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骑电动车回家。小区在一条马路的右拐处。右拐后,我尾随一辆车,赶在地下车库道闸杆放下之前,钻进去,免了停下刷卡的麻烦。业主的车均要停放地下车库,人由车库乘电梯回家。像步行街,小区内,禁行车辆。
小区大门口,两边,就是车库出口和入口。道闸杆升降中,一辆辆车驶入,或者驶出。地形原因,车库伊始段,是几十米环形陡坡。车看起来,就像依次在钻入一个大洞穴,或者从一个大洞穴中钻出。我每次进出,手闸的刹和放的握控要处在两个极端。有时,下行,我若想狂野一把,就在拐过弯角后,把手刹完全放开,体验数秒飞一样自由落体的眩晕快感。相反,上行,虽车的动力全部放出,至陡坡上半段,还要从踏板上移下一只脚,撑着地面,摩擦行进,辅助车子向前运力。骑行速度因此受制,常让我担心那根已得到信号升起的杆,等不及我出去,会因误判垂落下来。
信号,由安在通道左侧墙面的红外传感器发出,距地面一米左右高度。外出,有骑电动车或自行车的人不愿停下刷卡,就可以经由左侧上行,近距离经过传感器,由它让那道杆自动升起。
即使如此,当我一只脚撑着地面辅助前行,经过了它已让那根杆缓缓升起,这时,若恰巧有推着单车或电动车在我右侧前方、已接近出口的人不管不顾地先我一步顺势出去,一车一杆的道闸杆便随即会缓缓落下,将后面的我拦住。只得斜行到右侧,停下,掏卡,识别,开闸放行。
有次,拐上陡坡,眼看同样的情况就要发生:一男士推着单车就要到达出口。担心再做无用功,便在离传感器一步远之处,脚支着地面停下,欲等时间错过去再前行。岂料,陡坡,不进则退,况且踏板上放着一箱另加满满一方便袋苹果,增加着车身重量和骑行的不便利。慌忙中运力,试图阻止下滑,车子却执拗地不再听指挥,最终在后退的趔趄中,人车俱倒。袋里的苹果,瞬时滚落出一些,骨碌碌次第下行,添增着我的狼狈。我则囿于一条腿被车和箱子压挤,一时起不了身。很快有人跑到跟前,将我扶起,车子支好,箱和袋子复位,还跑下去几步捡回几个尚未骨碌到远处的苹果。末了安慰说,这个坡陡了,注意点儿……是那位男士。我不用抬头看也知是他。因为那时通道里上行的,就只我们俩。那刻,我自始至终都没好意思抬头看他,只有羞愧,和因羞愧在心里骂自己的一句话:真是极好的讽刺。
这样的出口入口分别有三处,处于南北西三个方位,也便意味着小区有三个大门口。所说的右拐处的门口,只是离单元楼最近的北门口。
我曾以正常的不疾不缓的步子绕小区一圈测时间,共20分钟。但车库—等同于小区地面面积的车库,不会一时走走,就能对它的结构或路线加以全面了解。某天,我曾试图从车库走去南边斜直线方向的超市地下入口,终归徒劳。不得已,在兜兜转转遇到南门出口后走出通道,从地面去到超市。一个下雨的夜晚,走步锻炼的场所变到车库。车库里的路四通八达,前后左右,几乎路段衔路段。如果方位感缺失,就如走在迷宫里。
还是一个雨夜。正在小区里行走,滂沱大雨忽至。就近避到一栋楼的门楼下。等待多时,雨未停,也未减弱。在门楼下乘凉的一大妈,建议我走车库回家。之前我长久地站在那里,竟丝毫没有想到此法。事后自我分析,同地面一样,地下车库路道相互贯通、可以曲线回家这件事,压根就没嵌进意识里。如同油与水的分离。这是否意味着已搬家半年,我尚处在接纳它的路上,还未完全适应?又或者,潜意识里觉得车库像迷魂阵,本能地将它排除在外?那天晚上,那位大妈刷开门禁,前面引路,我则客人一样跟随。转瞬之间到达的车库里,有两个十来岁的男孩在库道间骑单车,互相追逐,像在寻常的街面,而不是地下。转瞬之间,在和滂沱大雨截然相反的宁和的车库中,我除客人样身份,又加添迷途羔羊角色,如此这般那般按她所指的路线,找向自家门栋所在的位置。
我不知她怎么做到的,对其他区位也如此了解。这让我讶异。那刻她多像个地图在胸的将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远远的前方说,向前走到头,有一个门口,下去台阶,再右拐后直走就到了。
每次,我骑车从环形陡坡下去,经过一个弯角,进入两边开阔、前方伸延的车库大道,都希望产生一个幻觉,就像那个夜晚间距:所有的,并未隐在地下,而是如素常的街面,四围安静,光线柔和,空气里浮动着从容的因子。这样的幻觉,只片刻工夫就会消失。离地面没有多高的车库顶,拆解了这些。上面纵横交错的各式管道、光缆,眼睛的余光轻易就能将它们掠视,无法轻易过滤掉。
车库毕竟是车库,再怎么大,再怎么浮动出一些美好的影子,也抵消不了它空间的密闭性,以及密闭带来的浑浊不清的气味,日久,便凝滞、沉淀为特有的车库味道,很难有什么能让它消散。通道口南来北往的风也不能。那次变到车库的健步,半小时不到,就有了视觉和呼吸的压抑。
仿若一个齐整整大洞穴的车库,在酷热的夏天进入,就会猛然被沁凉裹遍全身。有一年在外地,暑天烈日下,冷不防有股沁凉袭上一侧身子,是经过的一个拱形地道口流出的冷气。地道黑黢黢,望不见里头,地道前面,有坚固的栏杆拒绝着行人入内。为那股沁凉的冷气,我停下,站在那儿消暑足有一刻钟。现在暑热天一挨近车库入口,就极容易记起那次路遇。
进车库一路凉爽伴随,最后将电动车推至副房停放时,会闪过晚上睡在那里的想法。但怎么可能,一扇门三面墙,半爿小窗皆无,再加外面车库的大密闭,想法,到头来也就只是想法罢了。
万物总有它的相连之处。或者总有它的因果。酷热转化为沁凉,犹如空调机子的发力而让热气形成冷凝水,阻隔了阳光和热空气进入的地下车库,与沁凉并存的,还有它的潮湿。尤其溽热的伏天,这儿一汪水,那儿一块渍斑,像一场雨后,地面还没有完全被太阳晒干。如此潮湿,放到副房里的物品不久就洇上霉斑。不得不购买除湿机,设好程序,让它嗡嗡嗡运转起来,再时不时把析出的水,端到停车位处的下水槽,哗啦啦倒掉。
还有,当我在键盘上敲下“密闭”这两个字,脑海中同时出现了另外两个字:昏暗。
是的,昏暗。当电动车“咚喇”一下碾过门栋中的门槛,接收到响声的声控灯亮起。往前再推行几步到副房门前,支下车子,掏钥匙。这当儿如果速度稍微缓一下,就会听到头顶上方轻微的“喀嗒”一声,灯灭掉,正拿着钥匙要对准的锁眼,霎时让昏黑抹掉,失了目标。像伸出的手立时被谁攥住,停在了虚空。那时,四围,只有一侧墙面离地面一米处“安全出口”四字发出的绿色荧光,它照到地面的光亮太弱,无法将那抹弱光反光到别处。就只好再次唤亮它。若起初就动作麻利打开了门,就那么就着室外的光,将车子推进去,停好,再连接电源充上电,那一定是一次失误,失误于没有早打开室内的灯。声控灯几十秒有限的亮光状态结束,会瞬间将正忙着的你陷在黑暗中,你要在黑暗中用手摸墙上的开关。
科技革命,它的特点之一,就是微妙。瞬间被淹没在黑暗中的我,想再唤起它的光亮,要用出比在屋外更高分贝的声音才可。虽然室内室外,只相差一步的距离。但墙的介入,足以将它灵敏的反应削弱。
对亮光的“唤”,在这样一些时候,就像一件常用的生活用品,需要随时使用。使用,就要有声响制造出来。只有小孩子喜欢以张开嘴巴的方式“啊”一声喊亮它,大人的嘴巴,似乎在那昏暗的时分,像昏暗本身一样,忽然变得钝重,无法张开,就只好把力量隔着双唇挤压到嘴巴深处,喉头略一颤动,清一下嗓子。这平时也有的清嗓子举动,可以不必理会别人听到听不到,它被无痕迹制造出来。有时,还会跺一下脚,或拍一下墙。总之,只要不张开嘴巴,这些似乎都很容易做到。
一切做好后,站在那里等上行的电梯回家,若电梯一时没等到,声控灯又灭掉,就只有站在黑影里等,指不定就有出乎意料的事出现。有次,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里面说笑着正要往外迈步的两位年轻女孩,猛然间看到眼前黑影里的我,一时被骇到,身子不由后抽了下。等反应过来,方一只手拍着心脏部位,惊魂未定地嘻哈着离去。
某日,从居住的八楼窗口,望向对面一幢楼。是结构样式相同的楼群中的一座。望向那座楼,等同望向自家所住的楼。楼门口,两级台阶上去,左右两根立柱,擎起上方前、左、右门楣三道优美的弧面。所以不管从哪个方位望去,都是拱形。它以方柱体的建造样式,探出在楼面外,高度齐平两层楼,稳立在一座单元楼的中间,是进入楼道两扇门的过渡门楼。那刻,忽然感觉,从前边左边右边都可以进入楼内的那道门楼,像一株庞大植物壮实的茎,上面一层层垒叠的相同样式的窗口、空调外挂机,就是茎四散开去生长的叶和果实。往下伸延,看不见但与之密切相关的地下车库,是它蜿蜒开去的根须。库顶的排水管道、给水管道、供热管道、电力电缆……它们像人身体里穿插铺排的输送生命能量的经脉,提供给根系发达的给养,保证一株庞大植物静水流深样,在岁月里郁葱下去。
在此情形下,于每个楼道间同样伫足的“暗”,像从地下车库被顺势输送上来。或同那些整齐的窗子和空调外挂机一样,是跟着一起长上来的。或干脆就是地下暗黑颜色的衍生。
一次次,我听到了可爱的“童声”。对门那个三岁不到的男孩的声音。每次听到楼道里传出奶声奶气的“啊”的一声,我就知道他和家人要出门或者外出已到家。只有一次,下班,出电梯进楼道,恰遇他站在推开一半的门边,奶奶陪着,望着昏黑的楼道。等我回到家,听到门外他在空喊,妈妈,妈妈。声音断续,由大及小。他在等下班回家的妈妈。
那个时候,特别想妈妈的他,是否在我看到他之前,已天籁般“啊啊”了多遍?终于不耐烦之后,才安静下来,只一门心思望着电梯,等那道门打开,妈妈出现在一方亮光里。
我家与他家,差不多同时搬进此新建小区。和一座总库容五千多万立方米的水库近在咫尺。站在落地窗前透过楼群,就能望见一角微澜的水面。下楼,往前走几百米,就可以到达绕水库专门辟出的健步道。或者直接在小区,三圈走下来就会达到基本的锻炼强度。两者的共同点:没有车辆通行,没有过多嘈杂的声音,绿植丰沛,甚至有时产生走在林中和海边的恍惚感。
我知道,我在习惯它们。
也在习惯密闭的存在,以及那些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