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治道思想的三重逻辑及其当代启示

2022-05-16 03:27奚刘琴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张载

奚刘琴

[摘  要] 由“天道”下彻“人道”,由“人道”达于“治道”,张载为其治道思想建构了一个“内在超越”的思辨体系,并提出了以“井田、封建与宗法”为主要内容的“回向三代”的治道思想。不仅如此,张载以礼为教,验井田、复宗法、定边防,身体力行,见诸实施。其“为万世开太平”的治道理想,对理学在新困境新演变下“回向三代”的治道路径,及其经世致用之治道践履,在现代社会仍然具有重要启示。

[关键词] 张载;内在超越;回向三代;经世致用

[中图分类号] B244.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4479(2022)03-0058-10

有唐一代,佛老蓬勃发展,逐渐占据中国思想领域的主导地位,并逶迤至宋。北宋以降,儒者们不约而同地承担起了复兴儒学的新使命,即构建儒家形而上的思辨体系,同时由“天道”贯彻“人道”,再由“人道”推及“治道”,实现儒者“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张载的治道思想,正是沿着这一路径而展开。

一、太和四句:“内在超越”的治道根基

“内在超越”意即人具有内在的超越祈向及其潜能,可以经由有限的道德行为,达到无限超越的宗教境界。张横渠太和四句“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正体现了“内在超越”的哲学架构,并为其治道思想,提供了本体论的依据。

(一)太虚即气:由天道至于人道

张载认为,“太虚”或“天”,既是肇基化元、万物资始之世界本源,又是超绝万物、高高在上之哲学本体。所谓“万物取足于太虚,人亦出于太虚,太虚者心之实也。”“太虚为清,清则无碍,无碍故神。” 因此,太虚即天,是宇宙间一切存在物的终极所在,具有本源性、无限性、纯粹性、超越性之特征。

在借用道家之“太虚”提升儒家之“天”的超越性之后,张载又用“太虚即气”的命题,实现了由宇宙本体论向宇宙生成论的过渡。首先,太虚“涵气为有”,为最高的本体,又是万物散归之所在,也是气由此生发,产生万事万物之本源。

太虚者,气之体。气有阴阳,屈伸相感之无穷,故神之应也无穷;其散无数,故神之应也无数。虽无穷,其实湛然;虽无数,其实一而已。

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涂,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

其次,在万物生化过程之中,显然“太虚”本身无动静、陰阳、刚柔之变化,但“太虚”所涵含之“气”,散则万殊,合则混然,具阴阳、动静、刚柔、屈伸、浮沉之流转,其交感聚合而成万物。由此,“至静无感”之太虚“感而遂通”,经由气的“分殊万物”,阴阳感应和合而发挥为宇宙创生的力量。

阴阳之气,散则万殊,人莫知其一也;合则混然,人不见其殊也。形聚为物,形溃反原,反原者,其游魂为变与!所谓变者,对聚散存亡为文,非如萤雀之化,指前后身而为说也。

气坱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易所谓“絪缊”,庄生所谓“生物以息相吹”“野马”者与!此虚实、动静之机,阴阳、刚柔之始。浮而上者阳之清,降而下者阴之浊,其感通聚结,为风雨,为雪霜,万品之流形,山川之融结,糟粕煨烬,无非教也。

再次,“太虚”又是道德生命之本源。“诚”者,真实无妄之谓也,不诚则无物,反身则致诚。《礼记·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孟子认为,“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又说“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故张载有言:“诚者,虚中求出实。”“太虚者自然之道,行之要在思,故又曰‘思诚’。” 张载又说:

虚者,仁之原,忠恕者与仁俱生,礼义者仁之用。

敦厚虚静,仁之本;敬和接物,仁之用。

虚则生仁,仁在理以成之。

“天地以虚为德,至善者虚也。”作为儒家核心道德的“仁”,亦是由太虚而出,发而为礼义敬和。张载又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惟尽性者一之。”“太虚”最初的状态为“至静无感”,因此也是万物之“性”的“渊源”,只有尽性者(圣人)才能通过反身而诚与内在修养,将“客感客形”的“万物”与“无感无形”之“太虚”统一起来。

为人的道德价值确定宇宙根源,是张载价值论和宇宙原则的突出特点。至此,由天道下彻人道,张载构建了一个宇宙创生论的哲学架构,当然,这一构建并未止步。

(二)返天地之性:由人道达于治道

在张载思想中,太虚或天,既是万物资始之本源,又是超绝万物之本体,同时又是社会价值之本原,它为一切存在奠基,并为之提供意义的保证。在由天道下彻人道之后,张载又由人道达于治道,构建了其治道思想之根基。

首先,张载区分了“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两个价值向度。张载认为,太虚之气湛一纯粹,是宇宙的本性,太虚聚而为气,气聚为人,则人的本性根源于太虚的本性。所谓“湛一,气之本;攻取,气之欲。口腹于饮食,鼻舌于臭味,皆攻取之性也。知德者属厌而已,不以嗜欲累其心,不以小害大、末丧本焉尔。” 在这里,性表现为太虚的“湛一之性”和气的“攻取之性”,而落实到人,则表现为“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因人作为气的一种聚散状态,不仅有一种虚而神的、至善至纯的气之本性,还有一种暂时的、有偏颇的、有善有不善的品性。所谓“人之刚柔、缓急、有才与不才,气之偏也。天本参和不偏,养其气,反之本而不偏,则尽性而天矣。性未成则善恶混,故亹亹而继善者斯为善矣。”

其次,张载提出“善反(通‘返’)”的观念,期待通过变化气质的道德实践功夫,以返求至纯至善的天地之性。所谓“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 性于人无不善,然而气质之性对于天地之性是一种遮蔽,人只有变化“气质之性”,才可能继善成性、尽性知天。

那么,如何善反、变化气质呢?张载认为,君子心和则气和,心正则气正,故“善反”之要首在“立本”。“立本以此心,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是亦从此而辨,非亦从此而辨矣。以此存心,则无有不善。” 张载的“心”,合“性”与“知觉”,是内含道德理性并能感知万事万物之心。如何“立本”,则在于“大其心以体天下之物”。主体要打破“见闻之知”的束缚,扩充本心本性,以观照万物,最终达到天下无一物非我的境界,所谓“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善反”之要還在于“为学”。气质有善有恶,通过“为学”,穷理尽性,则可以变化气质。所谓“致文于事业而能尽义者,只是要学,晓夕参详比较,所以尽义。惟博学然后有可得以参较琢磨,学博则转密察,钻之弥坚,于实处转笃实,转诚转信。” 同时,“善反”还需“践行”。行实才能光大所知,为人做事如果不落实到实事中,终究只是“空中立”或“水中萍”。他说:“尊其所闻则高明,行其所知则光大,凡未理会至实处,如空中立,终不曾踏着实地”。张载还将言行是否合一作为君子进德修业的关键,所谓“学者欲其进,须钦其事,钦其事则有立!有立则有成。”

张载在区分“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基础之上,提出了“变化气质”的主张,以实现对天地之性的复归。这条路径是这样的:首先,通过“大其心”而扩充内心的良知良能;然后,通过为学日进而穷理尽性、知礼成性;最后,通过“体物行实”而贯彻于世上事,最终实现“谋人如己,谋众如家” 的修齐治平理想。张载的最终目的是实现“民胞物与”,他说:“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天下人都是我的同胞兄弟,天地间万物都是我的同伴朋友,这就是仁者的“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正所谓“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 天道的运行以至善之“诚”为根基,由“天道”而下达“人心”,由“心性”而贯彻“天道”,上下一体、内外无间,是儒家内在超越意义之体现。至此,张载确立了其治道思想的理论根基。

二、井田、封建与宗法:回向三代的治道理想

“性与天道”是张载治道思想之根基,社会国家治理思想是其广大深邃道德精神之流转、之缩影、之应用。因此,张载继续将天人合一扩展至人与社会、家国天下的关系之中,提出了“回向三代”之政治构思。“三代之治”即尧舜禹三代之盛世图景,代表着中国历代读书人对政治的最美好理想和最终极诠释。北宋以降,内有积弊,外伺强敌,士大夫们如石介、欧阳修、王安石等人,普遍发出了“回归三代”的呼喊,渴望进行大的社会变革,重塑理想社会。张载也不例外,所谓“论学则必期于圣人,语治则必期于三代”。“回向三代”可视为张载治道的主要内容与终极理想。

据载,“上(宋神宗)问治道,(张载)皆以渐复三代为对。” 吕大临赞其“慨然有意三代之治”,并时刻“望道而欲见”。司马光更是认为,张载一生之心力,在于“欲率今世之人,复三代之礼者也”。张载是这样论述三代之时圣人治理天下之行状、之特征、之根源的:

“稽众舍己”,尧也;“与人为善”,舜也;“闻善言则拜”,禹也;“用人惟己,改过不吝”,汤也;“不闻亦式,不谏亦入”,文王也;皆虚其心以为天下也。

鸿荒之世,食足而用未备,尧舜而下,通其变而教之也。神而化之,使民不知所以然,运之无形以通其变,不顿革之,欲民宜之也。大抵立法须是过人者乃能之,若常人安能立法!凡变法须是通,“通其变使民不倦”,岂有圣人变法而不通也?

大抵天道不可得而见,惟占之于民,人所悦则天必悦之,所恶则天必恶之,只为人心至公也,至众也。民虽至愚无知,惟于私己然后昏而不明,至于事不干碍处则自是公明。大抵众所向者必是理也,理则天道存焉,故欲知天者,占之于人可也。

首先,圣人皆能体认天理、充沛德行、以天下为公。以一己之善,兼备天下之德;其次,圣人不拘泥、知变通,神而化之,可安邦定国;最后,圣人以民为本,持中守正。唯如此,黄帝、尧、舜才可垂衣裳而天下治,取诸乾坤。那么,如何实现“三代之治”呢?张载提出了井田、封建与宗法三条道路。

(一)井田制:回向三代之经济基石

井田制,就是国家将土地分成诸多井字形的方块,每一方块中有九百亩耕地,井字格中心的那一百亩是“公田”,周围的八百亩是“私田”。在儒者看来,“井田制”是王政之本、先王之治,是三代之治的完美体现。事实上,历代的儒者们并不关心历史上“井田制”的真实面貌,而只关注此制度意义的发挥。宋代儒者往往以恢复井田制作为其构筑理想社会的起点,张载也不例外。张载有言:“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欲言治,皆苟而已。” “治天下不由井地,终无由得平。周道止是均平。” 此“平”,不仅是历代儒者“民有恒产恒心则社稷平稳”之平,且蕴含了张载“为万世开太平”之理想。只有由“井田”达到“均平”之目标,天下才能“平”,才能彻底改变土地不公和天下不平的现状。那么,这一理想如何实现呢?

今以天下之土棋画分布,人受一方,养民之本也。后世不制其产,止使其力,又反以天子之贵专利,公自公,民自民,不相为计。“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其术自城起,首立四隅;一方正矣,又增一表,又治一方,如是,百里之地不日可定,何必毁民庐舍坟墓,但见表足矣。方既正,表自无用,待军赋与治沟洫者之田各有处所不可易,旁加损井地是也。百里之国,为方十里者百,十里为成,成出革车一乘,是百乘也。然开方计之,百里之国,南北东西各三万步,一夫之田为方步者万。今聚南北一步之博而会东西三萬步之长,则为方步者三万也,是三夫之田也;三三如九,则百里之地得九万夫也。革车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以乘计之,凡用七万五千人,今有九万夫,故百里之国亦可言千乘也,以地计之,足容车千乘。然取之不如是之尽,其取之亦什一之法也,其间有山陵林麓不在数。

井田制的实施在张载看来并无难度,先以天下之地“棋布画定”,即先行勘定土地,按照人口明确而又公正地分配土地资源,从而使人受一方。一方既定,又治一方,以此类推,则国可治矣。然则如何能让大富豪心甘情愿将土地贡献出来呢?他说:“借如大臣有据土千顷者,不过封与五十里之国,则已过其所有;其他随土多少与一官,使有租税人不失故物。” 又说:“前日大有田产之家,虽以田授民,然不得如分种、如租种矣,所得虽差少,然使之为田官以掌其民。” 张载的基本设想是在地主利益不受损失的前提下,使民众获得土地。他的办法就是对田地进行公、私之分,同时根据贡献出土地的多少,让大土地所有者摇身一变为朝廷的“田官”和公田的受赐者,同时还可以收取十分之一的地税,并担负起管理属地民众的职责。

尽管张载希望通过这些措施使地主“不失其为富”“使有租税人不失故物”,从而缓解大土地所有者的反抗,然而其构思仍然是经不起推敲的,大土地所有者如何能自愿拥护“以田授民”?“田官”制度如何能防范土地兼并的再度发生?连张载自己也无法预料,而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具备决心仁心果敢刚毅之最高的统治者,即“人主能行井田者,须有仁心,又更强明果敢及宰相之有才者。” 然而他自己也承认:“自孟轲而下,无复其人。”

(二)宗法制:回向三代之社会治理

所谓“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是以民服其事上而下无觊觎。” 以“嫡长子继承制”为核心,西周的宗法制将宗族血缘序列和国家政治组织紧密相连,统摄着国家政权的配置构成和社会生活的行为规范。晚唐五代以来,宗法衰落、世族大家瓦解,加剧了世俗风气的败坏,也不利于政治稳定,张载对此十分惋惜:“宗法不立,则人不知统系来处。古人亦鲜有不知来处者,宗子法废,后世尚谱牒,犹有遗风。谱牒又废,人家不知来处,无百年之家,骨肉无统,虽至亲,恩亦薄。” 张载一心建立以“宗法制”为内核的等级制度,以对治时弊,回向三代。

宗子之法不立,则朝廷无世臣。且如公卿一日崛起于贫贱之中以至公相,宗法不立,既死遂族散,其家不传。宗法若立,则人人各知来处,朝廷大有所益。或问:“朝廷何所益?”公卿各保其家,忠义岂有不立?忠义既立,朝廷之本岂有不固?今骤得富贵者,止能为三四十年之计,造宅一区及其所有,如此则家且不能保,又安能保国家!

在张载看来,宗法使“人人各知来处”,是尊祖敬宗、血亲相爱之根本,实现宗法,则可避免“既死则众子分裂,未几荡尽,则家遂不存”之现象,宗法还可保“朝廷有世臣”,则公侯卿相可培养起忠义精神,确保政权之稳固。不惟如此,宗法还是天道之贯通,天理之必然,恰如树木旁支和大河径流须以主干和主流为宗,天理之行,也必倡宗法。所谓“‘天子建国,诸侯建宗’亦天理也。譬之于木,其上下挺立者本也,若是旁枝大段茂盛,则本自是须低摧;又譬之于河,其正流者河身,若是泾流泛滥,则自然后河身转而随泾流也。” 那么,此宗法制度如何建立?张载提出了“立宗子”的根本方法。张载赞同古代宗法中“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原则,认为宗子应该由嫡长子继承,区分大宗和小宗。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

今日大臣之家,且可方宗子法。譬如一人数子,且以适长为大宗,须据所有家计厚给以养宗子,宗子势重,即愿得之,供宗子外乃将所有均给族人。

乾父坤母,而人在其中矣。嫡长子为大宗,其余嫡子和庶子则为“小宗”,不管是“大宗”还是“小宗”,现任统治者去世后,地位、家产等由各自的嫡长子(宗子)继承,祭祀也由嫡长子(宗子)负责。张载把国君(大君)看作天地乾坤的宗子,把大臣看作宗子的家臣,这就组成了一个以宗子为核心的,包含政治秩序和伦理规范的宗法社会。当然张载也并不死板,也提出了一些变通之法,如“至如人有数子,长者至微贱不立,其间一子仕宦,则更不问长少,须是士人承祭祀”,又说:“宗子不善,则别择其次贤者立之。”

张载总结说:“井田而不封建,犹能养而不能教;封建而不井田,犹能教而不能养;封建、井田而不肉刑,犹能教养而不能使然。”井田、封建与宗法,构成了张载治道思想的主要内容,是其理想社会架构最集中的体现。

在深刻体悟到土地兼并严重、财富分配不公的基础之上,张载提出了“均天下”的井田制;在深切体察到中央运转不灵、边防日弛无力的危机之下,张载提出了自上而下分封诸侯,扩大地方权力的“封建制”政治架构;在深入感受到宗法衰落、世风败坏的状况下,张载一心建立以“立宗子”为根本方法,以“宗法制”为内核的等级制度。至此,张载将社会经济基础、政治秩序与伦理规范置于其三代治道架构之中,既为儒家找到了“性与天道”与现实政治的结合点,也为井田、宗法与封建找到了本体论的依据。这是一个经济结构、政治结构、社会结构三者合而为一的治道模式,以宗法制维系社会结构,其所形成的稳固的宗族组织又可保证政治结构和经济结构的稳固。

(三)封建制:回向三代之政治架构

所谓“封建”者,列爵为封,分土曰建,这是一种流行于商周时期的分封诸侯的制度,秦汉之后为郡县制所取代。为防止出现唐末藩镇割据之动乱,北宋在郡县制的基础之上,施行了更加严密的中央集权制,然而又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中央运转不灵、地方空虚无力,边防日弛无力、四周强敌环伺。所谓“今戎毒日深而边兵日弛,后患可惧而国力既殚,将臣之重,岂特司命士卒。” 张载于是提出了自上而下分封诸侯的“封建制”政治架构,以此来对治时弊,以达政治清明,回复三代之治。

井田卒归于封建乃定。封建必有大功德者然后可以封建,当未封建前,天下井邑当如何为治?必立田大夫治之。今既未可议封建,只使守令终身,亦可为也。所以必要封建者,天下之事,分得简则治之精,不简则不精,故圣人必以天下分之于人,则事无不治者。圣人立法,必计后世子孙,使周公当轴,虽揽天下之政,治之必精,后世安得如此!且为天下者,奚为纷纷必亲天下之事?今便封建,不肖者复逐之,有何害?岂有以天下之势不能正一百里之国,使诸侯得以交结以乱天下!自非朝廷大不能治,安得如此?而后世乃谓秦不封建为得策,此不知圣人之意也。

这段话体现了二层含义:其一,张载特别注重井田制与封建制的相互配合,他认为井田制是经济的基石,封建制是政治的架构,在井田制的推动下,才能实现“事简治精”的封建制。其二,张载认为,一切事情都由中央政府来管理,必定管不好。天下之事,“分得简则治之精”。按照他的设想,“寓封建之制于郡县之中”则为最佳平衡中央与地方利益的方式。即在中央政府的统一领导下,建享有独立施政权利的“百里之国”。当然,这一封建制度的实施,需要采取以下措施。

首先,“选吏行边”。此行边之官吏,须能够对民众进行思想疏导,“为讲族闾邻里之法,问其所谋,谕之休戚。使之乐群以相聚,协力以相资”。通过与民教化,从而使上下一心,一致对外。

其次,“计民以守”。此是封建制度之核心,即動员一切能够动员的力量,把民众按照不同的形式组织起来,“平时使之知所守,识所向,习登降,时缮完;贼至则授甲付兵,人各谨备,老幼供饷,妇女守室。”如是则“民心素安,伎艺素讲,寇不能恐,吏不能侵,无仓卒之变,无颠乱之忧。”

张载还以地方官种世衡举例,说明地方官吏拥有了一定的自主权,便能各用其法,抵御外来侵略,而不必朝廷事事时时干预。因此,完全可以根据分权的原则,采取具体措施,来巩固边防。

种世衡守环州。吏士有罪,能射则释之;胥徒请告,能射则给之;僧道饮酒犯禁,能射则置之;百姓轻系者,能射则纵之;租税逋负者,能射则缓之。当是时,环之士民人人乐射。一州之地可不烦一卒而守,然则得一臣如种世衡,则朝廷不问其细而一城守矣,宜推世衡之术于四方。

可见,张载所谓“封建”的含义,便是建构起在中央统一领导之下地方自治权利极大的行政体制,从而解决由集权制所导致的种种弊病,使地方有足够的兵力防御外来侵略,又有足够的财力维护社会秩序。

三、以礼为教的治道实践

礼者,既是三代圣人所建之典章制度,又是宇宙的本源、天地秩序的体现,更是百姓日用生活实践的规范准则。张载有言:“礼者圣人之成法也,除了礼天下更无道矣。欲养民当自井田始,治民则教化刑罚俱不出于礼外。” 有感于世风日下,张载认为,学贵以用,儒者需“以礼乐为急”,“做得些实事”。由内圣而至于外王,是历代儒者共同的政治理想。

在自觉通过自上而下路径推进“三代之治”完全不可能之后,张载及其弟子们以《周礼》为依据,以“井田”“封建”“宗法”为内容,努力在民间推行自下而上“以礼为教”的治道实践和社会改革,并希望对现实社会产生影响。

首先,以礼为准,实验井田。井田制实施的根源,是为了解决“均平”问题,即通过把土地收归国有,重新分配,来解决土地兼并的严重问题,而只有这一问题解决了,才能稳定人心、构建家庭、实现社会教化和维护国家秩序,才能够实现“仁政”。张载以经界为急,选择划分“经界”作为实施井田的出发点。他说:

仁政必自经界始。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欲言治,皆苟而已。世之病难行者,未始不以亟夺富人之田为辞,然兹法之行,悦之者众,苟处之有术,期以数年,不刑一人而可复,所病者特上未之行尔。

“仁政必自经界始”,最早由孟子提出,而为张载所倡导。孟子认为,行仁政,一定要从划分、确定田界开始。田界不正,面积就不均,作为俸禄的田租收入就不公平;田界划分正确了,分配井田、制定俸禄标准,就可办妥了。张载对此十分赞同,他进一步指出,井田不是“亟夺富人之田”,而是一项“悦之者众”“期年可成”之事业。不仅如此,张载还将井田制验之一方,在实践上有所推进。

神宗熙宁三年(1070年)至熙宁十年(1077年)隐居横渠期间,张载买田分井,开井田渠。吕大临说:“先生慨然有意三代之治,望道而欲见。……乃言曰:‘纵(井田制)不能行之天下,犹可验之一乡。’方与学者议古之法,共买田一方,画为数井,分宅里,立敛法,广储畜,兴学校,成礼俗,救灾恤患,敦本抑末,足以推先王之遗法,明当今之可行。” 儒家有“内圣外王”之追求,又有“富而后教”的思想传统,张载在仕途隐退之后,以“买田一方,画为数井”的方式,进行井田制的实践。既可实现“上不失公家之赋役,退以其私正经界”之公平,又可实现“分宅里,立敛法,广储畜,兴学校,成礼俗”之教化,最终达到“推先王之遗法,明当今之可行”的目的。尽管这一实践最终因张载去世而中断,但其划分田地给无地、少地的农民,并疏通东西二渠,对井田制进行了积极的尝试。今横渠镇崖下村,扶风午井镇、长安子午镇仍保持着遗迹,并流传着“横渠八水验井田”的故事。

其次,以礼为器,整肃宗法。张载一生清贫,然安贫乐道、以德立身、以礼诲人。宿“土床”、饮“泉乾”、食“豆粥”,“人不堪其忧,而先生处之益安。”“虽贫不能自给,苟门人之无赀者,虽粝蔬亦共之。” 曾有一年,饿殍遍地,家人欲舂米,张载认为,吃粗食且已经很惭愧,又怎么忍心选择呢?甚至经常面对饭桌食不下咽。其曾曰:“当生则生,当死则死,今日万钟,明日弃之,今日富贵,明日饥饿亦不恤,惟义所在。” 张载志向道义、精于思考,从无止息、亦无忘却。教人必谆谆教导,诲人不倦、惕厉不已,而期待学者能够“知礼成性”。

为改变世人轻礼薄仪的态度,张载从自身做起。治家接物,如得不到赞同,不会苛责别人而是反躬自省,一旦认为自己无误,则以“安行而无悔”的态度坚持下去。对弟子家童教之以洒扫应对、尊老爱幼之礼,对未嫁之女也要求亲自参加祭祀,熟悉一些日常的礼仪。所谓“其治家接物,大要正己以感人。人未之信,反躬自治,不以语人。虽有未谕,安行而无悔,故识与不识,闻风而畏,非其义也,不敢以一毫及之。其家童子,必使洒扫应对,给侍长者。女子之未嫁者,必使亲祭祀,纳酒浆,皆所以养孙弟,就成徳。尝曰:‘亲奉祭,岂可使人为之’!”“先生继遭期功之丧,始治丧服,轻重如礼;家祭始行四时之荐,必尽诚洁。” 张载照《周礼》《仪礼》之要求,婚丧嫁娶家祭等一应礼仪,均遵循宗法古礼,无有懈怠。其坚持和表率作用,对周围之民风,确实产生了较大影响,甚至使关中民风为之一变。

《宋史·张载传》有载,因吕大防之荐,诏知太常礼院。“与有司议礼不合,复以疾归,中道疾甚,沐浴更衣而寝,旦而卒。”当时正是熙宁十年(1077年),宋神宗让张載担任同知太常职务,张载带病入京,期待有所作为。礼官认为古今世俗各异,无法施行婚冠丧祭之礼,然张载一力反对,提倡古礼,后病重返乡途中逝世。即使是在仕途和生命的最后时刻,张载都在倡导和坚持宗法制度。

最后,以礼为教,为政一方。与当时儒者专注于义理典章训诂不同,张载自年轻时,就十分关注社会现实,讲求经世致用。终其一生,针对当时外族环伺、戍边乏力的状况,张载在整顿边防、扩大封建方面,进行了一系列实践。

张载认为,既然边防的无力根源于帝国中央的过分集权,那么中央直接制约地方事物的现状就必须得到改变。张载曾写成《边议》,分为清野、固守、省戍、因民、讲实、择帅、择守、足用、警败等九条策略,向当时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持西北防务的范仲淹上书,希望夺回被西夏侵占的洮西失地。庆历二年(1042年),范仲淹知庆州,为防御西夏南侵,在庆阳府(今甘肃庆阳)城西北修筑了大顺城整体防御体系,张载受邀前往,对之推崇备至,特作《庆州大顺城记》,以资纪念。其中有言:

月良日吉,将奋其旅。出卒于营,出器于府,出币于帑,出粮于庾。公曰:“戒哉,无败我举,汝砺汝戈,汝銎汝斧,汝干汝诛,汝勤汝与。”既戒既严,遂及城所。索木箕土,编绳奋杵。

胡虏之来,百千其至,自朝及辰,众积我倍。公曰:“无哗,是亦何害!彼奸我乘,及我未备,势虽不敌,吾有以恃。爰募彊弩,其众累百,依城而阵,以坚以格,戒曰:“谨之!无以力,去则勿追,往终我役。

贼之逼城,伤死无数,谟不我加,因溃而去。公曰:“可矣,我功汝全,无怠无遽,城之惟坚。”劳不累日,池陴以完。深矣如泉,高焉如山;百万雄师,莫可以前。

张载在这篇文章里,详细记录了范仲淹修建大顺城的背景、过程和意义以及仁宗赐名的由来,赞颂范仲淹的功绩。除《边议》《庆州大顺城记》外,张载所作与军事相关的文章还有《贺蔡密学》《與蔡帅边士画一》《泾原路经略司论边事状》《经略司画一》等,其主要观点基本一致,主要是提倡在中央的统一领导下,地方政权举贤用能、严明赏罚、讲求谋略、因势利导、崇尚耕战、安抚民众等。一方面州县长官有职有权,有财有兵,另一方面循序渐进,对百姓实行教化,“则事无不治”。据载,张载任云岩县令期间,“政事以敦本善俗为先,每月吉,具酒食召乡人高年会县庭,亲为劝酬。使人知养老事长之义,因问民疾苦,及告所以训诫子弟之意。”

以礼为教,张载验井田、复宗法、定边防,不仅义理上“讨论精确”,在践行上“实有可见之实施”。张载论学必期于圣人,论治则必期于三代,不仅如此,他身体力行,见诸实施,为历代儒者之典范。

四、张载治道思想之现代启示

与其逻辑严谨的“内圣”思想相比较,张载在外王事功方面的探索颇具理想主义的色彩,其井田制、宗法制、封建制之构想,具有相当的不成熟性。然而,张载在完成宋明理学精巧独特的治道思想理论架构的同时,尤其关注其在外王事功层面的践行。其“民胞物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济世思想,其对理学在当是时新机遇、新演变的尝试及其“知行合一”之践履,在现代社会仍然具有相当之价值。

(一)张载“四句教”的治道理想,启发当代知识分子兼济天下之责任担当

中国知识分子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自孔子仁民爱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开始,儒者们忧国忧民、负荷担道,淑世兴邦、自强不息,千途万辙终为治国平天下。中国古代士人,以弘道为己任,心怀天下,他们既讲究修身,追求内在道德的完善,又立于世间,积极有为。然而,在现代社会,这种深刻而优秀的传统已经式微。西学和反传统浪潮的双重夹击,使得现代社会发生了个人主义转向,造成了一个对公共事务冷漠、人人以自我为中心的社会;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价值取向,使得许多人偏离社会责任与良知,而汲汲于稻粱谋;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沟壑,又加剧了知识分子阶层的焦虑,理想主义与人文关怀亦不断弱化。现代人正在遭遇“信仰”与“真实”分裂的精神危机,人们在用审核事实判断的标准,去审核价值判断。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迈克尔·沃尔泽“原子化的个人”等思考,即是对自由社会造成的忧伤、失落和孤独以及社会责任冷漠等后果的反省。哲学家克尔凯郭尔为这个问题纠结了一生,最后他认为,人类无法依靠逻辑和知识来确认信仰是否是真的,只有勇敢地“纵身一跃”才有可能越过这道鸿沟。

北宋以降,范仲淹、李觏等人都提出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致太平”的主张。“民胞物与”“天下归仁”则为张载所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可以看作是张载一生为学之旨归,也是宋代儒者的共同文化纲领,更是成了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坐标,其所蕴含的丰富的道德理想主义,对于对治当代社会的群体责任缺失,对于对治“信仰”与“真实”分裂,具有非常重要的启示作用。

(二)张载“回向三代”的治道主张,为当今社会提供丰富的思想资源

宋代以来,儒学由解释和发挥经典的内涵转变为延续道统、建立儒家天道性命学说。张载的治道思想,以“性与天道”为出发点,由天道以至于人性、由内圣以达于外王,建立了一套开创性的、逻辑严密的理论体系,在理学范式确立的过程之中,起到了开创性作用,也完全可以为当今社会治理提供以下两方面的价值资源。

首先,张载革故鼎新之主张,启发了日新又新之创造思维。尽管张载渴望“回复三代”,然而他的“回复”,绝不是拘泥三代的,他希望的是能够解决当时国家和社会出现严峻问题的“回复”,是前进的、创新的和实用的。张载曾作诗一首:“芭蕉心尽展新枝,新卷新心暗已随。愿学新心养新德,旋随新叶起新知。”一首诗用了七个“新”字,代表了其革新思想。更重要的是,张载对于变法革新,持的是“渐化之”的温和变法观念,所谓“不顿革之,欲民宜之也。” 这就是说,变法应该效法宇宙运行的自然之道,由“渐化”而“通其便”,使改变不知不觉、顺理成章发生。当今社会发展一日千里,极度怀疑论者固步不前,部分改革派者狂放激进,张载“欲民宜之”之变革思想,无疑具有重要的创新启发与适度发展之意义。

其次,张载天人治道之主张,启发了对普遍意义与终极价值的探索。经过启蒙精神洗礼的现代人,更倾向于以理性主义作为判断一切行为的标准。理性世界愈清晰,精神世界愈混乱。技术的精进和昌明之下,经济社会生活丧失了价值整合标准,精神迷茫、情感困感、丧文化、虚无感等信仰危机也日益突出。那么,在“虚无时代”,如何寻求生活的意义?毋庸讳言,张载的治道思想,在“外王”领域收效甚微,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然而其天道—人道—治道之思想,却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张载通过“内在超越”之运思,为人的道德价值确定宇宙根源;他又继续将天人合一扩展至人与社会、家国天下的关系之中,提出了“回向三代”之政治构思;他还躬身入世、积极实践,力图实现由心性向天道之回归。因此,现代社会价值标准和信仰世界的缺失,完全可以从儒家伦理和张载的天人之道中,获得对普通意义和终极价值探索的启发。

(三)张载经世致用之示范,启发后世学者躬身入世之践履

张载的治道思想,以能否解决土地兼并、边防松弛、礼法衰败等社会问题为切入点,以推行井田、昌明礼法、改革边防为落脚点,一改自汉唐以来专注于典籍章句训释和玄空清谈之风,反对空知不行,学而不用,而倡导“学贵有用”“经世致用”。张载认为,圣人之学就是为解决家国生民之忧患而立,须有益于治国理政。圣人如不以民生为忧患,经世致用以除弊,要圣人何用?因此,张载创立关学,出则试行井田、推行教化;内则以礼为教,整顿宗法;为政则稳定边防、事无不治。宋明理学经世致用之观念,由此倡行。

受其影响,明清之际的黄宗羲、顾炎武、方以智、王夫之等思想家,他们把“空谈”看成是国弱民贫的重要原因,而力倡“不发空言,见诸实效”之“实学”。特别是王夫之,深受张载之影响,一生反对空谈不实之风,以务实重行为特征。至于近代以來诸如晏阳初的“平民教育运动”、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运动”、陶行知的“中国教育实践”等,无一不与张载以来儒家“经世致用”思想一脉相承。

作为一种实事求是、务实践行之倡导,张载的经世致用思想在现代社会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必然对现今浮躁虚假之思想潮流、夸夸其谈之社会风气、急功近利之价值追求起到一定的纠偏作用,完全可以为社会提供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思想理念。

[注    释]

[参考文献]

[1] 张载. 张载集[M]. 北京: 中华书局, 2019.

[2] 牟宗三. 心体与性体(上)[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9.

[3] 杨伯峻编. 春秋左氏传[M]. 北京: 中华书局, 2018.

[4] 杨伯峻. 孟子译注[M]. 北京: 中华书局, 2016.

[5] 张载. 张子全书[M]. 西安: 西北大学出版社, 2015.

责任编辑  陈建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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