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谦敬动词到谦敬副词：“麻烦”的情状化与副词化研究*

李蓉蓉，张谊生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一、引 言

在现代汉语中，“麻烦”有形容词、动词、名词三个词性，且意义都比较实在。目前通行的《汉语词典》①包括《现代汉语词典》（7版）、《现代汉语规范词典》（3版）、《汉语大词典》。对“麻烦”的释义都相同：（a）形容词：这个问题很麻烦。（b）动词：自己能做的事，绝不麻烦别人。（c）名词：他现在有麻烦了。检索现当代语料，我们发现“麻烦”使用的也多是上述三个义项。但是，还有一些用例不能用上述释义解释：

（1）我想滑雪！！！背包徒步去~奥特曼之光~呲呲呲呲呲~恩，麻烦来个这样的人。（BCC 语料微博）

（2）2012年，麻烦来点好运！（BCC语料微博）

这两句的“麻烦”都是动词性的，相当于“请”。目前《词典》中动词性的“麻烦”都是“使人费事；给人增加负担”的意思，为带体词性宾语的动词，词典的释义不能恰当地解释这两句中的“麻烦”。检索人民网和BCC语料库中更规范的句子：

（3）服务员，麻烦拿两瓶60 度以上的烧酒过来。（杨银波《中国的主人》）

（4）声音沙哑的几乎不可辨识，浅野芷茜稍微清了清喉咙重新开口道，“可不可以麻烦请葛木辉接个电话？”（金萱《一笑倾君》）

上述（3）和（4）中的“麻烦”都表请求义，更多的表现为一种谦敬用法。（4）中的“麻烦请”连用，委婉请求义更强，“麻烦”和“请”保留任何一个都不影响谦敬义的表达。本文关注的重点是“麻烦”在上述例句中的用法，“麻烦”出现在状语位置，即动词性的“麻烦”词义淡化，情态义增强，可以理解为谦敬副词，类似于作为谦敬副词的“请”。②参见车淑娅《论词义演变对句式演变的影响——以“请”字为例》，《西华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第74-78页；阚景忠《“请”字源流浅说》，《齐鲁学刊》，1990年第5期，第98-99页。

本文的例句以北京语言大学BCC现代汉语语料库和人民网为主，部分选自北大CCL 语料库以及当代新闻报刊。所有例句均标明出处，较长的略作删节。

二、状位分布特征

一般而言，出现在状语位置上的多为副词。形容词、动词、名词做状语在现代汉语中也很普遍。本文讨论的对象是动词性的“麻烦”出现在状语位置上③不包括：当然女人有很多麻烦的家务，还要麻烦地生孩子。《读者（合订本）》这里的“麻烦”是形容词性的，描述“生孩子”的麻烦。。动词“麻烦”出现在状位时，不是所有的动词都可以被其修饰，后面多为自主可控动词。本部分主要考察后面动词性成分的构成。为了便于说明，本文选取了510 条有效例句进行封闭统计。①例句为粗略统计，500余条说明此类现象比较普遍。例句来源是先对北大CCL现代汉语语料库和北语BCC现代汉语语料库中的“麻烦”进行检索，选出“麻烦V”，再以“麻烦V”进行人民网的检索，尽量选择规范的接受度高的例句。

（一）单音节

“麻烦”出现在状位时，其后的动词性成分多为单音节，双音节的较少。检索到的不同V 一共有37个，其中单音节的有25个。例如：

（5）“我想找一下救灾处的负责同志,麻烦帮我查一下电话。”“请稍等……”一会儿,这位工作人员便拨通了电话。（《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10）

（6）他几乎走到柜台前：“大爷，麻烦问一下，这奖状是您家的？”“是我女儿得的。”（皮皮《比如女人》）

（7）“我就是听说这里这类案件时有发生才来查访的。还有谁家丢了自行车，麻烦请几个来。”李长春诚恳地说。（《人民日报》1996-05）

（8）问跟前营业员，说是卖完了，真不知说什么好。但不死心，叮嘱营业员：麻烦再给找找。人家不耐烦地回一声，行呀！（《人民日报》2000年）

例（8）中的“再给”为状中结构，“麻烦”修饰“再给”，是高层状语。“帮”“问”“请”“给”是单音节动词里面出现次数较多的几个，都在50 次以上。“麻烦”修饰单音节动词统计的详细情况如表1所示。

表1“麻烦”修饰单音节动词的情况统计

（二）双音节

据统计，“麻烦”修饰双音节动词出现在状位的例句较少。语料中，检索到的不同“V”为双音节的仅有12 个。主要有“告诉、联系、回复、通知、处理、留意”等等。例如：

（9）之后又有摩托车手因油料耗尽而停车的悲剧，华恩兄弟的后勤人员通过微信朋友圈求带话：终点的兄弟麻烦告诉李铁军，我们迷路了，让他们自己回大营吧……（《2019环塔拉力赛吉利汽车壳牌车队徐埃利再夺赛段冠军》《人民网》2019-05-27）

（10）28 日18 点17 分,一位网友通过微博紧急求助:一名淄博婴儿疑似吞下异物,正由淄博交警带路前往济南就诊,麻烦联系济南交警代为引路。（《婴儿紧急转诊网友微博求助》《齐鲁晚报》2013-03-02）

（11）[网民留言]书记你好！听说汝州市大部分宅基地已经确权，为什么钟楼办事处闫庄西边的宅基地没有确权？麻烦回复一下是怎么回事？（《生活垃圾满天飞网友要求还村庄原貌》《人民网》2018-06-21）

（12）如果有人认识伤者，也麻烦通知一下伤者的亲属。（《男子被撞三天后醒来不说话愁坏肇事司机》《贵阳晚报》2013-11-25）

“告诉”“联系”“回复”“通知”都是自主双音节动词。语料中，检索到的双音节动词不仅在类别上少于单音节动词，且每个不同的V 出现的次数也远远少于单音节动词的频数。“告诉”是出现最多的双音节动词，仅有14 例，其余的都在5 例及以下。“麻烦”修饰双音节动词的情况统计见表2。

表2“麻烦”修饰双音节动词的情况统计

简言之，“麻烦”修饰的动词性成分以单音节动词为主，较少修饰双音节动词。“麻烦”其后的动词性成分单音节与双音节的统计占比见表3。

表3 单音节与双音节动词的占比统计

综上所述，我们发现：“麻烦”出现在状位时，其后的动词性成分主要为单音节动词。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单音节动词出现的类别多于双音节的类别，类别比约为2:1；一是单音节动词出现的例句远远高于双音节动词的例句，例句数比约为11:1。

三、副词化的历程

现代汉语中，动词“麻烦”多表示使人费事或给人增加负担。①参见《现代汉语规范词典》（3版），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语文出版社，2014年，第875页。本文讨论的“麻烦V”就是麻烦某人做某事，表示一种请求。检索北京大学CCL现代汉语语料库，“麻烦”其后直接修饰动词V 的例句比较少见，大多数都是以“麻烦NV”的形式出现。“麻烦NV”中的“N”多是人称代词“你（您）、他（她）”，是典型的兼语式。“麻烦V”形式的大量出现是在当代汉语中。分析“麻烦V”得先对“麻烦”的动词性用法进行历史梳理②语料中还发现了这样的例句（A）李：你瞧我们来一趟也不容易，那件事有些情况可能你们还不了解。我们希望能把事情跟你们谈清楚。牛：是啊，是啊。麻烦您，再去请示一下老何同志。我们不耽误他很长时间，谈完就走。（当代电视电影文艺《编辑部的故事》）（B）李东宝：“你瞧包口一趟也不容易，那件有些情况可能你们还不了解，我们希望能和你们把事情谈清楚。”“是呵”，牛大姐开口，“麻烦你再去请示一下老何同志，我们不耽误他很长时间，谈完就走。”（当代文学王朔《懵然无知》）例（A）的“麻烦您，再去”分处两个小句，（B）中的“麻烦你再去”为兼语式，从时间上看（A）例早于（B）。这种由复句转向兼语的例句在北大CCL古代语料库中未发现，且限于篇幅，此不赘述。。

（一）兼语式

古代汉语中，“麻烦”本是形容词，通过致使用法产生出动词。③“麻烦”从形容词衍生出动词的过程，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故不作详细分析。检索北大CCL 古代汉语语料库和汉籍全文检索系统（四），我们发现：“麻烦”作动词使用表请求时，最早的用法是兼语式的“麻烦NV”。例如：

（13）尹澹然焚香告诉天神说：“州判官萧裕，被妖狐迷惑，麻烦各位即刻剿除狐孽。”（李昌祺《剪灯余话》卷三）

（14）我不想当面对他说，麻烦您委婉传达我的意思，让他去考虑其他人选。（李昌祺《剪灯余话》卷五）

动词“麻烦”在古代汉语多以兼语式的形式出现，表示一种请求，即麻烦别人做某事。（13）（14）例中的“麻烦”是动词，“各位”“您”既是“麻烦”的宾语，又是后面动词“剿除”“传达”的主语。例（14）中的“传达”又受副词“委婉”的修饰，更加突出请求别人做事的委婉态度。

（15）岱云兄弟的为人，以及他做官治家的表现，九弟在江西都是亲眼所见，麻烦九弟详细告诉父母、祖父，求堂上大人吩咐，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以便回答他。（曾国藩《曾国藩家书》）

（16）……又我想问家乡的事很多，现另开一个单子，麻烦弟弟逐条回答辞托了，兄国藩草。（曾国藩《曾国藩家书》）

（17）新娇又拿出十两银子送给衙役，拜托他们说：“请您收下这微薄的银两，麻烦您多加照应，他日水落石出，案情大白，必当厚报。”（曹绣君《古今情海》）

（18）李跃就把陆二爷练艺惨死，请陆二奶奶过来，商量不经官府，私了此事，麻烦你开张殃榜出来。（常杰淼《雍正剑侠图》）

上述例句中，例（15）和（16）中的兼语式“麻烦NV”中的“N”是亲属称谓名词（九弟/弟弟），例（17）（18）中的“N”是人称代词（您/你）。发展到现代，兼语式“麻烦NV”中的“N”多是人称代词“你（您）”。例如：

（19）“大哥，我想做点生意。手头尽是零票，麻烦您给换张百元整票。”（《人民日报》1993-02）

（20）13 时30 分。一位中年男子走到蒋蓉妹面前：“蒋老师，麻烦你查一查，我去应聘的那家银行有没有回音？”“好的，你稍等。”小蒋在电脑键盘上嘀嘀嗒嗒敲开了，虽然手势还不很熟练……（《人民日报》1998年）

（21）本来，20元稿酬，领不领都可，但又一想，此汇款单已麻烦小查跑了一趟邮局，又承我报驻上海记者站站长张丽珍用挂号信寄来，不与《作家文摘》打个招呼，也愧对朋友的一片热心。（樊国安《春暖人情》）

（22）“价钱不成问题，麻烦魏总帮我修一下。”刘玉福一边道谢，一边先回公司去了。（《作家文摘》1997D）

现代汉语中，“麻烦”多用于口语，表示当面请求，故兼语式“麻烦NV”中的“N”多为人称代词“你（您）”。例（21）中的“小查”是背称，且是一种回想叙述；（22）句中的“魏总”是尊称，类似于“您”。

（二）（兼语）隐含式

发展到当代汉语，尤其是网络语言中，兼语式“麻烦NV”演变为“麻烦V”。“N”的脱落是“麻烦”情态义增强、词义淡化转向副词的重要因素。“麻烦V”在北大CCL 语料库中较少，主要集中在北语BCC 语料库和人民网。“N”的脱落分两种情况，一种是“N”已在前面出现，“V”的动作发出者可以确定，出于语言经济性原则将其隐去；一种是不确定“麻烦”的对象，即受众不只一个，“V”的动作发出者不能确定到具体的某个人。简言之，脱落的“N”可以概括为有定特指和无定虚指。①有定特指和无定虚指参见陈平《释汉语中与名词性成分相关的四组概念》，《中国语文》，1987年第2期，第81-92页。

A.“N”为有定特指

脱落的“N”为有定特指时，多出现在交际对话中，此时的“麻烦V”可以补出“N”变成兼语式“麻烦NV”。这时的“麻烦”还是动词，只不过情态义增强，可以看成谦敬动词。例如：

（23）“李先生，麻烦等一下做个笔录，你太太是开煤气自杀的。”一名警察在旁边冷冷地说。（《读者》合订本）

（24）“麻烦帮我刷一下卡好吗？”乘上49 路空调车，林小姐好不容易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到一席之地，一边把手中的电脑包和大号手提袋放到地上，一边将手中的公交卡递给了已走到跟前的售票员。孰料，原本还笑吟吟的售票员立即板起了脸，“我们没义务代乘客拉卡，你自己走过去刷好了。”（邵珍《公交空调车：两元值吗》《文汇报》2005-06-08）

（25）聂煊一点也不让步，他对服务生说：“麻烦来两杯热可可。”（有容《雨物语》）

（26）“师傅，麻烦送我到县委大院。”（《两种车的不同“假期”》《人民网》2015-04-05）

上述例句中的“麻烦V”是兼语式“麻烦NV”中的“N”因其为有定特指（画波浪线）隐含省掉而来的。“李先生”“售票员（我们）”“服务生”“师傅”都是确定的对象，是“麻烦”的宾语，也是动作“V”的发出者，受话人在现场，可以不用指出，如果将其补出，一般都是“你（您）”,如“李先生，麻烦你（您）等一下…”“麻烦你（您）帮我…”等。

B.无定虚指

“麻烦NV”中的“N”为无定虚指名词时，“N”脱落变成“麻烦V”。这时的“麻烦V”不能补出“N”，“麻烦”不能看成谦敬动词，而是处于副词化中的“麻烦”。例如：

（27）“有人在外面吗？”芙菱兴奋地拍着门大喊。“麻烦开个门！拜托！”脚步声疾跑而来。（乔安《亲亲小懒猫》）

（28）姚晨发布的此条微博看似并非出于无聊之举，她在微博中提问时表示“拜托各位”，以下为其微博原文：“哪位记者朋友上班了，麻烦帮个忙，急问一个问题：记者的工作是努力接近真相？还是记录生活中的真实？哪种说法准确些？”（《姚晨微博突然发问记者工作职责引发数千网友热议》《新京报》2011-11-03）

（29）蓦地里，在迷宫般的湖中墩子间，不知在哪个角落，传来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女性语音。“是谁在划船呀？麻烦过来搭我两步！”（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

（30）2 月11 日11 时许，一名女子通过网络给记者留言：1990 年或1991 年，在达州雷音铺七里沟有一户人家，生了几个女儿，有一个被计生人员抱去没有抱回来，现在还没有找的，我就是那个女孩，现在回来找生父母。如果有好心人知道的，麻烦打个电话给我。我是农历6 月20 日出生的，是腊月抱去养父母家的。（《达州：超生女婴遭计生人员抱走23 年后欲寻生父母度元宵》《四川新闻网》2014-02-13）

上述例句中的“麻烦V”都表示一种求助，可以看作是兼语式“麻烦NV”发展而来的。由于“N”（画波浪线）是无定虚指的成分，不确定麻烦的对象到底是哪一个，也不能确认“V”动作的发出者是谁。语言传递信息要避免模糊，尤其是身处困境向别人发出求助时，更需要明确求助的对象和求助本身。求助的对象不能确定，但是求助本身是确定的，且求助本身比求助对象更重要，故无定虚指的成分（求助对象）不在“麻烦V”中出现。此时也可以看成是发话人向所有可能提供“V”帮助的人的求助。当然也可以把这种向无定虚指对象的求助看成是发话人和所有人的一种对话。隐含式的“麻烦V”中，“麻烦”的语义对象是发话人，而“V”的语义对象是例句中的“N”（画波浪线）。

（三）状中式

隐含式的“麻烦V”是由兼语式的“麻烦NV”演变而来，“N”的脱落是从兼语式变成隐含式的重要因素。语料中，还有一些“麻烦V”不能看成由兼语式“麻烦NV”演变而来，即“麻烦V”不能变成“麻烦NV”。“麻烦”的宾语不能补出，词义淡化，类似于谦敬副词“请”的用法。例如：

（31）麻烦快点过年吧，我等不及了。（BCC 语料微博）

（32）此贴转发很火，各大网站都有人转帖，已经有人私信给我威胁，我特特公告一下，麻烦请事主他本人来跟我联系，如果他要求删帖，我会删的。（BCC语料微博）

（33）帖子稍作修改，地址有变，麻烦请亲爱的们移步这里：会唔会觉得我比较霸道?比较烦?比较懒惰？（BCC语料微博）

（34）其实今天我不知道说什么……总之，你好，我就很好了转给你看看，如果你真的想放弃了，那么麻烦请你离开！不要再伤害我！一次就够了！我忍了你不止一次……（BCC语料微博）

上述例句中的“麻烦V”是典型的状中式，不能在“麻烦”和“V”的中间补上名词“N”。翻译成英语时，“麻烦”也不能找出一个具体的词对译。例（31）中的“麻烦”和“过年”中间插入了副词“快点”，这里的“麻烦”相当于“拜托”，是一种祈愿的用法，不是词典里收录的动词性“麻烦”。例（32）—（34）句中的“麻烦”和“V(请)”的对象都是“事主他本人、亲爱的们、你”，“麻烦”在这里表示一种委婉发出“跟我联系、移步、离开”请求的谦敬态度。

上述状中式的“麻烦V”都是微博中的例句，微博语言代表语言的新兴用法。“麻烦V”是否仅存在新兴语言里？检索语料，发现类似的用法也存在于文学作品中。例如：

（35）“不好意思，我的家人都不在，有事的话，麻烦请你在外边说。”“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你好不好。”家人都不在是吗？男子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复杂难解的光芒。（彤琤《笑拥晨曦》）

（36）“阿义，你认得我吧？麻烦请你帮我通报一声，我要见呈祥贝勒。”姜颖急切地说，忧心的泪又溢出了眼眶。“很抱歉少福……颖格格，我们贝勒爷不见客。”（楼采凝《冷酷君心》）

（37）“先生，麻烦请你离开。”冷淡的声音又从对讲机里传出来。罗客雪突然仰起脸，双眼锐利地直盯着对讲机上方某个定点看。“等我见到冷月后，我自然会离开。”难怪他老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原来真的有摄影机在上头。（郝逑《风花雪月》）

（38）两人停下动作，像机器人一样脖子叽叽地转向她。“这样我无法了解情况。要动手请稍后，麻烦请先跟我解说一下。”神田A、B收回拳头。（谷川流《逃离学校》）

上述部分的“麻烦请”也是典型的状中结构，其表达的重心就是“请”，“麻烦”是状语。“麻烦”在这里同样表示的是一种委婉谦逊的情态义，删掉“麻烦”只会影响句子的委婉情态，不会改变句子的基本意义。

（39）[网民留言]书记您好，麻烦问一下武威市今年春、秋学生普通话考试时间是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步骤网上也查不到，麻烦告知。（《夏季小区为何飞虫入侵当地：都是榆树惹的祸》《人民网》2018-07-31）

（40）“麻烦问一下，领导在不在？”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在平淡中恪守初心——记第九届全国“人民满意的公务员”哈元寿》《人民网》2019-07-10）

语料中，“麻烦问”用频较多，是状中结构。“麻烦”在这里就是礼貌用法，知道“问”这个动作会给对方添麻烦，但又必须问，所以选择“麻烦问”来显示委婉和礼貌。“麻烦问”相当于“请问”，这里的“请”是古代汉语中谦敬副词的用法。状中式的“麻烦V”不能补出“N”，“麻烦”是谦敬副词，“麻烦”和“V”的语义对象都是“发话人”。

四、副词化的动因

兼语式的“麻烦NV”变成隐含式的“麻烦V”，从表层句法看是“N”的脱落，深层动因是交际的合作原则和语言的主观性在起作用。“麻烦V”从隐含式发展到状中式，也是语言主观化的体现。本部分主要探讨“麻烦V”的演化动因。

（一）合作隐含

合作原则是会话交际的重要原则。美国语言学家格赖斯对其解释为，“在参与交谈时，要使你说的话符合你所参与的交谈目的或方向”[1]。汉语的兼语历来就有在祈使句中省略隐含的习惯，比如“请你看”“请您签字”都说成“请看”“请签字”。“麻烦NV”出现的语境都是一种请求，“N”的脱落是语言交际合作原则的体现，无论是有定特指还是无定虚指，脱落的“N”是交际双方内心知晓，可以不用言说的。例如：

（41）小毛跟他走到大门外，他向小毛道：“麻烦你去跟村长跟小喜商量一下，看这事情还能在村里了一了不能？”（赵树理《李家庄的变迁》）

（42）秦湘琪立刻找个绮宇公司的女职员，对她说：“麻烦去请你们董事长过来，说她老公有事找她。”女孩看了童致一眼，依言去找秦湘萍。（冷玥《谁说不能喜欢你》）

（43）一个长脸、三角眼的家伙冷冷地说：“我们是军统的，麻烦王先生跟我们走一趟！”（《作家文摘》1996B）

（44）据《三秦都市报》报道，其中一人自称省纪委干部，在出示工作证后对局长说，“现在有事需要你配合调查，麻烦跟我们走一趟。”（《骗子扮纪委双规官员被识破称要为反腐做贡献》《北青网》2014-05-07）

例（41）和（42）中的“麻烦”都出现在对话中，“麻烦你去”和“麻烦去”都表示发话人请求受话人（小毛、女职员）去做某事。发话人发出请求时，请求的具体内容是重要的，省掉“N”不会造成歧义。例（43）和（44）发生在司法人员调查事件时，“N”（王先生）的出现可能是出于礼貌，又或者是现场人员并非只有王先生一个，（44）中“麻烦”的对象就是前面出现的“局长”，因其受话人就在现场有定特指故隐去，也是交际合作原则的体现，不会引起歧义。

（二）情态凸显

彭利贞指出，“情态是语言中主观化特征比较突出的一个功能范畴”[2]。“麻烦V”从（兼语）隐含式发展到状中式，既是“麻烦”情态义增强的结果，也是语言主观性的体现。根据沈家煊的解释，“语言的主观性是指说话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即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3]。“麻烦”别人本来就会给别人增加负担、使人费事，但必须发出一个请求“麻烦”对方时，发话人一般都会以一种谦逊礼貌的方式提出请求。例如：

（45）“王爷，请你自重。”上官紫翎低吼。……瞧他，还笑得一副“不干我事”的模样，真是刺目。“麻烦收敛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王爷！我一介文弱书生，可不希望因“断袖”的罪名被乱棒打死。”“放心，我怎么舍得呢？翎。”（蓝少芬《霸道多情郎》）

（46）虽然她算不得是好人之流，但还算敏感，不至于粗心到连得罪了众姊妹仍不自知的地步，会吗？是自家人窝里反吗？“麻烦收起那副藐视人的嘴脸，看了就想扁你。”小炸弹气红了脸，浑身上下无一处爽快，八辈子没穿过裙子，今天特地破例，居然碰上新郎落跑事件，怎能教她不爽、不呕？（甄幻《抢婚进行曲》）

（47）“没什么事，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我们已经用过餐了，麻烦帮我们送上热饮。”“好的。”侍者上前将两人的餐盘端走。（冷玥《未婚夫你是谁》）

（48）“沈秘书，麻烦帮我找时间，我要做身体检查。”“身体检查？”沈秘书的眉毛皱了起来，她记得于慕锋两个月前才做过体检而已，怎么又要做身体检查？是不是他身体有什么毛病呀？虽然她的心里是这么想，但还是尽职地将于慕锋所交代的事记到笔记簿上。（子缨《情妇当道》）

“麻烦收敛”“麻烦收起”都是命令式的要求，从语境中我们可以得知发话人对现场受话人的表现不满意，但出于礼貌原则以及发话人的主观情感考虑使用“麻烦”。发话人把自己放在受话人的角度，认为自己的请求可能会给受话人带来“麻烦”，但又不得不说。例（47）中的“麻烦帮”是客人对侍者的请求，例（48）中的“麻烦帮”是上级对下级（秘书）的请求，“客人”与“侍者”的关系类似于“领导”和“秘书”，二者都是发话人站在受话人的角度委婉表达请求。“麻烦”在这里更多体现一种委婉的情态功能。

（三）语境吸收

张谊生曾指出：“语境吸收（absorption of context）是指在词语的使用过程中诱发某个成分虚化的上下文。语境吸收在谦敬类评注性副词的形成过程中起过独特的作用。”[4]实义动词“麻烦”出现在状位虚化成谦敬副词就是语境吸收的结果。“麻烦”经常和“请”一起连用，表示谦敬。这时的“麻烦”翻译成英语时，没有具体词义，不能翻译出来。例如：

（49）以后大家注意，如果有人进来宣传，就跟他说：麻烦请7：30 后再进来宣传。7：00—7：30 是大家的早读时间，这个不能被打扰。周知。还大家一个完整的早读！！（BCC语料微博）

（50）麻烦请你以后在说别人坏话的时候，先拿出自己的手机看看是不是在通话中，谢谢！（BCC语料微博）

（51）“麻烦请你去通知他们开饭了。”“好。”（冷玥《谁说不能喜欢你》）

（52）“麻烦请你离开。不交代清楚前，小姐不会见你。”“小姐？”罗克雪低吟了声，对于蓝冷月的真实身分更好奇了，除去她住的地方怪异，平常人家里哪会有警卫看守大门。（郝逑《风花雪月》）

上述例句中的“麻烦请”都位于句首，无论是新兴的微博语料还是规范的文学作品，二者连用位于句首表达一种谦敬的情态义，没有具体的词汇意义。“麻烦请”中的“麻烦”完全可以删掉。语料中，“麻烦请”连用的例句大量存在，粗略检索BCC语料库，各类别合计约500条。①为粗略统计，统计时间为2020年1月2日，包含微博里的例句，个别例句有重复。这里的约500条和第一部分的510条封闭语料统计不同。

五、情态化的功用

“麻烦”直接修饰动词性成分出现在状位时，语义重心为“麻烦”后面的成分，多是委婉表达一种请求。本是动词的“麻烦”用作副词，不表示实际的动作行为，意义已经虚化，主要表达谦敬的情态义。

（一）委婉请求

“麻烦”多用于祈使句，主要突出一种委婉谦虚的情态。同样的请求使用“麻烦”与否，二者的表达情态不同。例如：

（53）康元智点头，回头向李大富说：“大富，就麻烦你送伯母回去，顺便去帮我请个假。”语毕转身快步追上主治医师，低声问：“我爸还有多久的时间？”医生沉默片刻答：“最多半个月。”（冷玥《未婚夫你是谁》）

（54）“黄老师？”斜对面的梁老师试探性的唤了一声。“没事，我正在和我母亲聊天。”她强挤出一丝笑容，挂断电话。“何助教，我下午有事，麻烦帮我请个假好吗？”说完，她赶紧拿起皮包，离开犯罪现场。她现在没有心情去再会母亲大人的叨念，或是同事诧异的眼光，下午那场重要的约会需要她全心应战。（凌淑芬《吹个口哨来听听》）

（55）李仲生用一种十分虔诚的目光看着中村敏昭教授。此时，中村敏昭教授看李仲生的目光更近了，他没有言语，想了想，便拿起了电话。说道：“请您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三分钟之后，原刚教授走进来，中村敏昭教授把李仲生选24 门课的事情说了一下，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想法，这时，李仲生明白了，系主任是为了加强力量说服我。（《连载：千年无悔-李仲生的14 年东瀛博士梦(17)》《人民网日本版》2007-02-13）

（56）“梁伯吗？我有点事想请教您老人家，麻烦请您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他的口气里透着尊重与敬佩。（吕希晨《偷情地带》）

例（53）和（54）都表达“帮我请个假”，（54）中“麻烦”的使用增强了委婉的谦敬情态。这两句都是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发出的“请求”，与（53）相比，（54）句更有礼貌且更乐于被受话人接受。（54）中的发话人和受话人是同事，但是从“何助教”这个称呼来看，两人的身份不同，发话人放低身份“麻烦”何助教，突出的是发话人谦敬的态度。（55）和（56）都表达“请您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趟）”，前者是身份平等的双方，都是教授；后者是晚辈对长辈的请求。（56）中的“麻烦”凸显的是对长者的尊重，从“他的口气里透着尊重与敬佩”可以看出“麻烦”表达谦敬的情态义。

（二）舒缓要求

祈使句大多都是发出要求或命令，态度比较坚决。“麻烦”的运用可以舒缓要求。例如：

（57）“麻烦请他们进来。”黄云陇对秘书发出指示，若有所思的眼光在上司脸上梭巡。（凌淑芬《无端嫁得金龟婿》）

（58）一个参谋人员进门，报告说：“民主联军郝总司令特派的王副参谋长和朱克靖部长特派的联络代表邓（旭初）政委，请求晋见陈军长。”陈毅：“他郝鹏举搞什么鬼，我还能看不出来？好，请他们进来。”（《华东战场最高机密》《人民网》2012-05-02）

（59）电梯停在六楼与七楼之间，法仪苦恼的用双手蒙住脸，“下次你搭电梯的时候麻烦通知我一下，我绝对不会跟你坐同一班。”（子纹《精彩绝配》）

（60）范英明横下一条心说：“长痛不如短痛。报告放在床头柜上，你签完了通知我一下。”（柳建伟《突出重围》）

上述句子使用“麻烦”的部分都是一种要求。例（57）和（58）都是上司领导和下属的对话，发生在日常生活和军队生活。（57）中“麻烦”的运用考虑到受话人的情感。军队是纪律严明，等级森严的地方，发话人不太可能站在受话人的角度发出要求。例（59）和（60）都是在发话人情绪不太愉悦的情况下发出的要求。（59）例中的“麻烦通知我一下”要求有所缓和，现场的气氛也可能缓和；（60）句中的“通知我一下”就是强烈地发出要求。

六、结论和余论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的发现可以归纳如下：当代汉语中，实义动词“麻烦”经常用于请求别人做某事，随着“N”的脱落以及“麻烦”情态义的增强，“麻烦”发展出一种谦敬副词的新用法。从兼语式到隐含式再到状中式，语言的合作原则、经济原则以及主观性一直在起作用。“麻烦”出现在状位时，其后多是单音节动词，较少为双音节动词。“麻烦请”连用是“麻烦”发展出谦敬副词用法的重要语境。“麻烦请”位于句首后接一个句子，此时的“麻烦”绝不是现行词典里收录的“麻烦”义项。毋庸置疑，当代汉语中的“麻烦”已经发展出一种谦敬副词的用法，且多出现在状语位置。“麻烦”的谦敬副词用法和“请”的谦敬副词用法相比有什么区别？二者的谦敬委婉义程度如何区别？一般而言，“麻烦”多用于口语，比较随意；“请”多用于书面语，比较正式，二者的区别还需专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