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晨
江南的十月里这样的天气并不多见,阳光晃得行人睁不开眼。就在这好阳光里,一团躯体赫然就从大厦的楼顶坠落到我的面前。
说来也怪,躯体和四肢都已成泥了,而面孔却是恬静的。我低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因为这人我曾见过,我和他交情不深。我在这条街上开了一家书店,也是在店里与他认识的。如果不是他的那些奇怪行径,我是不会对他感兴趣的。无论是外貌还是举动,他都让人生出一种刻板印象。他经常穿着一件灰白的衬衫在店门口徘徊,身材瘦小墩矮,头发油扑扑,毫无气色可言。只是,他的眼里却始终闪着深邃的光。他在书店里是最不受人喜欢的那一类,与满柜的素洁、令人欢喜的书相比,他像是纸篓里面用皱的手纸。
一天下午,他走进了我的店,在书架前踯躅,不少顾客都从这个书架到另一边去了,我打了个哈欠,不得不去接待这位购书者。
“你好,需要什么?”
他迅速将手缩了回去,搓着手。
“我先看看,谢谢。”声音沙哑。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从一个书架踱到另一个书架,一手紧紧攥着皱得像蚯蚓的衣兜。
无奈之下,我耸了耸肩,拦在他的面前。
“你要什么书,我去帮你找。”
他退了一步,抬起脸看了看我,黑脸上憋了个笑容。
“那您帮我找找一本叫《城堡》的书,可以吗?”
我揣着疑心到了一个落灰的箱子前,箱子里是一些冷僻的、几乎无人问津的书。寻找这本书并不容易,但因为担心他趁我找书的时候顺手带别的书出店,这费工夫的事我完成得很快。
“谢谢,谢谢,前面两家书店都没有寻到。”
他反复躬身,摊开紧攥的手,数出三张十元来,交给我时,那轻薄的三张纸币,已经汗湿了一半。我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将钱放到了抽屉的角落。这是我与他的第一次接触。
在与街道上其他商贩的交流中,我知道这人是附近工厂里拧螺丝的工人,隔几天就在附近几条街道上转悠,每每在旁边的饭店要打烊的时候,他会来买走最后的几个便宜的馒头。我的顾客从来都是衣冠楚楚,却是不曾见过这种怪人。三十元,已经相当于四份快餐、十五袋泡面,日落时分,甚至可以买走四十个馒头。
过了月余,约莫在中秋前后的黄昏,店门口一只猫头鹰从树梢起飞,不知去向何方。我正要拉下卷帘门,地面却有一个阴影拖到了门口。
“您还记得我吗?”
他的两腿纺锤一般立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大纸盒,眼睛却越发有神了。
“记得,书是有什么问题吗?”
手搭在门上,我想着那三张泛黑、散发着汗味的票子还在角落里,看来应该物归原主了。
“不不不,我是想请您看看,这几册书是否能够当些钱,这个请求可能有些冒昧……”
“你要卖书?”
“典当书,只要能换几个饭钱就行了,待我过几天发了工钱我会来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手上的大纸盒里装着几本书。书还很新,可能是他看的时间不是很多,也可能是他保存得很好,腰封都还在,甚至还有两本,用了个塑料袋牢牢包住。
我用抽屉角落中的三张十元收了四本书。去接他手里的纸盒时,他右手却紧紧攥着,嘴唇嚅动了几下开了口。
“请您不要将这几本书卖掉,我会来赎回的。”
他抖着手,将钞票放进口袋里收好。
我随手将这几本书丢进先前的箱子里,那本《城堡》又回到了它最初的位置,即使他之后没有来赎,也不会有人买。
一日,我与旁边的饭店老板闲聊,忽然说到这位顾客,说起他还有几本典当的书好久没有来取。饭店老板只是笑。
“他怎么来?他的厂已经倒闭了,没有工资……哪里有钱来赎。”
“哦?”
“他也是发昏,听说他跟工友罢工,结果老板差点儿把他的手打折。”
“后来呢?”
“谁晓得呢,要么回乡了,要么换个地方吧……”
夜晚,饭店门前的老犬叫的声音越发大了,接着是连绵不断的大雨,整个城市都泡在水里,秋是一天凉过一天。直到阳光出现,我出门走走,晒晒发霉的躯壳,却不想以这样的方式与他再见了。
看热闹的人很多,见到这惨状之后纷纷转身离开。饭店老板骂了一声“晦气”,关上了门。
这天夜里,没有星星,我打开昏黄的灯,拿起那本《城堡》,翻开一看,第一句就是: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翻着翻着,纺锤一样的双腿又在我眼前晃动起来了。蓦地,门外传来了一声犬吠,就像荒山上的小屋传过来的北风,不是哭,也不是笑。
在这声犬吠里,似乎有熟睡的人被惊醒了,耳朵打着哆嗦立起,月光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