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坤
隆冬月
冬至前,夜来得都格外早。今夜寒风瑟瑟,能见度反而很好。远处的天边,一端是一轮明月,一端则悬着一坨乌云,间隙处的云,是一片片灰蒙蒙的雾状。临街一路悬挂的红灯笼,使得街面上红色氤氲,如同写意画中的色调,一时让人赏心悦目。
近来天气多阴少晴,与月暌违了数日,今晚见着一轮低垂圆满的隆冬月,便觉格外明亮。而这夜月也始终还是天空的主角,清澈明净,如一朵盛开的荷花,绽放在宁静的夜空,远播幽香,整个城市都沐浴在了深幽清淡的亮光里。这使得远处的泥火山和更为遥远的北天山若明若暗,若隐若现。远处的高楼则笼罩在了一层朦胧的烟雾中,旷野里,大地也随之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此刻,最好不要去想心事,只需慢慢地行走。
在我的前面,走着两位老者,一位说:“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这样的诗句真美,还真就是这一刻的写实啊!”
闻此言,顿感夜月更加洁净,更加深邃,更加遥远了。浩瀚的星空,星星三五成群,眨著眼睛,仿佛也在轻轻地吟唱。其实星星比夜月还更用心地在窥探着大地,急于欲诉说无边的心事。
这是入冬后的夜,早在这之前,初闻征雁已无蝉,不再有虫鸣,有的只是出奇的清冷,别样的寂静。
可虫子会进到屋子里。昨晚我在窗帘上见到了一只褐色的蝽象,关灯前,时不时嗡嗡地飞起又落下。这虫子不能打,任由它吧。因是暂居,我在屋内没养任何绿植,它能自己进来,也能自己出去。
鸟鸣是一年四季不绝的。在隆冬,依然有早啼的,也有在夜间还发声的。忽然,一阵疾风掠过,林间枯枝上的残叶沙沙作响。“扑啦啦”声中,一只鸟儿的黑影从树梢飞起,月光下的影子从雪地上一闪即逝。
冬天尽管略显单调,但即便没有春天鸟鸣的热烈、花开的繁盛,也还是一个极富特色的季节。冬夜自有独特的意境,但得用心去品味,或许因之会体悟到一种力量,感觉到一些希望。也或许因心境,会使人感觉到一种荒凉和凄清,我则发现,用心去感受,会发现宁静已安然于心。刚才飞鸟离枝,因翅膀的振动,有霜凌从树枝上落下,在月光下尽显晶莹,却顿然给肃严的冬夜添加了一份微亮。
人可以与万物交流,当然也可以把情感倾诉于夜空。尤其此刻,夜色就像熟睡了一般,安详、静谧。这样的夜色,即便不是月光灵醒了星空的梦,也一定是星空灵醒了月光的内心。仰望着星空,可觉宇宙的胸怀博大而深邃,那份深邃令我身心更加宁静。
我喜欢冬夜的纯静,也喜欢夜月的深沉。
由此我有时很享受冬的寒冷,也不忌惮冬夜的黑暗,尤其是人过中年,对世界、对万物的认知愈来愈深。在隆冬寒夜中,会常常感到那一束束月光,全都在投射着我清寂的心。内心因此分外寂静,不欲传入一丝喧嚣,清净得容不下一点尘念。
月光是一种精神与状态,是一种愿望与希冀。若无端去猜度,凡有点变化的月光都有意味。其实,我只想将问题想得简单一些。隆冬的月光之于我,是能够在心里发育的,有时确实感觉到了,是带有温度和暖意的。此刻正以近似禅悦般的宁静,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还欲伴我在梦境中游曳。
寒蛩不住鸣
韩愈说物之善鸣,“以虫鸣秋”,这四个字很传神,道尽了秋的清泠和明澈。也可使人凭直觉相信,秋是奏着虫的乐曲来的。
秋从白露起。独山子几场连阴雨后,秋意更是伴随着秋风,漫无边际地铺陈开来了。这样的秋,凉爽惬意。
我住在一楼,楼后一排白蜡树,一片青草地,到了夜晚,先觉着凉。今夜窗外月色朦胧,白天的雨,让空气变得格外清新。推开了窗,阵阵凉风送爽,涌进声声秋虫的浅唱低吟。虫中有不少精灵,是大自然的歌者。
从盛夏到初秋,本该是鸣蝉的天下。记忆中,在北京读书的两年,那些个儿不大,却用薄翼弹奏出强音的小东西,一个夏天,都在喋喋不休地喧闹着。但是,在独山子,我只在盛夏时的一个中午,偶尔听到几声蝉鸣。
那多是正午的喧闹。而现在,夜渐暗。“唧唧唧”,清越的虫鸣,声声入耳。时而清亮,时而低沉,高低错落,起伏有致。可以想象,这些秋虫或伏于枯枝上,或钻入泥缝里,或隐藏在一片泛黄的白蜡树叶下,一片天籁,弹奏着最原生态、最自然、最悦耳的音律,报告着秋天的讯息。真是个,秋逼暗虫通夕响。
领唱的,应该是蟋蟀。
秋虫声声,勾起了我对儿时的回忆。那时候,在乌尔禾,与父亲和小弟在一起,夏末秋初,最爱听墙边、草丛里蟋蟀的鸣叫。
高中时,一度有兴致练了一阵篆书,由字源追溯到甲骨文时,发现“秋”字的写法,简直就是蟋蟀之类秋虫的象形。学者高树藩在《中文形音义综合大字典》中总结说:“古人造‘秋’字,文以象其形,声以肖其音,更借以名其所鸣之季节曰秋。”如此,秋的代言人非蟋蟀莫属。
蟋蟀,其貌不扬,黑瘦、善跳,鸣声不高,性格好斗,栖身于洞穴,发声时,虽多在草叶间,却是个名声在外的主。凡物不平则鸣。但言为心声,蟋蟀这是要表达什么呢?而且总爱用独特的语言,在大声诉说着。
我不欲秋虫为我发声,我也不能代秋虫发声。我知道,我并不了解秋虫。
如果说秋虫多愁善感,肯定是瞎扯。秋虫一定会为光明而歌,为温暖而歌。
昨夜寒蛩不住鸣,竟能惊回岳飞的千里梦。
徐志摩问过:“秋虫,你为什么来?”
我也不能回答。
不会有第二种秋虫似蟋蟀,在《诗经》的豳风、唐风里唱过七月,也为自身而歌过,还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一路唱过唐诗宋词元曲,旅人听过,思妇听过,今夜,我一闲人,也还在听。
虫鸣洗耳,古人此言入心。
但人对任何情绪,都不宜陷入太久。
在西方,巴洛克时期的音乐家安东尼奥·卢奇奥·维瓦尔第有一首百听不厌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第三乐章为《秋》F大调。听,收获季节里,农人载歌载舞,庆祝庄稼丰收,酒神的琼浆玉液,使人们在欢愉中枕着好梦睡去。而秋虫,既是整个农庄的背景音乐,更是一首隽永的诗。
村庄里,毕竟有嘈杂的人声。夜深了,夹杂的狗吠也很不着调。
秋夜,听虫鸣之声,最好是在田野。在部队时,营区的北面就是一片庄稼地,夏季里种的都是玉米,秋收后便是一片空旷。那里天然就是一个秋虫欢唱的竞技场,夜间值哨,常会隔墙倾听。尤其圆月之夜,高高低低、明明暗暗,或强或弱、或疾或徐、或悠扬或沉郁、或轻松或苍凉,静心听秋虫齐奏百般器乐与声乐,不觉在浅白色的光波里沉醉。
秋虫不择台面,不求目的,只是单纯地宣示生命,向生而唱,向死而唱。
秋虫能够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够呢?
白毛风
去福海赶冬捕节,快到二牧场时,遭遇了白毛风。
下午时分,我们前后两辆越野车跑在冰天雪地中只露出一条黑线的戈壁公路上,所经的草原上牛羊很少。风是瞬间刮起来的,立刻就让人感觉这风很大,侧面冲击得我们的越野车似乎有点倾斜,远处起了风暴。一忽而,风暴似乎停了,前方起了雾。驶进这无边苍茫中才知道,这是白毛风,我们进到了风暴中。
白毛风越刮越大。眼前,不透明的“白”在飞舞,我们完全被这“白”包裹住了。太阳呢?早已被这白色的黑暗笼罩住了。
还可见路面。但路面上,雪粒像潮水一样漫过。
进入山间狭路,风骤然加了速,果真应了那句“针眼大的洞,斗大的风”。
车,只能减速蜗行。
乌兰巴干在《草原上的驯马姑娘》中描写道:“怒吼的白毛风横扫过茫茫无边的大牧场,草原上的积雪,随着大风飘起来,然后又摔下去,大地立刻披上了波浪形的、天鹅绒似的巨毯。”可以感觉到,我们遭遇的白毛风好像没有那么大。
突然,开车的小胡一个急转弯,好险,堪堪闪过一辆迎面而来,在路上抢险的铲雪车,大家顿然一身冷汗。在一段时间里,我们只得下了公路,将车停在路旁的一排白杨林里。
白毛风发疯了,撵着似的也冲进了白杨林,却被白杨树阻挡了威势,禁不住恼羞成怒了,无奈地发出了犀利而凄惨的尖叫,那是一种不甘心的嘶喊,不亚于野狼的嚎叫,可所使的全是蛮力。
不由想起元代刘因的《白雁行》一诗:
北风初起易水寒,北风再起吹江干。北风三起白雁来,寒气直薄朱崖山。
乾坤噫气三百年。一风扫地无留钱。万里江湖想潇洒,伫看春水雁来还。
这首诗当然不应眼前的景,我却沉浸于这意境。
过了二牧场,风速开始渐弱。雪野里,几匹马一动不动地站着,低着头,任凭风吹雪飘,一如雕塑。风也是忽强忽弱,远去时,但见一绺一绺雪流,将马的身影似栅栏一样,显示得忽隐忽现。这是马的坚强,还是抗拒的无奈?显示在我眼中的,纯是大自然的威力和顽强生命力的搏击。使得我感悟到了白毛风的符号化形象,已经不仅仅是天地一体的风雪肆虐,还有北风漫卷的那种律动和快感。
在大连,经历过台风,连夜狂雨,第二天见有合抱的大树倒地。而在这样的白毛风里,哪怕是更为纤细的白杨树,也依然挺立如初。
经过一个低矮的小山,背风处,一动不动卧着一峰骆驼,依然保持着机警的天性,虽然看不到远方,却仍然高昂着头。看到蜗行的车,它开始正视起我们。
骆驼有自己的意志,风有自己的意志,人更有自己的意志。
人有时,如果遭遇了一场白毛风,未必没有益处。在白毛风中,我们可以去思考,超越白毛风和自然界之外,可延展到对人生的思考。我喜欢这种“吹雪”,雪借风发声,肯定是想告诉你一点什么,其实这是在补充你的一些思考。
白毛风将停时,背负着夕阳,一个牧人跟着一群马从我们的车边走过。
永远不要低估你身边读过《诗经》的人,也不要低估与一群马一同经历过白毛风这样暴风雪的牧人。
冬月
时序走到阴历十一月,就是冬月了。
我时常自豪,中国是一个诗意的国度。春之昼,秋之夕,夏之荷,冬之雪。一年一轮回,一月一变换,皆在诗意中。
冬月已至。在南方,江天寒意少,冬月雨仍飞。而在北方,山河隐于沉寂,万物蕴含风华。一时月冷、山寒、荷枯。而于风雅之人而言,则有空寂、寒梅、暖酒。时光中的一切,皆是珍贵。在漫天的大雪中,虽有风,抑或是狂风,还可任人怀念着遥远的过去,依然可倩魂犹恋桃花月。
春花秋月冬宜雪。人们在冬月,除了雪之外的期盼,还可以“踏雪寻梅”,觅得一份天然的诗意。这时再看雪花,能看见让人倾慕的一抹白。
没错,一个“念”字,一个“白”字,更能让人领悟寒冬腊月的实质。
小时候,寒冬腊月也很令我们向往,因为离过年很近了。
但这却是年前最冷的三个月。这三个月各有名称:十月为寒月,十一月为冬月,十二月为腊月。
一度,在许多年里,我都未搞明白为什么农历十一月要叫冬月。
据《史记·封禅书》记载:“黄帝得宝鼎神策,是岁己酉,朔旦冬至,得天之紀,终而复始。”很明白地告诉人们,早在黄帝时,即以冬至为元旦,冬至所在的农历十一月,由此也就被古人称之为冬月了。
黄帝时多存在于传说中,而周朝时的记载就较为明确了,那时冬至是“年”,就是“岁首”“元旦”。因为冬至之前,黑夜不断加长,冬至之后,白昼开始加长,所以冬至就是时光的分界线,也是岁月的转折点。
后来人常说“冬至大如年”,就是因为“冬至曾是年”,但随着历法的改变和时间的流逝,冬至曾是年已慢慢被人们遗忘了。
冬月多有别称,诸如辜月、畅月、后十月、仲冬、葭月等,各有说法。所不变的,皆有“一阳始生,吐故纳新”之意。农历的每个月都有两个节气,月初为节,月中为气,月份不同于节气。因此,不能把冬月和冬至混为一谈,二者的区别在于,冬月是农历的月份,而冬至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十二个节气。
古人比今人更风雅。这种风雅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方方面面皆有诗意。有一种风雅表现在冬日中,就是用不同的雅称丈量时日,在用身体感知冬月寒冷的同时,也用感知发现其雅。因为唯有如此感知生活,才更能体现冬天的意义。
《黄帝内经》曰:“冬三月,此谓闭藏,水冰地坼,无扰乎阳。早卧晚起,必待日光,使志若伏若匿,若有私意,若已有得,去寒就温,无泄皮肤,使气亟夺,此冬气之应,养藏之道也。”
冬月为中间月,承前启后,又称“仲冬”,此时日星隐耀,山岳潜行,当闭藏而畅达之。
这表明,冬虽酷寒,正宜静养。漫漫冬月,天寒夜长,内心寂寥,但是境由心生,人们可以心存风和日暖、草木欢歌。心若藏爱,不惧严寒,所盼皆好,便可把每一寸光阴都过得富饶美丽。
四季更替,是大自然的规律。在这个过程中,须懂得张弛有度,亦是生活之道。一年四季中,春种、夏耘、秋收都是紧张而忙碌的。而到了冬天,大自然刻意为人们调节出了另一种生活节奏,以慢来治愈和修复消耗了一年的灵魂和身体。
冬月可用以学习,这是父亲的信条。小时候放寒假,我去父亲工作的乌尔禾,父亲教我们兄弟打算盘,父亲最熟练归法,所以重点教我们归法,除法则没怎么教。但就那点珠算基础,一度在我刚工作期间大派了用场。时至如今,在与人交谈中,还会时常冒出“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剩一”这樣的“九归口诀”中的句子。
冬日读诗,三更灯火五更鸡,消闲而怡情,确然我们安放灵魂的田园,关怀着淡然的人生和周遭的世界。
极向往白居易在《负冬日》里描述的情形,“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繁忙一年,静坐家中,闭目冥想,清心净脑,真乃一件乐事。
在宋人林洪的《山家清供》一书中,记载了一位“山人”写的打油诗,读来也有令人极为向往的情形,“深夜一炉火,浑家团奕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一家人围炉向火、逍遥自在地吃喝,真心快活。
古意的生活,当然可以用现代元素来翻版。但欲在冬天感知别样的幸福,自觉在纷繁中让心慢下来,还得有目的地放慢一些节奏。以一种恬静,对世界温柔以待,以获得时间最大深情的回馈。昆德拉说,“这种慢,我相信是一种幸福的标志。”记忆里,从前慢,如今何尝不能慢?放慢脚步等一下自己的灵魂,共同去过一种真正有滋味的生活。
冬月的夜月,时常很皎洁,明月照积雪。立于窗前,多见霜华伴月明。
宋词里有朵无主的梅花,凌寒于断桥边,但并不孤单。这样的梅花,“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
在这样的冬月,我只想静下心来,多读几本书。读什么书呢?能使自己静下心来的书!
(责任编辑 张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