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荞花开

2022-05-17 09:58赵建平
大理文化 2022年4期
关键词:苦荞

●赵建平

王荞花从街上回来,正是阳光火辣辣的时候。树上的知了,吱吱地叫,王荞花听着,就像家里猪叫的声音。

没有风,热是一浪滚过一浪。阳光亮晃晃压着王荞花,身上的猪饲料也沉甸甸压着王荞花。汗水从额上滚下来,粘着几绺头发,贴着盘子似的脸。

从公路到村子,王荞花要经过一座桥。

桥下是一条叫桃花溪的河。说是桃花溪,沿河两岸,看不到桃树,光秃秃的样子。河道狭窄,长着水草。王荞花靠着桥墩,目光定在水草上。衍生的水蚊子,在草丛上嗡嗡地飞。

水,被水草遮着,听不到水流的声音。

王荞花想,声音或许被草吃了,或许被阳光吃了。

她抬起手,用衣袖往脸上擦汗,脸红润起来,像这个季节李子树上挂着的红。转弯的地方,王荞花看见余苦荞一个人站在水井旁的老黑柳树下,老黑柳树枝繁叶茂,阳光下闪着光亮,浓荫遮蔽,下面一片阴凉。穿着旗袍的余苦荞,婀婀娜娜,在阴凉里走来走去。

王荞花没有余苦荞这种悠闲。王荞花心里,自己是一株狗尾巴草,余苦荞是一株灯盏花。为什么是灯盏花?余苦荞的家里,就养着许多灯盏花。

没法比,王荞花想比,却没比的底气。

余苦荞黑着脸。王荞花有些奇怪,晌午半天,这灯盏花跑来这儿,黑脸给谁看?谁得罪了这显亮夫人?显亮夫人,是王荞花笑余苦荞的话。显亮,是余苦荞的男人。显亮在家的时候,叫余苦荞夫人。后来王荞花就随着把余苦荞叫显亮夫人。

王荞花看到的脸,不像余苦荞平常的脸。余苦荞平时的脸瓜子般的模样,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亮,水灵灵的那种。而现在这张脸,却不红不白,也不亮,阴沉着,像阳光照不到的井水,冷飕飕的样子。

等死我了。

看见王荞花,余苦荞的脸,由黑变白,由白变灰。交叉腹部的两只手被王荞花的目光分开,被旗袍紧得凹凸有致的身子,却向王荞花靠拢过来。

王荞花,我有了。余苦荞把头凑过来。

王荞花不知余苦荞说有了,倒底是有了什么?

余苦荞用手指着肚子,告诉她,说怀上了。王荞花一听,“扑哧”就笑出来。笑过之后,王荞花突然觉得不对劲。

余苦荞有了?显亮不在家,余苦荞竟然怀上了。

回到家,王荞花坐在沙发上,看着余苦荞。

谁下的种?

余苦荞低着头,眼泪落在旗袍的大红牡丹上。那牡丹,热热烈烈在她身上盛开着。王荞花眼里的余苦荞,俨然也成了一朵硕大艳丽的牡丹。

王荞花看余苦荞的目光,有些迷离。余苦荞的面前,王荞花的目光好像都一直在迷离。无论她的眼睛长在哪里,后脑勺?还是头顶?还是背上?即使长在脚上。此时,她的目光顺着余苦荞的旗袍,从上往下,移到余苦荞的脚上时,王荞花的迷离里,就看见余苦荞脚趾上燃烧着的十团红色的火苗。

那火苗,整齐地排列着,在王荞花的眼里越烧越旺,越烧越红。

一个是苦荞,一个是荞花。这两个人的名字都与荞有关,脾性却相反。一个话少,一个话多。一个性子急,一个性子慢。话少性子急的是王荞花,话多性子慢的是余苦荞。

王荞花闷,三锤打不出一个屁。莫说三锤,就是十锤八锤,恐怕也难整出一个来。性子却是急得不得了,怎么说呢?“火着枪响”的那种。本来少言寡语的人,性子不温不火。但她是另类,一声不吭,却又是风风火火。

余苦荞不同。余苦荞是话桶。话桶,这是文明的说法。话多,声音大,我们村的人叫她“大响把。”让大响把不说话,比杀了她还难受。晚上睡觉说不说话?有人问她。她说,不说。再有人问,难不难受?这余苦荞听不出别人的意思,傻傻地说,怎么不难受,难受死了。听的人轰堂大笑。笑过之后,余苦荞还在那里,傻傻地问,好笑得很吗?好笑得很吗?

话多,也无所谓。偏偏余苦荞这女人,说话还急,话赶着话,就结巴起来。男男女女在一起,打情骂俏,余苦荞我——我——我——我半天,还没有我出下面的内容。旁边的人,就学着余苦荞,我我我,而余苦荞在我我我中,脸上就长出一片片的红。

余苦荞歌唱得好听,一唱,余苦荞就不结巴,唱什么《九妹》《最浪漫的事》,她最喜欢的还是那首《触电》,柔柔软软、缠缠绵绵。嫁给村里的显亮,有人说,就是显亮当年从上海回来,赶花街时,听了余苦荞的歌,魂就给了余苦荞。

这显亮,爹妈死得早。一年到头,跟着村里的普亚飞,在上海做什么经贸。农村人也不知道什么叫经贸,反正想着就是苦钱的事。那年回村来,偶然间听到余苦荞百灵鸟叫的声音,显亮就魂不守舍。再后来,也不用人撮合,跑到余苦荞家,前后去了四次,前两次是跟余苦荞约会。后两次,是向余苦荞家父母求婚。两个人背后对上眼,余苦荞的父母也不反对。于是,余苦荞就笑眯眯嫁给了显亮。余苦荞名叫苦荞,可人长得却不是苦荞。柳叶眉,樱桃嘴,眼睛会说话。显亮说,当年看到苦荞时,他的皮子也痒,骨头也酥,心头也是一阵一阵地酥。

显亮娶了余苦荞,心疼媳妇。饭做熟了,端在余苦荞手里。衣服脏了,显亮亲自用手洗。晚上睡觉前,这显亮还把洗脚水端来,让余苦荞舒舒服服地泡脚。显亮对余苦荞百依百顺,最后让一村的小媳妇恨不得把男人都换成显亮。可这样,惹得全村娶了媳妇的大男人老男人们,见到显亮,齐刷刷的就有了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在村里,余苦荞有大把的时间,趿拉着凉鞋,一天到晚在村子里走上几个来回,或者在村旁的马路上逛来逛去。这个人不会扯东家长,也不会扯西家短,说的尽是她感兴趣的胭脂口红和花花绿绿的衣服。

她说女人涂口红,就像穿衣服一样,要有质感,既能提高精气神,也能让人有气场。人少的时候,譬如她和王荞花在一起,就会把质感改为性感,说女人要性感,就要在妆容上下功夫。为了验证说得正确,她常常搬出王荞花听都没听过的人来。这些人是谁,王荞花不认识。余苦荞就说,你王荞花就是土包子,怎么连这些大歌星大影星都不认识。这样一说,王荞花就真觉得自己有些土。她说,我当然土了,土里土气,土哩叭叽,土到眼里只认识自家养的猪和名字里同样带了荞的你。

说完,王荞花笑,余苦荞跟着也笑。

余苦荞通常是早上八九点和下午六七点才出来散步,这个时候空气好得很,人要经常出来走走,透透气。余苦荞跟人这样说。一个村子,就数老黑柳树下氧气多,吸上几口新鲜鲜的氧气,都能把人醉死。她不说舒服死,却说醉死。有几个爱开玩笑的,说余苦荞不是醉死,是醉氧。说醉氧,一帮女人就围着余苦荞,指手画脚,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其实,谁都知道,寨子里的这两个时段,就老黑柳树下的人最多,余苦荞就喜欢穿着鲜艳的衣服,涂上鲜艳的口红,来老黑柳树下呼吸一天中最新鲜的空气。

村里的人,但凡有力气的,大多都出去打工了。

出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又出去。这些人,普亚飞总结得好,说这农村,环境好,山清水秀,淘起生活来,却不是一般艰难。而城里人多,繁华,容易挣钱,可出去打工的农村人,却又融入不了城市。

他说,农村,是回不来的农村。城市,又是进不去的城市。

但花花绿绿的城市,对农村人,却永远充满了无限诱惑。

余苦荞也想出去,她原想等结了婚,就跟显亮到上海。两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余苦荞跟显亮说。可显亮不同意,说上海生活的压力大。余苦荞去,自己安不了心。显亮一边抚摸着余苦荞,一边说,你这细皮嫩肉,受不了苦累。别说你能受,我还舍不得。显亮凑在余苦荞的耳朵边,说余苦荞天生就是来让他疼的,他让她好好待在家里享清福。余苦荞听显亮这样说,心里一阵热乎,感动得稀里哗啦直往下流眼泪。

余苦荞就不再提去上海的事。两个人,待在家里,说一阵,笑一阵,接着又亲一阵。显亮走的时候,余苦荞舍不得,眼泪汪汪地把显亮送上车。

显亮一走,余苦荞一天到晚空落落的,经常跑来和王荞花在一起,说说笑笑,打发着日子。看她一天乐呵呵的,村里的人就说她好,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但也有不这样看的。

谁呢?李晓高。

李晓高是什么人?王荞花的男人,和显亮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并且他又是余苦荞的同学。李晓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余苦荞嫁的男人,是村里的显亮。

这李晓高,眉清目秀。读书的时候,被老师安排在最后一排,那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李晓高管不住自己,经常伸长脖子往窗子外瞟。或者就扑在桌子上,舒舒服服睡觉。有时感觉无聊,也会在白纸上,歪歪斜斜写几句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话,趁人不备,揉成纸团,往女生身上扔。这事,李晓高觉得好玩,每次看回过头来的女生,泛红着脸,恶狠狠地盯着他。这种恶作剧,李晓高就认为比听老师讲课有意思得多。

刚进初中,李晓高虽然读不来书,但读书的态度,用班主任的话说,基本端正。读着读着,李晓高就觉得没意思。书中自有黄金屋,他说是大白话。书中自有颜如玉,他说那也是哄人的。“这书,与他无缘。”他跟老师说,也跟老爹老妈说。到后来老师没办法,就让他一个人坐在最后排,说只要上课不影响其他学生就行。

对于老师的妥协,李晓高有着极大的成就感。他答应老师,不外出上网,不与社会上的人勾搭,不影响其他学生……唯一的要求,就是上课睡觉,老师不要干涉。李晓高遵守着与老师的约定。可有一天,这种约定打破了。打破的原因,是那天李晓高非常不想睡觉,他忘记了与老师的约定。上课时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橡筋,揉了一个纸团,瞄准一个女生的后脑勺射去。女生龇牙咧嘴,又不敢跟老师说,下课后,就电话告诉了家长。家长一来,也不找老师,见到李晓高,随手就抽了两个耳光。李晓高那疼,愣着眼,却不敢说。

挨了两个耳光,李晓高心里有些窝火,却只好自己憋着。他爹一来,脸上挂不住,李晓高就被老爹灰溜溜带回家去。

李晓高本来还想在学校混,老爹在气头上,斜着眼,你读,读个球的书。老子没有钱,有钱也不让你一整天在学校歪门邪道,逗灾惹祸。老爹的话,恶声恶气,像锤子,又冷又硬。在李晓高心里,砸出一些咬着牙巴骨也受不住的疼来。

李晓高内心失落。老爹不让读,这书不读也无所谓。可李晓高和老爹却唱起了歪调。一回来,就和街上的几个“黄毛”混在一起。后来,老爹身子骨不舒服,去医院检查,说是肺癌晚期,家里的老黄牛也卖了给老爹看病。病没看好,却死在医院里。老爹死了,老妈看着李晓高,一天到晚鬼眯日眼的样子,心里凉飕飕的。在一个黑夜里头,喝下半瓶百草枯,跟着男人,也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老爹老妈死了,李晓高在世上,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有些难过,心里觉得对不住老爹老妈。但这样的内疚和自责,并没有维持多久。死的死了,活的人再不能跟着死。晚上躺在床上,李晓高看着天花板,自己告诉自己。

李晓高不再埋怨,也不再发脾气。

自由自在的李晓高,和显亮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同的是显亮和普亚飞在上海,他和几个“黄毛”兄弟在家中。

让李晓高想不到的,却是跟着普亚飞在上海做生意的显亮,几年后回来,娶了他的同学余苦荞做老婆。

余苦荞嫁给显亮,李晓高心里憋。要说他老爹从学校带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心里也着实难过。可那时让他难过的不是读书的问题。读不读书,对于李晓高不重要。他难过的是水灵灵的余苦荞。读不了书,就看不到余苦荞,看不到余苦荞,就会有蚂蚁在他的心里爬。这件事,让李晓高老是耿耿于怀,心里鬼火。

余苦荞让李晓高着魔了似的。

想不到还能见到余苦荞。李晓高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说什么,余苦荞也不能嫁给显亮。

为什么不能呢?显亮又矮又黑,更重要的是在李晓高心目中,这显亮就是一个瘟龙公,和人说话,烟不出,火不进,却偏偏讨了余苦荞这样花蓬蓬的婆娘。而这婆娘,却又是李晓高的初中同学,并且是李晓高心里恋了许久的初中同学。想到这,李晓高就觉得这余苦荞不值。

这两个人,一个是鲜花一朵,一个是牛粪一堆。

李晓高这样一想,便骂余苦荞,说她瞎了眼。

余苦荞也想不到,在这个地方,竟然见到了李晓高。见到李晓高,余苦荞就老想读初中时李晓高给她的信。想着想着,也就有一些不自然。

要不是遇到李晓高,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谁还会记着呢?余苦荞一边笑,一边心里说。

余苦荞嫁过来的第二年,李晓高也和山后头村的王荞花好上了。说好上也不准确。事实是经人介绍,李晓高就认识了王荞花。两个人看着看着就有了意思,可两个人也从来没有过花前月下。余苦荞只知道李晓高陪王荞花赶过一次街,帮王荞花家干过十天活。十天的时间,李晓高大多都是在地里看王荞花干活。王荞花舍不得让李晓高下地,让他坐在埂子上。王荞花做,叫李晓高讲笑话给她听。这李晓高讲笑话的能耐,在村里早出了名,说话顺溜,又有急才,笑话里带着荤。每次让王荞花笑着笑着,眼泪就来了。笑着笑着,肚子就疼了。笑着笑着,王荞花就把自己嫁给了李晓高。

说句实话,余苦荞长得真是好看,好看得会让王荞花半夜三更想起来,都会拿着父母怪。要是把余苦荞的眼睛借来,要是把余苦荞的小鼻子借来,要是把她的樱桃小嘴借来,感情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美人。王荞花这样想,想着想着,就觉得余苦荞跟她之间,隔着一条大山沟的距离。

那是好大的一条山沟。

王荞花说。

余苦荞自然是看不到两个人之间这条沟。可对于王荞花,沟的距离却是深深又深深。她跨不过去,却又是想努力地跨过去。王荞花的心里,于是就有些卑微。她恨自己长得不如余苦荞,然后就捎带恨上别人。一个是恨上自己的父母,怪没让她长好看一些。一个是恨上自己的男人李晓高,怪李晓高没给自己带来好福气。

吃完晚饭,儿子在家里做作业,王荞花抽空去看余苦荞。走进余苦荞家的时候,余苦荞正倒在沙发上看电视,说是看电视,却又是眯着眼睛,耷拉着脸。见王荞花进来,用手指指旁边的沙发,让王荞花坐。

几个月了?

余苦荞看着天花板。两个月了。

谁的?王荞花又问。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这问得实在有些多余。

余苦荞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王荞花,眼神怪怪的,翕动着嘴唇,却欲言又止。最后到底什么也没有说。低垂着脑壳,目光看着地板。

余苦荞不吭气。

余苦荞哭丧着脸。

……

王荞花从余苦荞家回来时,儿子已经睡着。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毛毯,盖在儿子身上。然后一个人坐在火边,炉子里,火劲已经小了许多。但散发出的热,仍努力地排挤着从缝隙里吹进来的寒冷。几只老鼠,在楼板上撒着欢,静寂中有些唧唧突突的热闹。

可怜的余苦荞!

王荞花自言自语,要是显亮在,或者余苦荞当初跟显亮去,就不会发生这事了。但仅仅是或许,王荞花不敢肯定这事情不会发生,也不敢肯定这事情一定会发生。

她一个人坐着,自然就想到了自己和李晓高。王荞花的心里竟然也生出一些不安来。

李晓高是和她堵着气,两个月前从家里跑出去打工的。打工的事情,李晓高原本从来就没上过心。结婚这么多年,王荞花看透了李晓高。要不是上次李晓高要把领来的扶贫猪卖给村上的人,王荞花也不会生那么大的气。王荞花不生那么大的气,李晓高也不会赌气出去打工。

两个月前,李晓高竟然要把村委会分下来的两头扶贫猪卖了。这让王荞花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李晓高坐在凳子上,摇晃着二郎腿,吐着烟圈。王荞花心里窝火,对丈夫的不满,立马发泄出来。她说,我怎么就稀里糊涂嫁给你这号男人?有本事,像显亮一样,自己挣钱去,当贫困户,我还嫌羞人。你却要转手卖扶贫猪,我看你良心被狗吃了。你以为越穷越有理,越穷越光彩?瞧瞧你这出息,丢人丢到爪哇国去了。

李晓高被老婆一说,脸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干脆跑进屋,躺在沙发上,烟一支赶一支地抽,眼睛看着从嘴里吐出来的烟圈,右手拇指和食指一伸,瞄准烟圈,嘴里“啪”的一声,那声音,就像子弹一样,从烟圈穿过去。在李晓高的意念中,好像击中了正趴在楼板底面的那些黑色的苍蝇。可是,在他的眼里,那苍蝇,一只都没有击落下来。

不提显亮,李晓高内心的难受,弱一分。王荞花提到显亮,李晓高的气,却添了十分。

憋着一肚子气的李晓高,一连几晚上不知死哪里去了。后来,干脆拣拣行李,甩下一句话,说挣不到钱,就不回来。

果然,一去,连电话都不打一个。这挨千刀的李晓高,真横了心。王荞花一肚子的气,又是担心又是埋怨。好在家里的事,大大小小一堆,王荞花忙不过来,也就顾不上跟李晓高生闲气。让王荞花省心的是儿子,儿子在学校成绩好,老师经常表扬,这让王荞花高兴,孩子不像李晓高,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从小看大,三岁知老,王荞花吃再多的苦,心里就觉得值。

当了贫困户,王荞花不像其他人。她心里高兴不起来。别扭,她说。有人为一个贫困名额,又争又抢,想尽办法,这让王荞花有些看不起。当贫困户竟然成了脸上贴金的事,王荞花说这人心真的变了,变得让人看不懂。

一天,村委会的人来,告诉她,说上面有政策,要帮助翻修他们家的房子。王荞花问,翻修房子要不要钱。来的人说,不要。只要她在家里等着就是,材料和工时费都不需要出。

穷得都让人抬不起头来。王荞花跟村委会的人说。

过了几天,翻修房子的人,换了王荞花家的屋顶原来的青瓦,被王荞花整整齐齐地弄了摆放在房檐墙下,取而代之的却是塑胶瓦。王荞花觉得好,雨季来的时候,可以不用再请人去屋顶上补漏,王荞花高兴地想。

换了屋瓦,翻修房子的人还用扣板给王荞花家吊了顶,黑夜来的时候,一拉开关,王荞花觉得这房子比原来敞亮温暖。这事,让王荞花有些感动,感动之后,又觉得有些凄楚。打铁要靠本身硬,自家不硬,上面再扶持也不行。王荞花心里不舒服,脸上老觉得没光彩。一村子的人,自己却成了精准贫困户,连猪崽都要靠国家给,住的都要靠国家修,这实在丢人。这样一想,脸上的汗毛,王荞花觉得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这人,真是怂不得,也穷不得。

坐在沙发上的王荞花,看着吊了顶的板面,有些说不出的酸涩。

山村的夜,麻麻的黑。

要不是偶尔听到寨子里几声狗叫,这夜,静寂得还真让人有些害怕。王荞花坐在火塘边,几块生炭在火里冒着青烟,火苗红红的,映照着王荞花。好几天没见余苦荞,她要去看看余苦荞。

夜风吹着树叶,唰唰地响。走出自家的院子,王荞花看到河对门几户人家窗子里透出暗黄的灯光,在黑暗里柔柔弱弱地亮着。夜晚给她带来的惶恐,瞬间就被这暗弱的光亮吞食。

想不到余苦荞变了一个人。见着的时候,余苦荞像极了水井边老黑柳树的叶子,没了水分,被阳光和风弄得干枯憔悴。她斜靠在沙发上,披头散发,黑黢黢的脸,眼神呆滞,一点光彩都没有。看见王荞花进来,余苦荞露出干涩的笑,用手抹了一下眼角。

还以为你忙,没时间。余苦荞说,有气无力。

王荞花没接话,看着余苦荞。

怎么办,拖总不是办法,你总得拿个主意吧?

王荞花对余苦荞说不出是怜,也说不出是恨。这个时候,她就想自己应该去关心她,去帮助她。

你说怎么办?事情到这个时候,我还能怎么办。余苦荞望着王荞花,幽幽地说,你帮我拿个主意吧,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了。要是显亮回来,我不是找死吗?他非把我活剐了不可。

余苦荞看着王荞花,声音被刀子割断,一小节一小节的,里面的疼,也一滴一滴地往王荞花的心坎上落。

王荞花第一次从余苦荞的眼神里,读出她的不安来。显亮给她带来的恐惧,让她就像猪食锅上的蚂蚁,锅内是翻滚的猪食水,锅沿上则是爬来爬去的小蚂蚁。

余苦荞就是这蚂蚁中的一只。王荞花望着余苦荞,觉得越看越像。

你现在才知道害怕呀?王荞花望着像一个感叹号,不,像一个大问号的余苦荞说。但她心里要说的不是这个,余苦荞整天穿着个旗袍,在村子里像个妖精似的。王荞花心里要说的是,男人见了,都会被你晃得神魂颠倒。她笑笑,这话她到底没有说出来。

余苦荞轻松不起来,她怎么不害怕呢?何止是显亮会要我的命,她想就连你,你……王荞花你也会要了我的命。

余苦荞说着说着,又有几颗泪珠儿,落在那几枝红牡丹上。

两个人就在屋子里两眼对两眼,好似有很多话要说,又好似一句也说不出。

要不做了吧?

王荞花沉闷中冒出一句。

余苦荞不说话,沙发上有一块白色的毛巾,她拿过来,两只手把着毛巾,折过来叠过去,最后揉成一团。就像手里握着一个生涩的柿子,揉来揉去,似乎企图要揉出一个法子来,或者要揉出一些甜蜜的味道来。柿子越揉越软,可没有揉出她想要的玩意儿。

余苦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流着,弯弯的眉毛上贴着脱落的几根毛巾线头。王荞花伸手过去,用两个指头帮她捉了那些白色线头。

余苦荞何曾受过这样的煎熬。

显亮在家,就喜欢余苦荞白白净净的细皮嫩肉,舍不得让她苦,舍不得让她累。现在,显亮在上海,两个人煲电话时,余苦荞听着显亮夫人夫人地叫,心里的欢喜,还远比显亮每个月把生活费打在她卡上,要多得多。显亮走之前,给余苦荞办了一张卡,帮她开通了手机银行。公司里每到发工资,显亮绝对不超两小时,就把生活费从微信里转过来,这时的余苦荞,心里甜蜜蜜的。可比这更让她觉得幸福的,却是几分钟之后,显亮在视频通话里让她听到的热乎乎的声音。

这种感觉,太好了。

每次余苦荞说到这事,王荞花在显亮夫人的脸上看到的不仅有激动,还有激动产生出来的绯红。

这余苦荞,不仅让王荞花,也让村里的媳妇们,无时不感受着传递给她们的,显亮夫人的高指数的幸福。

于是,余苦荞成了村子里小媳妇心中的大明星。单看余苦荞走路的样子,就有无限的韵味。余苦荞走路,是小心了又小心,生怕沾了土路上牛屎羊屎的臭气和膻气。腰肢左摇右摆,就像过河一样,左边是河水的上游,右边是河水的下游,为了平衡,两只手在肥硕的胸脯两边,一摆一摇。

小村有了余苦荞,就有了风味,火一般的那种风味。

余苦荞在村里,可不愿意像其他女人一样。比如王荞花,忙死忙活,图什么呢?整天就把心放在几亩土地上,放在两头扶贫猪身上,余苦荞跟王荞花说,她想不明白。

余苦荞怎么能想明白王荞花的心呢?

想想吧,你想想再告诉我。离开的时候,王荞花望着余苦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晓高给王荞花打电话,王荞花记不住具体时间。看到李晓高的电话,王荞花有点激动,这天杀的,肯定是想我们娘俩了。那点心思,王荞花说自己明白得很。

接过电话,王荞花才知道自己错了。

李晓高在电话里既没说他想儿子,也没说他想王荞花,就只说工作忙。王荞花问他做什么工作,李晓高神秘兮兮地说搞什么研发,电话里他说不清,杂七杂八说了一通,王荞花听不懂。她本想等李晓高说完,跟他说说家里的情况。听着听着,那头却没了反应。过了一会儿,她把电话回过去,却嘟嘟地变成了忙音。王荞花奇怪,怎么刚刚才挂的电话,回过去,却变成忙音了呢?

再后来,她也打过几次,可要么是占线,要么是忙音。

王荞花就不再打电话给李晓高。

但她心里实在有些担心,生怕李晓高跌进什么窝什么窝中去。她听别人说,外面有搞什么传销的,有当什么黄牛的,还有做什么贷款的。一个农村妇女,她只认得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天下发财的事情有,可馅饼又怎会真的从天上掉下来。王荞花就这样想,一听到这个窝那个窝,脑袋就发麻。半夜三更想起李晓高,老是提心吊胆。

第二次李晓高给王荞花打电话,好像又隔了好久。电话里头,李晓高说的尽是让王荞花听了脸红心跳的话:荞花荞花,我想吃你做的饭了。荞花荞花,我想你了。荞花荞花,晚上睡觉时,你冷不冷……听到这些,王荞花就想起李晓高小脸上堆出来的坏坏的笑。

王荞花接着电话,嘴里应着,可脸上早已扑扑地长出一片云彩来。她的手心里握住的不是手机,是一团火,烧着的不是皮肤,而是她沉寂的心。

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王荞花就把猪草从地里割回来。她先把猪食锅放在火上,把猪草放在粉碎机里。合上电闸,屋子里立刻就翻滚着“轰隆隆”的声音。王荞花的心,在声音里翻滚出来的都是甜蜜。几只老母鸡,围在她旁边,啄着猪草,机器的叫声掩盖着鸡“咯咯”的声音。碎完猪草,王荞花转身从柜子里端来一碗苞谷米,撒在门前的地上。那些鸡,立马欢腾起来,扇着翅膀,扑哧着往门外飞。

昨晚,李晓高聊到最后,在电话里告诉王荞花,说等苦到钱的时候,回来就盖房子。他说,那房子几十年了,有钱人家的眼里,那不是房子,是牲口圈。一个村子里,哪家不是一栋一栋的,都快成别墅村了,可偏偏自家的房子却成了圈。

有一天,我也会让你住上好房子。

嫁给李晓高这么多年,王荞花还从来没听他这样说过,心里有些欢喜。却打趣李晓高,说咱们家这圈里还养着两头扶贫猪,你说,这盖房子的事,还要等多少年呢?

不远了不远了,荞花,现在政策好,有扶贫贷款,不要利息,你知不知道,不要利息。到时候,我们攒一点,贷一点,借一点,就可以把房子盖起来。李晓高在电话那头告诉王荞花,说这叫“三点式”脱贫。“三点式”,王荞花听过这个词,可想不到李晓高竟然把它与盖房子扯到一块。李晓高一说完,王荞花就顺便问了一句,说,晓高,你没喝酒吧。

语气温温柔柔,就像当年她让李晓高坐在地埂上,看她干活时说话的语气一样。

没有没有,老板不让我们喝酒。

李晓高说没有喝酒,王荞花却好像从电话里闻出了一大股酒气。

要盖房子了。

李晓高想盖房子了。

王荞花的心,被李晓高的话鼓得生出一股辣糙糙的劲来。说不定一两年,王荞花也能住上两层小洋楼。再不济,先盖一层。盖一层,也完全可以。

王荞花想。

她一边做着手上的活,一边想着以后。等她回过味的时候,两头扶贫猪,四只猪脚已经齐刷刷地搭在圈门上,两个猪脑壳,齐攒攒地伸出圈门来,“哼唧哼唧”的声音,让王荞花听着,就像手机里播放的《小苹果》,铿锵悦耳,动感十足。

这是致富猪。她想起领猪时,村主任说的话。

这猪,到现在长了二百多斤。王荞花想,到腊月上,杀一头,卖一头,家里肯定又是一笔收入。王荞花盘算好了,到时候,用卖猪的钱,再买几头小猪崽回来。李晓高在外面挣,她在家里苦,不要多长时间,这贫困帽,也就可以摘除了。

显亮要回来的消息,是一个中午,余苦荞告诉她的。那时,王荞花正准备去地里给苞谷除草。经过余苦荞家门前,眼泪汪汪的余苦荞把她拉到家里,说显亮打电话来,下个月要回家一趟。显亮电话一来,余苦荞就七上八下,心里的鼓响得厉害。她说让王荞花跟她去医院,原本余苦荞还犹豫,但现在,说什么也要把孩子做了。

天气越来越好,王荞花打电话告诉母亲,说有事情要去县城,让母亲过来照看一下。接到女儿的电话,母亲第二天就坐着微型车来了。王荞花告诉母亲,猪食放哪儿,鸡食放哪儿,什么时候让孩子睡觉,什么时候提醒孩子起床上学。交代完,王荞花才跑到余苦荞家,告诉余苦荞第二天上县城医院。

可余苦荞不去了。余苦荞跟王荞花说不去的时候,王荞花看不出余苦荞半点犹豫。

为什么不去了呢?不是几天前就说好的吗?

王荞花有些想不通。

余苦荞很干脆。就想当妈,她说,这么多年,和显亮在一起生活,就想要一个孩子,可老天爷不成全。看着别的女人生孩子,就像老母鸡下蛋一样,身子一蹲,屁股一翘,蛋就下来,那多简单的事。可对于我就那么难,花也不是花,月也不是月。一点意思也没有,连妈都没当一回,太不值得。顿了一下,余苦荞又说,王荞花,我想好了,无论如何也要当妈。原来睡不着觉,是因为内心害怕显亮。把手放在肚子上的时候,害怕就没了。我跟你说,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我这辈子,还可以当妈。显亮回来,他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他,我就只一个愿望。余苦荞望着王荞花,说,就只有当妈的愿望。

王荞花走了。

走的时候,余苦荞站在院子里,她的眼泪又来了。说?还是不说?余苦养看着王荞花的背影,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哎,天杀的李晓高。余苦荞站在黑色的夜里,骂了一句。

显亮回来的时间,提前了半个月。那天,余苦荞一个人,拎着一个拉杆式提箱,从家里出来,坑坑洼洼的路上,铺了一地的羊屎粒。她告诉王荞花,她要去接显亮。出村口的时候,余苦荞遇到村里的赵二愣。赵二愣背着背篮,正准备割草去。看余苦荞穿得漂漂亮亮,赵二愣知道余苦荞平时有些不待见自己,舔着脸,问去哪里?余苦荞瞟着赵二愣,说,过来,把我的提箱背到公路上去。赵二愣不愣,问,给还要背人。余苦荞从身旁扯过一截竹棍,就往赵二愣身上去,弄得赵二愣一边转过身用篮子挡着余苦荞,一边鬼喊辣叫。

到河边公路上,赵二愣放下手里的提箱,余苦荞一个人就站在路边。她还需要坐半个小时的微型车,到集镇上,然后才能坐班车到县城。阳光晃着,刺得余苦荞用手遮了阳光,在路边走来走去。

三个小时之后,余苦荞出现在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她需要在县城住上半个晚上,到夜里两点多的时候,才去火车站接人。她不敢住在县城的那些小旅社。听别人说,那些地方不安全,虽然价格便宜。

余苦荞本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走在县城的街道上,两边商铺里传出震天响的音乐,喧闹营造着县城的繁华。熙熙攘攘的人,从一家商店出来,又钻进一家商店。商店大多是服装店、鞋店。要是早些年,这是余苦荞最喜欢去的地方,但今天她没有心情。她要到某一个地方,去做一件认为必须赶紧做的事情。

好久没来县城了。她说。

看着街道两侧光秃秃的人行道,有些失落的余苦荞,心里突然就想到前几年的县城,街道上长着的一围粗的法国梧桐。那时,一到夏天,一条街完全被绿荫遮盖。人走在下面,凉悠悠的。

为什么砍了呢?余苦荞在亮闪闪的日头下,心里想,一排排梧桐树,长得多好看,竟然砍了,这让她想不通。本来县城里砍几棵梧桐树之类的问题,不属于余苦荞思考的问题,她根本没有必要去想这些。但走在街上的余苦荞,此时正顶着白花花的阳光,这自然让她不得不想,假使这些梧桐还在,太阳也就不会这样火辣辣地照着她。这怕是疯子才做得出来的事。她自言自语地说。可惜的是,大街上的行人,谁也不会来关注这个像花一样的显亮夫人,此时承受的阳光晒烤的痛苦,以及由这些痛苦引发出来的牢骚。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不停地闪着。过往的车辆,在红绿灯的指挥下,顺着行驶的方向,不断地停下,又不断地前行。余苦荞也就随了车辆,不断地停停走走。站在十字路口的当儿,她突然就想起这些车,以及这些车里坐着的人,也和她一样,在某种轨迹上,不断地停着,不断地又往前行驶着。红灯亮的时候,一脚刹车,便自然停下。绿灯一亮,又是一脚油门,往前驶去。此时的余苦荞,看着旁边正在启动的车辆,竟然不自在地舒了一口气。

过了红绿灯,她朝右边的街道一拐,往前走几十米,侧身转进一条巷道。巷道很窄,两三米宽的距离。小巷临近街口的地方,她知道有一家小店,小店里有一个戴老花镜的男人。初中毕业后的几年,余苦荞曾在这县城的一家发廊打过工,偶尔会经过这里,知道这个男人专门为别人代写一些文书合同之类的东西。

从小店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小巷里有烤洋芋的,老远闻到的洋芋香味,强烈地吸引着余苦荞。她从挎包里摸出五元钱,对,五元钱刚好可以买一斤烤洋芋。余苦荞要了佐料,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坐在摊前,把她的一斤洋芋蘸着辣子面,蘸着小摊贩自家做的黑红黑红的麻辣酱,有滋有味地吃完。

差不多的时候,她从小包里抽出一张餐巾纸,揩揩嘴,然后站起来,拉拉旗袍,要了一点水,把手洗干净。然后折过身,转眼又消失在县城的人流里。

大约是凌晨一点多的时候,余苦荞的手机响了。电话是显亮从火车上打过来的,说是离县城不远了,他让余苦荞别去火车站。不行,余苦荞说什么也要到火车站去接。她心里已盘算好,凌晨两点起床,洗漱二十分钟,从这儿打车到火车站,需要十五分钟。凌晨三点前赶到火车站。她看看手机,说至少还可以在床上安安静静躺二十分钟。当然,她也可以现在就出发去火车站,在空旷的站前广场上走几圈。但此时的余苦荞,她不想这样。

凌晨三点差二十分的时候,余苦荞已经来到火车站的候车室。这时的余苦荞,突然有一些局促。她不知道显亮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自己该如何跟显亮说。她曾经设想过很多种解释,但每一种解释设计好之后,不要几分钟,又被其他看似更好的解释所代替。到最后,实在想不出妥当的说法,余苦荞便自己安慰自己,随事吧,随事之后一切会好起来。

坐在候车室等待显亮的余苦荞,伸着两条腿,拿着手机,眼晴望着候车室里的滚动条,她的脸上,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坦然,也从来没有过的安宁。

而候车室的外面,几杆路灯冷冷清清地亮着。

显亮出来的时候,余苦荞在出站口不远的铁栅门旁边站着。看到显亮,余苦荞扬起右手,显亮,显亮,我在这。显亮,显亮,我在这。余苦荞一喊,显亮的大脑壳便往她这边转,一看,便看到了穿着旗袍腆着肚子的余苦荞。

怎么胖了呢,你?显亮呵呵地笑。

你也胖了,还白了。

余苦荞看着显亮,她想去拉显亮的手,不经意却落了空。

就像一片树叶,从高处下落的时候,被树枝拦了一下,又接着寂寂往下落。

两个人上了出租车,直接进了余苦荞住的酒店。

说不清那晚是怎么熬过来的。

余苦荞后来说,显亮在县城陪了她三天。

三天以后,显亮买了车票,就回了上海。

直至显亮走后,余苦荞才想起她的包里,有一份协议。那份协议,花了她五十块钱。那个戴着老花镜的男人,当时跟她要六十块,余苦荞说了半天,老男人也许是看她可怜,也许是看她漂亮,最后让了十块。可五十块换来的一纸离婚协议,却静静地放在包里。

显亮看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余苦荞有些失落,失落的原因是显亮那晚回到酒店后,直接告诉她,他在上海有了新的女人。他回来,就是要跟余苦荞把婚离了,然后去娶另外一个显亮的夫人。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成了这样?

余苦荞想不到,当后来把这件事告诉王荞花时,王荞花也想不到。看着显亮,余苦荞先是觉得内心一阵阵地绞痛,后来脑子也跟着就像装了浆糊一样,晃得又疼又茫然。但没过多长时间,余苦荞就生出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她爽快地答应了显亮,在显亮草拟的协议上签了她的名,摁了手印。只是后来,余苦荞说,摁手印的那一秒钟,她还是听到了自己内心撕裂的声音。

只不过这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从怀上孩子,到她作出最后的决定,余苦荞设想了很多结局。

却偏偏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

她原以为,显亮知道真相之后,会原谅她的过失。即便不原谅,和他离了婚,她就可以去到另外一个地方,安安心心地守着一个一辈子别人永远不知道的秘密。可事实是,显亮出轨了,显亮主动回来跟她把婚离了。

真相永远藏在了余苦荞的心里,也藏在了王荞花的心里。

此时的余苦荞,茫然中,看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第一次在脑海里面想到了“捉弄”这个词。

她不再说什么。

显亮走后,余苦荞在酒店又整整躺了三天。三天过后,她从街上打了一辆车,歪歪倒倒走进了县人民医院。

王荞花知道余苦荞和显亮离婚,是余苦荞回来后告诉她的。那时,余苦荞身子还很弱。当初王荞花还以为余苦荞从此要从这个地方消失了,想不到却又回来了。

让她更想不到的是显亮。

看着余苦荞眼睛红肿,王荞花心里说了一句“真是冤孽”。

一个月后,普亚飞回来。他的回来,原本很多人还想从他那里知道一些显亮在上海养女人的事。可普亚飞紧闭的嘴,却让一村子的闲人们大失所望。

闲人们知道的是显亮和余苦荞离了婚。显亮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家。显亮的夫人,由余苦荞变成了另外一个与小村毫不相干的女人。

……

王荞花忙死了。

苞谷地里的草越长越深,她得要赶紧把草除了,给苞谷施上肥料。在农村,“挖二道苞谷”的意思就是赶在苞谷出天花之前,要把地里的草除去,给苞谷二次施肥。这样才能保证苞谷籽粒饱满丰硕,这可不能随便。两头致富猪,都是张嘴货,没有粮食,到时候,只长架子不长膘,村间邻舍的人会说她在家连两头猪都养不好,那是多丢人的事。

王荞花就是天生不服输的人。

从上次李晓高打电话来说要盖房子,她心一天比一天热,她可得要在年底李晓高回来之前,把致富猪喂得结结实实肥肥胖胖。心里算计着,卖了钱,就赶紧再买几个小猪养,今年可不能再去领扶贫猪了。剩余的钱,就存起来盖房子用。

除了忙地里,还要忙家里。饿人可以,但不能饿猪。这致富猪,一到点,猪脑壳就往圈门边挤,又拱又叫。猪越是又拱又叫,王荞花心里越欢。欢什么呢,她心里也不明白,就觉得猪越叫,她心里越踏实。

可糟糕的是这致富猪有一天突然就不吃食了。先是一头,放出来懒懒散散的,走路也歪来倒去。王荞花用水拌了苞谷面,放在面前,可致富猪嘴都没动一下。王荞花跑去找村里的医生,医生不在。她又跑去找扶贫队长,扶贫队长帮她联系了镇上的兽医。兽医问问情况,说是要到第二天才能来。可当晚,另一头也出现了病情。王荞花看到无精打采的致富猪,心疼得要命,在家里走出一趟走进一趟,就连晚上睡觉也不放心,爬起来三四次,用手不停地抚摸“哼唧哼唧”的致富猪。

这猪,是全家人的希望。对王荞花而言,她可把致富猪当作了宝贝。

宝贝不吃食,王荞花自然急。

第二天一大早,王荞花正在家里拌面喂猪的时候,扶贫队长带着兽医站的人来到她家。一检查,兽医说是猪得了流行性腹泻,给猪补点盐水,说是注射几支环丙沙星注射液就行。到了晚上,致富猪果然开始进食,扑哧扑哧地吃着,猪鼻子上水漉漉的。这让王荞花提着的心放了下来,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扶贫队长。

经过这件事,王荞花更把猪当作儿子一样地看待。不,还比照看儿子小心。儿子在学校,不用她操心。可这致富猪,却让她早早晚晚惦记着。

这不是比儿子还宠么?就干脆叫宠物猪吧。

王荞花把致富猪变成宠物猪,心里有些得意。她想,有人养宠物狗,有人养宠物猫。村里退休的“张果老”,还整天提着鸟笼和鸟说一些不明不白的鸟语呢。她这猪,系脱贫致富希望于一身,集全家宠爱于一身,不算宠物猪又算什么呢。

没事的时候,王荞花就常去余苦荞家。余苦荞再也不是原来的余苦荞了,从县城回来,她脱去了旗袍,也不穿裙子了,高跟鞋换成了平底鞋。每天早上也很少像以前那样,经常站在院子里,对着墙上的镜子左看右看。

她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比王荞花还少。两个人在一起,更多的时候,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王荞花。孩子没了,妈做不成了,婚也离了。她说,这家,不叫家了。说着说着,余苦荞就流出眼泪来。

别淌猫尿了,王荞花说。

我看,你们都是贼。王荞花接着又补了一句,说只有贼,才会这样当家。

王荞花就是这样想。

可在她的心里,也有想不通的,那就是显亮,原来老实巴交的人,竟然也这样了呢,还专门跑过来,跟余苦荞离婚?

这两个人,成什么了,把家当得就这样活活扯散了。

转眼到九月份,又是农忙时节。儿子去了镇上读初中,王荞花一个人在家,里里外外地忙。因为忙,王荞花的生活就有些随便,煮上一碗面条当一顿,烧上几个洋芋也当一顿。这样的日子,王荞花跟余苦荞说,她知足得很。

余苦荞不说话。知不知足,天晓得。她心里想。

不忙的时候,王荞花会去跟余苦荞作伴,帮她洗洗浆浆,余苦荞的身体,也恢复得越来越好。这天,两个人聚在一起,余苦荞说,一个老娘们,窝在家里不是办法。想来想去,还不如出去打工,能拌灰浆拌灰浆,能帮人洗碗做饭就洗碗做饭。余苦荞说,反正也不指望苦多少钱,能把自己这条命养活下去就好。

王荞花先还以为余苦荞说了玩,没想到这家伙后来还真一把锁锁了门,拍拍屁股,不知去了哪里。

余苦荞走了,走得干干脆脆。

到了腊月初,李晓高开着一辆小轿车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人。

一个女人。

李晓高叫这个人孙总。孙总是干什么的,李晓高没有说。

女人长得高高挑挑。一来,李晓高让王荞花叫孙姐。孙姐笑嘻嘻地,话不多,但一开口,声音却像后山树林里的画眉一样,柔柔绵绵,好听极了。与王荞花站在一起,立马就让粗脚大棒、粗声粗气的王荞花显出多多少少的自卑来。

孙姐来了三天,王荞花好饭好菜招待了三天。当然,李晓高也整整陪孙总在后山的林地里转了三天。

王荞花有些纳闷,说李晓高,怎么回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来了又匆匆忙忙地回去。三天,连一句体己的话都不说。就连孩子的学习,家里的致富猪都不过问一下。

可李晓高却似没事一般。晚上躺在床上,王荞花就把余苦荞和显亮的事告诉了李晓高。李晓高笑笑,让她少操点别人的心,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是,语气冷冷的。她还想跟李晓高说说致富猪的事,说说孩子的事,可李晓高把身子一侧,把脊背转了对着王荞花。

三天后,李晓高和孙总走了。

走的时候,李晓高让王荞花把家里攒下来的土鸡蛋拾了一纸箱,说是让孙总带去。

王荞花有一些七上八下。李晓高走后,她实在不敢再往下想。晚上睡在床上,显亮和余苦荞的事情,又让她不得不想。

漫长的夜!漫长的心事!

王荞花的心像猪食锅里的水一样,在火上扑咚扑咚地翻腾。白天白天心不在焉,晚上晚上睡不着觉。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腊月二十,李晓高回来过春节的时候。那时,家里的致富猪,一头已经被收购,卖了三千多,这让王荞花很高兴。只可惜钱领来,就被赵二愣借了去,说是周转几天,却是一个多月不还。这赵二愣,欠了钱,年关来了,也不来说一声。人家说,有钱钱打发,无钱话打发,赵二愣没来,王荞花心里就很恼火。哪来的钱还?李晓高说,反正现在也不忙着盖房子,就先让他摆摆。

摆摆就摆摆。王荞花见这样,也不再吱声。

李晓高回来了,儿子也放假了,王荞花就念着要把剩下的一头致富猪杀了。

以前,一到过年杀猪,请来帮忙的人,是显亮和余苦荞。显亮是个好劳力,力气大,一个抵两个。不知道今年显亮还回不回家过年,李晓高问。怎么来呢,家都没有了,和余苦荞离婚后,家里所有东西,他都不要了,全给了余苦荞。来,住哪里?

李晓高抬起头看看王荞花,嘴里叼着烟。好似没有听到王荞花说话,却从嘴里吐出一个又一个的烟圈。烟圈在上升,然后放大,再然后就飘到了王荞花那里。王荞花整个人,就被李晓高吐出的烟圈套着。她一边涮着准备用来装猪肉的簸箕大盆,一边絮絮叨叨说余苦荞的事。可一说完,王荞花就后悔,女人的事,怎么能跟李晓高说呢。她眼睛瞟着李晓高,心里却不断骂自己。

李晓高对显亮不感兴趣。但对余苦荞,王荞花每说的一句话,哪怕一个词,都尽往他耳里去,心里钻。

王荞花说完,李晓高就站起来,拎了门边的一把锄头,到屋子前面的菜地里挖锅洞。这锅洞,其实就是一个地灶,用来烧火煨水洗猪刮毛。李晓高心不静,又懒得听王荞花说话,就想先把锅洞挖好,省得第二天早上忙。他有睡懒觉的习惯,他不希望一大早起来,就去干这样的力气活。

杀猪匠倒是原来说好的,王荞花本想请几个人来帮忙,可杀猪匠说,只要开一百块钱,从杀猪到褪毛,再到开剥,他完全可以做好。如果还要腌肉,就另加五十块。王荞花不想再多出五十块,李晓高在家,这事李晓高就可以做。可李晓高不干,说一百五十块钱,完全包给杀猪匠,省得自己操心。李晓高这样说,王荞花就哧哧地笑李晓高,说你是穷人做有钱人的事,人不疼钱,还怕钱咬手。

王荞花原本是要打电话给余苦荞,问问她回不回来。但这电话不好打,王荞花想,余苦荞回来,孤孤单单的她一个人,过年,在哪里不是一样过?她心里倒是希望余苦荞回来,可回来,睹物伤心,又不希望她回来。

犹犹豫豫中,一天晚上,王荞花接到了余苦荞的电话。那时,她和李晓高正躺在床上。李晓高的一只手被王荞花枕着,另一只在王荞花隆起的胸脯上不停地抚摸。两个人喘着粗气,正是欲火难耐的时候,余苦荞一个电话打过来,王荞花就像受到窥视一样,李晓高嘟哝着,他本想让王荞花关了手机,可一听是余苦荞的电话,李晓高就不再吭气。但他咕哝的声音,却让电话那头的余苦荞有了感觉。打趣的话,立马传过来,声音很低,传到李晓高耳里,却不啻于给他注射了一剂兴奋剂。

余苦荞的荤话让李晓高兴奋,可王荞花,用手死捏了李晓高的胳膊,笑笑,问余苦荞,还回不回来,说回来,就把家里的老公鸡留着。老公鸡,你留着用,晓高回来,让他好好补补。余苦荞边说边笑,一旁的李晓高,在两个女人的打趣中,身子不断地活跃起来。

十一

过了年,李晓高要转回去。说是孙总那边太忙,需要他提前过去处理。不说孙总,王荞花心里还舒坦些,看阳光也好,看流水也好,就算看看河边的那些小水草,她也觉得光鲜。

可偏偏这个时候,李晓高说孙总,王荞花就恼怒起来。

孙总还比咱们家重要?你一口一个孙总,一口一个孙总。

你和孙总,就像贼一样。

王荞花实在气不过,语言里就带了刺。

但李晓高走的时候,她还是按李晓高的要求,为孙总准备了一份她自己认为能拿得出手的礼物:两块火腿肉,还有一提晒干的洋芋皮,一袋干酸菜。

王荞花本想让李晓高等种了庄稼再回去的,看他猴急急的,懒得说,就让他走。走之前,李晓高留下两千块钱,一千用来买小猪,一千用来给孩子读书。王荞花打趣李晓高,问盖房子的钱,李晓高笑笑,让她好好在家,说过几年就盖房子。

大约清明节前几天,显亮回来,说是给他爹他妈上上坟。和他回来的还有一个,看上去像一个女的,村里人还以为是新的显亮夫人,披着长发,说话叽哩咕噜。有人问显亮,显亮就笑,说不是,是他的朋友。朋友似是怕生,脸红得像是村里没见过世面的人。这人长得好看,就是,就是……人走后,王荞花在电话里告诉余苦荞,说一大一小。

余苦荞问什么叫一大一小。

王荞花慢吞吞说,一大,就是嘴大。一小,就是女人的胸脯小。王荞花总结的一大一小,顿时让电话那头的余苦荞咯咯地笑起来,说王荞花王荞花,等我回来,买猪蹄子给你吃,带你去街上吃羊汤锅,甩富源酸菜老猪脚。

当然,王荞花还向余苦荞隐瞒了一件事,显亮这次回来,交给了她一封信。

一天中午,显亮带着那个人,站在老黑柳树下看风景。刚好王荞花就站在猪圈门口,看用李晓高留下的一千块钱买来的猪仔。

显亮从黑柳树下走过来,王荞花从家里拿两个小凳子,请显亮他们坐。说真的,原来显亮在家的时候,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随意惯了。可现在,显亮和余苦荞却分开了,其间曲折,也只有他们两人各自知道。可此时的王荞花,面对显亮,竟然有些不安和局促。她害怕显亮会问起余苦荞,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里却又希望显亮问问余苦荞。王荞花总觉得显亮该问,她知道显亮当初是多么喜欢着余苦荞。

但显亮并没有问,却问起了她和李晓高。

怪怪的语气,怪怪的眼神。

就连显亮从上海带回来的人,看上去,和显亮的关系,在王荞花眼里,也有一些怪怪的感觉。

显亮站起来要走,王荞花想留显亮他们在家里吃上一顿饭,更重要的是,她想让显亮吃上一顿他们自家喂养的猪肉。她告诉显亮,说那是致富猪的肉。

显亮不说话,嘴边的笑意,淡而又淡。淡淡的笑过后,显亮告诉王荞花说还有事。可王荞花在这淡淡中,却看到她说致富猪时,显亮眼里迸发出的一瞬间光亮。

她让显亮别走,转身从家里拎了一块腌干的五花肉,说让显亮带回去,尝尝致富猪的味道。

显亮走了,头也没回。

王荞花并没有把显亮来家里的事告诉余苦荞。

当然,她更不会把显亮交给她的信告诉余苦荞。

显亮走了,回上海去了。

回到上海后,显亮给扶贫队长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以他个人的名义,捐助一笔资金,专门用来帮助王荞花扩大养殖。

王荞花后来跟李晓高也离了。

离婚的时候,她的口袋里,还装着显亮给她的那封信。她没有拿出来,回来经过桃花溪的时候,信却不小心掉在了河水里。

后来,离了婚的李晓高,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人说,在一次扫黑除恶行动中,这家伙和那位孙总都进去了。

但余苦荞却回来了。是王荞花让她回来的,说养殖场,需要她回来帮忙。

编辑手记:

小说以农村脱贫、乡村振兴为现实背景,以四个人物互为观照,塑造了两个丰满的女性形象:人穷志不穷的王荞花为了过上好生活一直在努力;婀娜多姿的余苦荞也经历了人生的磨难自省改变。小说里隐晦地写了余苦荞的孩子和孩子父亲,这是她与王荞花的纠葛与矛盾。但跳出这些复杂的关系,王荞花是作者着力刻画和讴歌的人物形象,她勤苦善良,自尊自爱,自立自强,表现出一种可贵的精神品性。其丈夫李晓高作为其的对立面,成为小说故事发展的推手。余苦荞可悲却又可怜,醒悟后换了一种新的属于她的生活方式。她的丈夫显亮不是着力刻画的人物,但却是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作者期待以在宏大的主题背景下,试图去还原农村生活中真实的让人感奋的追求美好生活的一切精神,也真实地去再现在这主题背景下表现出来的虚无、迷茫和真实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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