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曦 | Chen Xi赵纪军 | Zhao Jijun
叶雅各(1894—1967)作为中国近代林业开拓者之一,于1918年获得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森林系理学学士学位,随后于1919年进入耶鲁大学森林学院学习,并于1921年获得森林硕士学位[1]。20世纪初期的美国,在罗斯福总统的倡导下大力发展森林保护和造林政策,成立联邦林业局,开展林业教育[2]。叶雅各所就读的耶鲁大学在1900年便设立了2年的林学硕士项目,开创了美国新的林业教育模式,并逐渐形成了系统的林业专业教学[3]。这些学习经历所积累的林业知识基础,对叶雅各造林理念的形成起到重要作用,也为他此后致力于我国早期造林事业奠定了基础。
由于叶雅各在促进林业科学技术和高等林业教育发展方面的突出贡献,其生平被收录于1991年出版的《中国科学技术专家传略·农学编·林业卷·1》[4]。目前对于叶雅各的一些研究主要围绕其造林实践展开,即国立武汉大学的绿化建设[5-7]。本文尝试更为系统地梳理叶雅各的理论著述与实践活动,探讨、总结其关于造林社会功能、生态效益、美学价值等的认知及理念,并进一步分析其理念在国立武汉大学选址和校园绿化、开辟武汉大学植物园、完善林学教育等实践中的具体体现,从而更为全面而深入地探讨其在造林绿化、林业生态科普教育等方面的贡献。
叶雅各基于在美国留学和考察的见闻,回国后多次发表报刊文章,向民众阐释森林之利,倡导植树造林,从中可见他对造林社会功能的认知,一是满足日常生活的实用;二是社会经济方面的作用。
对于前者,叶雅各认为“亦可分为直接与间接两种:①直接关系——人生至老,无论如何,绝对的不能离开木材。如生住居室、死用棺木、日用器物,以及舟车船舰,几无一非木材制成……②间接关系——电报电话之电杆、铁道之枕木。为建设上必需之物……”[8],这两方面大体上与实际的民生之需相关。
对于后者,叶雅各提出“苟有林业,则伐木锯板运搬及其他林业制造等业,至少亦可容纳无数无业游民,庶乎各处盗贼乞丐流氓可以减少”[9],是为社会就业方面的重要意义;与此相应,则是林业对国民经济的贡献。他在考察海关统计报告中关于我国1916年—1920年间自国外进口木材所费巨额银两之后,叹喟“吾国以缺少森林之故,不得不忍痛输入外材,物品恶劣,价格昂贵,对外之漏卮即增。国民之经济愈艰,国库日穷,国势日弱,各项实业皆不能启发”[9]。因此,他认为造林在经济方面的利益“彰明较著”,且“社会方面所得之利益,较之个人所得为大”[9],可见叶雅各胸怀国计民生的视野;而社会就业和国民经济密切相关,也反映了叶雅各献身林业、济世为民的初心。
由此可见,叶雅各对于造林的社会功能有深刻的认知,他结合我国当时内忧外患的社会现状,强调发挥林业在促进国民经济发展,维护社会安定方面的作用,进一步推动了民国初期我国“振兴林业即振兴实业”[10]思想的传播,在当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叶雅各对于造林生态效益的阐述主要在于林木的蓄水保土作用,他在不同场合均表达了类似观点:“森林之利……尤以其保存土壤,维持水分,为唯一的大贡献……”[8],这里的“唯一”之说或许绝对,但反映了他本人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的关切与重点。类似的,他认为“森林能涵养水源,调和气候,节制河流。可使林地附近,晴不至干旱,雨不至泛滥”[9]。这些关于造林生态效益的认识,也为相关实地调研所证实,并据以阐释林木减少水旱灾害,减缓山坡剥蚀的原理[11];更将森林与水利、土壤相联系,说明森林在整个生态系统中的作用[8]。因此,他提出解决水土问题的方法便是“多植森林,以涵养水源。其败枝落叶,根蔓盘错,以保护土壤”[8]。在内忧外患、民生凋敝的20世纪初叶,叶雅各从专业角度阐释这种生态功能,具有特殊的时代意义,其感叹吾国“牛山濯濯,石骨磷磳……皆系无森林之结果”[9],亦不难见出其家国担当①。
除了林木,叶雅各认为动物也是构成森林生态效益不可或缺的角色,并特别提到森林里一定要有鸟,是维持森林生态平衡的重要一环。所以叶雅各无论在国立武汉大学,还是在武昌蛇山的造林实践中都专为鸟类种植果树[12],为后人造林提供了重要的经验借鉴。
叶雅各还注意到树木在美感方面不可替代的作用。其一是视觉观瞻之美:“树木者,天然风景之点缀品而不可或缺者也。虽有庭园泉石之胜,苟无树木以为之辅,则为缺而不全。若凡树木存在之地,无论其在城市在山林在庭园或为春为夏为秋为冬,皆有魁梧庄严潇洒俊美之风韵”[9]。且“城市中苟有树木,则绿荫街道,俨如排衙……河岸有树木,则水多清涟,游鳞可数,水光倒影俨如画图,此为道路河岸之美景也”[9]。其二是身心体验之美:“吾人无论为士为农为工为商,治事之暇,均不可不稍事休息,或徘徊庭园,彳亍道周”[9],因而林木之美可“娱养心性,恢复疲劳”[9];无论是城市道路,还是河岸山林处,均应种植树木,发挥其令人“心旷神怡、尘嚣顿忘”[9]之作用,道出造林对于民众身心健康的重要性。因此,针对当时国内经济落后,无力大面积规划造林的现状,他指出尤其要重视树木的庭院绿化美化功能,“夫吾国房屋不少隙地,苟能布置得宜,亦未尝不可以此点缀风景”[9]。
相对于叶雅各对树木美学价值的强调,近代与其同时期的建筑学者童寯(1900—1983)在研究中国园林时,提出“即使没有花卉树木,它依然成为园林”的观点[13]。叶、童两者的研究对象有某些共同之处,但基本观点恰好相左,而相映成趣,从中可见森林学的专业背景对于叶雅各造林美学思想的影响。
基于对森林各方面功能和价值的深刻认知,叶雅各联系实际,提出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实践理念:一是遵循造林的客观规律;二是注重实效的工作方法;三是加强民众的科普教育。
(1)遵循造林的客观规律
叶雅各关于造林客观规律的认知源于造林实践的观察。首先,他认为应着眼森林培育的过程,而非仅仅务求结果。民国初年,在孙中山的倡导下,政府及社会各界相继颁布和实施了一系列兴林举措,掀起了一场造林热潮[10]。然而地方政府在实施过程中急功近利,只重栽植、缺乏管理,导致树木成活率低下。因此,叶雅各提出栽植森林“固一永久之事业也,惟收效之日甚远,非本人一生所及见”[9],表现出某种长远眼光,不求其速成,而强调造林绩效的累积。
其次,为获得相应的造林绩效,还应注重林木的种植时机。针对当时将清明节定为植树节,全国统一在清明节植树的现状,叶雅各指出:“我国地方广阔,南北的气候大不相同。到了清明的时候,我们南方各种树木,多已经开叶很大了。这时候移栽,一定很难存活的。就是勉强存活,成长断不能茂盛”[14]。由此,叶雅各建议“何不将植树节日,改上前一个月或半月。那时移植,树叶尚未萌芽,存活自然容易”[14]。1929年,国民政府正式将植树节改为每年3月12日的总理逝世纪念日[15],用以推广孙中山崇拜进而巩固统治,而这恰好解决了叶雅各曾经提出的在清明节植树太晚的问题。
再次,是关于树木配置的科学方法,以利于森林防灾管理。20世纪20年代以来,美国颁布一系列政策鼓励造林,强调森林防火以及火后的森林更新[16]。受留学美国的影响,叶雅各在解决森林问题中也“设法防止野火”[8]。据叶雅各之女叶禧宁回忆,叶雅各在1950年初期曾带领学生在武昌蛇山上植树,其显著的特点是使树木无论横看竖看斜着看,都能成行成排,这样若发生森林火灾,便可迅速打通防火道,防止山火蔓延[12]。
最后,叶雅各强调森林资源分布的因地制宜。基于以农业生产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国情,他提出“森林所在之地,当为不适于农业之地,如高山丘陵是。而凡不适于农业之高山丘陵,皆当用以造林”[9]。如此,符合树木生长的环境条件,不仅“使土地得尽其利,毫无荒废遗弃也”[8],而且能够充分利用森林涵养水源的生态功能,使“附近农田仍得受其灌溉之利,而旱灾自减也”[9]。因此,叶雅各基于森林分布规律的探讨,力求林业和农业相得益彰,一方面获得土地利用和生态功能的互补,另一方面实现国民经济的平衡。
(2)注重实效的工作方法
与造林客观规律的认知相应,是注重实效的工作方法。他在1928年发表的《整理湖北农林各场试验之计划》一文中直言不讳地指出:“各场试验工作多无详细记载”,且“林场各自为政,重复试验甚多,有的一试再试,试验多年,仍为初步试验[17],于是相应规范试验的标准格式,是以在政府管理工作的过程中,整顿林业工作作风、提高行业工作效率,其求真务实、注重实效的工作方法可见一斑。
此外,叶雅各强调公众参与,倡导发动民众的力量来提高植树造林的实效。如上文所述,其时我国“振兴林业”思想逐渐兴起,不乏有志之士为之毕力躬行[10]。但叶雅各指出其中存在的问题:“近年来国内各省,也有植树典礼……但是实行种树的,却是寥寥无几”[14],痛斥徒有其表、未见其实、流于形式的植树现象。因此,他提倡植树要推广到民众基础雄厚的军界、农界去,因为“农民知道种树法则,又可利用他们的间暇,实在是一举二得”[14]。此外,叶雅各还提倡“务使他们每年都在指定的地点内举行,使得他们明白他们自己种的树、生长的状态,提出植树的兴趣。……使凡有林地的人,晓得他们的责任……有心造林的人,须切实的保护”[14]。这种责任落实的方法,动员了民众爱林护林的积极性,切实提高了造林的实效,也符合当时的国情。
(3)加强民众的科普教育
受美国的民众开放式教育思想影响,叶雅各提倡对广大民众进行科普宣传教育以提升国民素质,进而自下而上发展造林事业,因而致力于将毕生钻研的植树造林思想和植物病虫害防治方法传播给民众,这在当时颇为超前。在1926年发表的《植树节的感想》一文中,他向民众介绍植树节的由来和美国的植树活动[14],旨在向民众科普森林的好处,倡导国人积极植树造林。
值得注意的是,叶雅各格外重视对女性的林业科普教育,认为“女子以其优良之特点,更易启其爱护林木之思想”[9],鼓励女性发挥“眷及未来、兼恤他人、富于审美观念、事事注重理性”[9]的优势,显然这也是当时男女平等思想的体现。20世纪初,男女平等思想已经成为西方社会的主流观念,叶雅各在留学期间深受其影响。此外,当时正值国内妇女解放运动的热潮[18],于是叶雅各呼吁“吾女界同胞”[9]“虽不必投身林业,而于为人师为人母之时,灌输此知识于学校家庭间,使大多数国民,知所启迪,急图补救”[9]。这在一定程度上唤醒了女性社会责任感,促进了林业知识在民众间的传播。
叶雅各阐发理论,亦躬耕实践。他一生做出的最为重要的贡献之一是1928年参与了国立武汉大学的建校选址工作,并于次年进行校园绿化设计。国立武汉大学建筑设备委员会成立后,叶雅各便协助建委会主任李四光多次寻找勘选校址,并对武昌东湖一带农林状况进行考察,均认为此地风景优美,适合建校,最终使武大新校舍落定东湖之滨珞珈山(图1)。
图1 1930年武汉大学珞珈山新校舍总平面图
虽然武汉大学“坐拥珞珈山,环绕东湖水”[19],但据史料记载,建校初期,珞珈山上的植被多为灌草丛和沼泽草滩,十分荒芜[20]。自1929年起,叶雅各基于场地现状,遵循自然规律,采取自采种、自育苗、自栽植、自保护的绿化方法,种植了既耐成活又美观的乡土树种[4]。据1930年《国立武汉大学周刊》记载:“自经本校勘定为新校址后,即于春天遍植林木,现计植成者,有松苗五十万株,柏树三万五千株,梧桐五百株,洋槐五百株,苦楝五百株,公孙树一百株……”[6](图2)他还在珞珈山、狮子山等地种植栎类树种,校园的绿化因之得到极大改善。
图2 1931年校园植被状况
随着20世纪初西方现代植物学的引入,国内大学开始陆续建立植物园,从而加强农林学科理论学习与实践活动的联系。1933年9月,叶雅各在国立武汉大学校园内,筹建了用于农学院教学、科研的重要实习基地并兼顾校园绿化的树木园。其在校区东部的山地划出约21hm2的区域作为树木园用地。当时园内种植针叶树 19种、阔叶树215种,并植有美国哈佛大学阿诺德树木园、英国皇家植物园、日本农林省林业试业场等处惠赠的800多种木本及草本植物。花卉园占地0.5hm2,苗圃占地12hm2,主要为荒山造林、庭园绿化和行道树种植提供苗木。园内还存有种子标本500余种、木材标本200余种以及植物标本4000余种[21]。
1938年日军入侵武汉,国立武汉大学被迫迁往四川乐山。日军侵占期间,校园遭受严重摧残,其中的树木园、果园和林场悉数荒废。1945年抗战胜利后学校回迁,叶雅各着手校园绿化的修整复原工作,进行封山补植。从1945年到1950年代中期,他从安徽黄山及九华山、四川峨眉山、江西庐山、云贵地区和湖北神农架等地进行引种栽植[7],使山林得以复苏,且种类增多、林相愈美。如今武汉大学古树参天、环境宜人,实有赖于叶雅各在校园建设各个时期的造林绿化活动所打下的基础。
叶雅各一生致力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了一批批林业科技人才。早在1921年学成归国后,叶雅各就被任命为南京金陵大学森林系教授兼系主任秘书[4]。当时金陵大学农科参考美国康乃尔大学农学院的教学体系,实施“教学、研究、推广”三位一体的模式,开创了我国大学农业教育的新纪元[22]。
1932年国立武汉大学迁入珞珈山新校舍,次年筹设农学院,叶雅各被推选为副主任,开始办理农艺、园艺、苗圃、花卉园等各项事业[23],贯彻以实验科学为基础的教学理念(图3)。种类繁多的森林苗圃不仅满足了教学需求,也吸引着武汉三镇的市民前往观赏游览,在发挥造林美学功能的同时又起到对民众科普推广的作用。随后为满足当时对农业技术人才的需求并积累农业教学经验,国立武汉大学于1935年成立了第一期农业简易班,并推定叶雅各为农业简易班主任。叶雅各在简易班的教学中,“授以实用农林知识及技能,为复兴农村之实用人才”[24],“除灌输农业上之重要知识外,尤特别注重田野实习工作”[24]。为了使学生更好地识别树种的习性特征,叶雅各往往不辞寒暑,步行数里以实地讲授,开展调研。经过叶雅各等人的不懈努力,1936年国立武汉大学农学院正式成立,叶雅各被任命为农学院院长,并于当年创建了农艺系[23]。
图3 1933年国立武汉大学校园平面图中标有农学院林场位置
1937年初,农学院招收第二届农艺系学生,后因抗日战争爆发,教学工作暂停[23]。抗战胜利后,1946年经教育部批准,国立武汉大学恢复农学院,叶雅各继任农学院院长。他主持恢复筹备工作,组织修缮房屋,采购科研设备,恢复战争中遭到破坏的农场、林场和畜牧场。同时负责招聘教员,招考新生,设置系科,制定教学计划。除了恢复战前开设的农艺系外,叶雅各还于1946年增设森林系,1948年增设园艺学系和农业化学系,从而完善并丰富了农学院的教学体系。建国后,在其建议之下,湖北农学院(今华中农业大学)设立森林系,此后湖北高等院校林业学科专业教育体系得到进一步完善[4]。
叶雅各运用先进的教学理念将西方农林科学知识与中国实际问题相结合,培养了大量近代农林科学人才。他常常告诫学生:“在课堂里学习,只是给你们一张步入林学大门的入场券;所学各种林业知识,是给你们一把打开森林宝库的钥匙”[4]。他就是递给学生们入场券、钥匙的领路人。为纪念叶雅各,老武大农学院,即如今的工学部行政楼更名为“雅各楼”[25]。
叶雅各常说:“林学家的事业在山区,要走最困难的路,爬最艰难的山,穿没有走过的林,去发现前人没有来得及发现的新事物”[4],其一生都在林学之峰上攀登,不论是在造林理论还是在实践方面,都收获了丰厚的硕果。他关于造林功能的认知和实践理念的阐释不仅对当时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也成为如今的“知识遗产”。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叶雅各对武汉珞珈山一带,特别是武大校园进行的绿化实践既改善了当时的环境,又在之后的百年间持续发挥各种生态与社会效益,福荫后人。此外,他不仅立足眼前,更着眼未来,培养了一代又一代为林业奋斗献身的人才。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叶雅各有着实事求是、孜孜不倦、亲身实践的优秀品质,以及出于家国情怀的专业心与事业心,是一份值得珍视的“精神遗产”。
资料来源:
图1:国立武汉大学.国立武汉大学一览 民国十八年度[M]. 武汉:国立武汉大学,1930;
图2:国立武汉大学.国立武汉大学一览 民国二十年度[M]. 武汉:国立武汉大学,1931;
图3:王凯来, 张天洁. 营造新山水校园——近代武汉大学的校园景观规划研究[C]//中国风景园林学会. 中国风景园林学会2016年会论文集.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6: 203-210。
注释
① 孙中山甚至在《建国方略》中将造林上升到国策的高度:“多种森林便是防水灾的治本方法。……要能够防水灾,便先要造森林,有了森林便可以免去全国的水祸。”参见:孙中山.孙中山文集(上)[M].北京:团结出版社,2016: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