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诗学》视角下的高老头悲剧性

2022-05-27 23:10罗慧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高老头亚里士多德诗学

罗慧

内容摘要:《高老头》是十九世纪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代表作之一,在其《人间喜剧》系列中堪称之最。作为一部现实主义作品,《高老头》呈现了多条线索、多个人物,与书同名的高老头父爱悲剧引人入胜。在亚里士多德《诗学》的理论基础上,对高老头的悲剧进行理论探索,从悲剧情节、悲剧人物和悲剧效果三个维度深入体会巴尔扎克的文学创作艺术,走进高老头的悲剧内蕴,思考《高老头》对传统悲剧理论的发展。

关键词:亚里士多德 《诗学》 高老头 悲剧

亚里士多德的文艺理论著作《诗学》,全篇只有26章,但是内容深邃,发人深思,他在传统的悲剧作品与毕达哥拉斯学派研究的基础上,高度概括了悲剧范畴,提出了决定悲剧性质的六个成分,即情节、性格、言辞、思想、戏景和唱段,为后世规范悲剧写作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同时也为悲剧文学作品的解读留下了新的分析视角。

作为一代文豪,巴尔扎克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印记,《高老头》是他的代表作,强有力地勾勒了十九世纪法国的社会现实。当时,资产阶级与贵族阶级的斗争腥风血雨,人们不由得裹挟于社会更替的矛盾下,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与内心世界中表现了复杂的冲突,面条商高老头成为了金钱社会的牺牲品,酿成了惨痛的悲剧。

本文旨在对高老头的父爱悲剧进行《诗学》悲剧理论的渗透,从理论的高度把握高老头的创作艺术,围绕悲剧情节、悲剧人物和悲剧效果三个层次探究亚里士多德传统悲剧理论的实践意义,并进一步分析高老头的描写对《诗学》悲剧理论的发展。

一.悲剧情节

亚里士多德高度肯定了情节的作用,即“情节是悲剧的根本,用形象的话来说,是悲剧的灵魂”①。在他看来,悲剧是有一定长度的,情节应该完整的表现人物命运的变化,其中,情节中的“突转”和“发现”是悲剧中最为打动人心的两个部分,在情节的展开中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作品一开篇就设置了悬念:一个出手阔绰的富商何以陡然变成人人可以取笑的七十老翁?高老头金钱和地位的突转吸引着读者去发现,为文本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旋即又抛出疑问:出入在富商住所的年轻女郎又与他是什么关系?原来,高老头在战争时代做面粉生意发了家,与农场主的女儿生育了两个女儿,也曾度过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可好景不长,由于妻子病故,高老头只能将悲痛转移至对女儿的照顾,为女儿置办了丰厚的嫁妆,将女儿风风光光地嫁进了贵族,可自己却因为面条商的身份遭到了贵族的嫌弃,灰溜溜地搬出女儿的家,住进了伏盖公寓。由于没有经济来源,高老头的消费层级递减,他从伏盖公寓最豪华的房间搬到了最底层的小破屋,从房东企图讨好的对象变成众人取笑的老头。在进一步的发现中,情节出现突转,恰和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发现与突转最好同时出现”。

“突转”和“发现”外,亚里士多德给“苦难”下了一个定义:“苦难是指毁灭性的或者包含痛苦的行动,如人物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死亡、遭受苦难、受伤以及诸如此类的活动”②。正是“苦难”的加持又给高老头的悲剧扣上了一条锁链,环环相扣中让读者欲罢不能。在高老头断了收入后,女儿没有停歇对父亲的索取,反而变本加厉。为了满足女儿的欲望,高老头节衣缩食,变得骨瘦如柴、行动迟缓,还险些被女儿家前路过的马车轧死。在潮湿灰暗、满目疮痍的房间里,他含着泪把自己宝贵的镀金器皿扭弯,用赎回的债券与女儿取得微弱的联系。高老头对女儿的付出到了令人可怜的地步,甚至用自己的养老金给女儿偷情谋了住所。可在他一心一意的付出中,女儿们扮演的却只是接受的角色。后来,两个女儿都出现了财产危机,身上只剩一千二百法郎的高老头无力回天,只能埋怨自己是个穷光蛋,甚至用头砸墙,最后气倒在了床上。一直到他去世,文字都流露出了浓浓的悲哀。那个独自把两个女儿宠大的面条商,最后躺在大学生卖表换来的棺材里,写就了一首沉重的父爱悲歌。

巴尔扎克对情节的把握无疑是突出的,他用精简的文字呈现了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从高老头的出身到去世,看他从顺达之境转入了败逆之境,这个完整的起承转合被组织成双线结构,是传统单线结构基础上的一种创新。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提出了一条完整的单线悲剧模式,即好人由顺达之境转入了败逆之境。为女儿们付出所有的高老头最后寂寥的与世界告别,一味接受父爱的女儿们却没有因此承受悲痛,如此意义上,《高老头》似乎实现了单线的叙述结构,但巧妙的是,巴尔扎克加入了大学生阿斯蒂涅的视角,丰富了这部小说的体量。阿斯蒂涅的成长史是《高老头》的另一条线索,他们同是伏盖公寓的租客,随着情节展开,阿斯蒂涅成了高老头女儿的情人。大多数情况下,高老头的经历是通过大学生阿斯蒂涅的第三视角呈现在读者眼前的,这种第三者的视野强化了文本发现的真实感,使突转更为真实客观,让读者产生身临其境的感受,体现了巴尔扎克的巧思。

二.悲剧人物

“性格”是《诗学》强调的影响悲剧性质的六大要素之一,仅次于情节。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性格是为了更好地展现人物的行动而服务的。在《诗学》的第十三章,他对悲剧主人公的性格做出界定,即介于完美的好人与极恶的坏人间的第三种人:“这种人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的公正,他们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為本身的罪恶与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③。朱光潜在《西方美学史》将其概括为“过失说”,并强调了“过失说”的折衷辩证性,即悲剧主人公应该是与我们相似的,一方面这种悲剧不是完全咎由自取,另一方面又由某些过失而遭遇了灾祸,如此才能激起读者心中最大的怜悯。

作为巴尔扎克笔下父爱悲剧的主人公,高老头在商场上叱咤风云,他靠买卖面粉发了战争财,这是趁了时代的先机,最后又穷困潦倒的去世,这是他非理性情感下的咎由自取。但是,高老头的人物性格又保留了一份折衷色彩,比如他在商场上软硬皆施,却对妻子保留着最淳朴的爱,他对女儿的索取不求回报,实则深谙资本主义社会下的金钱关系。其实,不论是自身的性格因素还是当时的社会环境,都在高老头的身上反映出了一种折衷性。

从高老头自身性格看,他对女儿的爱具有一种盲目性。在女儿的成长时期,他明知女儿的欲望却不加约束,反而想方设法的满足女儿的高要求,以至于女儿对高老头的剥削变本加厉。高老头的溺爱,逐渐丧失了理性,他最终尝到了“过失”的后果。但一旦这份“过失”戴上了父爱的帽子,就显得情有可原。当拉斯蒂涅谈及雷斯托伯爵夫人和纽沁根夫人时,高老头充满了渴望的眼神;当女儿遭遇财产危机时,高老头极度自责与内疚;当高老头在破旧的小房间伛偻着身子省吃俭用时,女儿则身着华服努力在舞会上艳压群芳,强烈的对比下,读者不经意就将对高老头“过失”的注意力转移为对女儿无情的愤懑,从而加剧了高老头的父爱悲剧。

思及当时的社会状况,十九世纪的法国王朝不断更迭,正是社会动荡的时期,资产阶级开始崭露头角,资本主义的诱惑营造了金钱至上的社会氛围。伏盖太太收拾自己的仪容仪表幻想着嫁给高老头成为富太太,大学生阿斯蒂涅榨干了母亲和姐妹的存款用来购置行头,只为在法国的上流社会中出人头地,整个伏盖公寓都弥漫着对金钱的迷恋。高老头亦难逃时代的驱使,他谋取区长职权为自己的面粉买卖行方便,用巨额嫁妆把女儿们嫁入了“豪门”。在高老头奄奄一息之际,他也曾表达了对女儿的埋怨,劝告拉斯蒂涅不要生孩子,自己却无法改变现实,只能拼命搜刮自己的一切来满足上流社会对金钱的渴望,其实,他和女儿们都是在金钱社会欲望支配下的可怜人罢了。

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主人公的身份应该是享誉盛名的贵族阶级。朱光潜对此进行了补充:“对于过去社会来说,它未始没有片面的真理,因为统治阶级人物有较多的机会去发出社会影响重大的行动。但是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不平凡的事往往是平凡的人所做出来的,所以亚理斯多德的规律就不能适用于近代戏剧小说或电影”④。虽然高老头不是影响力较大的统治阶级,但是作为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他的故事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共鸣,同样起到了广泛的传播效果。高老头的悲剧角色在传统悲剧理论的基础上,在属于自己的时代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

三.悲剧效果

一部打动人心的伟大悲剧作品,除了需要故事情节的铺陈与人物性格的设计,使观众产生“怜悯与恐惧”的悲剧情愫也必不可少。在《诗学》的第六章,亚里士多德强调悲剧“通过引发哀怜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⑤。这是悲剧动人心魄的力量,后人将其概括为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论”,强调了个人情感体验在艺术创作中的重要性,并以期在悲剧中产生快感,实现心灵的净化。

高老头的父爱悲剧亘久流传,获得了巨大的影响力,正是因为它在经久的传读中仍然不断地激起读者的哀怜与恐惧,达到了净化的效果。文章采用了大胆的写法,不断渲染突转与发现,构建了一个真实可信的金钱社会,与此同时,巴尔扎克细致地刻画了高老头残破的住所,入木三分地表现高老头对女儿们的迷恋,他并没有放过高老头在离开女儿的家时,险些被马车轧死的场面,更是极力地用深刻的语言描摹了高老头病倒之际的疯狂与悲愤,一种恐惧情愫应然而生。巴尔扎克写尽了法国的“百科全书”,在他现实主义的笔调下,书中的景象和人物就像发生在读者身边,用血淋淋的现实笔触给读者的心灵带来了威慑。在伏盖公寓度过晚年的高老头就是当时资本主义盛行下新兴资产阶级的写照,一生为了金钱奋斗,最终又被金钱葬送。可怜的高老头为了满足女儿们的欲望付出了所有,这种父爱来得深厚,也走得惨重,不断刺激读者的眼球。

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说”对悲剧的功能进行了阐释:“悲剧的主要的道德作用决不在情绪的净化,而在通过尖锐的矛盾斗争场面,认识到人生世相的深刻方面”⑥。用今天的标准审视《高老头》,高老头的深刻悲剧亦没有失去时效性,巴尔扎克用具有超前的洞察力的文字照射了现实,从现实角度帮助读者反思社会,也反思自己。

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许多中国家庭仍在传统观念的影响下,怀抱“养儿防老”的观念,希望年老时能得到子女的关照,可现实是,许多父母在子女成年后仍然艰难地承担养育责任,成为“子女奴”。高老头的女儿们也就是如今社会的“啃老族”,他们的吃穿用都一律由父母买单,即使成年后具有了一定的工作能力和健康条件,子女们也没有独立的意识,始终被庇护在父母的羽翼下,成为当代“巨婴”。在国内特定的现实情况下,“拆迁户”的出现更是壮大了“啃老”一族,获得赔款的拆迁户往往将资金储备起来,给子女们留下大笔财产。因为这笔庞大的安家费,他们可以购置门面成为“包租婆”,高攀上流社会,使《高老头》的悲剧重演。在物欲的笼罩下,父母与子女的关系被金钱捆绑,当父母失去理性思考,继续用他们无私的父爱纵容子女的贪婪,使得子女的挥霍越发没有限度,会滋生无尽的矛盾,酿成亲情反目的悲剧。

通过解读高老头与女儿的矛盾,帮助我们更为深刻地理解社会现实,从中吸取教训。纵使金钱的爪牙麻醉人心,父母与子女相处仍应保留一份纯洁性。对于父母来说,子女是上帝的恩赐,在爱护子女的同时,理应对子女进行正确的价值观的引导;对于子女来说,父母是他們降临于世的恩人,子女应该耐心听从父母的引导,并在父母年迈时,主动承担起反哺父母的道德义务。这样的教育之道,才不至于泯灭了高老头的现实意义。

《高老头》作为十九世纪的西方现实主义作品,在传播的几百年间被赋予了众多的意义。本文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出发,在传统悲剧理论的基础上对高老头的父爱悲剧进行了学理性的解读,在情节的处理上,巴尔扎克运用多个发现与突转加强了对高老头苦难的塑造,又通过父爱的刻画和社会环境的描摹削弱了高老头的过失,由此加深了悲剧效果,促使读者产生哀怜与恐惧。同时,高老头的塑造对传统悲剧理论也有一定的发展意义,巴尔扎克采用了双线结构丰富了文章的体量,让高老头的悲剧在第三人的视角下展现的更为客观,更是以新兴资产阶级作为主人公,在现实的观照下给读者以深刻的人生反思,在二十一世纪仍然历久弥新。

参考文献

[1]亚里士多德.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巴尔扎克.高老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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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郭烁.亚里士多德悲剧理论视域下的《斯通纳》[J].小说月刊:综合,2013,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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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立飞.亚里士多德悲剧理论视野下的《哈姆雷特》[J].语文学刊,2020,40:3.

[8]高军强.父爱的伟大与限度——浅论高老头的父爱悲剧[J].中国多媒体与网络教学学报(上旬刊),2018(10):163-164.

注 释

①亚里士多德.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65.

②亚里士多德.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89-91.

③亚里士多德.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97.

④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90.

⑤亚里士多德.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63.

⑥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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