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小波
2022年3月15日晨四时,我们的普布扎西,去往七彩云端。
普布扎西舍不得我们。他一边走,一边回头。他头戴毡帽、脚蹬皮靴、背着相机,还和我们笑着,招着手,还说着那些充满智慧的俏皮话——每一个认识他的人,谁没有听过这些俏皮话呢?
普布扎西呼吸停止,灵魂却一直在我们身边欢快地绕圈圈。想起他,朋友们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浑身颤抖,一会儿充满力量。
每个爱普布扎西的朋友都相信:在去往云端的路上,我们的雄鹰普布扎西飞得很慢。他还能看见我们的心,听到我们的声音。
2013年,第二届新华社新锐青年评选现场,作为评委,我向刚刚陈述完的西藏分社摄影记者普布扎西提问:“在我做‘新华典藏’的过程中,新华社西藏分社记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康松、才龙、马竞秋、土登、索朗罗布、觉果等在记录新闻,更记录了大时代中藏族百姓的生存状态。你研究过他们的作品吗?在你的职业生涯中,你会怎样利用民族记者的身份,留下更多更有力的记录历史的影像?”
普布扎西答道:“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才龙,因为由他拍摄的一张《格萨尔王说唱艺人》曾收录五省区藏文课本。马竞秋去世多年,而他的《丰收的珞巴人》《辩经》等经典照片,历历在目。觉果至今活跃在西藏摄影最前沿。他们,是我职业生涯的指路明灯。他们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克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用胶片相机记录着高原弥足珍贵的历史瞬间,他们记录的不仅仅是藏族的变迁历史,更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历史画卷。正因为有他们打下的根基,今天我才能够站在新锐青年的舞台上。作为一名藏族记者,我不仅是记录者,也是其中的一个实践者,所以当我在拍摄和记录的时候,实践者的身份给予我观察这个民族时不同的视角,这种视角源自我对藏民族语言、民族文化、民族性格、民族思维更深层次的了解和理解。一生只有一次青春,我用青春拍摄西藏。用青春做好一件事,而我的青春恰恰遇上摄影。”
新华社第二届新锐青年唯一的视觉人才奖颁给普布扎西。我给他写了颁奖词:
“你,飞翔在高原的新华社雄鹰。
你身上已经刻上康松、才龙、马竞秋等西藏分社老前辈的痕迹,那是一种新华社民族记者的精神痕迹:淳朴持守、恳切至诚,奔波于野、永无抱怨,视路途所有艰辛为必然。
你按动快门背后已和摄影无关,而是与知识、观望有关,与情感、忠诚有关。
你的影像充满灵性甚至神性,你的照片是有爱的照片。
命运把你从一个藏区牧羊少年变成一个新华社记者,命运还会把你带到更远的地方……”
那一年,从中央民族大学毕业的普布扎西34岁,他已经在雪域高原上行走十年。
两年后,普布扎西寄语新一届参赛者:“至今清晰记得2013年荣获新锐视觉人才时讲的一句话:我愿意扛起相机,在雪域高原上,从新锐青年走成新锐老年。2013年新锐视觉人才决赛时,有很多优秀的摄影记者,我之所以能获奖,个人认为,评委们看中的,是一个摄影记者长期在严酷的环境中不断追求梦想的精神,而不是我的摄影技术有多牛。西藏平均海拔3000多米,条件艰苦。作为一名摄影记者必须到达新闻现场,经常在高海拔连续坐车十几个小时,翻越雪山、穿过草地,时刻与死神擦肩而过,说缺氧难受简直就是卖萌。我已经走遍西藏所有的县,在很多历史的关键节点上留下了影像。当然,记录西藏农牧民平淡而安静的日常生活,更是我摄影的一大关注点。用摄影师Thomas的一句话:我不想用一辈子来研究照相机。我想用一辈子来理解这个世界。”
2018年春天,老友杨浪和我说:“小波,我发现咱们周围与文字影像为伍的记者编辑,有很多喜欢写诗和朗诵啊!高峰、李舸、蒲立业、刘宇、姚大伟、郝远征、王长山……还有闻丹青、吴砚华。咱们攒一场诗会怎样?就在正乙祠。”朋友们纷纷响应。姚大伟贡献了诗会名称:《一切都在生长》。
那场诗会,最让观众难忘的是藏族记者普布扎西的出场。普布扎西那几天正好在北京出差。大院里见到,我叫住他:“普扎,来参加我们的诗会啊!”“小波老师,我不知道诗会是什么,也不知道朗诵什么啊?”我说:“你就把刚得奖的那个‘转场’总说明改成诗呗!”
2017年,普布扎西的一组《与太阳赛跑的转场——西藏冰湖上的千年牧羊路》获得中国摄影界数个最高奖项。
2017年2月的一天,普扎上午拍完西藏自治区新任主席稿件,发稿途中,接到浪卡子堆瓦村牧人的电话,告诉他羊群明天过冰湖。普扎汇报给分社总编室,叫上老师觉果,当天下午2点出发前往普莫雍错。经过五个小时奔波抵达冰湖湖畔。牧人们早已在湖边的瑟瑟寒风里等着他们的到来。夕阳西下,湖畔的羊群开始进入羊圈,普布扎西爬上房顶,支好三脚架拍下了转场前夜清点羊群的照片。
当晚,海拔5070米的堆瓦村驻村工作点,两位记者与驻村干部35岁的贡曲和29岁的次仁仓决围着牛粪炉,吃着糌粑团,边吃饭边了解情况。深夜10点返回县城,购买第二天带给牧人们的礼物。
拍羊群,普布扎西说是一次“内心的回归”。上小学时,父亲“强行”让他放了两年的羊。对羊的习性、羊的规律、牧羊人的生活从小了如指掌。每一次看到牧羊人,普布扎西都像回到自己生长的起点。
摄影记者7点出发,抵达冰湖湖畔天还没亮。开始转场,二人各司其职:觉果负责地面拍摄,普扎负责空中拍摄和人物特写。海拔高、天气寒冷,普布扎西用电暖宝给电池加温。
寒冷的冰湖上,摄影者和牧羊人共同面对不确定的前方。拍摄本民族同胞的生存状态,普布扎西说过:自己从不愿做他人生命的匆匆过客,而愿做他们温暖而坚定的同行者。
拍摄高原转场,两位藏族摄影者只想展现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采访中缺氧、寒冷、高原反应、冒着生命危险等等词汇对于他们早已不是口号,而是必然。此次在离天最近的冰湖上拍摄羊群与太阳赛跑,觉果和普布扎西都视为人生重要的一次转场。
《一切都在生长》诗会上,背景大屏幕播放着冰湖上转场的照片——这是充满神性与爱的影像,是普布扎西的巅峰之作。普布扎西穿着浅灰色短藏服,用汉藏两种语言朗诵了自己写的《太阳下的羊群》。
我相信在最早的祭祀里
羊是一个图腾的面具
高原烈日下戴上它
你就是太阳
普莫雍错的羊
不是羊的转场
那是太阳的旋转
那羊毛是烈焰
是炽热的骄阳
没有人告诉我
普莫雍错的仙女为什么哭泣
因为仙女的眼泪是它名字的来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悲伤的仙女
哭出了一个高原湖泊
是错过了转场吗?
是错过太阳的转身吗?
是错过了热恋的情人吗?
是错过了冬天再也无法见到春天吗?
堆瓦村的人也不知道答案
当3000多只羊在我面前旋绕
我也早已忘了问
普莫雍错为什么哭泣
当羊群跨过冰湖
来到了岛上
转场的牧人告诉我眼泪的来历
那是仙女喜欢上了有恩于她的牧人
他在放牧中遇到大雪身亡
牧人如何有恩于仙女?
仙女也阻止不了牧人的死亡
羊转场了一千年
仍然不知道答案
答案在高山
答案在冰湖
答案在羊群
答案在山风中飘荡
此刻
一首牧歌
以神的姿态摁住了我的快门
四年过去,2022年3月13日,杨浪悲伤地写道:“记不清那些像羊群走失的诗句了。但记得他:一个牧羊人一般用影像点数着自己的生活,然后用情感抚摸着他们的藏族青年。昨天,这个写诗的藏族摄影记者走了。”
2019年3月,新华社播发了普布扎西的《这大概是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又名:《山沟里的弟弟》),这是一篇关于故乡和亲人的文章。
第二天,新华社无论是搞文字还是搞摄影的记者编辑,潮水般转发了这篇文字。一个藏族摄影记者的文字,让新华人既惊讶又骄傲。
普布扎西拍摄的影像和他写的小诗
新华社记者李柯勇转发时写道:“写得好!十年前,普扎连200字的段落都还写不顺溜,现在已经可以产出这么美的一堆卵了。高原真是个盛产奇迹的地方!”普扎以他惯有的调皮回了一句:“不要抹黑我,当时只是让你们先嘚瑟。”
多年前,生活在西藏山南贡嘎县昌果乡干旦村的少年普布扎西和弟弟,有一个要继续读书,另一个要继续放羊。爸爸发现:小哥哥普扎总数不清楚羊的数字,而弟弟数得非常清楚,而且能从别人几百只羊中一眼看到自己家里跑进去的那只。爸爸说:哥俩,能数清楚羊的留下来放羊,数不清楚羊的出去读书。
爸爸一句话改变了哥俩的命运:数不清楚羊的普布扎西读到中央民族大学,毕业后考入新华社,成为新华社独一无二的摄影记者,而弟弟一直在故乡放羊。
弟弟虽没机会走出山沟,但有哥哥没有的幸福:“山沟里的山、水、农田熟悉他,拥有他。他在山沟里每一个角落,能感受到父母的温度,能连接父辈的情感。……我常常想,如果我没有这么一个弟弟,我的人生定然是另外一种轨迹。弟弟卷铺盖兴高采烈地上了父亲的白马回家放羊,我却流着眼泪送别他们。这一走,其实就是一生。”
“乡村童年的回忆,如同菩提珠子,每一粒上都有一段粗糙无比的记忆。”
“能够身处漏洞百出的生活而依旧充满喜乐,大概就是生命中最好的时光了。”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你必须通过一段段轮回与磨难,像幼小的鲑鱼,游历完世界,返回原来那条小溪,才能产出那堆卵。”
这三小段更是成为很多人津津乐道的文字。读到这样的文字,每个熟悉普布扎西的朋友,眼前都会马上浮现出那张神采奕奕、傲雪凌霜却随时准备逗你笑出声儿的脸庞。
2022年3月12日,普布扎西离去,新华社的同事再一次潮水般地转发《这大概是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扫码阅读普布扎西代表作《山沟里的弟弟》
2018年,中国文联“影像见证新时代 聚焦扶贫决胜期”项目启动。西藏驻点选在了昌都左贡县,距拉萨1067公里。我推荐原《国家相册》导演郝方甲团队参与这个项目。这个团队的摄影师,我和方甲的第一人选,当然是我们的普布扎西。
2020年9月,郝方甲团队第三次进藏。方甲问:“小波老师有没有时间一起去啊?”我欣然答应。这也是我第一次和普布扎西朝夕相处整整五天。
这一路,最难忘的是去东坝乡。东坝乡地处怒江峡谷边。海拔2600余米,看上去海拔不高,但去的路太难走。九九八十一道弯,从4000多米的山顶俯冲到2000多米的山脚。外来人抓紧车上能抓的东西,仍不能控制头晕头痛。
普布扎西把车上最好的位置让给大家,安慰着不舒服的旅人。但他自己一路感恩着这弯曲却平坦的大道,一路给我们讲着这条路的前世今生。他说原来这里的路都是牛羊踏出的羊肠小道。你要能来到这里,比登天还难呢。西藏有句谚语“修行不如修路”,路是通往所有世界的起点。藏族人看见路上有石子,会马上捡起来扔到一边。小小举动,蕴藏着对路的期盼。现在这么好的路,对一辈子出不了大山的人是多么大的福报。
在大家都晕到不能欣赏窗外景色的时候,普布扎西替我们描述了美景:“初秋的山谷,处处都是美景,湛蓝湛蓝的天空下,村落在峡谷间错落有致,牛羊在山谷里享受秋日的美食,农民在金色的田野里收获。一条长长的铺满碎石的公路,在山间蜿蜒而过,直向大山深处……”
东坝曾经是茶马古道的一个驿站。东坝人曾以跑马帮为主业。千年的茶马古道,为东坝人带来财富,以及财富堆积起来的东坝民居。东坝民居堪称世界奇观,藏在深山峡谷,世人难得一见。
当晚我们真正住进去,才知道这巍峨恢弘的建筑住起来多么不方便。硕大的一层为储藏室,二层为客厅,客房设在三层,但卫生间设在二层,去一趟要上下十几级近乎90度窄窄的木梯,令人望而生畏。普布扎西又把暖和的好房间让给我们几位。晚上我们出去洗漱、上卫生间,他都举着手机照亮来去的路。陪我们一个个下到陡峭的二楼,上来的时候,紧紧拉着我们的手。
我们的昌都项目微信群名字叫“和心爱的朋友九月远行”,群里有许多照片、视频。那些视频里,普布扎西大声诵读《格萨尔王》,尽情歌唱《慈祥的母亲》《亲爱的姑娘》。
过些日子,历经四年多完成的《山里的日与夜》就要印刷出版了。编者在后记中写道:“就在本书即将付印的春天,普布扎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根据遗愿,他的一半骨灰回到了山南故乡,一半随奔流的雅鲁藏布江回归自然。再次翻看他在左贡的遗作和工作照,不禁感叹:他的作品所流露出的通透、悲悯、热爱都来源于大地的滋养。人生无常,普扎始终忠实于自我和信仰,他是幸福的。”
2020年是中国人首登珠峰60周年。中国测量登山队5月底登顶珠峰,重新测量珠峰高程。4月,普布扎西与新华社西藏分社十几位同事一起到达珠峰第一线。此次,新华社借助测量珠峰高程报道,将喜马拉雅山脉的绝世之美展现在世人面前。
普布扎西又一次担当重任:新华社珠峰高程测量摄影报道前方负责人,负责登山队员(特约记者)的摄影视觉培训和传输测试,同时对日常报道进行策划、拍摄,从采集端实现摄影、文字、视频的全媒化,还要对接总社各编辑部进行后期加工。
一个月的时间,计划冲顶,又推迟,又计划,又推迟,反反复复。十几位记者,近40天待在海拔5000米以上,视觉的盛宴和身体的煎熬同步并行。
其间,有过失落;有过同事从海拔6500米下撤时的激情拥抱;有过顶峰信号时有时无的焦急等待;也有看到珠峰极致美景时的怦然心动和与海拔8300米的特约记者视频通话后的默默流泪。
终于,经过普布扎西培训的特约记者扎西次仁、边巴、拉巴,历史性地把测量队登顶世界之巅、成功开展测量的画面第一时间传送出来,新华社的独家摄影视频影像瞬间传播到全世界。
报道结束后,新华社总编室慰问信写道:六十年一甲子,初心不变、使命不改。你们克服高原缺氧等种种困难,持续播发各类报道文字、图片等多种形式报道1000余条。你们首次发布了珠峰各个高程VR全景照片,首次实现新华社珠峰峰顶视频直播报道,把新华社融合报道提升到新的高度。
那几天我在拉萨工作,没见到普布扎西。4月30日,我发了一条微博:“昨天和普布扎西通了一个视频。他在登珠穆朗玛峰的路上,已经登到快五千米的地方。他戴着大皮帽,大墨镜遮住半个脸。依然帅到没朋友。我让他给我看看他的脸,他脱下帽子、取下眼镜,逆光下,已经黑到看不出模样。他说在山上他们会待到五月中或下旬。在万丈高原,他们远离纷乱尘世,干干净净地,往上攀登。”
5月22日,新华社微纪录片“国家相册”《山仍在那里》播出。4分15秒处,普布扎西出镜。他已经气喘吁吁:“今天我们追寻老前辈的足迹,又一次踏上了珠峰采访的报道路上。60年来,我们不断地加深对珠峰的认知,而山也在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自我、认识自然。有人说珠峰顶上,人的智商只有8岁,这恰恰就是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那种渺小与天真。”普布扎西在珠峰上行走,画面上他愈走愈远。
2021年8月13日,“国家相册”《高原记录者》播出。这一集,普布扎西担任撰稿者。他用几个月时间翻阅西藏分社所有前辈的数万幅照片。我2021年6月去拉萨时,普布扎西说:“小波老师啊,我差不多看完了前辈的那些照片,看完都不知道怎么拍了。过去,我会为一张照片得意,现在,前辈的一张照片让我脸红。袁克忠用一个标准镜头,爬到海拔六千米,拍下了十八军进藏的照片,雪山下,人像蚂蚁那么小。他按完两张就晕了,抱着相机滚下来,又去追赶部队。啊呀!这一张照片抵得上我的全部照片啊!”
《高原记录者》5分40秒处,普布扎西出镜:“我是新华社摄影记者普布扎西,在雅鲁藏布江北面的山沟里长大。我们的家园,是世界平均海拔最高的地方。它离天空很近,离梦想也很近。相机是冰冷的,但背后的双眼永远饱含热情。”
2021年6月27日,我在拉萨布达拉宫广场出席第十四届珠峰摄影大展开幕式。6月28日,应西藏文联邀请,我做了一场摄影讲座。后来,听课的西藏分社记者晋美多吉发来一张照片。画面上,我讲课的背影,面对数十位听课的摄影者。端坐在左边的普布扎西眉头紧皱看着我。
对!我讲课的时候,普布扎西动也不动,眼睛一直盯着我,他听得最认真。其实我讲的那些,他全听过。
“小波老师,几点有档期?一起晚饭哈!我、觉果,您看还叫谁?你有多少人?全带来哈!我去安排。”
这样的微信对话,普布扎西的朋友们都有。很多朋友手机里还都存着和普布扎西的合影。
这些,大家再也不舍得删掉了。
我找到几位在西藏分社的普布扎西最亲密的伙伴,请他们写几段普布扎西的故事。
他们曾和普扎朝夕相处,一起行走高原,一起感受万物。说好玩的话、做好玩的事、拍好玩的照片,感受普布扎西的智慧、洞见、感知力、共情力。
普布扎西突然离世,猝不及防。大家都痛到不能说、痛到说不出。他们每个人说出来的只是一些片段,不及内心的百分之一。
他会帮转场的牧人充手机话费,给他们带方便面和啤酒
普扎很喜欢和老百姓交朋友,在拍冰湖转场的这组照片之前,他就和转场的牧人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平时会帮那些转场的牧人充手机话费,去采访时还会给他们带很多方便面和啤酒等食物,所以每次羊群转场时,牧人都会在第一时间给普扎打电话。
普扎总是跟我们说,如果家里有穿旧、穿小的衣服,一定都留着,不要乱扔,出去采访碰到比较穷的老百姓,可以拿给他们。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他的影响下,总社援藏来的孙瑞博在临走时,把他穿旧的衣服和台灯、iPad等留在了分社摄影采访室,托同事采访时交给遇到的老百姓。
普扎评上高级记者后,他把更多的荣誉都留给了摄影采访室的其他同事。任何一个有可能冲击表扬稿的稿件,他都会尽可能地把大家的照片都用上。然后不厌其烦地向总社各个编辑部的老师推荐。
我很喜欢和他一起出去采访,不仅因为他的幽默,一路上都不会孤单,还因为他似乎有种“特异功能”。去拍牧民放牧,赶到目的地时,乌云突然散开,一束阳光正好照在牧人和牛群的身上,煞是好看。去拍藏野驴,突然乌云密布下起雨,在大家绝望的时候,他说别着急,然后开始念起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咒语,过了一会儿,彩虹的一头正好落在我们要拍的野驴身上。
有人说他去转场了,有人说他化作了高原的星星,应该都是的吧
一个场景今天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去年冬天,摄影室记者带上各自的家人一起吃饭。那会儿我也刚组成小家庭,大家看我就像家里最小的孩子终于长大了一样。普扎哥和嫂子坐在桌子最中间,就像长兄长嫂。
普扎是诗人是“浪子”,但也是个深深浸润在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里、并且乐在其中的人。只要不下乡,他每天一定要回家吃饭。在办公室里,他会把快养死的绿植都慢慢救活。在篮球场上,他总会炫耀自己儿子最近又学会了什么新过人动作,然后笨拙地模仿他的“拜佛”。我们曾经无数次聊起,他和他儿子相处的模式就是亲子关系的楷模。我对他在下乡途中给我们在草原上煮茶喝的事念念不忘,不过那次吃完饭才知道,原来他包里那些好吃的好喝的,都是嫂子准备的材料。
有人说他去转场了,有人说他化作了高原的星星,应该都是的吧。他那么爱家人、友人,爱这世间,他的旅程不该就这样结束,一定不会就这样结束……
他就像一个洞察一切的智者在用有趣的方式观察着这个世界
我与普扎相识是在2011年摄影部举办的大师班上,这之后,我越来越多看到署名普布扎西的经典照片,高原的光影和人民的生活在他的镜头里是那么灵动和富有诗意。
2016年,新华社举行首次无人机机长培训班,我这次有幸和普扎做了一回同学。热情开朗的他经常蹭到我们组,问我们组教练、也是那次培训的总教官各种问题。幽默风趣的他是那期培训班里的开心果。那一次我觉得他帅帅的、酷酷的,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有点儿偶像包袱,也很勤奋好学。
2019年我援藏,度过了生命中最珍贵美好的一年。普扎种种的好,在这一年更加清晰具体。
普扎首先是一个好父亲。他的亲子关系更像是兄弟关系,他说他经常和儿子互称“兄弟”,经常用碰拳击掌这样的动作鼓励孩子,陪着孩子追体坛巨星(C罗和科比),陪着孩子看NBA、打篮球。有时候,又会直接纠正孩子的小任性,给他讲正确的道理,体现父之威严。
那篇《山沟里的弟弟》,就是他清晨送孩子上学之后,等着上班,在办公室用手机敲出来的经典。我应该是听他读出这篇经典的最早听众。他读到最后一段时那种诗意和得意的样子,我至今难忘。他甚至因为孩子小升初的事儿,向我表达了这一年不能陪我去太多地方的歉意,我都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歉意和表达,内心很感动。
普扎是一个格局很大的人。那一年,全国“三教办”倡议新闻战线向新华社西藏分社学习,新华社党组号召在全社开展向西藏分社学习深入践行“四力”,西藏分社党组号召在分社开展向摄影采访部学习团结协作践行“四力”。那一年,西藏分社摄影组收获了很多大大小小的荣誉。在普扎的大力倡导下,西藏分社摄影组在民族团结的基础上,打破摄影记者“单打独斗”采访惯式,提出“分头出作品,合作出精品”的工作模式,对待精品选题,大家群策群力,拍摄时分工明确,不仅极大提升团队效率,也增强了团队凝聚力。
在普扎心里,始终有一个衡量标准,就是要做出那种老百姓自发去转发的作品,才能算精品,《中国海拔最高的轮椅篮球队》《翻身农奴巴珠的99岁生日》算是我们共同的美好记忆。即便在同一场景,团队合作的过程中,普扎也能拍出大伙称奇的影像,对影像那点事儿,他早已信手拈来,他更多承担的是翻译、提炼和把控作品导向性的工作。
普扎还是一个很“闷骚”的图文诗人。他的微信朋友圈有很多用手机软件“ONE”(一个)做的配以诗句的图,有些图文细细读来真的是绝,他就像一个洞察一切的智者在用有趣的方式观察着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大道理说得通俗易懂且图见直观。这也是他最受迷弟迷妹们追捧的地方。
我很好奇他心里是先有大道理再去找适合的场景拍摄,还是拍到了场景,然后抒发出来他的理解。他把人生过成了一部充满诗情和哲理的大书,他是大师级的作者。
我想想普扎的缺点是什么?对!办公室永远是乱糟糟的,就算乱得无从下脚,他也能蜷缩在杂乱无章的藏式沙发上美美地睡上一会儿。他永远找不到他拍过的经典照片的原图在哪儿,永远追问着大伙他的存储卡去哪儿了。好在这个团队里的其他队友早已习惯他的这种马虎,并默默地帮他打理着他永远也理不清的器材和办公室。
还有就是我最不愿意触碰的,他对自己身体健康的忽视,现在回想起来,心还是特别痛,不相信。如果能有回到过去的机会,我想回去告诉他你要好好爱护自己,立刻!马上!
还有好多记忆碎片在脑子里闪回……这是一个讲情义、肯担当、有才情的挚友,是一个亦师亦友的好大哥,我会永远记得并想念他。还是觉得他只是远行去了,因为他那种让人舒服的感觉,太让人着迷。
普布扎西说到做到,归入大海,走向远方
西藏分社摄影室的氛围和气氛特别好。我刚到的时候就发现,普主任有时候整理东西不太在行,电脑桌面和我一样乱七八糟的。找不到东西了可能还会高喊一声“都怪晋美!”“嗯,都怪我……”晋美也特别淡定。后来我们越来越熟了,普主任也会脱口而出“瑞博,你是个坏人!”“瑞博,你快要变态了。”“都怪瑞博。”之类的,我心里一乐,和普主任亲近了啊……
我把觉果和普扎都称为大师,分别单独聊天的时候没问题,但是有时候他俩各在一间办公室,我在中间大间的时候,高喊一声“大师”时,就会听到两个人几乎同时的“哎!”回应。于是,我就借鉴觉大师对他的称呼,口里“普主任”就叫得多了,感觉有时候比大师还亲切一些呢。
普扎讲过一个他资助山南老乡的故事,大体是在上海上学的儿子的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同学疑似生了重病,她的父亲基本不会汉语,家里收入不高,拿了几百块钱就到了上海,两眼一抹黑心急火燎时遇上了普布扎西。普扎不仅发动家人给他捐钱,还帮他垫付了一周住店钱,联系医院,交代每天在住处附近怎么吃饭、购物,怎么坐车去学校看孩子,还交代去了不要空手,要带点儿东西,带什么合适。女孩检查和治疗后无恙,他还帮着她父亲解决回西藏山南的交通问题。第一次还多少感觉,会不会有一点儿吹牛的成分?后来一起去陈塘采访,他又和宣传部的朋友提到了这个故事,不过这次说到了学校知道这个事情后,有老师专门找到普主任。普主任用自豪的语调转述了那位老师的话:“你们这个民族真是伟大的民族!”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就像触电一样,眼泪就在眼眶里差点儿就流出来。我也注意到,普主任稍微顿了顿,眼神在我这儿停了停。我想他知道了我是个在情感和价值观上认同他的朋友。
和普布扎西下乡总会有好天气、好运气。冬天我们一起下乡,他的包里除了有夫人准备的各种食品,还有一袋青稞,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车子来到日喀则附近一处农田时,他让我们一起把青稞洒在了田地里,等了一会儿就拉着我们继续赶路了。“这是个什么仪式?”“啥仪式都不是啊,冬天鸟儿们没有吃的,给他们加个餐。”“好天气怎么来的?这都是原因啊,哈哈哈。”
去年是西藏和平解放70周年,报道结束后分社组织撰写业务文章,普布扎西和我合写了摄影报道的内容。文章发了后他说:“这期可要收好了啊,回北京吹牛要用的。”等拿到《新闻业务》,他又指着作者栏:“你看看,咱俩都不是一般人啊,一个西藏分社领衔记者,一个摄影部援藏记者。领衔记者,援藏记者,四个字的,那这个,都是牛人啊……”
去年援藏,办公室来了串门的领导和访客,普主任介绍说,现在西藏分社摄影室有来自藏北草原牧区的觉果,来自山南农区的他自己,有拉萨的贵族后代晋美,有英国留学回来的孙非,有50岁后从山东进藏的张汝锋,今年还来了去过非洲和美国的孙瑞博,大家从四面八方聚到拉萨,因为摄影。每天早晨,摄影室有的喝奶茶、有的冲咖啡、有的泡红茶……不重样儿。这里面有牧民的后代、农民的后代、贵族的后代、知识分子的后代、工人的后代,济济一堂啊!
普布扎西喜欢“显摆”自己,把小波老师和严平老师写他的文章和发给他的微信都给我看,还专门让我看严平老师在网络培训课上说普扎有新华社最好的文笔那段。晋美说他臭美,他说:“我是要让瑞博珍惜在西藏的时光啊!”他还说:“瑞博,西藏多好,分社多好,别走了啊?”
一年的时间又短又长、缘分又厚又薄。离开分社的时候我就担心有些东西一去不返,在去机场的路上就没忍住,哭了。结果一去不返的,居然是自认为在西藏最珍视的一段友谊。宝贵的东西总要转瞬即逝、昙花一现,人生的无常即是如此?有时我想,人的心灵就像是一面镜子。每次用心去认识一个人,就像把镜面认真仔细擦亮了一遍,映出自己也有他人。感谢西藏,感谢普扎,我把这镜子慢慢擦了一年。
普扎说“没有比爱更远的去处。”他肯定知道自己人见人爱。也让很多镜面拂去尘土焕发光彩。
3月14日晚我回到拉萨,陪普扎走完最后一程。办公室白板上,普主任写着的采访策划还没有完成,我心里对他说:“下次回来替你完成。”
2021年的西藏分社摄影部作品明信片配诗,普主任说让瑞博写吧,换换人,别总是我。然后他选了我的这一段:
“我们行走在世界的屋脊
遇到奇景、生灵、伙伴和历史
也遇到了另一部分的自己”。
普布扎西说过他要写一本描述家乡人故事的书,我和他说:好啊,你笔下描写、拍摄的人物,其实也是另外的你自己。
他说:对啊,回到家乡才能走向世界。
那天,他的骨灰回到了山南老家,洒进了雅鲁藏布江。
普布扎西说到做到,归入大海,走向远方。
我们的合作不是标配,不是高配,而是顶配,也堪称绝配
你背着一袋糌粑,从藏南河谷的庄稼地里走来;而我扛着一只羊腿,从藏北草原过来。在日光城里的布达拉宫脚下,我们相逢,相识,相知。
一个农民和一个牧民的后代,就像沙漠中的两颗沙粒,偶然而又必然地走到一起,成了兄弟和同事。在人生的高光时刻,我们共同追逐梦想,把生活的色温尽可能调准,拍摄有温度的相片,为历史存档。
梦是人生的另一半。当我从梦中醒来的那天早晨,你却在梦中安静地离开,到处寻找光的脚印,也把焦点永远定格在了你热爱的土地上。
我珍惜与你共处的时间,也坚信由时间积攒的情感不会因天各一方而淡忘。在藏北无人区的草场上,在珠峰脚下的雪地里,在林芝的密林中,在藏南的田野里,在八廓街的青石上,我们有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美好回忆。可在那一天的晨曦中,你一路向西,披着阳光的温暖,循着月光的足迹,走向那个世界。那里一定没有痛苦,没有凡间的贪嗔痴。我看见你在我的灵魂深处轻轻地微笑。
时光镌刻着我们的过去。在工作中,我们的合作不是标配,不是高配,而是顶配,也堪称绝配。老与少不同的岁月视觉,农与牧不同的生活视觉,自然融合,浑然一体,定格春夏秋冬的轮回,摄下白天和黑夜,加密人生的厚度。我相信,你有趣的灵魂必将幻化成我生活和工作的勇气………
兄弟,你是爱的种子,是我们没有给够养分,才让你在春天里枯萎凋谢。
听说朵森格路7号的桃花又开了,你却随春风驾鹤远去,我的心痛得冰天雪地,寒冷无比。
看见狮泉河畔的候鸟又回来了,你却永远离开了这美丽的世界,我的双眼模糊得看不见回家的路。
回想我们一同走过的25年岁月,一起学习、一起成长、一起成家、一起成熟、一起分享。那最美的时光里,虽然生活漏洞百出,但我们依然保持喜乐,依然抱有梦想。
你是我永远的骄傲。你每天怀着感恩的心,独立思考、努力工作、激情奋进、超越自我。你没有辜负这伟大的时代,也没有辜负自己短暂的人生。你已成为业界的翘楚、民族的精英、国家的栋梁。
你是我永远的榜样。大山里走出的孩子,在这快餐式、碎片化、内卷式、功利性的纷杂社会里,依然保持灵净的内心和执着的态度,把养家糊口的职业做成事业,把超越吃喝拉撒的事业做成传奇。
你是我永远的兄弟。你一直把我当成兄长,那么信任我、那么爱护我。那天我从机场奔向你的病房,束手无策的我,呆呆看着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竟说不出一句话。你却主动安慰我,“我这一病,是不是吓着你了?”“我的病情控制住了,好了就到阿里看你。”你依然像往常一样关心我,“少抽烟,少喝酒,保重身体。”你的声音那么微弱,却充满爱的力量。兄弟,你是爱的种子,是我们没有给够养分,才让你在春天里枯萎凋谢。
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说声兄弟你放心走吧。你爱的人我们会好好爱护,让他们拥有家的温暖,健康成长。你眷恋的土地我们会好好守护,让她变得更加和顺和谐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