,那上面怎么可能有手机呢?

我操。警卫干事的声音突然沉寂下去。我等着他沉寂之后的火山爆发,却听他和风细雨地说道,前几天听说你恢复正常了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是真的,哥们为你感到高兴,千万、千万别忘了继续治疗啊。

感动得我竟无语凝噎,挂上电话半天也没明白他到底说的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尽管突然,但总算石头落地,砸得可能狠了些,却又未尝不能接受——不管什么病,及早发现接受正规治疗,总比没完没了地折腾下去要好吧……

我就这样给自己做通了思想工作,重新关了手机存到茶叶店,然后回到公寓楼里,洗漱睡觉,等着新的一天和新的任务到来。

可我再也没接到新的任务。一连几天都没人找我,与同事见面并且坐在一起的场合又只剩下了每天的三顿饭,与一个月前几无差异。在饭堂连续观察几天之后,一个确切的消息粉碎了我各种乐观的猜测:找我改稿子的那位领导已经荣升一职调走了,新来的领导是外单位调来的,正在熟悉情况, 还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于是我又把手机从茶叶店拿了回来,半躺在宿舍那张旧沙发上边抽烟边划拉。像以前那样。略有区别的是,半天时间里我划拉的都是与精神病院有关的东西,甚至还异想天开地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求助的“说说”:谁有精神病医院方面的关系,在线等。结果出乎意料地顺利,朋友圈里好多人都深藏不露地储备着这方面的资源。其中一位平时很少联系的诗人朋友,跟那家医院的医生护士都到了亲如家人的程度,因为他这几年在里面待的时间比在家还多。

在诗人的帮助下,我拨通了主治医生的电话。主治医生斩钉截铁地告诉我,绝不存在什么误诊。原话大概是这样:这个兵可能是想下基层部队,一直又去不了,精神上有些焦虑,这种情况本来自我调节一下就好了,可这次听到欢送老兵退伍的锣鼓声就变严重了。我们也觉得他没啥问题,但他老提鸟窝的事,所以我们准备最后再观察几天,没啥事的话就让他出院了,但不能让他本人知道,以免引起情绪波动。

挂了电话,我长吁一口气,仿佛破获了一起积压几十年的陈年冤案。

打完这个电话没过几天就正式进入了二月份,我没等来他出院的消息,也没再去打听——新年度的工作扑面而来,各种消息也扑面而来,正式的,非正式的,都跟正式的一样铺天盖地:一些长期以来都被“公认”为永远不会裁撤的单位一夜之间永远地被裁撤了,而一些以往只在科幻小说和学术研讨中出现过的部门又一夜之间得以正式组建;一些原先发展势头不被看好的人得到了提拔重用,而一些原来发展势头良好的却突然被安排提前退休或转业……凡此种种,令人应接不暇,随便一条都足以在大院里引发一场小型地震。但这并不是全部。我在一场接一场的小地震中,还等来了关于自己的那条“简讯”: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安排我转业。该决定当然是以谈话形式郑重告知我的。那次谈话我在新来的领导门口等了二十分钟(因前一位谈话的女同事严重超时),进去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五分钟里还有三分钟是在谈北京的空气、交通以及房价,谈这些的时候我们有许多的共同语言和共同观点,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谈到转业时我感到谈话已经结束了,起身就往外走,领导见状抓紧时间问,怎么样,个人什么意见?我说,没意见,服从组织安排。

去向?

回老家,自主择业。

家里还有什么困难?

没有。我顺手带上门,却被领导从里面一把拽住,隔着一层门板,我感觉他的力道之大。

能说说为什么吗?隔着一条门缝,他盯着我的眼睛问。

走要走得愉快,留要留得安心。我微微仰首,越过他荒凉的头顶望着窗外那条醒目的标语念道。

别说气话!

真没有。我趁他不备再次拉上门。转过身,发现旁边那些办公室的门都打开了,从里面探出许多脑袋,有的朝我竖大拇指,有的压着嗓子说一些“牛逼啊”“潇洒啊”之类的话,让我想起N年前在塞外基层部队比武夺冠时的光景。

于是交接工作、收拾东西,把办公桌上那些刚“陈列”了个把月的水杯、茶叶罐子之类的配套设备撤回宿舍。然后,抢购回家过年的车票,准备像模像样地和老婆孩子过个年。忙完这些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三四天,离年关不到半个月了,大院里已经挂满了灯笼和彩旗,光秃秃的树枝上也全部绑上了塑料的鲜花和绿叶,满园春色让人感觉一进大门就到了海南。不甘落伍的还有各种迎新标语,甚至连那些已经明确解散等着正式贴封条的单位门口也挂上了“新的征途,新的姿态,新的气象,新的业绩”之类条幅,朝气蓬勃得就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我就是在这种欣欣向荣和奋发向上的气氛中再次想起他来的。那天早上,我还在被窝里,电话就响了,不是手机,是床头柜上那部使用率极低的军线座机。我眼睛都没睁就伸手抓了过来。总机班的小女兵在我耳边温柔地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就传来警卫干事像起床号一样高亢的声音:哥们,我还是上去看了一下。

我迷迷糊糊地问,你上哪儿去看了。

树上啊,鸟窝啊。尽管你告诉我,说那上面狗屁没有,我也不相信有,可我还是好奇,反正梯子都借来了,老头一走,我就爬上去了。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手机?我立刻醒了一半。

不——是。

蛇还是蛋?我说着又打上了哈欠。

蛇你个蛋。我看到一个小包裹,用铁丝绑着,包了好几层,像块砖头,拆开一看,却是手机,那里面真的有一部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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