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宝丰

2022-05-17 09:58张卫平
大理文化 2022年4期
关键词:宝丰云龙古道

●张卫平

1

一道盐水,用近乎沉寂的抒情方式,一直向南。

三百里路云和月,慰我山灵;两千年来功与名,付与咸心。

沘江,是国际大河澜沧江无数支流中的一条,发源于滇西北兰坪县境内,被历代史家称为“滇省众山之祖”雪邦山一脉的青岩山。那里,每年春夏之交,都会被一片又一片杜鹃花海掩映。这条江自北向南,穿越兰坪县中南部与云龙县几乎全境,纵贯近170公里,至赫赫有名的功果桥,以一道赤褐悄然汇入澜沧江的青碧巨流,从空间上,就此延展了它的使命。

江河滔滔,川流不息。它们的使命,却从来并不只是单纯地印证于或大或小的流域,更在于它与流域中一方人相协同的生活、意识与文明。往往,一方水土,就是一方人的命运。

时空交错,逝者如斯!滋生与发源于斑斓花丛中的沘江,径直南下,被莽苍的紫红色砂岩与玄武岩拥簇着,一路汇聚上百道大大小小的溪流,于雄峻滇西北的版图上,有力地划下一笔。它越过一路袅袅的炊烟、点点篝火旁的歌舞、条条山道上的骡马铜铃声,以及众多的古桥(从结构来讲有梁桥、拱桥、吊桥与廊桥,从材质来讲有藤桥、木桥、石桥与铁桥等)……它越过隐秘众生的日常生活,以及他们那千百年来波诡云谲的莽莽传奇。

沘江因何而名?沘江不长,但也不算短。在它300余里的行程中,东西两岸、兰坪与云龙二县境内,一路逶迤漫衍散布众生,历史上大小盐井星罗棋布,有名者达50余处,为沘江浸润了浓重的基色,也为它的命名作出了具有历史意味的佐证。顺水而下,它在早年就形成了兰坪“兰州九井”、云龙“八大盐井”的经济、文化、社会各区域中心格局。云龙地方,早在2000年前的西汉元封二年(前109年)即建有比苏县,其“比”字与“沘”字,在白族语源上,可谓是同音歧形,都是“盐”的意思。因此,“比苏”即是“有盐的地方”,“沘江”是“盐江”,又引申为“比苏县内的江”。由此,盐是江河命名的基底;沘江,可称之为云龙的母亲河。

沘江悄然离开源头,率性流淌近250里后,在阵阵清脆的白族调中放缓了脚步,奇妙地转了两个优雅而又神秘的弯,方才继续前行。在这里,它天然成画,盘桓蜿蜒,拱成一幅硕大的太极图。太极图两端,“盐”远流长,产业兴盛千百年。其东北为诺邓井,其南为石门井。石门井坐落处,即为自民国年间至今的云龙县治所在。诺邓井所在的千年古村落诺邓,则早在明洪武十六年(1383年)即设立盐课提举司,下辖各井盐课司,明显地留下了盐业专卖与课税经济管理的历史烙印与痕迹。太极两边的诺邓与石门,在数百年时光的两端,遥呈经济与政治双雄并肩之势。盐,成为这个行政格局特殊案例形成的主要因素。

日夜发出汩汩潺潺、平仄对仗音声的沘江水,画下一幅天然太极图后,从诺邓井与石门井旁侧身而过。江水于这一段,呈现出较为舒缓的形态,它漫流过青云桥下、回望赫岩千仞的虎头山,再绕过江畔不时展现的村落与作物,山水田园作伴,南行20里外,已然是一座铁桥相守的宝丰古镇。

这里,旧称“雒马井”,又称“金泉井”。沘江两岸,凡因盐而兴盛之处,皆呼名为井。而雒马井,已是沘江最南端最后一处盐业地的总冠名。

我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我们将在宝丰这个起点,品尝一勺咸水,打开一道木门,虔敬而又欣然地走上一条条盐马古道。

2

一入宝丰古镇,一时宛然如到老家。

仍是沿沘江堤岸而行。那一面坡上不断攀升的民居与村落间,袅袅炊烟正不绝如缕;那临江的、篆刻有“雒马古镇”的牌坊之下,犹如先辈张开的温情胸怀;脚下,块块平整的土红色砂岩已磨得光滑,有些地方已长出暗绿的青苔,仿佛年幼时在此奔跑、跳跃与嬉戏过。砂石铺就的小径,悄然地将你引进狭长的条条巷道。它们幽长、沉静、温馨,不知何处是尽头。两侧褐色的土墙承接着明亮的阳光,一户又一户或简朴天然、或高矗繁复的门第前方,皆用一副歌咏美丽山水与企盼美好生活的楹联表达日常;然后,在相垂直的方向,一条隐伏于村中、仍是砂石板铺就的街道亘然呈现。古街宽仅一丈开外,与不远处潺潺逝去的母亲河相平行。沿着古老的街道,店铺次第零星,饵块、饵丝、油粉、油条等家乡小吃原味飘香,青菜、萝卜、豆角、小葱翠绿喜人,传统手工火烤核桃仁月饼的招牌卓然独立。门头上用水泥塑就“宝丰营业厅”的银行,仍是一座土木加砖混结构的独立二层小楼,此时门户紧闭,傲然地宣告本司并非时时营业……河水南流,而时光在此,似乎停留在了所有人的童年。

如果一切仅止于此,那么,古镇,也仅只是宝丰人的故乡,这里的凡常生活与远道而来的人又有何干呢?只是,江河万古流,青山四季绿。当我们用慵懒的脚步在幽长小巷内和斑驳老街上徜徉,就此揭开了古镇的封面,那么,那些近乎发黄的记述与暗留陈香的描抹,就会在一江盐水边,随日常生活强烈地呈现出来。它们,是尘封多年后,重新洗净的繁体刻字木板,是阅读后让人激振与温馨的诗句,是暗淡后再次着墨上彩的一幅“清明上河图”,是昂然远行呼应天下后却悄然回来的路径。他们用逼仄天井或深宅大院深藏日常,他们用信仰与虔诚燃起庙宇中的清香,他们用朗朗书声与正声雅韵在书院、庭院与戏台传达文脉与表现情致,它们用律诗、格言与训诫修饰庄严公堂、议事亭台、百年庭院……而最显然的是,它们用无数次远行与回程踩踏出一条条货物与骡马汗味一同咸热充盈的盐马古道;也无数次地,在似乎永不枯竭的盐井畔,重新拥抱家乡父老,臣服故乡美味,并最终皈依于那种只需一点点盐味的粗茶淡饭,看云舒云卷,任花开花落。江流婉转月不走,日落日出复还来。人生每一次的壮丽出走,都要悄然回来,回到故乡。

如此,一同蕴含日常与繁盛、当时与久远的呈现,是宝丰古镇藏于深山而永不会被泯灭的强大理由。惟有如此,我们方能不懈文明、不愧久远、不负未来。宝丰是宝丰人的故乡;宝丰,更是所有到来者与离去者在街巷、庭院与楼阁中穿越前世今生、获得千般慰藉后,挥之不去的灵魂家园。

如果天朗气清,兴致勃发,登临背后的雒马山或沘江对岸的象山,凭高俯瞰,则寂然的村落布局,犹如一条硕大的鱼,匍匐在青山流水之间。

一条永远也游不出去的、如《逍遥游》“北冥有鱼”般的大鱼?

3

文化,是人类文明发展中的盐。这个比喻,反过来也充分印证了盐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性。

人们称之为故乡的地方,是他们世代居住与衍传的处所。游牧,是世界各民族早期的生产生活形态。历史上,白族是宝丰的主体民族、开拓者与发展者,作为氐羌后裔,其先民根据《史记·西南夷列传》及《汉书·西羌传》等文献记载,他们所居无常,依随水草,主要以畜牧为主,间或稍事农耕。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游牧状态。他们是什么时候定居下来的,史书上没有明确的记载,也应无可查询。但相对稳定的食物来源,应是其长期居留下来的先决条件。土地与水源是农业的根本,可以推测,当先民迁徙到达沘江下游的宝丰,这里江水内侧冲积形成的土地,以及炎热气候条件下有利作物生长等良好条件,是他们断然选择定居与长期生息的最初因素。

何况在这里,他们还在那红色砂岩中汩汩渗出的泉水中,品尝到了比金子还宝贵的咸味!

如果没有盐,没有那日后千百年不绝的盐井的存在,这深山僻壤中的白族村落,竟然会一时勃兴为占云龙盐业经济八分天下之一并设立“五井盐课提举司”?竟然会自明代至民国设立治所整整300年,成为云龙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竟然走出同盟会会员、云南大学前身东陆大学的筹办者、首任校长,历任云南省教育司司长、交通司司长、富滇银行总办,云南近代教育、交通、航空、金融先驱的董泽董雨苍先生?

很显然,盐,是宝丰绵延不断兴盛的根;而宝丰,则是云龙文明持续不断发展的基石。

作为“百味之王”的盐,犹如人类味道中的精神与灵魂。因为有了盐井的存在、盐业的兴旺,以及五井盐课提举司与州府治所双雄并肩的盛大局面的呈现,在运输与交换频繁的驱动下,从一粒粒的盐开始扩张,一条条驮运以盐为主货物的马帮穿行而逐渐形成的盐马古道,以宝丰及附近盐井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四周扩散,一时之盛,宝丰,已成为山道上铃响马帮来的古代“物流”从业者心向往之的胜地。而那些马帮中的人(俗称“马锅头”),诸多也应是世居宝丰者,远行的他们,肯定会时时在古道上想念他们那众商云集,熙来攘往,皆为盐来的老家!

徜徉今日的宝丰古镇,你必须将村落中的点点遗迹与历史的记载融合起来,方能解读好千百年时光中一个地方的发展轨迹与一个民族性格形成的关键要素。在宝丰村口的小铁桥对面,设立了文化博物馆,也开辟了文化广场。馆前的广场中,高翘树立的牌坊上的“为国求贤”四字,显然是为乡贤董泽所题。而牌坊下的红砂石铺就的地面,则图文并茂地刻录下了以宝丰为核心的盐马古道体系。它们纵横滇西崇山峻岭,跨澜沧江、怒江,北上大理、远行缅甸,可谓千里跋涉、百代传奇!

4

杨兴源老师身体清瘦,面容沉静,目光坚毅。与早已沉寂下来,沉浸于日常生活的宝丰古镇可谓相得益彰。

杨老师是宝丰镇的文化干部,我们在古镇游览时偶然遇上,于是就成为了我们这次参观古镇的导游。简单的交流后,竟颇有缘分:他数十年前从滇南调回家乡,因有文化艺术爱好,就一直在乡镇文化站工作至今。当时乡镇上人手少,一并承担了广播站的工作。因此当我们告诉他,我们是从事有线电视工作的,他就指着沿街布设的线路说,早年,他也参与了宝丰有线电视网络的建设。我们听后,一时倍感亲近。

沿着狭长的街道,我们来到古盐井遗址。外墙上张贴“雒马盐井”四字,非常醒目。先在门外品尝了为游人引出的卤水后,杨老师开锁,引我们进入。门宽不盈五尺,门头上的雕刻与飞檐,以及高挂的红灯笼与红对联,让人感觉是走进寻常白族人家。犹如民居的小小天井内,最夺人眼目的是红色砂岩筑就、深一丈许而丈五见方的卤水池,昂然地置于正中。左手一侧的灶房,两盘土灶复原着早年盐卤飘香的氤氲气象;而灶旁数条颀长壮硕龙竹所做的汲卤器具,显然因失去功效而干燥爆裂。西侧一面的瓦屋之下,两口古盐井沿砂石垒就的巷道下行纵深,仿佛在越来越幽暗的光线中就可以走进历史的现场。返身至天井中,向上眺望,山青天蓝,白云苍狗,让人不禁思绪万千。这小小的院落,犹如被这作坊喧闹过的天井盖下的印章,它以一眼金泉,赫然地漫流而出,并用长年不熄的烟气笼罩苍茫四野中的人间,以一粒粒盐的结晶浸润与凝结了这悠长而坚固的村落、集镇,营造出一派远方的繁华胜景,并以经济的辐毂形成文化的波浪,呈放射状向或远或近的四方扩散。

宝丰,因盐而功成名就。筑城四廓,呼应八方;放眼山水,声名远播!

经过长时间的积累,由于制盐技艺的日渐成熟和制盐规模的不断加大,尤其是盐业行政管理体系的建立,宝丰作为云龙盐业的主要集散地,无数的人与货物由此出去与回来,一条条盐马古道相继形成,在东西南北方向上,最主要的四条,不仅串起境内外的处处盐井,也连接起了古道上那些有名与无名的村落、族群、习俗、食物以及故事与歌谣。盐,在盐马古道上,强烈地加深故乡的地位、老家的情感,并为那些凡俗的生命与辛劳的身体浸润出有趣的灵魂。

向东而去。跨过沘江,溯水而上,不久即到达太极图旁的石门井(300年后,谁也想不到它会取代宝丰的地位),也许在这里还会会合上几许马匹与货物。而后,过关坪,翻丕邑山,达洱源,最终至大理。这应是宝丰盐马古道中最古老也最长久的一条。如果我们将历史上溯到南诏、大理国时期,就会看到盐与茶一道,对其强盛形成了重大的支柱作用。在它们所辖境内的沘江与黑潓江两岸,在较长历史阶段,都盛产盐,共同构成云南三大产盐区之一,因为盐,而使得众多村庄与城镇兴盛。盐在直接而快速、持久地推动相关区域经济社会与文化发展的同时,也不断地成为南诏、大理国政权钳制与吸附周边民族归从的重要手段,从而实现疆域扩张与政治稳定。因为盐,偏垂一隅的宝丰遂与大理古都连接得更为紧密,并成为其后方物资与财政保障基地,些许不可分离。

北路,则自此一直向沘江的源头溯流而上,一路过石门井、诺邓井、顺荡井,跨越那么多堪称“博物馆”的古桥,最终与兰坪众多盐井汇合,并继续前行。一条盐江与盐路并肩,合奏一曲盐之长歌。

西路,则欣然翻越宝丰身后的巍巍雒马岭,穿十八寨,驻者罗哨,渡澜沧江,于澜沧江西侧的苏溪渡,马分三路,一路南行至功果汇入博南古道,一路北行从另一条道达兰坪,再一路西北望,越碧岭峰直达六库镇,而后翻越高黎贡山至片马出境至缅甸。

南路则一直沿沘江下,过功果至永平汇入博南古道。

盐马古道对几乎隐伏于崇山峻岭中的宝丰而言,无论是哪一个方向还是哪一条道路,都是远行,都是或长或短的背井离乡。经商者与赶马人每一次的出行都是为了更好地回来,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始终贯穿在思乡的情绪中。在宝丰盐马古道西线上,距古镇西北约5里的大雒马山上的古邮亭与茶亭寺,是远行人的望乡台。

古镇外稍北,沘江水又一道弯,绕出一个叫做“石城”的地方。驻石城村西望江对面,宝丰古镇后是高高矗起的大雒马山。盐马古道西线,因穿越此山,故亦称“雒马道”。今天,沿古道爬行,两侧绝壁相掩,树木参差;脚下石阶层叠,马蹄印迹仿佛是时光留声。古人所记载的“悬崖陡绝,曲磴参差”仍然历历在目。“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语)古道的踏勘者、拓展者、践行者与热爱者,一定都是那些从宝丰出发、俗称“马锅头”的马帮从业者们,盐马古道是他们的命运。邮亭与茶亭寺的建立者是州府的理政人,这说明古道对其经济治理的重要性与长期作用。由此,民间的马道与官道驿路合而为一。

邮亭最早建于明代,至清代,“雒马道”进入极为繁盛之时。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云龙知州顾芳宗扩建此处,将邮亭更名为“憩亭”,别名“茶亭寺”。出于治安考量,于亭的南北两端设置两道大门,昼启夜闭,以防不轨之人过境,并在大门上分别题有“榆西岩郡”和“饮相如处”的横匾;中悬“憩亭”。邮亭上方还建有观音殿、财神殿,下侧有公务办理房。为了增强盐政办理,促进食盐运销旺盛,发展地方经济,充盈课税,相便于与大理府的接洽,以及使州署与各盐井来往更为便利,还再次拓宽雒马旧道,另从悬崖上凿出一条比原来更宽的大道供人马通畅。栈道凿宽后,在驿道制高处另建邮亭,并专设一处负责传递文书信札,兼卖茶水,供往来商旅在此小憩,浏览山川绚丽风景。此举,一时延泽长久,为后来行者、公众、文人学者乃至官吏所赞赏与传记,并为便利云龙“八井”的众多马帮,将盐北上运往西藏以至印度的噶伦堡,南下运往腾越以及缅甸,开辟了快捷而平安的通道,可谓善莫大焉。

道路通畅后,于经营者与驮运者而言,在方便快捷的情况下,将走得更远。邮亭与驿站,意味着出行者或远或近的羁旅,以及或长或短的分别。对于宝丰人,爬上高峻崎岖的大雒马山,在茶亭寺中草草饮就一杯同是沘江岸畔那些向阳的山坡上,于云雾缭绕之中或引种、或野生的清茶后,也就将会离家越来越远,将较长时间望不见故乡。今日慨然行,何时是归期?古道漫漫,江湖险恶,邮亭两端的炊烟,已不再一样!

古道,它可以没有终点,但它的起点,永远在故乡、在老家。

5

宝丰因盐而隆兴至盛的时期,已是明朝的中晚期。一个王朝的背影给人留下的,已是笼罩着“日暮苍山远”的气韵。经历嘉靖、隆庆、万历的百年政治,嘉靖与万历这爷孙俩加起来竟共40年、各20年地不上朝,熹宗隆庆短短6年的所谓“中兴”,根本无济于事,反而于自己年号的天启6年,在西苑游玩时不慎落水,一年后郁郁而逝。此后的泰昌与天启二朝,在位亦不过7年,犹如过客。留给末代皇帝崇祯这位“风雪夜归人”的,已是一个几近破碎的山河。

而在这百年时光中,远在西南一隅的宝丰古镇,在盐这个核心经济因素的催生与世居白族先民的长期不懈经营下,终于修成正果,赫然出世,功成名就。嘉靖年间(1521-1566年),明朝下旨,把先前一直设置在诺邓井的“五井盐课提举司”迁到“雒马井”,“设流官吏目一人于雒马”。盐政先于行政设立,宝丰建立了以盐为主的“经济特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历代一样,经济的勃兴必将影响到政治结构,盐政建立数十年后的崇祯二年(1629年),“因井设治”,宝丰从群山的褶皱中再次抬升出来——时云龙州治所由澜沧江畔的旧州(澜沧江西凤翼山下旧州三七村,“改土归流”后建州署仅7年。今已改名为功果桥镇)迁到沘江畔的雒马井,直至民国18年,县城迁至如今所在的石门镇(今诺邓镇)。此间整整300年,宝丰一直是云龙州、县(它在历史上是变动的)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于盐而言,它叫做雒马井;为政而治,它称之为宝丰!

盐政与行政并行的治理方式,是何时结束的,这尚需要考证。在今天,宝丰已彻底取代了雒马井,除了井这个传奇仍能找到斑驳的痕迹外,盐政的其他遗存已近无处可寻。但宝丰古镇作为云龙州或县300年治所的遗迹,却仍历历在目,让人近观与触摸。也是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时分,清瘦而背影轻逸的杨兴源老师带着我们,叫开沿坡逐台上升的宝丰中心小学大门。这片区域,是原云龙旧署所在。迎面而来的,是孩子们在操场上奔跑、跳跃与嬉戏的勃勃生气,以及教室里传出来的朗朗书声。沿台阶而上,孔圣亭内,宗师微笑着向来者揖礼与施教,目光包容而沉静。两侧立柱上,隶书厚重地镂有“先师圣教千秋惠,宝校精培百岁铭”,其传承千年文脉与本校源于旧时民国龙门书院、志向百年迈进的意味十分分明。校内新花异枝遍植,而上行一程,则见一处,有百年老树森然成荫,其下依然是红砂凿就的石桌石凳,且让学子展卷写字。早先之时,应是设置于内的州县衙门内走出的官吏职员,在此交流政事、通达民情、笑谈掌故。林荫旁,是一栋两层老木楼,一楼正中上方行草题有匾额“勤政亭”。

勤政亭,当地人俗称“四角亭”,是民国9年由云龙县知事张世勋倡议修建。此楼平时作为办公场所,并积极约请地方有识之士在此会商、参政议政,开一时风气。张世勋系云南石屏人,素有声望。到任后,“目睹民情之质朴,士气之笃厚”,同时看到“地处边瘠,进化较迟”,作为一地行政长官,认为“以养以教,是宜先施”。他甚察民情,知“邑中不乏明达之材”,便认为若集中这些“明达”参与“论证”,集思广益,“则风可正而治可兴”也,遂在县署北侧建“勤政亭”,请地方有识之士参政议政,实施共议大事之壮举。这,在封建时代“县太爷”中可谓标新立异。勤政亭开间不大,两层肃然而矗,看上去恰如一枚放大的四方印章。登楼,则见古镇宁静、沘水缓流、象山如屏。勤政亭其物其事,无论于政与于文而言,皆为中国行政史上可堪颂扬的勤政为民的重要物证,以及宝丰重要的文化遗迹。

勤政亭内,尚留张世勋作诗“勤政亭七律诗八首”和“勤政亭记”等。且将其中有趣部分记下,谨以共赏之。

勤政亭七律诗八首之二:

雒马山前象岭西,此身聊借一枝栖。

养廉以俭清同鹤,治事唯勤警似鸡。

雀角旧理瓜蔓讼,鸩工新辟女萝蹊。

即兹已是忘忧地,何必楚狂赋凤兮。

诗中,既有要廉洁理政、勤俭修身的信念,又有深深喜爱履政之地之意。乐而忘忧,且“心远地自偏”,“新作孤亭为爱山”(之七诗句),活在当下,已将它乡作故乡了……

出云龙旧署的小学门,杨兴源老师又打开一墙之隔的古戏场。门前挂有“宝丰洞经乐队”之牌,想必这千年古乐、正腔雅韵,在这里尚存与赓续。诚如孔子所言“礼失而求诸野”也。开门径直地过一进房,上几级阶,迎面而现的是一栋三层楼的高大建筑,却是旧时亭台貌,钢筋水泥料。我一时诧异,询问杨老师。杨老师解释,这本为藏书楼,是近年热心公益的企业家捐资修建的。我问戏台何在?杨老师遂笑着叫我们转身。只见我们所进来通道的上方,一座白族地区典型制式的古戏台,保存完好地矗立着。当年这里曾是宝丰的文化娱乐中心,人们在这里回望历史、听闻掌故、激赏姿态、触摸情感。诚如戏台两边长联所描述的那样:

一时间千古事业,方寸地万里江山。

三五步周游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兵!

而长联内侧,则题写了一副七字短联:

白子白女汉白西,巧尼巧格双巧岛。

这意思,让外来者一时难以理喻。请教杨老师,原来这是一副白族话的对联,对译成汉语,却是:

白子白女看白戏,好人好地言好语。

在此,白族人民热爱文化,兼容并包、大气明理的心性与气度得到了充分显现。

州县府衙旧地,方不过百丈,居一面缓坡,眺一江玉水,环几座青山,却在此高阜,确立了在云龙整整3个世纪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位。反观阶下,一条老街上,世居的村民穿越而过,店铺与摊位上,是散淡而日常的生意;众多窄巷连接的或大或小的庭院内,花树犹长、炊烟浓淡显隐。历史的辉煌总是被岁月融入平静生活。眺临沘江,我们不禁如夫子般轻吁:“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宝丰从早先的雒马井跻身为一地府治,自然有其从基本生活处所上升为经济与产业重地的渐进过程,甚而到达政治文化中心地位,其文化丰富与融合响应所产生的推动、保障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这里,原有的民族信仰与中原成熟的汉文化高度交融、和谐共处,在很早的时候就形成了独特的民族共同意识。对此,张世勋所撰写的《勤政亭记》中的文字有言:“亭之南为雒马名山,左侧三崇比邻,后则五老环抱,赡象山之壁立,扶若屏风,有沘水以长流,绕着玉带。”所记宝丰山水形胜,狮象命予名、龙马呈精神,莫不出于中原地理模式。而在宝丰周遭高处,在大小雒马山与象山等众山拱护下,这里的白族群众,自然地将多重生活样式与复杂情绪,平和宽容地交织在一起:这里既有供敬拜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白衣阁,也有高高矗立玉皇大帝塑像的玉皇阁,自然也不可或缺地有供奉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的亭庙,当然,还要有本主庙以供奉三崇老爷……有名可考的寺庙竟达20多个。一时众神云集、相安无事;常年香火缭绕、接地通天。其文明可谓包容万端,胸襟阔大。这正如众多溪流汇聚沘江,沘江汇入澜沧江,澜沧江注入大海。宝丰人在世代建造物质上丰裕、历史上神奇原乡的同时,也如江河奔流般,不懈地用多元文化建造着与袅袅炊烟和信仰灯火一道飘逸而又无法熄灭的精神故乡,这是一个既可以匍匐慰藉苦难与悲痛,又可以借此重上九霄腾云乘雾,瞻望远方与告知未来的信念高台。

如此,雒马井上的宝丰,在物质经济与政治文化两个层面,对沘江母亲河滋养出来的云龙,堪称发祥地。

6

雒马井,因盐而生,有载的盐井,共有五,分别为雒马、金泉、民居、石缝、河边,最盛时年产盐达3万余斤,遂“因井而治”。故雒马井较宝丰一名,似应为久远。然雒马一词为何义,却有分说。其一为古书载:有“绝壁仙踪,州署东,石壁形如旋螺,中有张果老驴蹄八迹,莓藓不侵,雒马之得名以此。”其义颇难解。其二是雒马一词,本自白族语音,是白族他称“勒墨”的同音而歧(另有他称“那马”也是佐证)。于是雒马井可理解为白族人开凿的盐井,与史实相互应证。而雒,在古汉语中是白鬃的黑马(骆,则为黑鬃的白马)。如此说来,当年那位将“勒墨”译作汉语“雒马”并为古镇命名的人,定是学识丰富而极为熟悉地方历史风物并爱之有加的——他将民族精神与汉字美喻天然结合,其底蕴是一个民族的生成发展史,其精神则是骏马奋蹄向前,龙马腾跃之中,如沘江水滔滔不息,既固守方向,又执意远方。

云龙白族,被称为山地白族。如果没有盐业的兴旺带来的百业兴盛,它的政治文化发展进度和影响力定然不会这样地为人所称道。其艺术展示也可能仅只限于民歌的凄婉悠长与民间舞蹈“力格歌”“耳子歌”等表现生产劳动情景时的豪迈、粗犷与奔放。因为盐,才使得宝丰(云龙)在民族性格上固守与开放相统一、回望与前行相平衡,并不断突破与超越一山一水的境域。

杨兴源老师继续带领我们徜徉在古镇中。他介绍说,古镇中尚存有50多处老院落、老房子。它们既是宝丰仍在存续的生活,也是那流逝时光的印迹。这一处处院落,是数百年盐业兴旺下宝丰经济勃兴、商业发达、文化昌明具象展示的舞台。它同样有着与大理喜洲等地闻名遐迩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一进数院”等典型白族风格相仿佛的大户庭院,也有着云龙独具一格的“一颗印”建筑样式,即便是单门独户的较小房屋,也有着明显艺术气质的雕花门头、照壁,以及在青瓦白墙上写画的山水花鸟与言志的诗句。但较苍山下洱海畔,这里的建制却是要集约一些与收敛得多。如“三坊一照壁”格局中,两厢的房屋,不像大理那边,一般需要开敞地建造到作为主体的正房的开间之外,而是直接占用了正房左右两间的大部分位置,只空出正房堂屋一面完整地显露出来。于是院落几方正中的主天井,自然就是长方形而不是正方形。院落的紧凑,不仅使得“三坊一照壁”形制有所变化,就是“四合五天井”,也由于上述原因,普遍没有了四个漏角的小天井,而形成宝丰乃至云龙“四合一天井”的独特结构。这些紧凑院落,由于各房高低参差,线条交错,屋檐相重叠,雨水下落往往是“几滴水”的层次。而其最极端的案例,就是云龙传统院落典范的“一颗印”——它无疑是“三坊一照壁”的最极简模式,并且照壁,也为大门和与之相接的过厅所取代。这样的建筑方式,是山区因平地稀少而相宜形成的特殊制式——它很清楚自己的身世,但并不因此而影响它在极为有限的空间内,让它的主人充分展现营造繁复与华彩的宏大心智,以及迈出走向外面世界的脚步!

而往往,当盐“走”出去的路上,天下熙熙攘攘者,就会络绎不绝地相向而来,融入雒马古井浓厚的咸热气息中。他们带着外面世界先进的工艺与文化理念,用盐腌制食物与时光,用交易和文化与当地先民相协同、相融合,催生出别具一格的生活方式、经济格局与文化理念,促使宝丰从繁荣走向更大的繁荣。宝丰的长期繁荣,最终形成了他们工商为业、耕读传家的特殊传统,与周边地区单一的农耕文明显著不同。开放的商业与山地农牧业,在此找到了平衡点与结合点。

如此的交流持续不断,最为高峰是在明清两个时代。彼时,由于经济的流通,引得众多洱海流域的白族人纷纷迁徙入住到这里,进入到开发盐业的队列,云龙山地白族与洱海流域白族人长期经济文化各自发展的格局因盐而被打破。他们的到来,强有力地参与盐井的开发与盐业的运输与交易,与当地人一道,共同创造出雒马古镇以白族为主体的新的灿烂文明。大理与喜洲这两个在大理素为重商、各大望族长盛的重镇,就自然成为重中之重的迁入地。据史书与家谱记载,宝丰的董、赵、段、杨、尹等家族,都是从大理、喜洲等地来到宝丰开发盐井的白族人——由于他们所具有发达地区先进的工艺与文化理念,在盐井开发与盐业的交易上,自然很快成为主体——其中不乏南诏清平官、大理国段氏王室等名门望族的后裔。其中,南诏清平官(如中原王朝宰相)董成后裔董万卷及以下董氏数代作为雒马井盐井大户,对此地盐业的兴盛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董万卷为宝丰盐业的主要开拓者之一,明崇祯年间,“慕食盐之利”,率族人由大理喜洲迁入宝丰定居。董氏一族“世称大理府科贡世家”,工商为业,耕读传家,早成传统。

新兴力量的加入,更加催生了宝丰的全面发展,其中体现在:因盐业核心地位的确立而致州治的迁入、建筑业发展下的民居品质样式的提升、宗庙建盖的兴盛、道路桥梁建设水平的提高、地方志书的修撰等。而经济繁荣的最根本体现,则在于教育文化的兴盛,地灵之下,物产丰富,终于蕴育与达到了人杰——精英人物层出不穷的态势:历史上,仅宝丰一地,就出三进士、八举人、六十九贡生。而自明崇祯年间董万卷迁宝丰至清康熙年间,时不足百年,世不过数代,开云龙史事著述先河的《江外野史》(又名《云龙野史》)即由董万卷后裔董善庆倾心写就。董善庆亦为宝丰董氏一支,后迁入澜沧江畔的旧州下坞三七村。据传,先生读书好古,学识渊博,为时所重。终生在家设馆教学,学生则遍及沧江两岸,乡人至今仍称其故居为学堂。惟文章憎命达,一世没有功名。而先生教学之余,长期留心地方掌故,慨然成此书,包容云龙诸事,自成文化气度。

就这样,以游牧的方式走过,用农耕的方式定居下来,通过经济营造一方繁荣,最终,融会与新生出一方特色鲜明的文化,用以启发心智、昌明地方、续写历史,这是宝丰千年发展的勾勒。这里是盐的故乡,是云龙的发祥地,而惟有自身的文化建立起来,它才会在盐业衰逝、府治迁出后,还能因文化原乡中那条永不干涸与止息的“文墨之邦”河流的奔腾跃动,而成为云龙人永不泯灭的老家。

大河奔流,逝者如斯。精神原乡中流淌的,是一条永远不会干涸的天河。它滋生着后人不忘初心,放眼世界,赓续血脉,发展未来。20世纪初,百年变局。群龙飞跃,万马奔腾。百年之前的彼时,仍是那南诏清平官董氏家族的后裔在宝丰形成的“盐儒世家”中,一位泽被云南的青年才俊,卓然而出,他游学世界、投身革命、现代办学、引进科学、主持财政、创立金融、建设交通,以知行合一的路径,将千年盐井与宝丰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并兼采开放世界科学民主的理念,在更广大的地域,为南滇一省民众建立了一个宏大的精神原乡。

此时,正值清末民初,曾经无比辉煌的盐的光彩因时代原因已经开始逐渐消散,宝丰的300年传奇和云龙的盐业开采加工史一道,开始渐渐走入尾声。但一粒一粒的盐,在漫长的时光中,已深深地浸入所有宝丰人的骨骼,成为永不冷却的精神,成为辉映蓝天的绚丽云彩。

7

公元1888年,是农历戊子年,大清光绪十四年,在宝丰古镇一栋初建于明朝后期、为盐井大户董氏家族所拥有的一个古老庭院的一间房中,诞生了一个男孩。

作为盐儒世家的男丁,这个孩子幼年即进入本地私塾读书发蒙,稍长,就读于大理府院。1907年再升入云南省府贡院,第二年考取留日公费生,于是跨洋过海至日本国,于东京同文书院深造。至此,开始了他丰富多彩而又成就卓然的人生。

这位从雒马井旁走出、经历了20世纪初云南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年轻白族子弟,姓董名泽,字雨苍。其后,在方而立之年时,即建议及参与创办、筹建云南大学前身东陆大学,并担任第一任校长至年过不惑,历时八年,成为开创云南现代大学教育的先驱,提倡“以自由研究为教旨”的理念,教育家的身份,足以无愧于象山沘河的滋养。

这位青年才俊,其所作所为,彰显出强烈的家国情怀与开放意识。

董泽当时留学的日本,正是以孙中山先生为核心的同盟会组织与活动的大本营。作为儒学(家学)渊源而又开始接触到现代教育(少年当洋务运动与变法惟新中)的青年,其家国情怀下的正气感与维新开放意识相结合,促使他很快加入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成为一位革命者。1911年回国,积极投身辛亥革命,并参加筹划进攻南京总督府。革命成功后,旋回云南,任军督府秘书,同时积极从事社会活动,协助同样留日回滇的李全本创办“云南基督教青年会”,推行新思想和民主自由,引起时任云南军都督蔡锷将军的关注,对其深为器重。由此,董泽由都督府保送,横跨大西洋赴美国留学。临行前,蔡松坡题赠照片予与,足见将军厚望与期许。

董雨苍先生自1912年抵美国入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政治、经济及教育等诸学科,为学成回国后致力改革教育、培养人才打下了良好基础。1915年,袁世凯窃国称帝,云南率先宣布独立,揭开讨袁护国运动帷幕。董泽回滇参加,就任护国军总司令部秘书及驻香港联络员等职。护国运动胜利后,1917年再度赴美国深造,1920年获硕士学位。旋再回云南。

如此10年,恰同学到中流击水!在国家民族的影响百年之大变局中,横沘江而远行的盐儒世家后人,值正风华正茂的20岁至30岁之间,两度跨洋、学贯中西,参与实务、身兼文武,已足以为数十代世族出身与300年辉煌的宝丰古镇增光添彩。

而后,按照惯例,走上仕途,升官发财,富贵还乡,光宗耀祖,不如此则如锦衣夜行,枉来人世。

然而,少年即深怀家国情怀的董泽,又岂能仅为如此的凡夫俗子?!

之后又10年,云南乃至中国的历史于混乱与飘摇中艰难延进,而历经前10年沧桑的董泽,则已“曾经沧海难为水”般,断然“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世事纷乱,为何而生?如何而平?惟有启发心智、培育人才,方能立天地心、立生民命,以期为万世开太平献出己身!于是,将为云南建立一所独立大学的构想蓝图全力践行出来,开启南滇一地现代教育先河,从而泽被民众、功利千秋的追求,遂成为这位内心深深浸淫过耕读传家理念,又激情呼应自由民主科学时代精神的新一代志士的心结与目标。

在云南建立一所现代大学的起由,最早是在辛亥革命成功后,当时的云南省政府拟议由川、滇、黔三省联合成立。但当时战事频仍,一时搁浅。1920年,董泽学成回国再入云南督府后,即向时任都督唐继尧进言,云南亦需单独创办大学,以应新形势下国家建设人才之需求。唐大力允之,即委托董泽与时任云南教育司长王九龄(亦为云龙石门镇人,1905年加入中国同盟会,后曾任北京国民政府教育总长)共同筹建。年底,云南发生顾品珍倒唐事件,唐继尧出走,筹建大学一事中辍。至1922年唐继尧再回滇主事,大学筹备处得以恢复,董泽与王九龄两位云龙名士仍主其事,积极推行相关事务,通过学校选址、校舍营造、教旨拟订、教师招聘等工作,大学成立之事得以实质性推进。1922年9月,董泽被正式任命为校长。12月8日,大学成立,以唐继尧别名——东大陆主人命校名为东陆大学(即为云南大学前身)。

1925年,鉴于董泽先生不仅在建立大学和教育教学管理方面颇有建树,在学术上亦成果丰硕,获法兰西科学院荣誉院士称号。

董泽筹建并担任东陆大学(云南大学)首任校长,有如下几功:

选址为明清贡院。明清贡院原为明清时候,云南举行乡试之所(此前尚存旧贡院),坐落于昆明城北,南临翠湖,而近省府中心五华山。将云南首所大学选建于此,既有传承中国文化传统之意,又能于此之上以现代教学重振与兴盛云南雄风,不仅教学环境极佳,亦有深刻寓意。

校舍崇闳成为经典。建校之初,尽管费用紧张,董泽亦力排众议,主张:创办云南之最高学府,校舍形式必须崇闳雄伟而艺术化,须建盖一流教学大楼。他建议参照哥伦比亚大学的建筑风格建教学大楼(即今日的会泽院)得到采纳,并聘请归国学者张邦翰主持设计。经过一年多修建,教学主楼会泽院建成,气势磅礴,格调非凡,质量上乘,经近一个世纪风雨侵蚀,至今仍高矗为东陆精神的象征。会泽院,云南现代高等教育的首座殿堂,不仅是云大标志性的建筑,也是云南高等教育发展的第一里程碑。

倡导自由学术风气,奠基云南大学文化。主持制订的《东陆大学组织大纲》规定:“本大学以发扬东亚文化,研究西欧学术,俾中西真理融会贯通,造就专才为宗旨。”教学上明确提倡“以自由研究为教旨”。所聘请老师多来自欧、美、日,学识体系与观点立场各异,皆得以在校内自然发挥、自由发展。鼓励学生组成文、体、音及工科等兴趣组织。学校既出版《东陆校刊》《改造》等现代新型刊物,亦聘请国学大师袁嘉谷(云南石屏人,光绪29年即1903年应经济特科试,复试列一等一名,是云南唯一的状元)入校,主持出版《经传释词》《疑义举例》等。可谓自由民主、百花齐放、东西汇融而又自成一格。此为董泽于云南大学最大之功,不然,并未实际任“云南大学”校长的他,何为总被后人誉为“云南大学首任校长”?

此后,董泽主政东陆大学8年,禀校训、行校纪,承先古文明,传欧美科技进步、学术民主。他在治校实践中形成了融合中西教育之长的办学理念:文实并重,学用一致;立足地方,突出特色;推崇尚武精神,倡导军事国民教育;实行民主管理,注重自由发展;倡导男女生平等。这些鲜明而独特的办学理念,对东陆大学及今后云南大学的发展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故此,他不仅是云南现代高等教育和云南大学文化的奠基人,也是中国近代高等教育史上具有重要影响的先驱人物之一。

1934年9月,经历东陆大学的私立、公立、省立等过程,东陆大学正式更名为省立云南大学,修成正果。1938年,再升级为国立云南大学。

离开云南大学的董泽先生,再次进入云南政坛,成为一位富于开拓精神的实干家。此后,他曾任云南省署秘书官、教育司长、交通厅厅长、财政司司长、富滇新银行总办(行长),一度身兼五职。在开发矿业、道路交通、科技振兴、金融改革诸多方面颇有建树,为云南实业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堪称是云南近代教育、交通、航空、金融的先驱。

而这一切功业,皆是在离开宝丰古镇、雒马盐井千山万水之外的广大世界中,由雨苍先生慨然营造。北冥之鱼,终化而为鸟,怒而飞,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但这一切,在我们看来,又时时地与象山下沘水旁,如大鱼千年沉潜般的这个古村落相濡以沫、息息相关:其深厚历史是他前行的巨大动力与基础,其创业精神是他开创教育与实业的示范与追随力量……他建立了一所大学,兼容并包了传统、自由与民主,更为重要的是,营造了一处文化与科学共长天一色的丰富而充满生机的精神家园。于国有功,善莫大焉!于个人而言,雨苍先生深怀浓浓家国情怀,脚踩故土、放眼世界,坚韧地,在异乡那更为广大的第二故乡,用盐一样的理念与精神璀璨结晶,重新营造了另一个光彩熠熠的文化老家。

除上述建立东陆大学——云南大学的卓越功勋、云南行政与金融之重大实绩之外,董泽先生还在昆明双塔寺创办了云南第一所美术学校;抗战时期,出任国家财政部贸易委员会驻云南办事处主任;1948年,为发展家乡教育事业,慨然捐出家庭私产大栗树嘎窝田庄以资办学,创办了云龙第一所农业专门学校……教育,是雨苍先生一生的追求!

如今,故乡宝丰古镇,那座雨苍先生呱呱落地、迸发出第一声啼哭的老宅还在,它纵深幽长、沉静坦然,望尽数百年白云苍狗、世事浮沉。且让我们轻轻地走进去,再次触摸逝去时光中那些流光溢彩的痕迹。

8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董泽先生故居在东西方向上,与古镇南北向主街道垂直相交。古街狭长,仅容人马通行。这条街却是千年盐马古道的起点。当年,少年董雨苍就是由此出门,走向了一个超越盐马古道尽头的广大世界。

说起来,我们有幸与杨兴源老师认识,就是在董泽先生的这所故居。多年前,在外地工作的他返回故乡,就与历史文化结缘,一直从事乡镇文化工作,现在是宝丰乡文化旅游体育广播电视服务中心主任。文物保护与地方传统文化的弘扬,是他的主要工作。他即将面临退休。但从简短的接触中可以感觉到,即便退休后,他那宣传与弘扬宝丰与盐马古道历史文化的热情,肯定是不会“退休”的。

故居开门不大,一道拱形门面之上,至门头却是平面布局,并有几分西洋风度,与古镇其它白族风格的宅院显著不同。门楣之上,云大教授、中华诗词学会终身名誉会长张文勋所题行书“董泽故居”及其下两侧对联“东陆钟灵高教兴滇先行者,宝丰毓秀杏坛席珍第一人”,将我们迎进这充满传奇故事、鱼贯数代俊才的古院落。首进(第一院)是一个花园式的迎宾厅,皆石砖石条铺就,老树新花点缀。恰逢一群人,在南面的照壁下练习花灯戏,唱段为《宝丰古镇话团结》。南侧的照壁却全系土墙,并无一点点缀与图画,自然天成。过迎宾厅,欲进正院,抬头见顶上悬匾,黑底蓝字之“南诏宰辅”,昭示本宅系董氏大姓且源远流长、声名显赫。正院系标准云龙风格的“四合一天井”与“五滴(叠)水”格局。匾下的门廊过厅内,则又有另一群老人在排练古乐,几件民乐,淡然操持,其音舒缓典雅、从容涵养,与院落相得益彰。

进入主天井,只觉漫长时光一时沉浸其间:正房上升五级台阶,岸然有势,中厅檐下有匾书“为国求贤”,显然因董泽而悬;两侧厢房援手、过厅吐纳,四方皆为两层,且楼上皆设通道相接,可走马转角。自楼上任何一窗内视,皆可见天井中形色,各房门窗,雕花穿接,一派古貌。四方房屋,高低错落、参差交互,向内屋檐,交差相接。如遇雨天,则雨水几重方可至石面,滴水仿佛有意凝滞时光,放慢节奏,迟迟不肯落地,以拉近前行者与后来者的距离,一同融入这端肃而浓郁的时空……

再向纵深,却无路可行。问询杨兴源老师,作答道:“此院落系云龙民居建筑中规模最大。最早建于明代后期,目前格局为清末民初修建形成,占地面积约1300平方米,总建筑顺深20米,进深65米,也已有100多年历史。本是一幢渐进式院落建筑,整体呈传统白族民居建筑特色,某些部位,则因董泽先生留学背景而作西洋样式修饰。院落共为五进,除现已展示的迎宾厅和原作为主人居住与贵宾住宿及会客用房的‘四合一天井’主院外,第三院和第四院为家里的小字辈和做工人员居住用房,第五院为马厩和贮藏室,四周建有巷道。三、四、五院都尚未整理开放,暂不能参观。”

尽管有所遗憾,但也丝毫没有影响我们饶有兴致地在这故居中巡睃与感触。故居中各处,将董泽先生事迹、文物作了展示。而我最为有兴趣的,却是先生的几首诗词。且录三首于下:

之一:

十年负笈留海外,

为得鼎华建设才。

日美勃与采众长,

中西融汇繁荣来。

之二:

独立自由大学魂,

失魂岂有真理存。

兼容并包东大旨,

会泽学子院长春。

之三:

科技只催智慧增,

仁义还须德育生。

静化心灵臻至善,

音美体课效上乘。

诗句与体裁,一方面体现了在董泽先生身上,中学之体浑厚,而西学之用宽泛(“音美体课效上乘”);另一方面,更直接呈现出融汇中西后,他在教育中兼容并包而又独立自由的路径方针。这自然也与雒马盐井开发、宝丰盐业兴盛历程中,艰苦创业、不断兴业的精神以及包容并蓄的生活方式与文化传承交相呼应,更与盐马古道上那脚步不断前行、延伸而又永不忘记身后原乡的人生态度一脉相承。当他于少年时离乡求学,同样跨过沘江,同样走上盐马古道,同样的气息与期望,与数百年来的古道来往者如影随行,气息相通——古道上不畏艰难、奋勇向前的精神与气度,如沘江之水,不舍昼夜地一直向南。路上雨苍茫,万里亦故乡!走出去与走回来的先生,都在同一条路上,我们所见的不同,只是:一个是他年轻的背影,一个是他已开始苍老的面容。

已近耳顺之年的杨兴源老师与我们在幽长的街巷中挥手告别。因为这古井、古镇、古街、古宅,我们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我们的相见似乎也应有古典的味道,就像那一面古戏台上临时凭想象演出的一个桥段,却也像多年以前,盐马古道某处,两个马帮的擦身而过。

离开宝丰古镇与雒马盐井,我对这里一切的回想,似乎都与杨兴源老师有关。他是我们漫游古镇的引路人,如果没有他的指引,我们在古镇中的行走只是漫无目标的左冲右突,我们对这里千年历史与奇妙故事的了解就只是一鳞半爪。作为一位文化工作者,在董泽故居组织文艺排练是他的职责。他向我们介绍,宝丰现仍存留着丰富而独特的传统文化:这里有着自成一格的刺绣、纸扎、泥塑,有着流传久远的洞经古乐、白族吹吹腔,以及粗犷激烈的集体舞蹈“力格歌”,是山地白族古老而奇特民间艺术的原生地与传承地。他亲手打开雒马盐井原址与古戏台、勤政亭的木门,带领我们沿石级上下,抵达盐井深处、解读戏台对联白文寓意、讲述历史中勤政诗文的故事、介绍一排老树拥有的光阴……像是这古镇的看门人与打更者,表情沉浸、声调平和。时光漫漫,它的灰尘于不可觉察中悄然掩盖着古镇曾经的喧闹与繁华,惟有如杨老师这样的有心人,总是于沉静与坚守中坚韧地拂去处处遗迹上的尘埃,崭露身形、重振音声。在他们的心中,总是燃烧着一炷风吹不灭的清香,固守着对日常生活的热爱与精神原乡的信仰。沘江水南向而去,它与流逝的时间同向,永不回头;而如杨兴源老师者,则向北而行,沿盐马古道翻雒马山、过邮亭驿、跨藤索桥,然后回来——他们的去路与回路是同一条路!

我们与杨兴源老师在狭长的街巷中挥手告别。他如见我们时一样,面容沉静、身形清瘦、背影轻逸,转身隐入更为幽长的小巷,隐入那千百个人千百年生活的日常。他与他们相濡以沫,随朝日升,随炊烟弥漫,随明月照江水。他与他们又截然不同,它熟悉与谨记那些有形的盐井、戏台、亭阁与无形的弦音、鼓点、唱腔。他就是一粒盐,他在凡俗的生活中深藏,并让生活的凡常有了那千百年从未丢失的滋味!

在漫无边际网络的一条微博上,我与初见的杨兴源老师虚拟地再次相逢,并跟随他的脚步踏上探寻尘封的盐马古道、拨开历史迷雾的路径:他执着于盐马古道,从长久生活的宝丰古镇出发,无数次践行古道下的山川河谷。他亲身跨越与记录了那么多各形各样的桥,寻找与连接起湮灭的山间小道,指点已经荒废倾圮的庙宇廊台……那篇博文的题目是:云龙盐马古道守护人杨兴源!

我们与杨兴源老师在狭长的街巷中挥手告别。沿沘江而下约80里,至功果,只见沘江一江褐色的咸水,与碧绿的澜沧江相拥,一时泾渭分明。沿沘江走完全程,我们也就几乎全面地打开了云龙的山河画卷与时光之旅,这是一道连接云龙过去与未来的伟大走廊。行走于母亲河的两岸,你只能不由自主地逼视自然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它们既朴拙而又雄浑,既向内收敛而又向外扩张;它们既在遥远的历史传奇中又在当下的日常生活深处,也在美丽的自然风景与激情难抑的歌舞之中。在这里,是沘江水推动了时间与所有众人的情感。它那源源不断的盐,随大江的流水一道,一直涌漫进大海,并与更多的盐一道,宏大而苍茫地,完成了它的使命。而它,曾经经过一个叫做宝丰的地方。

编辑手记:

宝丰古镇,因盐而兴,一度成为云龙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因之让它虽偏居一隅却有着深厚积淀与开放宏阔的一面,这样包容而发达的文化也养育出了像董泽这样的大人物。这是古镇的过去。在时代的不断发展中,众多的古镇经历了没落与颓败,宝丰古镇同样也如此。这是古镇的现在。与其他一些真正颓败的古镇相比,宝丰古镇无疑是幸运的,我们还能看到至少相对完整的古镇。我们在呼吁保护古镇的过程,其实不仅是在唤醒和记住一种文化的乡愁,更是为了保护这些古镇在时间作用下,依然释放出如盐粒般光泽的极具生命力的东西。作家张卫平,进入历史深处,同样也在进入当下现实中,在古今的相互映照下,用恣肆汪洋又古朴典雅的语言,让我们看到了依然存在着的现实中的古镇,为我们呈现那些已然消失于历史深处的古镇。在作家古往今来的游刃有余中,我们看到了不同的文化形态在一个地方的存活与长久的意义,也让我们意识到大理还有着很多像宝丰一样的古镇等待着我们挖掘和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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