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镜蓉,向 彪
(1.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2.怀化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怀化 418000)
“杠菩萨”是现存的一种由巫师行傩仪时演唱的古老傩戏,是2000多年前楚地傩祭巫舞的延伸与遗存,距今已有200年以上的历史,主要流播于湖南省怀化市的靖县﹑会同县﹑黔阳县(今洪江市)﹑中方县和邵阳市的绥宁县等,现以会同县高椅乡高椅村为主要传承地,于2006年列入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东汉王逸《楚辞章句》卷二有载:“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乐鼓舞以乐诸神。”[1]先秦时代“南郢之邑,沅湘之间”盛行的这种原始宗教信仰及其伴生的巫傩文化,在湘西地区一直延续了下来。佛道二教传入后,其又与佛道信仰相融合,形成具有地域性的民间宗教信仰,“杠菩萨”就是这种地域性民间宗教的重要载体与表现形式。“杠菩萨”当地称“搬演菩萨”“降菩萨”。“降”即降临,“降菩萨”就是请“菩萨”降临傩坛之意。湘西傩戏中的“菩萨”,非专指佛教的菩萨,而是湘西南地区民间对所尊奉的一切神明的统称。又因“降”字在会同县一带方言中读作“杠”,故“降菩萨”也被叫作“杠菩萨”。
近年来,“杠菩萨”逐渐引起学者的关注。著名地方戏曲和傩文化研究专家李怀荪于20世纪90年代访问湘西行傩巫师,根据受访巫师口述后记录整理,或由受访巫师提供家藏抄本,共搜罗得37个“杠菩萨”剧本,辑成《中国傩戏剧本集成——湘西傩戏杠菩萨》[2]一书,这为“杠菩萨”的保护传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为相关研究提供了第一手资料。李怀荪《傩戏“杠菩萨”剧目简析》一文从“杠菩萨”剧目的演出类型﹑在湘西传统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戏曲演进史意义等角度,对“杠菩萨”的剧目问题做了专门论析;[3]359-369朱恒夫《论傩戏剧本的现存状况﹑类型与价值》一文也涉及“杠菩萨”的剧目名称﹑故事类型﹑宗教功能及价值问题的探讨。[4]这些研究无疑具有开启山林之功,也给人以多方面启发。本文拟以《中国傩戏剧本集成——湘西傩戏杠菩萨》中辑录的剧目为文本材料,同时结合尚在高椅等地传承的“杠菩萨”剧目为活态材料,试从剧目来源﹑题材内容和文本特色的角度,对湘西傩戏“杠菩萨”的剧目做初步探讨,以期进一步深化对这一古老剧种的认识。
“杠菩萨”形成于湘西的沅水中上游地区,是一种戏曲化的傩仪。剧目主要来源于沅水中上游地区的巫傩信仰﹑佛道信仰﹑民间信仰和民间故事,也有对当地的大剧种——辰河高腔剧目的吸收。《中国傩戏剧本集成——湘西傩戏杠菩萨》中所辑录的剧目来源列表如表1所示。
表1 “杠菩萨”剧目来源分类
“杠菩萨”作为傩戏之一,其剧目的第一个来源是巫傩信仰中的神祇故事或表现巫傩思想观念的故事。巫傩作为一种原始宗教信仰,已经历了数千年的发展历史,建构起了庞杂的神祇体系。只不过因地域文化的分野,不同地域所信奉的神灵各有不同。“杠菩萨”流行地区所信奉的神灵主要有玉皇上帝﹑太上老君﹑东山圣公(傩公)﹑南山圣母(傩母)﹑“三桥皇母”﹑“三霄”娘娘(云霄﹑天霄﹑洞霄三位女神)﹑四值功曹﹑“三洞梅山”﹑开山﹑先锋﹑五猖﹑桃源洞主﹑那溪洞主等,东山圣公和南山圣母为主神。这些神祇会时不时地进入傩仪中,他们的故事也成为“杠菩萨”傩戏的题材。例如《杠梅山》中的“三洞梅山”,分别为上洞梅山胡大王(司弓弩打猎者)﹑中洞梅山李大王(司赶山狩猎者)﹑下洞梅山赵大王(司装山套猎者),合称“三洞梅山”。相传“三洞梅山”是湘西一带的三位猎人,均被虎兽咬死,属于“殇亡”(非正常死亡),后成为湘西﹑湘中地区巫傩信仰尊奉的猎神及“殇亡”的首领,他们的形象常常进入傩仪中,其故事也是“杠菩萨”的题材之一。再如《和神》中的“三桥皇母”,即上桥皇母九十九宫天仙兵马刘九娘﹑中桥皇母七十二宫地仙兵马彭六娘﹑下桥皇母三十六宫水仙兵马罗六娘,剧中的“三洞邪家”,即巫傩信仰中的邪神,这些正神和邪神的故事与形象也常常进入傩仪中,成了“杠菩萨”傩戏的题材。此外《杠阴公》中的傩公﹑傩母,《划干龙船》中的太上老君,《杠唐氏太婆》中的唐氏太婆(桃源洞主),《杠那溪洞主》中的那溪洞主,《杠开旗》中的插旗女神,《杠泗山》中的泗山坛将等,都是巫傩信仰中的神祇。这些神祇的故事与形象为“杠菩萨”等傩戏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来源。
“杠菩萨”剧目的第二个重要来源,是佛道信仰中的神祇故事。佛教形成于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前5世纪间的印度(今尼泊尔境内的蓝毗尼),迄今已有2500年以上的历史,于两汉之际传入中国。道教则是中国本土宗教,形成于东汉后期,有近2000年的历史,发展成包括至高天尊﹑诸天神﹑地祇﹑人鬼﹑仙真在内的神仙体系。宋代以后,种类繁多﹑覆盖面广的佛道信仰资源,往往成为其他宗教﹑民间信仰取资的对象。湘西地区的巫傩信仰就吸取了部分与人类生老病死密切相关的佛道神祇,其中以道教神祇为主,这在“杠菩萨”剧目中也有所体现。例如《杠盘古》中的盘古,本是我国南方少数民族开天辟地的神话人物,东晋葛洪《枕中书》中把他纳入道教神仙体系,湘西巫傩信仰把他吸收为傩神,又发展为“三元盘古”,即上元盘古﹑中元盘古和下元盘古;又如《杠五岳》中的“五岳”,本指道教所尊奉的泰山山神东岳大帝﹑南岳山神南岳大(圣)帝﹑西岳山神西岳大帝﹑北岳山神北岳大帝﹑中岳山神中岳大帝,湘西南一带的百姓相信“五岳大帝”可以震慑邪魔魍魉﹑保佑百姓安宁,当地巫傩信仰遂将“五岳大帝”引入傩坛;再如《杠三元将军》中的三元将军,本是周朝谏官(忠臣)的唐宏﹑葛雍﹑周武(一作周斌)三人,分别辅佐了周夷王﹑周厉王﹑周宣王三代君王,在宋祥符元年,被笃信道教的宋真宗封为“将军”,从而成为道教神祇,合称“唐葛周将军”,又称“三元将军”;还如《发功曹》中的四值功曹,也是道教所奉天庭中值守年﹑月﹑日﹑时“四时”的神仙,进入湘西巫傩信仰后,演变为天﹑地﹑水﹑阳“四界”的值班神祇(因为湘西人将傩坛的神祇归纳为“天﹑地﹑水﹑阳”四大群落)。另外,《杠城隍》中的城隍,《杠华山》《杠耕田土地》《杠勾愿土地》《杠扫台土地》《土地送子》中的各种土地公﹑土地婆都是道教神灵,到了“杠菩萨”中发展为能耕田的“耕田土地”﹑扫除五瘟百鬼的“扫台土地”﹑专司了愿的“勾愿土地”﹑送子的“送子土地”以及求子的“华山土地”。《告状解冤》中的佛祖﹑《杠梅山》(版本2)中的观音菩萨﹑《杠家先》中的目连(大目犍连)等神灵则来自佛教神祇。这些佛道信仰中的神祇因与民间信仰相契合,故被湘西地方的巫傩信仰吸收,进入傩坛,成为“杠菩萨”傩戏中的神明。
“杠菩萨”剧目的第三个来源是民间信仰中的神灵及民间故事。流行于湘西南一带的巫傩信仰,作为一种民间原始宗教信仰,其神祇体系中自然包含了一部分当地民间信仰中的神灵以及民间故事中的人物。源于民间信仰和民间故事的剧目主要有两种类型。
一类是根据民间信仰中的神灵故事编创的剧目。如《杠飞山》中的“飞山”,是唐宋时诚州(辖今怀化市靖州﹑会同﹑通道等县)一带的少数民族首领杨再思,号称“十洞洞主”,后归服楚王马殷,被封为诚州刺史。他主政期间,这一地区得以休养生息,经济快速发展,受到当地人的拥戴。杨再思死后,当地人建神庙祭祀,因神庙建在靖州县飞山脚下,故称“飞山庙”,他也因此被称为“飞山公”。由于信奉者众,沅水上游地区广建飞山庙,流行于该地域的巫傩信仰,也将其尊为神灵。为了庆庙②,行傩巫师根据他的传说故事编创了傩仪化的剧目《杠飞山》。再如《杠杨公》中的“杨公”,或称杨五,相传为黔阳县托口人③,幼时曾随母亲为妇人接生,常保母子平安,后来演化为沅水上游即今中方县铜湾镇以上河段的河神,沅水支流巫水﹑渠水沿江口岸,多建有杨公庙[5]。他的传说故事被编创为傩仪化的剧目《杠杨公》。此外《杠五通》《杠家先》等剧目,也取材于民间信仰中的神灵故事。
另一类是根据民间传说故事编创的剧目。如《送下洞》,民间传说张公家门兴旺,九代不分家,后来张家娶来一位名叫“下洞娘娘”的媳妇,终日吵吵闹闹,还用沸水烫死了张家的摇钱树,张公无奈,只得应允分家,乡间因此称下洞娘娘为“捣家精”[5]。凡是家门不和顺者,常请巫师作法,把作祟的邪神“下洞娘娘”送走,以使家门安宁。再如《郎君杀猪》,相传郎君本是个屠夫,杀猪时在猪肚子里得到了一件宝物,他将宝物进贡给了皇帝,皇帝因此封他为进宝郎君[5]。巫师为庆庙傩仪中杀猪敬神环节的需要,便将他的故事改编为傩仪化的戏剧《郎君杀猪》,为了强化人物的巫傩色彩,将他说成是“桃源洞”派到傩坛的使者和监察神。又如《杠梅香》中的“梅香”,在湘西南一带有“歌仙”之称,她以歌声广结四方宾朋。此外,《杠和利》《石三太打铁》等,也都取材于民间传说故事。
“杠菩萨”剧目的第四个来源是辰河高腔。辰河高腔源于明代的弋阳腔,具有400年以上的
历史,广泛流传于湖南省怀化市﹑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贵州省的桐仁﹑松桃﹑印江﹑思南﹑玉屏﹑镇远和重庆市的酉阳﹑秀山﹑黔江﹑彭水等地。相较于“杠菩萨”,辰河高腔是个大剧种,无论在剧目﹑曲牌的丰富程度上,还是在唱腔及表演艺术上,都要比“杠菩萨”成熟,影响更大,也成为“杠菩萨”取资的对象。据李怀荪先生考证,20世纪30年代,黔阳﹑洪江等地的巫师班为了丰富巫傩活动演出的剧目,将辰河高腔中的《偷盗遇魔》(又名《鬼打贼》)﹑《扬州带魔》﹑《拷鬼》(辰河目连戏“花目连”剧目《耿氏上吊》中的一折)﹑《告状解冤》等剧目引进傩坛,以便巫师班与当地正一派道士在举行超度殇路亡魂的“翻解道场”法事时搬演[2]381﹑431。
“杠菩萨”剧目的题材十分广泛,几乎涵盖了当地人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从其功能性质上看,大致可分为冲傩驱瘟﹑祈福禳灾﹑酬神还愿﹑纳吉迎祥和翻解道场等五大类。具体分类情况见表2。
表2 “杠菩萨”剧目题材内容分类
冲傩是傩戏中的法事名词,指巫师为主东④解除灾殃的傩仪。具体有三种情形:一为清宅,即家宅不幸﹑人畜不旺或家中怪异作祟,请巫师来行傩仪以“打扫房子”;二为祛病,即家人患病(包括感染瘟疫),希求早愈,请巫师扎茅人﹑行傩仪以解除病厄;三为驱灾,即家逢凶事,企望化凶为吉而请巫师行傩仪以驱灾。因冲傩驱瘟是最常见的巫事活动,故“杠菩萨”剧目中数量最多的即属冲傩驱瘟类。例如《划干龙船》,讲的就是巫师李法兴奉太上老君之命前往某人家掳五瘟(即“送瘟神”)的故事。剧中李法兴受命后打点行装,划干龙船前往村舍﹑傩坛掳瘟,途中遇“五瘟”的化身“游家五娘”而不识,经鼓师提示方才识破,几经周折将五娘驱离,而后李法兴宰杀公鸡,以鸡血在主东家门口的地上划“一”字,阻断五瘟返回主东家之路。再如《送下洞》,讲述下洞娘娘如何祸害张公一家,致使张公家门不宁,巫师与鼓师好言劝其离开,以使主东家安宁,最后巫师宰杀公鸡,行拔公鸡毛抛撒﹑焚化纸钱﹑吹牛角等法事,持下洞娘娘神像走出主东家大门,将下洞娘娘送走。此外,《傩娘探病》《杠梅山》《杠三元将军》《杠扫台土地》等剧目皆属冲傩驱瘟题材。
“杠菩萨”中的冲傩驱瘟类剧目,多是以巫师为一方,邪魔鬼魅为另一方,双方发生矛盾冲突。最后,多半是以巫师的胜利而告终。但有时也需要与邪神妥协[6]。如《和神》讲的就是傩坛正神“三桥皇母”﹑盘古等与邪神“三洞邪家”和解的故事。在湘西南一带的巫傩观念中,世间一切灾难皆源于“三洞邪家”作祟,要消除灾难,就必须驱逐“三洞邪家”,但“三洞邪家”不好对付,因此在剧目中,有时为了求得暂时的平安清吉,不得不与邪神讲和。
祈,指祈祷,即通过祷告神明以平息灾祸﹑延长福庆,具体包括祈嗣﹑祈寿﹑祈财﹑祈福,乃至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国运绵长等。祈神时也常伴随着许愿。禳,指禳灾﹑禳解,即通过行使法术解除面临的灾难,具体包括驱蝗﹑祛病﹑祛灾﹑祛难以及“和神”等。
“杠菩萨”中也存在大量的祈求福祉﹑禳解灾难的剧目。如《杠盘古》就是在祈求五谷丰登或在庆祝五谷丰登的庆庙巫事活动中经常搬演的剧目。剧目中的情节为:盘古受纠首⑤(或户主)延请赶赴傩坛为地方(或户主)祈求五谷丰登,盘古被请上傩坛后,场面吹打,纠首(或户主)作揖,焚化纸钱;酬恩了愿之后,盘古演唱傩歌自述生平﹑业绩与神通,然后求阳﹑胜﹑阴三筶,以保地方(或户主)清吉太平﹑远离瘟蝗﹑发达兴旺。再如《杠耕田土地》,剧述耕田土地受东君户主延请,赶赴法堂,当被请上傩坛后,场面吹打,以示欢迎;然后,耕田土地被请去农耕,带领帮手王二(招财)﹑王四(进宝)表演了挖田坎﹑犁秧田﹑耙田﹑播谷种﹑扯秧﹑清稗﹑插秧﹑耘田﹑打谷﹑杀禾﹑晒谷﹑进仓﹑封仓等一系列农事场景,生动地展现了当地水稻生产的全过程;最后唱发财平安词,祈祷主东五谷丰登。《杠家先》《杠城隍》《杠华山》《杠五通》《杠飞山》《杠阴公》《杠梅香》等也是以祈福禳灾为主题的剧目。
酬神,指一户或一个地方,或因五谷丰登﹑渔猎丰收﹑六畜兴旺,或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设傩坛,作巫事,以谢神明。还愿,指某户或某地方因期望达到某种目的而祈求神灵护佑并许愿,达成后设傩坛,作巫事,以勾销良愿;或某家先祖许愿,三年或五年,定期敬奉神明,其后人遵守遗训,设傩坛,作巫事,以酬神了愿。如《杠五岳》讲的就是东岳大帝﹑南岳大帝﹑西岳大帝﹑北岳大帝﹑中岳大帝受纠首延请,同去庆庙地方愿堂,接受主东酬还良愿的故事。当五大帝被请上傩坛,接受了奏乐礼迎﹑纠首跪拜﹑上香﹑焚化纸钱的酬恩后,分别演唱祈愿祝词,由东岳大帝求阳﹑胜﹑阴三筶,赐予地方兴旺发达﹑清吉平安﹑远离瘟蝗﹑财源广进。再如《杠杨公》,讲的是杨公受纠首延请,携马夫刘洪同去愿堂,接受地方酬还良愿的故事。“杨公”到达傩坛后要跳神,为表现杨公被神魂(神)附体的样子,其扮演者会拼命地蹦跳,三四个汉子都抱不住他,这被视为吉利。演出此剧时,还要准备一锅滚烫的甜酒,杀一只公鸡,将鸡血淋到甜酒里。在场的观众,都备有一只碗,头工⑥用勺子给每人碗里舀一点鸡血甜酒,让大家带回去给孩子吃,谓之“吃杨公酒”,当地人认为小孩吃了以后会成为勇敢胆大的人[5]。最后“杨公”唱祈愿祝词并求胜卦,保地方(户主)人丁兴旺﹑财源广进﹑出入平安。又如《杠泗山》,讲的是泗山坛将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受主东(或纠首)延请,同去主东家愿堂(或泗山庙)赶守良愿,匡扶坛界。泗山坛将被迎请上傩坛,接受主东(或纠首)作揖﹑焚香﹑化纸之礼后,四兄弟演唱祈愿祝词,祈祷主东家(或地方)财源广进。《杠开旗》《杠唐氏太婆》《杠那溪洞主》《杠勾愿土地》也属酬神还愿题材。
纳,指收纳﹑接受﹑容受;迎,指迎接。纳吉迎祥,即迎纳吉祥之意。“杠菩萨”中有些剧目属纳吉迎祥题材,如《土地送子》讲的就是土地公﹑土地婆为求子人家送子上门的故事。剧中土地大婆﹑土地小婆各抱一襁褓(象征一对双胞胎),在送子土地引领下从土地庙出发,唱着表明送子之意的傩歌到主东家,主东家人接过襁褓放在求子夫妇的床上,表示送子到家。《杠和利》又名《打求财》,讲的则是秦和利为求财人家驮财进宝的故事。其主要内容如下。十三年前秦和利因与妻子吵架离家来到京城经商,但常牵挂家中之事有意归家,鼓师就对他说:“秦和利,既想归家……我帮你打听得一桩差事。张﹑李二相公下京求名,有一副金担子,一副银担子,绫罗缎匹,十万金条,十万银条,要担到(主东)家中,与他驮财进宝,做一个两全其美。”[2]93秦和利听后欣然应允,然后赶赴主东家傩坛,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我乃是安江得圣求财买卖四官大神,财神菩萨与你驮财进宝来了。驮财来到你家呀!”[2]156秦和利将金银财宝交付主东家,驮财进宝成功。这些都属纳吉迎祥的仪式。
翻解道场是湘西地区道教﹑巫师超度枉死亡灵的仪式,旨在超度殇路亡魂,让其得到解脱与超生。湘西一带民间认为,殇亡之鬼与人送祸,不与人送福,因此,要举行翻解道场为其超度,让其解脱。“杠菩萨”从辰河高腔吸收而来的《偷盗遇魔》《扬州带魔》《拷鬼》《告状解冤》都属于翻解道场类剧目,这些剧中都有一个枉死者,其中《偷盗遇魔》《扬州带魔》《拷鬼》有吊颈鬼讨替身的情节,《告状解冤》则有鬼王寒林牵人魂魄的情节。《偷盗遇魔》中的枉死者名许爱英,其丈夫戴文上京赴考后,婆婆陈氏怀疑窃贼金成彪为其奸夫,扔下一根绳索和一把刀,令媳妇自行了断,许氏有口难辩,遂上吊自缢。吊颈鬼欲以许氏为替身,与许氏扭打之际被金成彪看见,金成彪遂出手相救。《扬州带魔》中的枉死者名金凤英,丈夫去世后,被骗子杨春拐走一双儿女,公公王炳成对她严厉斥责并扔下一副绳索和一把刀,令其自尽。金凤英手拿绳索欲吊又止之际,被急于找替身的吊颈鬼掐死,阎王念及金氏一家多有行善且阳寿未尽,放其还阳。金氏的冤魂遂回到自家旅店,夜半向借宿旅店的张立求助,二人遂结为兄妹,与吊颈鬼一道寻拐子杨春报仇。他们在扬州寻得被拐的儿女王钊﹑王琼,吊颈鬼将杨春掐死讨到替身,金凤英借柳员外女儿尸身还魂,与张立结为夫妻。《告状解冤》中的枉死者为某孝家的父亲,他因土地神和龙神的懈怠,被鬼王寒林牵走了魂魄,孝家因此状告土地神和龙神。城隍遂令掌教师率五猖兵马(五猖为湘西傩文化中常用专有词),将寒林捉拿归案,并先后处以重打四十大板和四十大棍的惩罚,掌教师又请傩坛众神前往丰都鬼城搭救枉死者冤魂,虽攻破北阴丰都,冤魂仍然受困。后来罗十三郎赶往皇坛向佛祖讲明原委,取得亡魂,掌教师作法为亡魂解脱。如果说前三剧中的殇亡者都是“被死者”,那么,《拷鬼》中的殇亡者则是“有意寻取自尽”。冥间统管无头孤鬼的公道相公杨沛霖唤众鬼出来讨替身。弹琴人﹑下棋人﹑读书人﹑作画人等鬼在向杨沛霖讲述自己的根基后,杨沛霖认为他们都不能前去讨替身,遂让生前因被公婆打骂而负气吊死于后花园已三年零六个月的李丁香去讨做替身。这四剧中枉死者的死因﹑性质与道教﹑巫师所要超度的殇路亡魂大体相似,因而也被道士﹑巫师借用到道场﹑傩仪之中。
“杠菩萨”是一种典型的宗教仪式剧,兴起于民间又服务于民间,这种文化根性决定了其戏剧情节与宗教仪式相结合﹑情节结构模式化﹑戏剧语言俚俗化的文本特点。
“杠菩萨”是一种宗教祭祀的傩仪,随着时代的发展,自身在不断演进过程中为实现既娱神又娱人的目的,逐渐融入了戏曲元素,形成一种戏剧情节与宗教仪式相结合的形式。这大致分为两种情形。
一是前半部分以戏剧性因素为主,后半部分以宗教性因素为主。如《杠和利》的前半部分基本上是戏剧性情节,主要叙述秦和利与汤九娘﹑翁皮匠与皮匠嫂﹑翁皮匠与补锅匠之间矛盾的产生﹑激化与化解;后半部分则主要是宗教仪式,叙述秦和利作为当地财神菩萨“四官大神”的化身,受主东家的延请,赶往傩坛为主东家驮财进宝,最后求财卦,唱祈愿祝词祈求主东家平安顺遂﹑财源广进的过程。《杠华山》《划干龙船》《杠梅山》(版本2)等剧目亦属此类情形。
二是整剧都是带有戏剧性因素的傩仪。这类剧目一般都比较短小,它在演绎冲傩还愿的傩仪过程中,融入了某些戏剧性因素。其间有人物设置,人物上场时要念上场诗,有自报家门,有场面吹打,有唱﹑科﹑白(唱是主要表演形式),这些都与中国戏曲艺术基本特征相符。如《杠飞山》,飞山公上场就念四句上场诗,接着自报家门,一边唱曲一边走圆场去往神坛。然后鼓师以唱的方式询问飞山公的来历,飞山公以唱作答,自述平生及成神过程,祝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六畜兴旺。最后飞山公求阳﹑胜﹑阴三筶,赐予庆庙地方“千年发达万年兴,国泰民安享太平,瘟疫时气远离门”[2]35。《杠盘古》《杠五岳》《杠城隍》《杠泗山》《杠五通》《杠三元将军》《杠唐氏太婆》《杠那溪洞主》《杠家先》等剧目也属此类。
这种戏剧情节与宗教仪式相结合的模式,在冗长的驱瘟逐疫﹑祈福禳灾﹑酬神还愿﹑纳吉迎祥﹑超度亡魂的傩仪中融入戏剧性元素,避免了行傩仪过程中的枯燥乏味,傩仪也因此发展成为傩戏。
“杠菩萨”是一种脱胎于傩仪的戏曲形式,并不具备成熟的戏剧的形态,在情节结构上呈现出鲜明的模式化特征。具体地说,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一是情节建构上的模式化。凡属冲傩驱瘟﹑祈福禳灾﹑酬神还愿﹑纳吉迎祥等请神题材的“杠菩萨”剧目,其情节进程一般为:神祇出场—自报家门—表明来意—笑谈俗事—发生矛盾—化解冲突—赶赴傩坛—冲傩还愿—自述身世—求筶(打卦)祈愿—起驾回程。如《杠华山》,华山土地出场介绍自己至今膝下无子的现状,邀细妹前去颠倒庙求子,途中休息时,碰到误以为他们出去鬼混而赶来的大婆,三人吵闹起来,华山土地对大婆讲明此行是到颠倒庙求子,希望二人以后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大婆明白后向细妹道歉,三人便同去颠倒庙,矛盾化解。最后华山土地赶赴傩坛,酬还良愿,为主东家祈求福祉后,起驾回程。其他同类题材剧目中,一些情节较为简单的剧目,也只是减少了“笑谈俗事—发生矛盾—化解冲突”等几个环节,大体情节进程不变。
二是角色自报家门﹑演说出身的模式化。先看《杠城隍》中城隍的自报家门:
耳听天河水响,现出日月三光。
多少瞒心昧己,难逃善恶昭彰。
吾乃本郡城隍是也。蒙上帝敕旨,加封福德大王,职掌阴阳二簿,生则生,死则死,出则出,入则入,尽在孤掌握之中,这也不言。今有××地方,为庆贺孤寿诞(或××为酬还良愿),修来文书,请得本大王前去赶赴洛阳大会。[2]15
再看《杠飞山》中飞山的自报家门:
耳听天河水响,现出日月三光。
有人欺神蔑像,难逃善恶昭彰。
吾神,飞山英惠侯王是也。在生为诚州刺史,掌管九溪十八洞。自从入庙以来,领受万民香灯,保佑八方安宁。这也不言。今有××地方,庆贺吾神诞辰,有文书到此,请吾神赶赴洛阳大会。[2]34
对比可以看出,城隍和飞山的自报家门除了所述的生平﹑业绩不同,其他内容及形式几乎相同。“杠菩萨”其他剧目中人物的自报家门也都采用“上场诗+自我介绍”的模式。上场诗一般是四句或两句韵语,内容意蕴往往表征人物的身份和职守,自我介绍一般包含着生平﹑功业,享有的地位与尊荣以及赶赴傩坛的原由等内容。
三是神祇所唱祈愿祝词﹑求筶愿词的模式化。以下是《杠盘古》《杠五岳》两个剧本中神祇的祈愿祝词﹑求筶愿词。
《杠盘古》中盘古所唱祈愿祝词为:
唱起来,发(化)起来,山发人丁水发财。
瘟㾮时气唱出去,横财累累唱进来。
唱你发,你就发,后园黄土变朱砂。
唱你兴,你就兴,后园黄土变成金。[2]8
盘古接着求阳﹑胜﹑阴三筶,所唱求筶愿词是:
吾神赐你阳符筶,千年发达万年兴。
吾神赐你胜符筶,家门清吉享太平。
吾神赐你阴符筶,瘟㾮时气远离门。[2]9
《杠五岳》中东岳大帝所唱祈愿祝词与前述盘古所唱祈愿祝词完全相同,故不作赘引。东岳大帝求阳﹑胜﹑阴三筶时所唱求筶愿词为:
我要赐你阳符筶,千年发达万年兴。
我要赐你胜符筶,家门清吉享太平。
三来赐你阴符筶,瘟㾮时气远离门。[2]13
通过比较发现,《杠盘古》中的盘古与《杠五岳》中的东岳大帝所唱的求筶愿词意思完全相同,只引首语用字不同,语体色彩稍有差异。由此可见,“杠菩萨”请神剧目中神祇的祈愿祝词﹑求筶愿词有明显的模式化特征。
四是鼓师与神祇间问询﹑对话(唱)的模式化。如在《杠盘古》中,盘古赶赴傩坛时,鼓师与神祇照例有这样一场问询﹑对话(唱)。
鼓师(唱):深山画眉叫哀哀,哪位神仙到此来?
盘古(唱):吾神不是别一个,盘古正神到此来。
鼓师(唱):既是盘古正神到,亲身亲自到坛场。[2]8
鼓师与神祇间的这套问询﹑对话(唱),也广泛应用于“杠菩萨”其他请神剧目中,除了神祇的身份不同,问询﹑对话(唱)的形式﹑文字几乎完全相同。
“杠菩萨”剧目中这种情节结构﹑情节推进﹑角色自报家门﹑神祇祈愿祝词﹑求筶愿词以及人物间的问询﹑对话(唱)的模式化设置,可以有效减轻表演者识记的负担,便于行傩巫师对演剧进程的掌控;同时,也便于观众对剧情的理解和把握。但从戏剧艺术的角度而言,这种模式因缺少变化而显得呆板僵滞。
行傩巫师们为了适应本地观众的文化水平和欣赏趣味,在创作“杠菩萨”剧目的时候,有意识地使用方言土语,以突出地方色彩和乡土味,从而使“杠菩萨”剧目在语言上呈现出鲜明的俚俗化特征。
一是“杠菩萨”剧目中的唱词和道白常常夹杂着大量的方言土语(俚语),具有浓厚的乡土味和生活气息。例如,《杠杨公》中刘洪与鼓师的对白有这样几句话:
你冇晓得。我老子三十多岁冇开亲。隔壁住起两个老是单身古,我老子个人是双身古。[2]160
句中的“冇晓得”“冇开亲”“两个老”“单身古”“双身古”都是方言词。“冇”读mǎo,“冇晓得”,就是不晓得。“冇开亲”,就是还没有结婚。“两个老”,老即佬,就是夫妻俩。“单身古”,就是单身的人。“双身古”,就是已结婚之人。这些是“杠菩萨”流行地区民众熟惯的方言土语,它们的运用,能使本地民众产生亲切感,无形中拉近了观众与戏剧之间的距离。
再如《杠华山》中大婆的唱词有这样几句话:
手上戒指起哒哒,绣花鞋子脚上蹅。
那日我把长街踏,惊动几多后生家。
少的看见口水滴,老的看见肉都麻。[2]65
这几句中的“哒哒”“蹅”“后生家”“滴”也都是方言词。“哒哒”,是层层叠叠之意。“蹅”,读作zhā,是踩的意思。“后生家”,即年轻人。“滴”,读作diā,义同“滴”。这段唱词使用了大量方言词,使大婆极尽卖弄风情的形象跃然显现,用当地方言读起来也音韵和谐﹑朗朗上口,弥漫着浓郁的诙谐感。
二是“杠菩萨”剧目中的唱词和道白大量使用了本地方言中的比喻句。如《杠泗山》中大哥的两句唱词:
大哥船头打吊挂,二哥船尾耍秋千。[2]39
两句话的意思是:大哥双手挂在船头,两脚悬空,任船航行;二哥双手挂在船尾,两脚悬空,任船航行。句中“打吊挂”“耍秋千”等日常生活的比喻运用,不仅生动形象,画面感极强,也诙谐有趣,充分彰显出戏曲语言俚俗化的妙趣。
再如《发功曹》中有这样一句比喻句:
吃了桐油要屙生漆。[2]247
湘西地区土漆工艺的一大要领是,在调漆时,要拌以桐油。而桐油虽是植物油,却不可食用。“吃了桐油要屙生漆”意为做了不该做的事,是要遭报应的。该比喻句紧密结合了本地的土产﹑工艺以及人们的生活经验,奇巧而俚俗,既富有地方色彩,又形象生动。
三是“杠菩萨”剧目中的唱词和道白大量使用了本地方言中的俗语﹑谚语。如“万丈高楼从地起,水有源来树有根”“山高自有盘山路,水深自有架桥人”“山中树木有长短,荷花出水有高低”“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清早起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等等。这类俗语﹑谚语贴近生活﹑通俗易懂﹑形象生动,不仅增强了文本的可读性,也给人以多方面的启悟。
创作“杠菩萨”剧本的民间巫师们,似乎深谙戏曲创作之道。但“杠菩萨”剧目中部分俚俗化语言中调侃含混着谩骂,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戏剧语言的格调。
综上所述,“杠菩萨”剧目主要来源于巫傩信仰﹑佛道信仰﹑民间信仰及民间故事和辰河高腔,题材内容大致可分为冲傩驱瘟﹑祈福禳灾﹑酬神还愿﹑纳吉迎祥和翻解道场五种类型,文本特色主要表现为戏剧情节与宗教仪式相结合﹑情节结构的模式化和戏剧语言的俚俗化。“杠菩萨”剧目的这些特征,既反映了一般傩戏的某些共性,也彰显出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
注释:
①李怀荪编校的《中国傩戏剧本集成——湘西傩戏杠菩萨》所辑剧目中,《杠梅山》《杠和利》二剧存在两个版本,在情节结构和内容上存在差异。
②庆庙:祭祀神庙所供奉神祇诞辰的活动。庆庙是一种由一个村寨或几个村寨联合筹办的大型傩事活动,以祈丰稔,禳灾疫,保地方清吉平安。
③康熙《黔阳县志》卷六有载:“杨公庙,托口祀青木杨公,托市人。”
④主东:出资聘请巫师举行傩事活动的人。
⑤纠首:一个地方举行庆庙、酬神、还愿等傩事活动的组织者。
⑥头工:庆庙的主持人,负责资金的筹募以及联系、延请巫师班等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