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冷冉

午后，炎热的夏日烘烤着院子，墙角的大黄狗趴在一块破缸底下不停的伸着舌头，院子中耸立着一棵梧桐树，树叶纹丝不动，在树叶底下的知了发出刺耳的叫声。

与院外刺耳的知了声呼应的是，屋内也充斥着吵闹声。

“来，喝！”

“来来来！”酒桌上一杯杯酒不停地往一张张嘴里灌着。

穿插着在喝酒之前一个个亲戚朋友送的礼物摆在墙角木质沙发的旁边，每一份礼物上都贴着一张红色的纸条，上面写着送礼人名字。这是村里的规矩，主人把客人送的礼物贴好名字，然后转头按照名字去回礼，就好比很多婚禮上，记录礼金一样。

“好，好！”屋里摆着一张大圆桌，酒桌上一个老人抽着一只旱烟，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看着大家。这是老张。今天是他的生日。

“咳！都别吵吵啦！我说两句啊。”这时候，酒桌上一个老人左手端着一杯酒站起来，右手也掐着一只旱烟，老人看起来有六七十岁的样子，戴着一顶旧的解放帽，一件灰色的外套斜披在背上，他斜着身子站起来，在桌子旁边还有点微微晃动，脸色发红，眯着眼，看起来已经喝了不少酒。这是老夏，跟老张在村里从小一块儿长大。

“咳！今天啊，是他，张德明的70岁大寿啊！我很高兴！大伙儿都知道啊，俺俩可是从小摸着鸟蛋一堆儿到现在啊。这关系！70啊！70活下来不容易啊！想想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咱们家附近有个叫马翠莲的……”说话期间老夏不停的拍打着老张的肩膀。而在他一边说话的时候，桌子上的人听到他越来越不上道的话都微微皱起眉头。尤其是坐在桌子对面的一个老太太更是沉着脸瞅着他。这是老张的老伴，老刘。老张看到老刘和大家的反应，也是强装着笑脸不停的拉着老夏的衣服，让他坐下。

“嗨！夏叔！你说的很对啊！人能活到70岁的确不容易啊！来，今天是姨夫70岁大寿，我代表小辈儿们祝姨夫寿比南山啊。”在老夏还在不停的说话的时候，桌子对面一个年轻人看到桌子上尴尬的气氛后，赶紧站起来打断他。这是老刘本家的外甥，王旭。在王旭的领酒下，屋内所有人都站起来祝贺老张。老夏见此也没有在意，歪着身子跟老张碰杯。

“还得是外甥会说话！”老刘听到小王的话后瞅了一眼老夏大声的嘟囔了一句。

“是啊。好啊，好。”老张听了后赶忙冲老刘递了一个眼色，掐掉嘴里的旱烟，还是如刚才一样微笑着。

随后还是主宾共欢的一番景象。期间老夏还是冒出几句上不了台面的话，王旭总是能够把尴尬的场面给缓解。就这样，一直到黄昏，客人们相继离去。

一直到晚上，老两口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老刘回到屋子里便麻利的收拾着桌子，该洗的洗，该刷的刷，收拾完客厅后又去收拾里屋。而老张却摸着腿一屁股坐在了墙角的沙发上，他一直患有很严重的膝关节炎，一边躺坐在沙发上一边揉着腿，躺了一会儿后，一歪头看到了墙角的礼物，便一件一件打开来看。有鸡蛋，肉，奶粉，牛奶，水果，拿什么的都有，一个个的包裹有序的摆放在一起，上面都贴着一张张红色的纸条。最后老张的目光落在了摆放在最下面的一个包裹上，包裹不大，而且夹在两个黑色的包中间很难被发现，老张把这个包裹抽出来，打开来看，原来是两袋壮骨粉。看到此，老张直接笑了起来。心想这是谁这么体贴啊，知道他关节不好，特意送给他壮骨粉。老张一边笑一边满意的点头，并且从沙发边的茶几抽屉里取出老花镜，想看清楚包装上的字。可是看着看着，老张的眉头却越皱越深，到最后直接把把眼镜一摘大声朝里屋吆喝：“老刘，出来！老刘！”

“怎么啦？”老刘听见老张的吼声后快步走出来。

“这壮骨粉是谁送的啊？”老张直接指着壮骨粉大声跟老刘说。

“我还以为啥事儿呢！我怎么知道谁送的？不是都贴了条了嘛？”老刘直接转身准备回屋。

“你看啊。这个包没贴。”老张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

“不可能啊。我哪个都贴了啊。”老刘回头解释道。回应她的是老张指了指装壮骨粉的袋子没说话。

“还真是！我再找找其他的！还有一个包没有贴。哎呀，可能白天太忙了，没顾上。算了，没有就没有吧，回礼的时候随便回点吧。”老刘弯腰在理那些包。

“哎呀，不是回不回礼的事儿。你看看这袋壮骨粉啊！过期了！”老张叹了一口气说。

“什么？过期了？我看看！”老刘听到后顾不得清理礼物，快步走到老张旁边看。

在山东的农村，规矩大的很，俗话说的好，别人送礼，给一坨狗屎，你也得捧着，这是主家对客家的尊重，同样的，客家对于主家也是相辅相成。而主家最为厌恶的就是收礼的时候收到伪劣产品或者是过期礼物。

“先别着急，你快，先查查谁没贴条。”老张倒赶紧稳住了情绪。老两口赶紧顺着所有人的礼物去盘查到底是谁送的。数看了好几遍，也是年纪大了，也是人太多了，老两口都没有查完就又乱了，气的最后直骂脏话。

“唉，怎么没有外甥的啊？”老刘终于掰着手指头数了一圈礼物，然后寻思着白天的宴客情况，突然在看到桌子上的一个酒瓶子，说起话来。这杯酒是白天时候，外甥王旭在给老夏倒酒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老张越想越觉得蹊跷，又查了一遍，看确实没有王旭的礼物后，马上就把脸一拉。然后瞅了老刘一眼。

“你说什么呢！你拍拍良心，王旭什么时候亏待过咱俩！”老刘听到老张的话也生气了。

“那他的条呢？哪个是他的礼物？再说了，他是没亏待过你，对我可稀松！”老张跟老刘吵了起来。

“我……我不稀得跟你说。不定是贴的不牢靠，丢了。我再找找。”或许是老刘也觉得心虚，便低头重新整理包，整理了一会儿又看到一个大包，里面盛了肉，鸡蛋等好多东西。“你看，这个不是也没贴，还送这么多东西，我觉得一定是小王送的，哪次他不送这么多啊！再说了，今天要不是王旭在，那个老夏在那里胡说八道，老夏，哎？老夏拿什么来了？”老刘一边唠叨一遍挣情理，到后边突然大声的说道。

“什么老夏！老夏怎么了！老夏今天多给我面子，喝了多少酒！他就是啥也不拿，我也愿意。”老张直接摇头否决。

“对！打小就是你的狐朋狗友！你说说，你们俩什么坏事没干过！你看啊！也没找到他拿的东西啊。”老刘一提老夏一肚子火。

“你别胡说八道啊！”老张脸憋得通红，直接大声的吼道。

“什么胡说八道！是谁偷别人家的鸡跑到山上喂狐狸，是谁往人家老太太家门口泼泥浆子，然后骂人家。气的人家老太太因为出不来而直接晕倒了。年轻的时候我都不惜的说了，你说说就这两年，他把你骗出去钓鱼，你掉水里了，他转头就跑，多亏那边小青年救了你，不然你就去见毛主席了。”老刘开始大声数落起来。“你看看今天他说的那些话！这可是你生日啊，你看看他……”

“别说了！”老张一把把壮骨粉扔到沙发上，站起来大吼一声打断了整个吵闹的气氛。屋子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明天回礼，你看着办吧！”老刘见老张发火，把礼物往旁边顺了下，就直接回屋了，只留下老张坐在沙发上，拿着壮骨粉一点一点的看。

一大早老张就坐在沙发上，那袋壮骨粉在手里不停的摩挲着，另一只手里的旱烟已经快着完了，他双目无神看着屋门。

“神什么呢？”老刘从里屋出来，看到老张一直坐在沙发上，双眼有着很深的黑眼圈，见老刘从卧室里出来，也没有抬头。

“走啊！先去老夏家！”老刘一边拿条湿毛巾擦脸一边说。说完之后，老张抬头看了眼老刘，也没有像昨晚上那样坚持。良久后叹了一口气，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了一脚，站起身来把壮骨粉放在准备好的包里。两个人拿着包出门回礼了。

老两口拎着一个黑包来到老夏家，门里面老夏家四周的墙壁乌黄，屋顶与墙角处都有蜘蛛网，屋子里没有几样像样的家具，左侧两张棉纱发中间夹着一个木质小茶几，看起来很不协调。右侧一个木柜上面放着一个小电视，中间正冲门口有张方桌，方桌两边一边一张黑色的大张椅，方桌上面摆放着一堆拼凑起来的茶具，在靠方桌的墙壁上挂着一副福禄寿的中堂画，再看屋里东西摆放的杂乱无章，几个线板凳歪倒在沙发旁边。老夏一个人盘腿坐在右边的椅子上，椅子下面有双拖鞋，他还是一如既往斜披著那件灰色的褂子，里面穿一件黄白色背心嘴角含着一棵皱皱巴巴的旱烟，右手放在方桌上，在手边有一个小的收音机，收音机里是新闻的声音，左手拿一把破蒲扇不停的摇。

“老夏，夏头！”老张还没进门就吆喝起来。

“万娘哦。张德明吆喝什么！”听到老张的声音，老夏一着急反穿着拖鞋就往门口走。“你怎么来了？我说了咱们这，不用还礼。哟，大妹妹也来了。”走到门口打开门看到老刘也在，老夏赶紧改了口气，把老两口迎进屋里。

“怎么不用还礼？那不显得俺们不守礼？”老刘进屋厌恶的看到乱成一锅粥的房间，瞅了一眼老夏说道。

“这？”老夏察觉到老刘语气不对，就看了一眼老张，递了个眼神，示意是啥意思。然而没想到的是老张在装傻充愣，装着没看见。

“不，这礼节还是得有。”老刘听到老夏的话，一点好感也没有，直接没理会，老张看到比较尴尬，直接接过了话头。

“来，先坐吧，我给你们泡茶。里屋里还有一罐好茶。”老夏一边整理沙发让老两口落座一边忙活着从茶几底下拿出茶壶，走到里屋去。而老张却把装壮骨粉的包攥在手里。

“你快说啊！你不说我说了！”老刘见老张进了里屋，扽了一把老张。老张一脸难为情，手都恨不能把包扣个洞，这时候老夏回来，老张赶紧变了一下脸。

“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夜来忙了一天，腰疼的受不了。”老刘见老张还是不敢开口，一把夺过包，扒拉了一下老张，冲着老夏说道。

“可不，我晚上回来也是膀子疼。真是比不上年轻的时候。”老夏把茶壶里的茶洗了一遍，正在泡第二泡，随口应道。

“所以得吃点保健品。俺闺女之前还跟我说来着，让吃点壮骨粉啊啥的。你看看，这个壮骨粉我拿过来你也管用。”老张夫妇说这话的时候认真盯着老夏的反应。但是令他们失望的是老夏只是在泡茶，根本没有其他的反应。

“什么保健品不保健品的。好好吃饭，多吃点肉蛋奶，啥也不缺。”老夏低着头在沏茶，却也没有把眼神放到递过来的壮骨粉上。

“你瞧瞧啊！这是好东西！你跟俺家老张关系这么好，是吧！不得好的都拿出来。”老刘顺着杆子往上爬，不顾老张的眼神警告，把壮骨粉递到了老夏面前。

“哎哟，牦牛壮骨粉，真是好东西。电视上天天做广告。”老夏拿着壮骨粉自信看着，眼神也发光了。而老夏的这个反应却让老张夫妇有点尴尬，老张恶狠狠的瞅了一眼老刘，仿佛在责怪她做的好事。刚要打趣老夏两句，准备想办法把壮骨粉拿回来的时候，没想到老夏却愣住了。

老夏盯着壮骨粉的右下角，深深皱起眉头，拿起壮骨粉，仔细看了看，看了一会儿，眉毛突然一挑，“啪”一声把壮骨粉扔到桌子上。“张德明，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啊！你说的对，我们俩之间有啥好还礼的对吧，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啊！”说着就去拿壮骨粉。

“王八蛋！亏咱俩生活了六七十年了，这么点事儿你信不过我。拿个过期的壮骨粉来恶心我。”老夏脸上青筋暴跳。

“这……你听我解释啊。这不是昨天看这个东西过期了，查来查去……”老张一听老夏把话都说出来了，赶紧解释，但是越解释反而越乱，最后完全愣在了当场。所有的羞愧感冲到了头顶，让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老夏的这番做派，却让一直看不上他的老刘发怒了，她指着老夏的鼻子骂起来。

“夏光明，你也不是什么好鸟。这么些年了，你老窜扯老张干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还没找你呢！你吵吵什么！”老刘还死不认错，硬着头皮往上顶。

“张德明，我不跟女人吵。你们赶紧收拾收拾给我滚！”老夏脸憋得红变绿，直接把装着壮骨粉的包扔出了屋子。

“好啦！别在这里丢人了！赶紧回家！”老张见老刘骂了脏话直接拉住老刘往外走。

“夏头！唉……”老张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老夏，想说什么来着，看到老夏直接把门关上，怒气冲冲往前追老刘了，而门内的老夏的手也在哆嗦个不停。

老两口回到家，一路上老刘都在骂骂咧咧的，进屋后老刘索性提高了嗓门，大声骂脏话攻击老夏。老张一路上一直在忍，现在也终于忍不住了。

“给我住嘴！”老张使尽全力吼。老刘吓了一跳，刚想还口，侧头看见老张的脸铁青，而且眼角里还噙着泪水，也就把话咽了下去。“这下你满意了吧！”

“也不能都怨我啊，谁知道……”老刘也不像之前那样的理直气壮，转而小声说。

“你等着哈！我现在就去找王旭。”说着老张抓起包就要出门。

“唉，你等等啊，万一又不是王旭送的呢？”老刘一看赶紧想阻止，但是看到老张此时的状态，也就没有坚持，准备出门。

“爸，妈，你们这是去哪啊？”正在老两口出了屋门走在院子中准备出门的时候，老两口的女儿张红来家了。

“去王旭家回礼！”老张咬着压根说。

“怎么了这是？”张红也是很纳闷父母的反应。

“没事儿，你先在家待会儿啊，我跟你爸去王旭那里一趟。”老刘赶忙说。

“噢，好。”张红往屋门走去，走到屋门的时候，忽然回身说道：“妈，昨天送的礼物都放哪里啦？我昨天买了两袋壮骨粉，你别给回礼回了啊！那是好东西啊，我托人淘换来的呢。”

这时候老两口还没有出院子门，听到身后女儿的话后，顿时愣住了。

“怎么了？你俩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啊？”张红看老两口不回话就到院子门口。

“那老夏昨天送了啥？”过了许久，老张猛然开口。

“夏伯伯么？不是昨天一早拿过来些熟肉嘛，咱直接给做菜了！”张红说道。

张红说完后，老两口久久呆立在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