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贇
上海这座城市在中国近代史上一直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鲁迅在上海生活了十年,他对上海的了解无疑是深刻的,但鲁迅似乎鲜少把他了解到的上海和上海人重现在自己笔下。而他在上海时期完成的《采薇》却比较明显地刻画了上海人的典型形象。本篇重点分析《采薇》中小穷奇、小丙君、阿金姐这三个小人物身上或浓或淡的上海人的影子。
鲁迅人生中最后的十年时光是在上海度过的,十年相处,他对上海的感情可谓极为复杂,正如有的学者所言:“鲁迅一生中从未像嫌恶上海一样如此嫌恶一个城市,但也从未像依赖上海一样依赖一个城市。”可见上海对鲁迅的特殊意义。上海作为中国最早被开放、被开发的城市之一,有着中国其他城市无法相比的现代性、包容性、先进性,但也正因为其开放与发达,导致上海同样有着极其丑陋不堪的一面,鲁迅是多么敏感又多思的人,而上海又是一个多么美丽和肮脏的城市,鲁迅对上海的感受自然是极为复杂的。鲁迅直接描写上海人的作品不算多,但上海人的影子却不时闪现在他的笔下,直白明显的如收入《且介亭杂文》中的《阿金》,就是直接批判阿金这类的上海娘姨,收入《且介亭杂文二集》中的《论“人言可畏”》,也直接提到了对上海专爱打听熟识人丑闻的老虔婆们的讨厌,收入《且介亭杂文末编》的《我要骗人》中也提及了上海的“愚民”,还有为萧红《生死场》所作的序中也提到了打仗谣言蜂起之际,上海闸北“抱头鼠窜”的庸众。相比之下,《采薇》中的上海人形象其实更加鲜明突出。
《采薇》是鲁迅于1935年12月在上海创作的作品,是对《史记》《列士传》《古史考》等史著中有关夷齐“故”事的“新”编。与原本的故事相比,《采薇》的情节没有太大的改变,但鲁迅通过诸多细节有力地刻画了伯夷、叔齐、小穷奇、小丙君、阿金姐等一系列形象,同时也赋予了《采薇》独特、深刻的主旨。有关主人公伯夷、叔齐的形象和小说的主旨等,学界已有不少研究,且产生了许多发人深省的观点。比如,有认为鲁迅以逃避时事最终饿死首阳山的夷齐之事来讽刺当时活跃于文坛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有认为鲁迅借愚昧可悲的夷齐旧事来批判将夷齐置于死地的封建正统道德伦理的,也有认为在伯夷、叔齐身上有鲁迅自况的成分存在,暗含了鲁迅对知识分子生存困境的思考等。抛开这些不谈,《采薇》中的小穷奇、小丙君、阿金姐等小人物的形象其实也值得研究,这些小人物形象各异,性格特征各异,但这几个人物身上却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共同点—他们身上都有着上海人的影子,再与鲁迅在上海的十年生活联系起来,这些小人物身上所具备的上海人的影子便格外值得探讨。
上海因发达而极具包容性与进步性,也同样因为发达而包藏了许多的丑恶,上海本就是一座复杂深奥的城市,生活于其间的上海人必然也是复杂的。首先,就像有些学者说的那样:“孜孜求利于市场中讨生活的上海人正以精明著称。”上海人的精明众所周知,“精明”几乎成为上海人的代名词。“精明”其实是个中性词,一方面它有精干、精炼、睿智、机灵的意思,另一方面它也不乏奸诈、势利、圆滑、心机重的意思,而上海人就是这般“精明”的矛盾共同体。除了精明之外,人们眼中的“上海人”基本被定型为这样一种形象:足智多谋,会算计,头脑灵活,见多识广,适应性强,随机应变,具有工作精神和敬业精神……而人们对“上海人”性格的负面印象主要体现在人们常说的“小市民”畸形性格上,包括庸俗、媚俗、虚荣、势利、投机心理、狭隘保守、崇拜强者、欺压弱者、低级趣味等。上海人的这些特性,尤其是负面特性,在小穷奇、小丙君、阿金姐等人物身上都能轻易找到。我们当然承认上海人身上的诸多优点,但鲁迅的为人以及鲁迅身处的灰暗时代都让他不得不拿起笔对上海人乃至中国人身上的“脓疮”进行无情地针砭。
一、精明虚伪小穷奇
在伯夷、叔齐看穿周武王不仁不义的真面目后,二人决定不再住周家的养老堂、吃周家的烙饼,立刻出走华山,就在他们前往华山的路上,他们遭到了华山大王小穷奇的打劫。
一开始,小穷奇一伙人拦下伯夷、叔齐实行抢劫时就是一同恭敬地点头,大声吆喝道:“老先生,您好哇!”“恭敬地点头”和“大声吆喝”似乎在小穷奇们看来毫不冲突,而明明是拿着大刀抢劫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还偏说成是“请您老赏一点买路钱”“留下一点纪念品”,当叔齐没有及时回答他们时,小穷奇便将手中的大刀一挥,提高自己的嗓门道:“如果您老还要谦让,那小人们可只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贵体了!”话一直说得非常漂亮,可说得再漂亮也掩盖不了自己行拦路抢劫的丑陋之事的真实底色。而在小喽啰们搜完伯夷、叔齐的身后,发现这真是俩穷光蛋的时候,小穷奇便又跳出来继续他“文明人”的那一套繁缛礼节—他先是恭敬地拍了拍伯夷发抖的肩膀,再宽慰伯夷:“老先生,请您不要怕。海派会‘剥猪猡,我们是文明人,不干这玩意儿的。什么纪念品也没有,只好算我们自己晦气。现在您只要滚您的蛋就是了!”已经动手解开伯夷和叔齐的皮袍、小衫,仔细地搜过人家的身了,到头来还说自己是文明人不干海派“剥猪猡”那一套,岂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夷齐离开时,他们还恭敬地垂下双手,同声问道:“您走了?您不喝茶了吗?”这种虚伪而又无赖的做派,真像是洋場恶少和江湖流氓的行径。所以,明明干的是抢劫勾当,却偏偏礼节还要做足,难怪有学者评价小穷奇“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强盗,而是我们大家所常常讲的‘斯文强盗”,斯文的言行干出来的却是实打实的恶事,愈显无耻。小穷奇抢劫夷齐,这场本是极其无耻、卑鄙的劫掠事件,被鲁迅叙述成了一场熟人之间客客气气的迎来送往,言语与行动之间的反差使小说给人以强烈的油滑之感,其讽刺意义不言自明。
除此之外,小穷奇的精明还表现在他懂得化用武王伐纣时打出的“恭行天罚”的名头,用“天搜”代替“天罚”,以此名正言顺地实施抢劫,“天罚”与“天搜”同置,英明君王与山野草寇并论,不仅是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更是揭示了两者强暴的本质。而“天罚”与“天搜”也点出了拦路抢劫的小穷奇和不仁不义的武王本就是一丘之貉,多数研究者把周武王看作是虚伪“王道”的代表者,而小穷奇则是周武王形象的补充。他们打着顺天应民实行仁治的“王道”的幌子,而实际上却是霸道和强盗。所以,小穷奇同武王一样,一样的精明又虚伪。
上海人的精明确实有积极向上的一面,但“上海滩上存在着另一种以不断算计他人、侵犯他人利益而谋求一己私利得到最大程度发展的恶性精明”,华山大王小穷奇以“恭行天搜”之名拦路抢劫,同时还堂而皇之地把自己抢劫的丑事进行掩盖,这表现出来的精明、虚伪、奸猾不正是上海人性格中“恶性精明”的体现吗?
二、见风使舵的小丙君
小丙君号称是首阳村第一等高人,但其实不过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他本是妲己舅公的干女婿,一直在纣王手下做祭酒。武王一伐纣,他便立刻以“天命有归”之名改投武王门下,这才有了首阳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小丙君有着多重身份:首阳村有良田有奴婢的隐士、前朝的祭酒、当今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诗人。单是这内涵丰富的几重身份,就能以其相互解构的关系彰显出其人一贯善于投机的“行状”。那么,如此一个投机倒把的小人,面对坚守“先王之道”的伯夷、叔齐又怎么可能看得顺眼?“因为品行高洁而出名的伯夷和叔齐,仿佛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身的卑劣”,所以小丙君只能单方面宣布“那两个家伙是谈不来诗歌的”,因为他们不仅是穷,还“有所为”,还“有议论”。伯夷、叔齐所做的恰恰是小丙君无法去做的,那么小丙君只能强调伯夷、叔齐“通体都是矛盾”,对他们肆意污蔑。可小丙君作为一个朝秦暮楚的变节小人,他又有什么资格瞧不上坚守大道的伯夷、叔齐?他的大发议论,不过展现了他善妒、心胸狭窄的一面。诚然,鲁迅对伯夷、叔齐的态度也不见得就完全赞同,但诽谤中伤夷齐的小丙君依旧摆脱不了无耻卑鄙的实质。
诽谤完夷齐以后,小丙君又以强硬的逻辑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伯夷、叔齐吃的薇菜也是周王的,所以不该吃,潜台词便是他们活该饿死,这是无耻小人想要置伯夷、叔齐于死地了。等到伯夷、叔齐真的死后,人们想请善弄文学的小丙君给二人写块石碑,可是小丙君不但不肯写,甚至还对已死之人进行蓄意的诋毁,气势汹汹地说那两人是“不配我来写的混蛋”,说他们诗中有怨骂,所以根本不是诗;说他们撇下祖业不顾,所以也不是孝子;说他们讥讽朝政所以更不是良民,话说得再堂皇也不能掩盖其恼羞成怒、党同伐异的小人之心。“天命”说之伪饰,虚伪之流布盛行,令人浩叹。小丙君一直极度瞧不上夷齐二兄弟,对两人的怨恨甚至在两人死后都不得释怀,这便充分表现了小丙君的气急败坏,表现了小丙君作为一个无坚守魄力的变节小人对坚守之士的嫉妒与讪谤,越发凸显了小丙君的无耻小人形象。这样的小丙君即使会弄文学、会作诗、出了诗集又能怎么样呢?再有才华,丧失基本的为人原则也还是摆脱不了统治阶级御用文人的可耻身份。
“首阳村第一等高人”小丙君身上最突出的特点便是他的见风使舵、投机取巧、虚伪无耻,而这也恰是鲁迅那个时代的上海人最明显的性格劣势。
三、狗仗人势阿金姐
如果把小丙君看为统治阶级的御用文人,甘愿做统治者的奴才,并把其与当时“左翼”文化阵营之外的各类文化派别挂钩,而阿金姐则是奴才的奴才,她是直接杀死伯夷、叔齐的凶手。在小丙君发出了“难道他们在吃的薇菜,不是我们圣上的吗”的议论后,是阿金姐特地跑去首阳山,“义正言辞”地把主人的话递传给了伯夷、叔齐,给予了夷齐最后一击,彻底断绝了二人的生路,所以是多嘴、好事、无知又欺压弱者的阿金姐直接害死了靠薇菜活命的夷齐兄弟。
阿金姐实质上就是个狗仗人势的传声筒,仗着自家主人的身份,小小的婢女居然也敢欺辱大名鼎鼎的孤竹君二公子了。而且在害死了伯夷、叔齐二人后,阿金姐不但没有丝毫的愧疚与忏悔,甚至也毫不认为夷齐之死与自己有一点关系,她觉得自己只是“上山去开了几句玩笑”,是伯夷、叔齐自己傻瓜,自己脾气大,自己撒赖,才落了个绝食而死的结局。而在别人认为她太过刻薄时,她竟又编出了鹿奶的恶毒谣言,说是“贱骨头”老三贪心母鹿肉,惹怒老天爷最终才会被饿死,这故事犹如一剂迷魂汤,不仅轻轻松松地卸掉了自己对夷、齐之死应负的伦理责任,而且还试图永久地将夷、齐钉在贪婪致死的道德十字架上。所以,她和她的主子一样,连死人都不放过,在伯夷、叔齐死后还要往二人身上泼脏水,对二人的人格加以污蔑,可见其丑恶无耻的嘴脸。
《采薇》中的婢女阿金姐,好狗仗人势、欺压弱者、搬弄是非,而不能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害死了人却不以为意,甚至在别人死后还要编出谣言来中伤,活脱脱就是一个无耻小人形象,不怪有学者评价阿金姐道:“像阿金姐这样杀了人,而又把血污涂在死者身上的手段,正是所有用‘软刀的屠伯们所惯用的卑劣伎俩。”
鲁迅在上海一住就是十年,在他不算长的一生中,这十年已足够漫长,足够珍贵。尽管鲁迅一直都嫌恶上海,上海卻依旧是他人生最后的栖居之所。上海作为中国近现代史上最为发达的城市,它的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等优势都格外的耀眼夺目,但繁华背后也往往满是疮痍。城市如此,生活于期间的上海人也逃不脱这样复杂的特征,正如余秋雨所说上海人的人格“是一个巨大的悖论,当你注视它的恶浊,它会腾起耀眼的光亮,当你膜拜它的伟力,它会转过身去让你看一看疮痍斑斑的后墙”。诚然,上海人肯定有很多的优点,比如他们的包容性,他们的契约精神,他们的奋斗上进等,但鲁迅身处的时代以及他作为“战斗者”肩上所扛的责任,让他更多的还是把目光投在了中国人的诸多不足上,由此进行尖锐地针砭以挽救处于衰颓之中的中国,所以《采薇》当中才接连出现了精明虚伪的小穷奇、见风使舵的小丙君、狗仗人势的阿金姐等人物。笔者希望通过研究这些人物形象身上或浓或淡的上海人的影子,能够对阐释与剖析上海人的形象发挥一定的作用,也能够为鲁迅最后十年的上海生活研究提供一个不一样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