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大妈走了快一个月了。我很是怀念她。
母亲在世的时候,和大妈相处得就很好。母亲称大妈为“大嫂”;大妈称母亲为“他大婶”。
她们彼此相互尊重,礼貌而亲切。
名字,其实就是每个人的符号,跟12345这样的标识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如果大人们之间直呼一个人的名字,也没有什么错或对,但是,总不如“嫂子”“婶子”这些称呼让人觉得温馨。
大妈呼唤自己的子女,一直都是呼着乳名,或者以“小二”“小三”代替乳名。她呼唤我和小妹,也一直是呼着我们的乳名,或者以“乖乖”代替乳名。
如今,喊我乳名的人越来越少了,喊我“乖乖”的人更是多年未闻。这些喊我的人,都是我的长辈,或者比我年岁大的邻里,随着我年龄的增长,他们中的许多人终于熬不住,像大妈一样,永远地走了。
我知道,人的一生,人与人之间最终得别离的。可我只希望这别离来得迟一点,再迟一点。我想挽留住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我想听大妈那一声声唤我乳名或“乖乖”的亲切的声音——每念及此,心里总是忍不住产生一种莫名的悲伤。
在我的儿时,我们两家为邻,我家在东,大妈家在西,中间隔着乡村的一条土路,没有院墙,房舍遮住视线。我们两家门对门。谁家的户外有什么一举一动,对方站在自家的门前就能尽收眼底。
大妈的公公婆婆,也就是我的二爹二奶,那时还在世,两位老人常坐在自家的门前,每当看见我家门前的菜园里有鸡鸭在啄菜蔬,二老就会扬起手中的拐杖,大声地吆喝着,“嘘——嘘——”个不停。如果被撵的鸡鸭不听话,他们会拄着拐杖,蹒跚地走过去,直至把它们撵跑。
每逢月光灑辉的中秋节,二爹和二奶爱在自家门前的土质场地上,摆上一条长凳子。凳子上放着敬供月神用的果馔之类的好吃东西。
而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父母都会叫我送一点礼品给二爹二奶,感谢二老平时对我家的照顾。这些礼品有大糕、馃子,等等,都是好吃的东西。
那时,我们两家相处得可以说是亲密无间。正如那时大伯常说的,“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大概他想表达的就是我所说的意思。
还记得,在我小的时候,一天中午,家里的小木桌上摆了一盘青菜豆腐。父亲瞧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不满道:“像西边你大妈家,小孩多,吃饭时每人面前盛一小碟,看你还像不像这样?”
我一直记得父亲说的这句话。自己虽未见过大妈给家中每个小孩面前盛一点小菜的情景,但是我通过父亲的这句话,却可以清晰地在头脑中再现她家的这一幕特殊的场景。
不过,大妈也有风光的时候。那是当她的大儿子做包工头赚了钱以后的事情。有一次,大妈在附近的九队街上买了一条大鱼,吃力地提在手里,经过我家门前的小路,往家走着。由于那鱼太长,仅有一米六左右个头的大妈提着它,以至鱼尾巴都拖在了地上,一掀一动,像干活时的扫帚。
看到大妈舍得买这么大的一条鱼,当时真的好羡慕她,想,大妈终于熬出头了,终于可以过上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富裕生活了。
一个人,老有所依,老有福享,是人生的幸事,真为她高兴。
可惜,后来大妈家的大哥搞工程亏了本,再不见大妈有这种风光的瞬间。
我的母亲在世时,大妈家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忘不了我们家,端一点过来。
一般人大概没有吃过芦穄干饭,我经历了人生的几十年岁月,倒是在少年时吃过一次,就是大妈端给我家的。
芦穄干饭吃起来口感润滑、弥香,比好吃的大米饭还要好吃。
老家人将豆腐渣、野菜等掺合在一起,熬成粥,称之为“点渣”。大妈会点渣,也常见她端一碗自己点的渣过来给我们尝尝。有时候甚至是一碗水饺。而我们家有什么好吃的饭菜,也忘不了大妈家。
庸常的岁月,友好的相互往来,没有什么别有用心和功利目的,有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农家饭菜,一颗平常的心,却把彼此间的关系处得非常融洽,使邻间多了一丝暖心的温情。
大妈是个很会讲话的人,有些话很风趣,耐人寻味,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们两家中间的土路是乡村的主干道。来往于田地和家之间的许多乡邻,往往要经过我们两家间的土路。一天,我的一位本家小叔经过我们两家中间的土路,不知因何缘起,大妈冲他半开着玩笑地说:“你啊,人小骨头重!我比你大二三十岁,先长眉毛还不如你这后长胡子!”
这位小叔听后,只是嘻嘻地笑着,望着她,无言以对。
他不会生气,因为大妈的话没有一句是骂人的。他怎么能对得上呢?大妈的话有着丰富的内涵,光琢磨它的含义就要花去一点时间。等他想明白了,他移动的脚步已经和大妈拉开了距离,想对,想怼,也输给了时间和距离。这是大妈说话高人一筹的胜利。
大妈妙语连珠的话还有很多,譬如,“千句话哄人,一句话得罪人”,在告诫你为人处世时要谨慎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再譬如,“男人离开女人浪淘沙,女人离开男人不成家”,在敦促夫妻双方要和睦恩爱,不要轻易地抛弃对方。
我五岁从大潮河边的老屋,随父母搬到现在的居住地。算一下,大妈在世,我们成为邻居已有四十多年了。这些年来,我竟然从未见过能说会道的大妈和任何人恶语相向——这又是大妈令人敬重与怀念的一面。
二〇二〇年春节前夕,妹妹送酒到我家,她忽然说,想去看看大妈,因为她听人讲大妈病重,卧床不起了。妹妹还说我们小时候,经常得到大妈的照顾,去看看是应该的。妹妹当时独自送了三百块钱给大妈,让大妈买东西吃。当她从大妈家回来后,对我讲:大妈说自己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走路腿脚有点不方便。没想到,几个月过后,大妈竟悄然地驾鹤西归了。
天地悠悠,在无垠的时空里,大妈,如果有那一世,您又能见到大伯了。久别的夫妇,又能团聚了。
还希望您和我的父母,在那世,依然是好邻居。
作者简介:刘喜权,江苏省灌南县人,系江苏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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