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骑天马来

2022-05-26 12:05姜宝才
青年作家 2022年8期
关键词:周涛莫言文学

姜宝才

诗人周涛先生在朋友圈发文说:“在哈蕯克族将军家里做客。他家的抓饭和手抓肉就是香,吃了难忘。可以和各民族的朋友欢聚,领受各种文明,这是新疆的魅力所在。” 还发了几张啃骨头的照片,他啃得津津有味,成心馋人。

一斗阁(莫言先生网名)看到美餐,浮出水面,出口成诗:

一根大骨两腮油,网上旁观涎水流。

盖世英雄成吃货,肠肥肚满论曹刘。

周涛回道:“哈哈,好诗!莫老弟何不来一起吃吃!”并当即和诗一首:

清水汤面剩米饭,小葱豆腐萝卜干。

一年多是平常过,偶啃羊腿馋莫言。

一斗阁解释:“本来十月要去,后因疫情而止。你给我留点吃的。”

“盼望你来,快乐相会;我已奔八,何时一醉?”

一斗阁无言,或许他已下潜,或是他不忍让老哥惦念。

古人有“文人相轻”之说,但周涛、莫言二人却彼此敬重,犹如叱咤风云的古典英雄。

我在军艺文学系听到的第四堂课,是朱向前老师讲“军旅文学三剑客”,记得每人都分得一本发表此文的《解放军文艺》杂志。朱向前把莫言、周涛和朱苏进统称为“军旅文学三剑客”。雄文锐言,其声嘹亮。

1994年,朱向前当军艺文学系主任的时候,请周涛做客文学系南阶梯教室,给第五届同学做讲座,谈到自己母亲时,周涛流泪了。也因为这次授课之缘,我们称周涛“涛师”。

记得周涛到文学系做讲座时,就像一匹旷野来的野马,英气逼人。是啊,不是野马,又怎能写出《野马群》?

兀立荒原/任漠风吹散长鬃/引颈怅望远方天地之交/那永远不可企及的地平线/三五成群/以空旷天地间的鼎足之势/组成一幅相依为命的画面

同是马的一族/却与众马不同/那拖曳于灌丛之上的粗尾/披散胸颈额前的乱鬃/未经梳理和修饰/落满尘沙的背脊/不曾备过镶银的鞍具/强健的臀部/有铁的烙印/在那桀骜不驯的野性的眼睛里/很难找到一点温顺

我曾在军艺南阶梯教室听过很多文化名流授课,却没等来莫言。我们上学那段时间,莫言的文学正处于转折期,他受到来自多方面的压力,1993年,他的长篇小说《酒国》出版,就引起了争议。1994年莫言母亲去世,这对他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把全部的情感和真诚用在长篇小说《丰乳肥臀》的创作上,写母亲与大地和苦难的故事。我们无缘与他在军艺南阶梯教室相会。但是军艺的老师们,却常常提到莫言的名字,并用莫言的求学和创作精神,鞭策我们。我们自然以莫言为傲,有人甚至抢“莫言座”。

我们毕业后,莫言师兄因为《丰乳肥臀》的出版,在文学界和社会上产生了巨大反响,批评声也随之而来,莫言的工作环境也因此发生了变化。我们关注着这一切。

这时,周涛敢于为莫言仗义执言,他知道莫言的文学意义。他们虽然性格不同,一个天生高傲,一个喜欢语言狂欢;一个苍狼沉嗥,一个天马行空,却是惺惺相惜。

周涛出生于太行山西麓,最后落足于西部高原,以《神山》《野马群》《兀立荒原》《稀世之鸟》等诗文作品纵横西部荒原;莫言出生在山东半岛的高密县,以《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白狗秋千架》《食草人家》《酒国》《丰乳肥臀》《蛙》等小说亲近芸芸众生。

“自从文坛冒出一个莫言,也就粉碎了我写小说的梦。”周涛以诗歌出名,在准备转向小说创作时,却遭遇了莫言。第一次阅读莫言的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就放不下了,看毕,他像发现了文学新大陆:“一个伟大的作家诞生了!”激动之余,他仿佛遭到雷击,感觉告诉他:“莫言的小说,我无法超越!”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中国文学界普遍有一种情绪——即“诺贝尔文学焦虑症”。文学界人士都在呼唤和期待文学大师的出现。在一个文学作品研讨会上,周涛与莫言见面了,当时莫言被搞得有些灰头土脸,超出文学之外的“审判”,更是令人不寒而栗。一边批莫言,一边呼唤大师,好不热闹。周涛幽默地问:“你们天天寻找大师,呼唤大师,可是大师就在身边,却看不到!”大家惊愕,“谁?”周涛把目光对准莫言:“就是他!”如此霸气的语气,把莫言也吓了一跳。有人对周涛的话,难以理解。

2012年,莫言问鼎诺贝尔文学奖,文学界一时喧哗起来,而周涛却在遥远的新疆,默默为莫言祝福。同样,不管师兄逆风行舟之时,还是步入世界文学殿堂的辉煌时刻,我们这些军艺的学友都在默默地关注他,总想找一个机会,跟大师兄在一起坐一坐。

从军艺毕业20多年后,这个愿望终于实现。莫言作为大师兄与我们第五届的同学相聚在了一起,他还特意题写了两首诗:

毕业二十四冬春,几多风雨几多文。

初心莫忘永不改,都是魏公村里人。

都是魏公村里人,此语一出动我心。

走过千山与万水,可堪回首忆青春。

在师弟师妹们面前,莫言谈起自己的军艺往事:“军艺毕业后,有一两年的时间,我住在厂桥这边。每到星期六,就骑着自行车跑到魏公村去,在魏公村马路对面的新疆烤羊肉串摊位上,吃羊肉串。到学校里面去,也没意思了,因为没有熟人了。吃几串羊肉串,在周围转几圈儿,就回去了。心理上的依靠没有了,这种感觉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讲到作家作品的独特性和局限性,鼓励师弟师妹们进行文学创作。他与军艺文学系第二届、第三届、第四届同学没有太多交往,反而跟我们第五届同学交往比较多。2020年春天,疫情闹得厉害,学友分散在各地,彼此牵挂。莫言以师兄的身份,组织了一次“拍月比赛”,结果参加活动的同学,都得到了他的“墨宝”奖品。

作为五届文学系学友的“涛师”,看到了莫言写给第五届学友的诗篇和书法,也跟大家互动起来。当年的军旅文坛“剑客”,莫言和周涛一路走下来,互相凝视,彼此欣赏,不管多远,都能闻到对方的气息。他们之间的友谊,也成为我们的谈资。

2021年6月,我去新疆伊犁采风,出发前,郭同学说:天山很壮观,涛师也孤独,你去了,他会高兴的。卢同学也嘱咐:“周老师听力不好,如没有戴助听器,说话声音可大一点!”莫言特意嘱咐,向周涛先生问好。

知道我要来,涛师早早在门口等待,不停地张望。我从另一条路至,远远地就看到了他,掏出手机,把他拉近,抢拍了一张照片。

为我的到来,全家人在准备午餐,做正宗的新疆拉条子。我见涛师第一面,就把手机放在他的耳旁,放大音量,让他听语音。他静静地听,发现是老朋友莫言的语音:

“我通过朋友圈,看到了他那个院子,看到了他的树,看到他栽的蔬菜,看到他每天过着的那种‘腐朽’生活,看到他在家大吃大喝啊,看到他身体好,非常的欣慰啊,什么时候去新疆拜访他!”

涛师端着手机,时而静听,时而哈哈大笑,就像一匹高兴的老马,昂首扭身,发出嘶鸣。

很奇怪,莫言的声音,让他立刻耳聪起来。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他谈的都是有关莫言的话题。涛师说:要相信天才的存在,这是血液里就有的,看不到,也说不清。你看他的样子,多像管仲。他是一个高寿的人,身上有长寿基因,他的作品更会长寿。上个百年,看我的本家(指鲁迅),下个百年,就看他了。

我进屋,就听他谈莫言,要走了,他还在谈莫言:“莫言,我想他了……如果他来,去南疆还是北疆,我都全程陪,给他当解说员!”

我临告辞时,涛师还在谈莫言,他给弟子微信,写的还是莫言:

莫言老弟,才华乱溢;世已有亮,何必生瑜;百年一人,有幸相遇;世有奇人,国应珍惜。

回到北京,我给莫言先生发去了周涛的近照和视频,他很快发来了一张 “飞扬跋扈”一词的释义截图。看老朋友的体态,莫言有一种莫名的感伤: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狂放不羁,甚至有点“飞扬跋扈”味道的周郎,如今却变成皓首苍颜了。莫言先生留言:“我要尽快去看他!”

两个月后,莫言先生暗暗买了飞往新疆的机票。不知道对方是否晓得。看涛师在朋友圈晒庭院美图,我故意试探地问:

“喜鹊登枝头,有何喜事?”

他很敏感:“你说,有何喜事?”

看来对莫言的行程,他浑然不知。望着藤上的大葫芦,便回复他,“葫芦已成熟,即将漂洋过海到你家……”

他反问:“这是大神?”

我不能多嘴。

后来,由于疫情的原因,他们失之交臂了。如果不是涛师在朋友群里“啃羊腿馋莫言”,莫言也不会提及此事。涛师感到很遗憾。我也做了解释,安慰他。

涛师回言:“你说得对,今年不见明年见。莫老弟是我最喜欢的人,我也想念他!他来的话,一定要告我一下!”

“一定,”我补充一句,“最好是在来年开春,有个约定,他就不好搞突然袭击了。”

“好的!”涛师发了几个感情包。

文章末了,有人问我:到底涛师让你给他老朋友莫言带回什么礼物?

当时我刚进涛师客厅还没坐稳,他就笑眯眯地说:“我有一个宝贝,准备送给莫言……”他拉着我的手,走进书房。

“你回去,把‘大根’带给莫言……只有他配得上。”

重托之下,我带着涛师的“礼物”,小心翼翼地登上了飞机。回到北京后,马上禀报。

涛师问:“他看到有何反应?”

我回道:“他笑了!”

“他高兴就好,他没骂我吧?”他又问,“那是克孜尔千佛洞的神物(复制品),告诉他了吗?”

我回言:“告诉了!”

涛师霸气地说:“莫言,就是中国文学界的大根!”

涛师用原始图腾的方式,来赞誉莫言的文学成就和地位,并为他祈福。人类向来对万物繁殖力都予以赞美和崇拜。作为诗人的周涛,情感独特,做法高妙,所赠礼物,自然充满了想象力。

周涛经常在“两块砖墨讯”上,欣赏莫言的书法作品,两人也互相赠诗。周涛给莫言一幅书法,笔锋如虬枝古道:“我欲乘风归去,君骑天马再来。”莫言写给周涛的诗墨,幽默俏皮。在莫言眼里,李白和杜甫堪称中国文人友谊的典范。周涛与莫言之间,彼此欣赏和尊重,这来自他们文学的高度,更来自心灵的深度。

周涛私下说过:天才是与生俱来的,是血液流传下来的,莫言本姓管,你看看莫言的相貌,也许他就是管仲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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