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飞 本名迟颜庆。1978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诗刊》《星星》《散文诗》《诗潮》《草原》《诗歌月刊》等刊物。曾获科尔沁文化政府奖、阿来诗歌奖、中国诗河·淇水诗歌奖、天津诗歌奖等多种奖项。入选数十种诗歌选本。参加星星诗刊杂志社首届全国青年散文诗人笔会。鲁迅文学院第35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出版有诗集《科尔沁笔记》《边塞四重唱》(与人合著)。
把一匹马拴在炊烟升起的地方
把一匹马拴在炊烟升起的地方。
它用一生在认祖归宗。
四只蹄铁,已老于它出生的热土,读出大地的心跳是为谁。荒路上,几声老琴相互较劲,年年西岭霜冷,几行老雁,偷走望断崖上的读书声。
它豢养的芦花又开了。
一粒汉字在额头省亲。
眼中的一片月亮,小心翼翼地游动——家园,就是一枚脚印想它的游子;老阿妈,想她的孩子;一匹老马,想念它的草场。
“我愿意用这血肉之躯,换回一个乳名;我愿意用一身皎洁的骨头,证明自己不是懦夫。”
谁说衰老就是归宿呢?
老了,走不动了,我仆倒时的姿势,也是为众生指路。
路,就是一条饥寒交迫的血脉,只能用一具骸骨来拯救。
每一炷孤烟下,都拴着一匹烈马。每一匹烈马的身体里,都藏着一个秘密。每一个秘密,都是最美的。
最美的,是一颗月亮被拴在马背上,一个走在哪里,另一个就跟去哪里。
一个看着。
另一个睡了。
把心中的马放归草原
你已在我的心底捱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等我将你唤醒,像唤醒一个陌生人。
我猜,你必是心甘情愿深锁其中,被时光这张大嘴反复咀嚼,等一个懂你的人相认,抱头痛哭,反复掂量一个病句。不分胜负。
我猜,这人世必须会有一个践约的人,从自己的身体里放走一匹骏马,任随它用三天三夜追捕号角声。
——我猜,我们注定会成为彼此的死敌,惺惺相惜,却又不肯放过。
心疼你含冤入狱,喉咙里装着半个沙场。
心疼你慌乱中冲出梦境,错失了美人,半座江山的刃口上鲜血涔涔奔涌。
断刃落。土冢生。
我自怜惜一双受伤的耳朵,里面,装满一座江山被重伤时的呻吟。
还有一个你,走进了我的胸口。
让马儿夜夜在迷途上,踩啊,踩啊,把想象中的慌乱踩得满地都是。
我会用一根琴弦牵着你。
我会用一根白发牵着你。
把心中的马放回草原,去一部《春秋》的上游重新遇见。
山脚下的马
一座山,才是最凶猛的武器。
一匹马,才是它的知音。
山脚下,每一颗蹄印,都怀揣重重灾难,彼此安慰彼此的悲伤。它要从弯刀一样的苍穹下,走出绝境。
北斗会把这些苦命孩子的渴望反复舀走,可野火烧不尽的是一座山的嘶鸣和陡峭。
野马归来,你是天地间最不安分的钉子。
钉住一座山。
呼救声有很多种,不过就是刀与斧擦肩而过,一口烈酒咽下,从此相安无事;山路有很多条,却只能选一条自投罗网,一脚便踏入自己的梦境中。
钉住一条路。
血液。鬃毛。筋骨。蹄铁。
狠狠钉住一片大地的呻吟和长调。
唱。借一曲东风,最美的结局,是结束于跋涉路上,而墓志铭就是一口老钟,被凿入肺腑。
一匹马伏于山下。
它终要去一条路上,拓下一根鞭子的凶猛和娇媚。
每一匹骏马的嘶鸣
旷野就是沙场。
用光阴围猎。
悲壮,就是用蹄子与蹄子之间的叩击声,锻打废墟里的一线生机。一双目光,在隘口上望你,尘埃中,等一声声嘶鸣来安慰。
硝烟紧。
伤我者,必要与我共守寂寞,千古豪情终要读懂一根白发,而那匹被通缉的行者,尚在路上。
每一匹骏马的嘶鸣都已出关,退路都是被一蹄子、一蹄子踩断的,它追捕的落日就是绝唱,唱红尘一骑,唱壮士在寒霜里守着江山。
孤烟已发配到大漠上去了。
烽火已发配到断刃的茬口上去了。
再把我发配给你,看惯了披枷带锁的人,就用一夜的风声来救我,囚徒的心里装着家园。
被磨亮的蹄铁,就是一条路在脚掌上醒来。
它掌控着一条路的嘶鸣。
天下,就是一支谣曲受苦受难:每一匹骏马路过的地方,都被洗劫一空。
有人刚刚被立为太子,又有人攻破了城门。
那时候,你驮着一介草民接管了江山。
狼烟也被驮走了。
大将军出关,赶山赶水斩退路,最快意的,就是被一匹骏马的嘶鸣斩于马下,烽火台上,燃起一夜江山。
不问世事的归隐之人,都曾是个好猎手。
古老的琴弦
路,是一根古老的琴弦,也是亘古不变的信仰。
用一千年弹奏,再用一千年来倾听:大漠或者荒原,落日或者孤烟,都是最壮美的孤独。
从一个老屋的遗址上读出血和泪,那是一个个壮士的行踪。一走,就是千年之久。
再长的路,也长不过一缕乡愁;再凶险的雄关,也一定会在壮士的腳下失守。
烈马,就是壮士。
它饮一杯塞外的明月,就足可以荡平一个黑夜了。最美,就是喧嚣之后,孤独的巍峨。
你说的马,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骏马么?
你说的马,是驮着一盏灯火走出绝境的烈马么?
大汗,曾与它同命。
你眼中的泪水与我眼中的泪水是一样的,你眼中的江山与我眼中的江山是一样的,你命里的眷恋与我命里的眷恋是一样的。
每一晚的月亮,都是你的一滴泪水。
一匹马对另一匹马的思念是一样的。
你懂我的苦。
所以你懂,我和另一个你是一样的。
最美的落日
最美就是回眸时,与一颗落日对视。那一瞬的碰撞,才是绝版的诗章。
一把生锈的斧子,楔在山脊上,也顺便将一匹老马的渴望楔进去。它已习惯让自己的渴望先藏在身体里,再跑出来;它也习惯像落日那样,不言不语:
一个大大的句号,多么完美。
你最喜欢的小令早已被光阴遮掩掉了,散落在荒路上,喊一声它的小名,就会有一棵野草钻出来。
一颗落日就是一块补丁,盖在一匹马破碎的记忆上。
有人在最后一缕光芒上解绳记事,也有人用它的锋芒去一页素笺上悬梁刺骨。
风,埋人。
黑夜,也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