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晓翠
《我的姐姐》是殷若昕导演的一部电影,影片讲述失去双亲的姐姐安然在追求自我梦想和抚养弟弟之间抉择的故事。本文旨在运用新历史主义将自我塑造放到历史性的权力结构和社会意识形态中考察的方法,剖析《我的姐姐》中人物在颠覆与遏制的交互活动中“自我意识”的塑造过程,洞悉人物自我与社会权力话语之间的对话与协商,从中反映出女性追求独立自主和平等的困难性。
一、“自我塑造”理论简述
“自我塑造”(Self-fashion)是新历史主义代表人物斯蒂芬·格林布拉特在其批评实践中体现出来的理论思想,是其文化诗学的一个核心概念。格林布拉特延续了西方一脉相承的探讨自我和主体问题的精神,在主体被消解的后现代语境中期盼主体性的重新建构。他吸收了福柯等人的哲学思想,又结合人类学“文化造物”理论,形成自己关于现代自我问题的独到见解,主张将自我塑造问题放回到历史语境的权力话语结构中,关注个体自我在特定历史情景中的形成过程。他认为自我这东西是长期存在的——它是那种有关个人秩序的感受,是一种个人借以向世界说话的特别方式,是私人欲望被加以约束的一种结构——也是某些对个性形成与表达一直发挥审慎造型作用的因素。而自我的塑造是在自我和社会文化的“合力”中形成的,即自我的塑造是在个人意志与主流意识形态、社会权力话语等的协商中完成的。这一协商过程又包含着“颠覆”与“遏制”两方面。“颠覆”与“遏制”是格林布拉特在《莎士比亚的商讨》第五章《隐形的子弹》中提出的两个概念,体现的是格林布拉特对文学文本意识形态功能的看法。“颠覆”指的是质疑和叛离代表统治秩序的社会意识形态和权力;“遏制”则是把明显的颠覆性力量控制在权威意识或主流话语的许可范围之内,使颠覆不能产生实质性的效果。个体在颠覆社会权力和主流意识形态过程中逆向塑造自我,在主流意识形态和权力话语的遏制下顺向塑造自我,自我塑造就是这样在个体意志与社会各种力量的协商过程中得以完成。格林布拉特的自我塑造观揭示了自我的塑造与社会权力结构和意识形态间不可分割的联系。
文学作品作为权力运作的场所之一,其中隐含着颠覆性的声音,但这种颠覆性的声音又常被主流意识形态或权力遏制,分析文学人物自我意识的构型过程,可以揭示出自我与社会权力话语之间既顺从又逆反、既压制又反抗的文化机制。因此,本文试图运用格林布拉特的“自我塑造”理论分析电影《我的姐姐》中姐姐安然的自我意识构型过程,从中体现出女性在强大的传统主流价值观和男性权力社会中谋求独立、平等的艰难处境。
二、颠覆:逆向塑造
格林布拉特总结了一套自我塑造的统辖性条件,其中包括:“自我造型是经由某些被视为异端、陌生或可恨的东西才得以获得的。而这种带有威胁性的异己——异教徒、野蛮人、巫婆、通奸淫妇、叛徒、无政府主义者——必须予以发现或造假,以便对它们进行攻击并摧毁之。”这个时候个人意志与主流意识形态不一致,个体的自身欲求、感情和思想观念与当时的社会权力结构及主流意识形态相冲突,常表现为对权力的反叛和对权威的挑战,在这种情况下,自我塑造是逆向获得的。
影片中安然的父母因车祸去世,留下一个无人照料的弟弟。亲戚办完丧礼后开会商量弟弟的抚养问题:“老大(安然)是当护士的,有收入的,供个弟弟没有问题。”“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把你弟娃养大,你爸妈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还要靠他当门立户的。”从亲戚的谈话中可以看出,以安然大伯公为首的亲戚代表的是传统主流文化价值,他们秉持的是重男轻女、长姐如母、以家庭利益为重的传统观念。表面上是在商量弟弟的抚养问题,但其实大家都达成了安然作为姐姐必须抚养弟弟的共识,大伯公说:“老大,你还是开个腔,表个态,现在是你在养他嘛。”大伯公想要得到的是安然对传统家庭权威的顺从,答应抚养弟弟。但是安然拒绝了,她说她要去北京脱产学习准备研究生考试。这表明安然是富有知识的新一代女性,以实现个人价值为主,不愿意为家庭所束缚,她站在传统主流文化价值的对立面,对其进行了反叛,挑战了传统家庭的权威。大伯公遭到安然的忤逆后想要以家族大家長的身份教训安然:“嘴硬,我今天就替你妈老汉儿教训下你。”对此安然毫不畏惧伸长脖子继续呐喊,表现出了颠覆者挑战权威时坚决的姿态。
影片中安然的父亲不满于安然是一个女儿,希望能与妻子生育一个儿子传递香火,但是由于当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不允许生育二胎,安然的父亲便让安然假装腿部有疾病,向街道处说安然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身体有残疾,以此获得生育二胎的许可。安然父亲显然也是传统家庭的一分子,他利用父亲身份的权威性企图规训安然作为子女的身体,扼杀安然的天性,将安然由“健全”建构为“不健全”。但是安然会趁父母不在家时穿裙子正常行走,碰巧有一天,街道办事处人员上家里考察情况,发现安然是健全人,于是勒令安然父母严格遵守计划生育政策。为此,安然父亲使用暴力手段惩罚违背自己意志的安然,安然向父亲怒吼:“我不是瘸子!”从安然私底下偷穿裙子正常行走到正面呐喊,体现出安然从隐秘地反抗父亲的意志到正面挑战父亲的权威。安然父亲规训安然的身体失败,无法生育二胎后,又试图用女性不用在外打拼事业、照顾好家庭就好的传统价值观念规训安然的精神,阻止安然去北京学临床医学,将安然的高考志愿改为了川内一家医学院的护理专业。这一次安然以离家出走,自己赚取学费和生活费来反抗父亲的意志。安然在一次次颠覆父权的过程中,塑造了自我独立自主、摆脱束缚寻求个体自由的个性。
在男性话语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中,男人是女人的依靠,男性是家庭的支柱和婚姻的主导,女人屈从于男人,处于附属地位。女人的使命是生儿育女,一旦身为人妻,则必须为丈夫、子女和家庭无偿付出。安然工作的医院有一个孕妇患有孕期癫痫,不适宜生产,但是孕妇的丈夫在已经拥有了两个女儿的情况下还是坚持让妻子冒着生命危险生产,只为求得一个儿子。安然对孕妇说:“身体是你自己的,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生个儿子有什么用。”孕妇的身体已被男性规训成为生育的空间,她的价值就在于生育一个儿子,并且孕妇本人心甘情愿放弃自我为丈夫生儿子。安然对着那个丈夫高喊:“你是在谋杀!”这代表着安然对男人统治女人,把自己的观念和想法强加给女人的男性权力话语的质疑和反驳,表现出了拥护女性权益的立场。
安然在颠覆传统家庭本位价值观、反叛父权、挑战男性话语权威的过程中塑造了追求个人价值、独立自主和自由,争求女性权力的自我。
三、遏制:顺向塑造
自我塑造是在个人意志与主流意识形态、社会权力话语等力量的协商中完成的,并不是完全由主体自主实施完成。在福柯权力话语观的影响下,格林布拉特认为权力无处不在、无法摆脱社会权力和主流话语,既来自各个阶层也流向社会各个阶层。因此,自我的形成必定受到特定文化系统的影响,自我是社会文化的产物。代表着主流意识形态和权力的国家政治机构、宗教机构、社会家庭等对自我塑造都有着规约性影响,自我塑造处在风俗、习惯和传统的话语系统中。即格林布拉特所说的“这些作家的自我造型涉及他们向一种专制权力或权威的顺从承认,而且这种权威至少是部分地存在于自我之外——例如上帝、圣经,类似于教会、法庭、殖民或军事当局的各种机构。”“以权威的名义产生的攻击异己的力量,往往显得过分,以至于威胁到它预定要捍卫的权威。于是,自我造型常常牵涉到某些威胁性经验,某种自我抹杀与破坏,以及一定程度上的自我丧失。”
安然的弟弟是安然上大学后父母才生育的,两人之间只有血缘关系并无情感基础。一开始安然对于抚养弟弟这件事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她不听亲戚的劝阻坚持要给弟弟寻找领养家庭,甚至想将弟弟抛弃在地铁站自己一走了之。然而安然想要擺脱弟弟寻找自由,对弟弟态度冷漠的同时,给予了弟弟温情。安然教弟弟系鞋带;当弟弟从窗台上跌落小区后带他去医院,并背他回家;在抛弃弟弟后因为弟弟无助的呼喊感到愧疚;看到被舅舅照顾而沾染恶习的弟弟后愤怒地斥责舅舅;最后更是不忍心签订以后不再与弟弟见面的领养协议。“手足情深”“长姐如母”的传统主流价值观悄无声息地影响着安然,在面对毫无感情基础的弟弟时,安然还是不自觉地承担起了“姐姐”的责任,部分地丧失了独立自主的自我。
安然在反驳父亲意志、挑战父亲权威的同时,屈从于父亲的权力。安然父亲希望年幼的安然装作腿部有疾病,希望成年的安然学护理专业,待在四川照顾家庭,他一直都在将自己的意志投射到安然的身上。安然一边反抗着父亲的意志,一边无奈地顺从了父亲的意志,安然说护理专业不是她想学的,但是既然学了就要把它学好。这表明安然在表达自身欲求、追求个人价值时与父亲的权威力量发生冲突,安然在与父亲意志的协商过程中妥协了。在影片接近结尾部分,安然在父母墓碑前说自己之所以努力生活,是希望爸爸妈妈说一句“自己的女儿还不错”。作为女儿的安然因为性别被父亲忽视、嫌弃,因此安然渴望通过后天的努力来提升自己的其他方面以弥补性别上的不足,以便得到掌握着权力和社会能量的父亲的认可,获得身份认同。安然这种需要通过父母的认同来确立自身价值的观念和行为表明,男性话语权威、传统家本位价值观以及血缘亲情观在无形中影响了安然的自我塑造。
从结尾安然与父母和解,道出自己希望得到他们认可的心声以及最后安然不忍签订与弟弟不见面的领养协议来看,安然的颠覆之举在一定程度上被父权和传统主流价值观所遏制。安然在与父权意志和传统主流价值观的对话协商中完成了自我的塑造。她的行为体现了主体屈从性和主体能动性在内心的博弈,在“恶”与“善”之间徘徊。安然一方面作为他者和异端努力颠覆男性/父亲的权威以及传统主流文化价值观,力求摆脱家庭的束缚,实现个人的独立自由和个人价值的实现。因此,她表现出“恶”的一面:给弟弟找领养家庭,试图将弟弟扔在地铁站一走了之。另一方面安然又被权威和主流意识形态收编,展现温情脉脉的、“善”的一面:她默默地践行了“长姐如母”“手足情深”的传统价值观念,照顾弟弟、教育弟弟。
四、结语
影片播出后引发了争议,有人认为这部影片的结局是在引导女性舍弃自我,以家庭为主,臣服于传统主流价值观和男性权威之下。但在笔者看来,这样的结局正表现了自我塑造的复杂性:“自我造型发生在某个权威与某个异己遭遇的关头,而遭遇过程中产生的力量对于权威和异己两方面都意味着攻击;因此,任何被获得的个性,也总是在它的内部包含了对它自身进行颠覆或剥夺的迹象。”安然就在颠覆权威和权威的遏制下介于“要成为的”和“不想成为的”之间,既具有独立意识,又无法放弃弟弟。
影片中安然的姑妈也是在与父权和传统主流价值观的对话协商中完成自我塑造的,只不过她的颠覆之举在权威的遏制下更快地失败,在受到权威的攻击时更多地丧失了自我意志,成为温良驯顺、宽厚包容、无私奉献的女性。安然是较姑妈而言的第二代女性,她比姑妈更激进、更叛逆、更具颠覆性,在姑妈的基础上有所进步,但仍然受到传统主流价值观和男性话语权力的遏制,这表明女性要寻求独立和平等“道阻且长”。
(四川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