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市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什么样的床都睡过,但是最令我魂牵梦绕的依然是故乡的火炕。每每在梦里,即使睡在最好的席梦思床垫上,梦境依然是睡在故乡的火炕上,火炕是我对家、对父母最难忘,也是最美好的记忆。
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九三年春节期间,我结束了在寒假里赶写教材的工作,由爱人陪伴着回河北阜平老家探望“解甲归田”的父母亲。第一天晚上,我躺在出生时第一次落地的火炕上,似乎回到生命的原点,当温暖从脊背上一点一点地传来,伏案劳动一学期紧张的肌肉一点一点地放松开来,舒服极了。
我感觉自己和故乡接通了地气,通体舒适地往下沉,身边包围着橘色的柔光,感觉到故乡的老屋是那么安详、舒适、温暖,似乎爷爷奶奶都和我一起躺在火炕上,我又回到了童年时光。
蓝色的天鹅绒般的夜幕中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啊,那是久违的银河,在城市灿烂的灯光下,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的银河,在故乡的天空出现了。啊,无数双温暖的大手托举着小小的我,拥抱着我,亲吻着我,我是银河中的一叶小舟,顺着星波微浪漂流。我刚到人间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吧。
远去了,肌肉酸痛的感觉;远去了,眉头紧锁的烦愁;远去了,尘世间所有的烦恼;远去了,所有的压力和负担。我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灶膛里燃烧的柴草噼噼啪啪地响着,像是祖母那呢喃的摇篮曲,被窝里弥漫着童年时候闻惯了的祖母的味道。母亲在灶前忙碌的身影伴随着锅碗瓢盆的交响乐,将人世间温馨的烟火味儿温柔地铺满每一个角落……我被故乡的美醉倒了!这一刻,我把人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感觉那些东西不值得一提!
第二天一大早,我找出家里多年没人使用过的笔墨纸砚,在发黄的宣纸上写下一首喜欢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写毕,丈夫拿起来,用他那沙哑的男低音读了一遍,我的泪水喷涌而出……
故乡的院子坐落在村子的南面,俗称“小南院”,小小的院落里有两间正北的房子,每个房间里都有一铺火炕,房子不大,火炕占了一半的位置。屋子里摆满了柜子和方桌,还有两把太师椅子。柜子里一大半都是书籍,三叔经常坐在椅子上,半个身子趴在方桌上,有时候学习,有时候算账。冬天天寒地冻,我基本上是在火炕上玩耍。火炕上靠近锅台那边有一个小小的窑窝,冬天祖母蒸馒头发面的盆就放在窑窝里,那里是全炕温度最高的地方,面团一会儿就发起来了,祖母就用那面团蒸馒头给我们吃。没事的时候,我们家的小花猫在窑窝里睡懒觉。有一次,小花猫在窑窝里下了五只小猫崽儿,三叔用棍子赶走了小花猫,把猫崽儿都送人了。小花猫回到家一边“喵喵”地叫唤,一边四处寻找,最后硬是将“孩子们”都找回了家。那情形叫我久久难以忘怀。一只母猫对自己的幼崽儿都是那样呵护备至,何况是我們灵长类的人呢?
在故乡的土炕边上有一堵火墙,火墙的边上用土坯砌进去一个水缸,水缸里的水永远是温乎乎的,什么时候都可以用来洗脸、洗脚、洗碗,那是对余温最好的利用。故乡的村民祖祖辈辈用这种方法温暖着归来游子的心。那火炕、火墙和温水缸就是我童年温暖的记忆。
那天早晨,母亲起了个大早,做了一个砂锅豆腐,然后在热乎乎的火炕上摆好炕桌。母亲说:“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秀娃的生日,咱们喝点儿酒吧。”于是我和母亲一起炒了两个菜,我们四个人喝起酒来,母亲趁机问:“这么多年,你们很少回家,是不是不想家啊?”不等我说话,我爱人就憋不住了,他说:“你们秀娃,做梦都想家,想家里的火炕,想爹娘,可是工作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每年寒假暑假都在编教材、下厂搜集资料,当教师八年,编写了四本书,实在不容易。这回我们回家来,一定要多住几日。”母亲心疼地说:“都说当教师有两个假期,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忙。”爱人说:“秀娃是教研室的骨干教师,有实际工作经验,又是厦门大学的文凭,学校很重视她,不能辜负了领导的期望。”母亲说:“可怜我秀娃,难怪这么瘦,都是加班加点造成的啊。不过话说回来,有活儿干,比没事做好,生活得充实。”我被母亲的话逗笑了,母亲真是老区的人,说起话来就是有觉悟有水平。
母亲笑了,笑得眼泪出来了,哪有母亲不心疼闺女的,她是给我做思想工作呢!我深深理解母亲的心意。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总是给孩子们鼓劲儿,给我们助威呐喊,她是我最给力的亲友团和啦啦队。我在外地工作,母亲有什么事情,基本不告诉我,有困难都是自己克服,生病请医生,都是弟弟妹妹和乡亲们帮忙。我这个当大闺女的没有尽到责任。而母亲总是惦记着我,秋天给我寄红枣,寄核桃,生怕我吃不上家乡的美食。
那天我们的早饭从九点多吃到下午两点,我把自己在外面打拼的悲欢喜乐都给爹娘说了,心里那个痛快,身体也感觉舒服多了。这么多年了,能痛痛快快说心里话的,还是父母亲啊!那一天,我从心底里明白了一个道理:走遍天涯海角,最舒服的地方是故乡的火炕,最亲的人是自己的爹娘。
由于长期伏案工作,落下了颈椎病,母亲问:“闺女,你总是用手揉搓脖子,难不成是有颈椎病?”我点点头。母亲说:“睡火炕,平躺,治病。”于是我在故乡住了半个月,天天听母亲的话,平躺在炕头上,离开家的那天,我感觉自己的颈椎病好啦。这半个月,没有看书学习,也没有脊背着凉,没事的时候,白天晚上都平躺在火炕上。可能是血液流通好了,也可能是起到了矫正脊椎骨的作用,我的颈椎病真的好了。没想到回家探望父母,竟然有这么美妙的收获!母亲说得对,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我还是秀娃,最适合我身体恢复健康的地方还是故乡。故乡,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故乡的火炕,我生命起源的地方!
作者简介:张凤英,笔名太行飞剑,河北阜平苍山村人。系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散文学会会员。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