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蓉
(常州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常州 213022;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高级翻译学院, 广东 广州 510420)
清代沈复的《浮生六记》通过记述作者与妻子陈芸的生活点滴串联起其人生经历,作品的多重魅力吸引了大量海内外读者激赏、仿作(如杨绛《干校六记》)或展开学术研究。《浮生六记》的翻译研究以语言学范式为主,“从文本内因素出发,重视译者研究与微观的翻译策略探讨”(梁林歆、许明武, 2017: 56),译本中的插图、封面设计等副文本要素也得到了一定的关注(梁林歆, 2021)。自清末杨引传发现手稿至今,《浮生六记》从冷摊无名之作成为全球读者熟知、喜爱的经典作品。本文尝试在“大翻译”范式下考察《浮生六记》经典化历程,着重分析译者林语堂的影响,以期为中华经典外译研究提供新思路。
2015年起,罗选民教授多次公开阐发“大翻译”(big translation)思想。2017年,“大翻译”首次得到书面阐释(Luo,2017:1),付添爵(2020:175)译为“通过将文化记忆引入文化研究,‘大翻译’范式也随之诞生。称其为‘范式’,我认为大翻译应该是翻译研究的一种思想(或思维模式),它可以产生新的研究方法。……大翻译的本质可被定义为:它是一种翻译模式,以文化记忆为着眼点,从共时与历时的维度将一种文化中的经典(典籍)翻译视为持续进行的、动态的、多模态的互文阐释与建构过程,是一种‘统观’视角下的宏观性语符翻译和跨学科翻译研究。”大翻译与文化记忆的勾连也是关注重点(罗选民,2019:99)。
“大翻译”是一种范式、一种思想、一种理念。宏观层面,“大翻译”将文化记忆与翻译研究有机结合,关注文本翻译与文化翻译的经典化和全球化;中观层面,“大翻译”从历时与共时两个维度关注文本和文化的多模态、持续性、多层面的语符转换与传播,容纳语内、语际、符际翻译形式,突出不同翻译形式之间的互动性、互生性和互文性,以触发全新的研究范式、翻译模式和传播模式;微观层面,“大翻译”强调综合运用阐释、模仿、改写、重译、改编等手段,促成“边缘”文本或“边缘”文化的主流化、经典化和全球化。“大翻译”力求打破相关学科、相关领域的边界,尝试从历时与共时、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地方文化与全球文化、文本与超文本、民族与跨民族、学科与跨学科等综合性视角重新阐释翻译与文化传播过程,对翻译现象、文化传播事件、文化记忆的积淀等发掘动态性、综合性、跨学科的整体考察,有助于提升翻译研究视野,有利于丰富翻译理论的跨学科性。如果说,以往占据翻译界主流的微观文本翻译研究是一幅幅精工细作的工笔花鸟图;那么,“大翻译”范式中的翻译研究将摹画适宜远观的马赛克式山水长卷。
《浮生六记》手稿一度流落,直到由清末文学家杨引传发现于“冷摊”,才逐渐为世人所知。《浮生六记》原不具备进入主流文学圈的可能性,主要原因有四。其一,作者沈复是“习幕经商的人,不是什么斯文举子”(俞平伯, 1992: 117),杨引传购得《浮生》书稿后“遍访城中无知者”(杨引传, 1992: 114)。其二,沈复生活的乾嘉年间是考据学派的隆盛时期,学术上盛行考据与训诂,《浮生六记》这类关注个人情感及日常生活的自传至多被视为“二三流作品”(汪龙鳞, 2001: 482)。其三,《浮生六记》采用“私人化”叙事话语,不为主流文学接纳。陈寅恪(2015: 103)先生曾评说:“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处,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为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景,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载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之创作,然其时代已距今较近矣。”其四,《浮生六记》缺乏刊印流通渠道,民间知名度极为有限。
《浮生六记》成书于1808年,由杨引传于1847年发现,并约于1877年排印收入《独悟庵丛钞》。此后140多年间,《浮生六记》逐步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经典,被国内外读者喜爱,引发了文学、美学、哲学甚至室内装饰等相关领域的思考与研究。下文将尝试从语内、语际、符际翻译三个层面考察作品的国内外传播历程及译者林语堂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王宁(2015: 12)重新界定翻译研究的七个方面,其中就包含“作为一种同一语言内从古代形式向现代形式的转换”,属于雅克布森(Jakobson, 2000:114)提出的“语内翻译”。“大翻译”范式下的语内翻译并不局限于同一语言的古今形式转换,还涵盖在转换过程中的种种评注手段。经考察,本文将《浮生六记》的语内翻译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自1877年至1980年,第二阶段自1981年持续至今。
清道光年间,杨引传于苏州城“冷摊”购得《浮生六记》手稿。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王韬(1992: 115)作跋,称赞此书“笔墨之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杨引传集管贻葄六首题诗、同治香禅精舍近僧的序、杨引传的序、王韬的跋等,于光绪三年(1877年)交上海申报馆以活字版排印,收入《独悟庵丛钞》,《浮生六记》自此开始流传于民间。俞平伯“幼年在苏州,曾读此书”(俞平伯, 1992: 117);1922年,他从顾颉刚、伯祥(实名未考)等处借来《浮生六记》的《雁来红丛报》本、《独悟庵丛钞》本阅读。因此可推断,20世纪初已有多种版本的《浮生六记》广泛流通。1924年,俞平伯为《浮生六记》加注现代标点;1932年,开明书店出版俞平伯校点版,并多次重印;1946年,上海实业出版社本还附有叶圣陶序言。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刊1924年的俞平伯校点版,并收录《独悟庵丛钞》本的题诗、序跋及俞平伯关于《浮生六记》的旧作三篇,此版本也作为“中国小说史料之一”传世。概言之,《浮生六记》语内翻译的第一阶段中,杨引传、王韬、俞平伯、叶圣陶等文人学者的题诗、序跋、现代标点标注、校点等形式的语内翻译为作品赢得丰厚的象征资本,多家出版社刊印及重印,为作品的广泛流通提供了物质条件;《浮生六记》读者群得以扩大,相关学术研究业已起步。
自1981年以来,《浮生六记》多种语内翻译版本持续发行,各类版本的宣传语、推荐辞、入选丛书系列多以“经典”“珍品”“古典名著”“典藏”“基本藏书”“必读”“典范”为标识。由此引发的阅读、评注、赏析、研究等初步奠定了作品在国内文学的经典地位。另一方面,作品的精彩段落入选中学语文教材,成为青少年的必学材料和全民族共同的文化记忆。例如,“闲情记趣”中“余忆童稚时……此皆幼时闲情也”一段稍经删减另立标题《童趣》,收入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七年级上册语文教材(沈复, 2001);同一部分也被江苏教育出版社七年级语文上册收录,增加标题《幼时记趣》(沈复, 2009)。
中国大陆1877年至1994年间《浮生六记》语内翻译及出版情况汇总如表1所示。1995年后,各类版本(含注释本、评析本、校注本、译注本、笔记小说合集等)层出不穷,限于篇幅,暂未列出。
表1 《浮生六记》语内翻译汇总表(1877-1994)
《浮生六记》体现了我国古代文学中“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人生哲学、寻常夫妇“布衣菜饭,可乐终生”的生活典范、坎坷人生中“诗意栖居”的生活美学。作品开创自传体的新文体,倡导清新、真实、自然、近情的文风,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乾嘉时期文学创作中人性关怀的不足。黄强(2007: 3)坦承“在中国古代‘性灵文学’的历史系列链上”,《浮生六记》是重要的一环。历经多种版本的语内翻译,《浮生六记》国内读者群日益扩大,大众阅读和相关学术研究始终保持较高热度,作品随之成为我国古典文学的重要文化记忆。
《浮生六记》的语际翻译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1935-1942)以林语堂英译为主;第二阶段(1943- )以非英语的语际翻译为主,并持续至今。林语堂英译《浮生六记》,吸引泛英语读者(含英语母语者和非英语母语者),为它进入英语世界推开大门。
1935年8月,由吴经熊主编的全英文文化杂志《天下》(T’ienHsiaMonthly)创刊号在“Translation”栏目刊登了林语堂《浮生六记》英译文及译者序,至1935年11月第四期将全文刊载完。《天下》的预期读者是“西方普通大众”;杂志由上海别发洋行出版发行,通过其遍布中国内地、香港、日本、新加坡、爪哇、英国、德国、法国、美国等地的发行点(段怀清, 2009: 3),将《浮生六记》推介给了欧美、亚洲等地读者。
1936年9月,由黄嘉德与黄嘉音主编发行、林语堂任顾问编辑的《西风》(WestWindMonthly)月刊创刊号“长篇连载”栏目刊登林译《浮生六记》汉英对照版及译者序,连载29期于1939年1月刊登完全文。随后,《西风》先后多次跟进对林语堂《浮生六记》汉英对照版单行本出版讯息,包括第30期的预售启示、第32期的新书启示以及第34期的正式出版启示。《西风》创刊号先后刊印3000份,至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暂时停刊前,总订阅数已超过20000份,读者群体之广泛在同时代期刊中居于前列(邹振环、王纯, 2000: 61-62)。林译《浮生六记》汉英对照版借助《西风》在全世界范围的流通网络,扩大了自身海内外知名度,为作品全面进入英语世界充分预热。在国内,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也于1999年、2009年分别推出了《浮生六记》汉英对照插画版和英文版。
此外,《浮生六记》英译文也见于同期的林语堂英语著作中,传播途径与形式丰富多样。例如,MyCountryandMyPeople(1935) 第九章“The Art of Living”第二节“House and Garden”介绍沈复和李笠翁的园林装点之法时,将《浮生六记·闲情记趣》中“若夫园亭楼阁……两人不禁落泪”分作两段英译,作为例证融入园林居室装饰的阐释。又如,TheImportanceofLiving(1937)第十章“The Enjoyment of Nature”第三节“Two Chinese Ladies”中,林语堂借助陈芸与沈复在七夕、中元和苏州消夏的三个生活情景向英语读者解释中国人乐享自然、怡情悦性的乐趣;第五节“On Flowers and Flower Arrangements”引用 “花以兰花为最……从此誓不植兰”的英译说明中国人对兰花的喜爱可达到忌恨的程度,又援引“唯每年篱东菊绽……另有世外之趣”的英译介绍中国民间插花艺术。再如,TheWisdomofChinaandIndia(1942)第二部分TheWisdomofChina收录了林译《浮生六记》英译全文及译者序。
MyCountryandMyPeople在美国大获成功,出版当年刊印七次,1936年刊印三次,1937年、1938年各刊印一次。TheImportanceofLiving初版时连续52周位列畅销书排名。1942年兰登书屋出版的TheWisdomofChinaandIndia出现在美国书商联合会(American Booksellers Association)向白宫呈交1941至1945年间出版的200册推荐书籍中(Lasker, 1945: 327),并频频入选中国背景阅读书目(Alessios, 1944)、历史哲学及文明史参考书目(Sarton & Siegel, 1946)、中国哲学书目(Chan, 1953)、东亚修辞参考书目(Jensen, 1987)等各类书目;1948年维京出版社单独出版了该书第二部分TheWisdomofChina。据笔者不完全统计,1942至1945年间发表的TheWisdomofChinaandIndia英文书评约有20篇。《浮生六记》林译文随此三部英文著作进入西方大众、官方和学术视野,获得更广泛的海外读者群。一方面,书中对中国人生活方式的描绘富于新意、引人入胜(Burtt, 1943: 626),获得英语读者的喜爱。另一方面,《浮生六记》成为了解帝制中国的必读材料和性别研究、世界文学、比较文学和写作课程的恰当材料(Sample, 2012: 118)。
自1938年起,日语、韩语、法语、俄语等多个语种的《浮生六记》海外译本持续出版。这些版本或直接从中文译为其他语种,或经由林语堂英译转译。各国知名出版社及李克曼(Pierre Ryckmans)、邵可侣(Jacques Reclus)等知名汉学家集聚丰厚的象征资本,为《浮生六记》的语际翻译助力良多,促使作品的文学魅力和经典性得到海外公众的认可与欣赏(Hill, 2012: 620),成为全球人民共同的文化记忆。
表2 《浮生六记》语际翻译汇总表
(续表)
由于篇幅所限,下文重点介绍法语版本的接受与影响。法语版《浮生六记》的出版社Gallimard在美国被赞誉为法国文学的同义词,出版社曾出版6位法国诺贝尔奖获得者的作品,合作作者们共获得27次龚古尔奖、18次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等等(皮埃尔·阿苏里, 2010: 405-406)。
一方面,《浮生六记》中的诗意生活、私人化的日常叙事和价值观等吸引了法国读者。法语译者李克曼在法译本封底强调了《浮生六记》私人化叙事的独特性和诗意生活。据车琳(2018: 48)所译,李克曼认为“传统上,中国文学并没有发展出一种自传体裁,而沈复的作品生动形象、情真意切,尤其是它的主题是隐私生活(这是中国语言里最近才出现的表达方式)”,“沈复拥有一种我们现在最需要的生活秘诀——诗意的生活,它并不专属于少数幸运的先知,而属于所有那些懂得在浮生中拥有生活勇气和发现即时幸福的人”。学者Bruno Chabert(2009: 838)将《浮生六记》推介为可以用以“了解中国社会内部和价值观的作品”。
另一方面,《浮生六记》引发了法国学术界的探讨。美学家舍费尔(Jean-Marie Schaeffer)在其美学专著《告别美学》(Adieu à l’esthétique)第二章中引用司汤达《亨利·布吕拉尔的生活》及沈复《浮生六记》片段,以说明不同文化中存在相似的审美态度(Schaeffer, 2000: 14)。哲学家Judith Esptein Schlanger(2007: 103)在对比《浮生六记》和《干校六记》两部作品时,评价前者为“中国文学经典之作”。汉学家Nicolas Idier (2009: 519)在一场关于“L’envie”(需求)的笔谈中以沈复、苏东坡、李渔的作品为例,探讨生活中快乐太少的缘由是需求过多。
大翻译范式倡导“译介内容形式从传统单纯的‘语际翻译’转向多模态的‘符际翻译’”(龙晓翔, 2019: 92),电影电视、舞台表演、音乐作品、绘画艺术等多模态形式均有可能推动中华经典的海外传播(同上:90)。
表3 《浮生六记》符际翻译汇总表
(续表)
《浮生六记》的符际翻译以话剧、影视剧、地方戏曲为主,各种形式相互借鉴,共同促进作品的经典化。据现有资料,最早的符际翻译为1943年费穆于上海编排的话剧版《浮生六记》。从这一场语言到舞台的翻译改编中可以窥测出后续符际翻译的多样性与衍生性。导演费穆编排《浮生六记》话剧版时,从事影视、戏曲电影(京剧)、话剧等剧目的导演、编排、制作工作已整整十年,在上海影视剧、戏曲界具备较高声誉。由表3可知,1947年电影版、1954年粤语电影版均借鉴参考费穆话剧版,前者还由费穆亲任编剧;而粤剧、越剧、昆曲、黄梅戏等地方戏曲的语际翻译也从1943年话剧版和早期电影版中得到了启示。2019年昆曲版《浮生六记》在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展演,获赞“中国版的《追忆似水年华》”,得到国际观众的高度关注与喜爱。近年,《浮生六记》还衍生出富于时代气息的符际翻译形式。例如,“喜马拉雅”有声书发行“浮生六记”白话文朗读版、粤语朗读版。《浮生六记》昆曲剧院版为配合演出宣传,于2018年10月1日在上海浦东机场2号航站楼举办了快闪,吸引了大量青年受众。
《浮生六记》多种改编、重演剧目在国内外舞台充分诠释作品的魅力,令其经典性跨越时代与语符而经久不衰。话剧、戏曲、电影、电视、实景演出、海外展演、音视频和现场快闪等语符翻译形式不断改编、改写、阐释、再创,创造出符合、反映时代精神和受众审美需求的符际翻译作品,成就《浮生六记》在当代经典化传承的丰富形式。
百余年《浮生六记》的翻译与传播中,林语堂对作品经典化的影响在于:《浮生六记》语际翻译伊始,林译本以多种形式存世,从连载于英文刊物到搭载三部畅销英文著作在美国出版,扩大了作品的海外知名度。同时,林译《浮生六记》为许多非英语译本提供了参考,多个语种的译本又依托各国权威文学出版社顺利地进入各国文学读者的视野,令作品的经典性得到夯实。林语堂译文是《浮生六记》百余年经典化的分水岭,它不仅为《浮生六记》开拓进入英语世界的跨语际之路,也在全球的多模态、符际翻译传播中赢得广泛的跨语际读者;多种形式的语内翻译、语际翻译和符际翻译不断衍生,形成合力,使名不见经传的《浮生六记》成为中外经典之作,形成全球读者共同的文化记忆。林语堂《浮生六记》的语际翻译,将中国的生活美学、人生哲学、生活典范、价值观介绍到英语世界,让真实、自然、清新、近情的文风、私人化叙事话语为世界读者所热爱,促成跨文化传播。
“大翻译”范式下,翻译的发生与影响历时而绵长。《浮生六记》所承载的文学体裁、价值观、生活方式、人生哲学之播迁是浸入式、跨语符、跨文本、多媒介的传播过程。历时、统观的语内翻译、语际翻译、符际翻译,不应被视作跨文化传播的终点,更应被看成其起点、接力点。林语堂拥有敏锐的文化自觉、独特的文化视角、灵活多样的出版渠道和发行方式,其翻译活动激发了文本与符号之间的双向、多重的阐释形式。《浮生六记》林语堂英译本推动边缘文化、边缘文本、边缘作家走进主流文化视野,走进世界文学殿堂,成为各国读者共同的文化记忆,有助于消解文化偏见与文化误读,提升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