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斌
泸水河是横龙镇石溪村的围脖,镶嵌着闪亮的翡翠。
三千多棵香樟是石溪村的屏障,不惜动辄以百年为纪年,从不曾有丝毫懈怠。
此地,位于江西省安福县城西郊五公里处,背倚青青黛黛的虎形山,恬静安详,俨然不知有魏晋。正是岁尾,蓼子花从一场绵细的朝雨中睁开迷离的眼,野菊努力撑开花蕾,像一群招展的黄色蝴蝶,藿香蓟甘愿卧于河畔聆听水的浅唱,似乎从未准备从梦境中醒来。修竹探着细腰,点缀于香樟之间,构成石溪村四季不会凋零的风景。
天青色,待雨再来。绵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犹如在空中掀起一种波澜。黄澄澄的柚子挂在枝头,蚕豆花自由绽放在篱笆里,芥菜的叶片肥大娇嫩,堪比盛时的芭蕉。一两声牛哞传往小径,消失于一派郁郁葱葱间。
石溪村是一个让人一眼便爱上的地方。
村后,两棵相依共存数百年的古樟顶着如云冠盖,枝叶在天穹这个舞台恣意舞蹈,演出寂静而执著。没有谁曾经料想,有朝一日,它们,会成为一扇文学的门窗,打开,向世人捧出一盘盘以山清水秀为食材的文学珍馐。这个主厨者,便是《星火》团队和星火驿站的驿友们。
鸟群不时掠过,它们扇动着翅膀,遮盖住半边天空,以优美的姿势盘旋于古樟之上,欢而歌之。星火杂志社举办的第五届香樟笔会在鸟鸣里拉开序幕。或许天穹有意助兴,间或垂下一缕缕细长的雨帘。但这又有何妨,两棵古樟像巨大的伞,默默为来自江西各地的驿友们遮雨。
作为东道主,星火安福驿驿长简小娟和驿友刘辉明率先朗诵了诗人天岩的长诗《光之旅》的开篇段落。自从2018年成立以来,星火安福驿推行“热爱文学的人没有高低之分,人人都是文学的亲戚,人人都能以自己的方式享受文学的美好,人人都是活动的主角”这一价值观,积极举办“心有流光相皎洁”七夕线上诗会,开展“作家教你写作”文学公益活动,组织交友采风、文学讲座,在“中国樟树之乡”构筑出一个有温度的文学阵地。
有意思的是,赣州广播电视台编导付静秋和资溪县党校青年教师张琪琪也选择了朗读《光之旅》。是啊,《光之旅》写尽了六十多个星火驿站几年来践行打造山清水秀文学生态理念的点点滴滴,每一句诗行里,都闪现着驿友们立足赣鄱大地、求索文学理想的身影。读着,读着,往事如同鸟群扑棱着翅膀飞过来了。
而天岩坚持认为,是星火驿站将他带入了一个全新的生活状态,他不再孤独,他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驿友,他有多么广阔的草原和诗歌江山。这几年,天岩进入一个创作的“丰水期”,笔下精彩迭呈,并公开出版了诗集《所见》。天岩选择朗读了湖北诗人熊衍东的短诗《坡地》。其实,跟天岩一样,许多驿友在星火驿站找到了一个精神平台和归处。
“一个星火双肩背包,一条星火围巾,一面星火旗帜,引来多少人羡慕的目光。”安福县作协主席张赣秋说。他介绍了古县安福的历史,立县两千二百多年的安福素有“赣中福地,文章理学之邦”的美誉,从这方热土走出了四百八十六名进士,安福中秋烧塔被列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或许情有所寄,张赣秋朗读了一首《古城的光阴》。鸟群又一次飞翔过来,掠过听众的头顶。风吹树叶,有雨滴簌簌落下。那一刻,让人恍惚:这水滴,是鸟们在窃窃私语,还是鸟们快递来的祝福和问候?
乡村是人类的母体。记住乡愁,铭记来路,是每一个游子的自觉使命。数年来,星火驿站的数千名驿友背着星火双肩包,走进乡村,走进大自然,走进火热的现场,在稻田写诗,在遗留着祖母气息的老屋过一个星火文学年,也在星空下围着篝火倾吐对人间的深情。与这些驿友们零距离接触,范晓波似乎也变得健谈。此时,尽管头发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他浑然不觉,不无骄傲地与大家分享着五年来香樟笔会走过的足迹:分宜,铜鼓,德兴,奉新,安福。他还分享了前不久参加全国作代会时自己背着星火双肩包、系着星火围巾在会场上被一些同行围观的情形。
云雾缭绕,大部分往山岭涌去,小部分缠绕在古樟枝叶间。雨渐渐停了,只剩了欢快的鸟鸣和诵读声。仿佛,鸟们在天穹下进行另一场笔会,它们用翅膀和飞翔喝彩。
四十多位作家、诗人、驿友,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个跟《星火》相关的亲情故事。他们坐在长条板凳上,像一群如饥似渴的学生,没有名家大腕与初出茅庐之分,坐在这儿,大家忽然明白,要去理解每一只蚂蚁,要去翻译每一声虫鸣。赣州青年诗人林长芯即兴写了一首《我们在安福》:“一行人去拜访香樟/我们的岁数加起来还比不上它/我们说话的声音放大了数倍/终被它庞大的树冠稀释/在泸水河岸/香樟的气息弥漫,但竟没有一人/谈起种树之人……”
几声牛叫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一群鸟掠过去,又盘旋而回。泸水河收留了天籁、留影和村庄的流年碎事,水为弦,风抚琴,一切事物在石溪找到了最好的位置。
这是2021年12月25日的上午,石溪村与文学不期而遇。
像往常一样,笔会的尾声,是与会人员列成两个纵队,依次跟随那面写着“星火”字样的红旗,从石溪村出发,穿过湿地公园,跨越大桥,沿着横龙堤行走。每一个人背着星火双肩包,系着星火围巾,脸上充满自信,在这种满满的仪式感中,大家重拾了文学的尊严。
到安福,一定要去严田镇看看“千年古樟王”。
午后,星火旗帜飘进了严田镇严田村老屋组。村中央,一棵相传种植于汉代的古樟傲然屹立于苍穹下,枝叶繁茂,生机勃勃。有意思的是,这棵樟树主干在五米处一分为五根粗细大致相同的枝杈,仿佛一只巨手伸向空中,人称“五爪樟”,亦称“魁手樟”。古樟高三十五米,胸围将近十四米,须九人方可勉强围抱。
猛然一见古樟王的模样,参加第五届香樟笔会的星火驿友们立即被惊艳了,好像久违的亲人相逢,大伙情不自禁地小跑着奔了过去。
张赣秋扶了扶眼镜,提高嗓门,告诉大家,安福县是江西省十八个文明古县之一,素有“无樟不成村,有村必有樟”之誉。樟树是安福人的精神图腾,全县四百年树龄的香樟树一万多棵,是名副其实的“樟树之乡”。樟树不仅是健康长寿的标志,也是和谐尊孝的美德象征,还代表着仁爱豁达的精神、谦逊淡然的操守。
严田古为古安成县治所在地,秦王嬴政二十五年建县,曾为长沙郡管辖。三国时,设安成郡,辖有安平、安成、永新、新喻、萍乡、宜春六县之地,西晋时又将广兴县(今莲花县范围)划入。或可如是言之,古樟王是严田千年变迁的见证者。千百年来,每年的正月十五日,当地的村民们会在“五爪樟”下举行祭樟活动,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与此同时,龙灯队飞舞着黄色龙身,绕树三圈,一边行走一边叫着响亮的号子。
驿友们虽然没能亲眼目睹祭樟盛况,但可以绕着这棵历经千年洗礼的“五爪樟”行走,表达敬畏之情,足慰平生。
有人吟起宋代舒岳祥的诗歌《樟树》:“樛枝平地虬龙走,高干半空风雨寒。春来片片流红叶,谁与题诗放下滩。”
有人说,古樟王看上去还很精神,恐怕至少还可以存活千年以上。
张琪琪举着旗帜,脆声招呼大伙过去合影。这个二十六岁的星火资溪驿火炬手为了参加这次笔会,昨夜一个人开了四个小时的汽车。自从拿到驾照后,她这是第一次独自驾驶着爱车跑这么远。疾驶于黑夜里,张琪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到安福去,爱《星火》,就要爱得纯粹。
来自赣州的王继亮一直是《星火》铁粉。昨晚加班大半宿,累得骨头散架了一般。但想着《星火》之约,一咬牙,清晨五点钟驾车出发,从赣南直奔庐陵大地,赶上了笔会。
《星火》是一本行走于赣鄱大地的刊物。六十多个星火驿站,无一不是行走的暖心营地。每个人在这儿找到了家,变得静起来,也变得净起来。
有雾的羊狮慕是神秘的仙界。野牛瀑大峡谷犹如戴着面纱的妙龄女子。星火旗帜逶迤于栈道上,好像一把殷红的钥匙打开了一个天然氧吧的大门。当地人不无自豪地说,峡谷里的负氧离子每立方厘米平均高达八万个。置身其间,人们如同端着一杯大自然馈赠的美酒,一直醉着行走。
青冈栎、赤杨叶、金叶含笑、毛锥、冬桃,挑着雾,挽着雾,戴着雾,抱着雾,与驿友们宁静对视。峡谷屏蔽了一切凡俗之气,静下来,静得你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只允许鸟鸣和涧水的歌唱广为流传。
鸟鸣,是那种清脆的原声,很容易叫出故乡的思念。涧水,是那种清澈的原汁,一路被岩石、树影、野草、叶子裁剪出斑斓的衣裳。我们的行走与流水相反,我们的相遇更迭着风景的构图。
这个时候,打开一本《星火》,让文字拥有山岚、涧流、鸟啼、云雾的气质和气息,无疑是一件极其文青的事情。几乎每一位驿友都怀着如此的情感,无论走到哪儿,随身总要携带着一两本《星火》,不知不觉间,他们自身已经是《星火》里的一句诗。
青龙瀑布。牛丫弯。乾坤佛掌石。星火旗帜与一道道风景亲密接触后,倏忽又飘往幽深处。云雾从峰峦滑过来,似乎要抚摸一下那些带着“星火”字样的物与人:旗,背包,围巾,以及步履稳健的星火驿友。
忽然,大伙不约而同在一处叫“壁峡”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此处,山体好像被斧头削出一般,如同光滑的墙壁。有人在路标上题诗一首:“谁将灵斧劈山腰,乱石纵横叠作桥。崖谷阴藏六月雪,临流莫有许由瓢。”周围山势峭拔,含云耸翠,谷间清流欢鸣,构成一幅意蕴超逸的水墨图卷:树站在树上,水叠在水上,石吻在石上。无疑,这儿是合影的绝妙场所。
南昌诗人汪亚萍、赣州客家驿火炬手杨蒲婴、武宁作家夏海琴和张琪琪四人站在石滩上,成弧形散开,一道托起那面星火旗帜。不知怎的,瞬间,我的脑海里跳出四个字:星火姑娘。
汪亚萍是南昌市实验中学的高中英语老师,十六岁时出版小说《纯美的爱情》,曾经因为以诗歌为学生写评语而扬名。我很喜欢她的那首《为人的幸运》。
杨蒲婴在华山脚下长大,从一所铁路院校毕业后,来到千里之外的京九线,成为一名铁路工人。她体验了养路人的酸甜苦辣,劳作之余,用自己的笔记录梦想,也用爱心滋养“蒲公英青年志愿者工作室”,走进福利院、儿童村、爱心之家,以无声的爱,静待花开。
一直以来,夏海琴有着庐山西海的特质,这位喜欢在湖畔写诗文、弹琵琶的女子,对故乡怀有深厚的感情。
别看张琪琪精灵般活跃,其内心的细腻温婉毫不逊于他人。
是《星火》,将这些热爱美和生活的姑娘们聚合在一起,以文字为柴火,以天地为灶膛,尽情进行一次燃烧锻造,忘却苦难和烦忧,储蓄阳光与温暖,这便是《星火》的力量。
峡谷有情,挥起云雾之袖舞蹁跹;涧水有意,亮开清纯之嗓歌缠绵。
再往前,上一片坡地,便是“五福堂”。长亭里,天岩扶着栏杆,盯着那棵木荷树发呆,荷树的枝条齐整地朝流水的方向探去,似乎在聆听,也似乎在沉吟。从参加第一届香樟诗会起,天岩便与《星火》结下不解之缘,可以说,是《星火》成就了这位优秀的赣南诗人。
一边的林长芯触景生情,信口吟诵起自己前不久发表于《草堂》杂志上的诗歌。
眼里有风景,心里更要有风景。一个有情怀的人、有趣味的人,满眼都是文字。在与新余作家胡宏妮交流散文创作时,我打了个比方,精短散文好比在近郊漫步,长篇散文犹如一场长途旅行,二者互补,都可以成为百花园里的仙子。这样说着,那棵薄叶润楠往雾气间撑开了枝叶,一串晶莹的水珠飞洒在“少女嬉水石”上,两只画眉轻捷地跳到溪畔,临水照影,检查晚妆。一切是那么的相宜。
作家安然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文文静静地缓缓跟随于队伍的后面。作为安福人,能够以星火安福驿驿友的新身份回到故乡,她内心犹如大潮澎湃。从2014年11月始,安然以惊人的毅力和恒心,多次登临安福县境内的羊狮慕,守着这座山,用六年的时间,独自面对造物与自我,一笔一画记下山间四季和内心须臾,终于写出《独坐羊狮慕》这本优秀的散文集。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作家。她说:我心里有花开。
我回味着《独坐羊狮慕》里的句子。我想,走进这座山之前,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地读一读这本书。
黄昏将一件件玄色的衣裳赠予泸水河、武功山和安福的城乡,这天地之间,渐渐沉静、庄重起来。
这时,位于枫田镇的绿丰农家庭农场基地迎来了参加《星火》第五届香樟笔会的作家、诗人和驿友。三百亩种植大棚、两千余平方米育苗玻璃大棚、一千余平方米冷藏库列阵于旷野,整齐划一,蔚为大观。大棚里,辣椒长势喜人,硕果累累。小米椒、皱皮麻椒、美人椒、红方椒、黄方椒,一个个长得水灵可爱,分外惹人。刹那间,田间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枫田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刘奇仰告诉我,枫田辣椒有四百余年的栽种史,在明清时期曾是蔬菜贡品,颇受朝廷青睐,它具有外形美观、色泽鲜艳、果肉肥厚、肉质优良、味甜微辣等优点,以最高分拔得江西省辣椒品牌头筹。为了增加农民们的收入,枫田镇引导二十一个村入股,整合四百多万元资金,建成辣椒孵化基地,举办采摘节,促进文旅融合,实现户均增收万元以上。
行走田间,久违的泥土芬芳扑鼻而来。我忍不住蹲下身,掏出手机去拍摄那些灯笼一般的辣椒。不远处,姑娘们雀跃着奔向一挂挂娇艳欲滴的樱桃西红柿。我想起一位驿友的感言:在星火驿站,会情不自禁变得纯粹、干净起来,顿悟到自然、生活、人生、文化都需要一种生态。的确,此刻,我们都是那般纯粹,只想聆听一棵辣椒的呼吸,只想跟土地、植物说说话。
夜色里的旷野充满神秘,像一个史前的巨大溶洞。烈焰熊熊的篝火,突然将黑夜烫出了一个不规则的洞。火星被火舌发射到半空,消融于无边的黑色漩涡里。热量如同一条不见首尾的神龙,掠过我们的脸颊。
“把星火读给你听”,是今夜篝火沙龙的主题。正式节目表演前,按照惯例,每位在场者都需要自我介绍,挖掘自己跟《星火》有关的那些闪闪发光的事。
夏海琴说:《星火》是滤镜,即便生活一地鸡毛,也要扎成漂亮的鸡毛掸子。
王继亮坦言,做一个文学义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一个驿站就是一束火苗,温暖一颗文学之心。他建言道,针对疫情,我们可以尝试举办视频跨年活动。
来自永新县文竹镇的汪雪英曾经在东莞打工多年,凭着手中的笔谱写了一曲旖旎的人生之歌。为了照顾老人,汪雪英毅然返回故乡,干好农活之余,她会约上三五驿友,沿着河流行走,看两岸景致,写乡村变迁。这个重感情的女子,在南昌诗人杨晓茅去世后,想方设法将其生前创作的《东莞群像》编发了出来,觉得“心里有些安慰”,并自责道:“本来,他生前我应该做得出来的。”
警察出身的安福驿驿友刘辉明吹起萨克斯,以一曲英文歌《昨日重现》成功地“推销”了自己。火星如萤火虫,将刘辉明的脸膛映照成古铜色。旷野似乎也在侧耳倾听:“那些旧旋律,仍然悦耳动听,可以把岁月融化……”
作为2021年7月才开张的星火横峰驿负责人鲁云龙,也是在单位加班后,依然惦记着香樟笔会,不惜辗转数百公里,于黄昏前才赶上大部队,颇有几分明星赶场子的味道。他准备了一摞稿纸,写着自己对建设山清水秀的文艺生态和文艺工作者如何做到德艺双馨的理解。他说,越是忙碌,越要选择《星火》,因为它可以照亮自己。
在余干锦书驿驿长江锦灵看来,今天的篝火晚会抒情一如既往,是一种个人与群体的双线叙事,篝火的温度被我们攒入心窝。
向来沉稳的简小娟这两天似乎动辄情难自已。头顶天空,脚踩大地,面对篝火,内心忽然变得充盈、强大、温暖。为此次笔会付出辛勤劳动和殷殷心血的她,动情地说:“一场活动,承载着太多的信任、太多的鼓励和关怀,只为一个共同的理想:燃烧文艺的星火,在《星火》读者驿站营造山清水秀的文艺生态。”
旷野打开了每一个人的心扉。篝火照亮了每一个人的暗房。我们与一片旷野在这个夜晚发生了亲密关系。唯有敬畏大地,感恩眷顾,保持谦卑,做一个添柴火的人,才能无愧于时代。我感觉到自己正在时间的小径上追着一面星火旗帜,看见火光,也看见泪光,看见涟漪,也看见浪花和鱼跃。
天岩挥着铁锹,围着篝火挖了几个小坑,旁边的人立即往里面扔红薯。天岩在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泥土,再铲了几锹炭灰,于是,红薯开始进入一个香气萦绕的梦境。
作为《星火》朗读群的群主,付静秋觉得自己此时好像站在一个偌大的露天会客厅,而篝火,多么像一个温暖的壁炉。她邀请天岩一道朗诵《星火》2020年第一期的“主编手记”《带壁炉的客厅》。今夜,我们围坐于安福县枫田镇旷野这个“壁炉”四周,享用着一顿“精神流水席”,在安宁和干净中将体温融入火中分赠给更多的人。归去后,在自己的城市或乡村,我们将继续沿着原来的生活轨道运行,偶尔,彼此挂念那些一起为《星火》燃烧的驿友。
在集体朗读环节,几位驿友依然选择那首《光之旅》深情表达了自己跟《星火》血肉相连的关系。
岁月不居,须臾永恒。在星火驿友中,流传着如是一句人人耳熟能详的话:没有和《星火》一起燃烧过,老了会后悔的。我则想补白一句:一生拥有一场文学的篝火,心灵世界不再惧怕寒流。
随着上犹驿驿长田宁的一声指挥,满场合唱星火驿长村村歌《明天会更好》:“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火光仿佛知音,抚摸着每一个歌唱者的面庞。
次日清晨,出门,与漫天雪花撞了个满怀。江锦灵顿生感慨:“忽有雪花加冕。”
前不久,江锦灵给我快递了两本今年编辑的《干越文学》,大气,精美,高端。他和好友陆小锋亲密联手,在鄱阳湖之畔将余干锦书驿、鄱湖驿两个驿站“经营”得风生水起,初具气象,甚至,自筹资金,办起了一本属于余干驿的会刊,“努力打造文学的江豚湾”,像呵护“一湖清水”的水质、植被、水生物一样呵护优良的文学生态。
满空狂舞的洁白精灵,给了江锦灵无尽的遐想。他仿佛重新回到2020年那个暮春,《星火》团队走进自己的故乡,将一块“作家之家”的牌匾送到了父母手中,那一刻,江锦灵热泪盈眶。文学或许是小众化的人生追求,但江锦灵渴望跟着《星火》进行一场纵情燃烧,此生不悔。
瑞雪兆丰年。坐在大巴车前方的简小娟也怀着同样惊喜的心情。撑起星火安福驿的旗帜三年多来,简小娟不遗余力地坚持驿站的宗旨,“用文艺的方式做文艺的事,寻找和团结热爱文学的无限少数人”,她团结了一百多位驿友,经常举办采风活动、文学沙龙。2020年11月,星火杂志社启动第二届“作家教你写作”文艺志愿服务项目,简小娟走进甘洛学校开展志愿服务,与学校语文教师联手,发掘文学爱好者,涵养学校文学湿地。通过努力,学校成立了星火文学社,有学生文学爱好者十九名,特定结对帮扶学生五人。
现在,是请《星火》团队、全省驿友们一同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甘洛学校位于安福县甘洛乡,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该校的星火文学社设在建成不久的甘洛乡中心幼儿园。当我们涌入文学社所在的房间时,谢可扬、李扬慧、刘国鹏、周语柔、周静雪等五个学生文学爱好者正端坐于一张长方形会议桌前。简小娟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从背包里取出2021年10月的《摇篮》初中版,上面刊发了谢可扬的作品《安福有抹“巾帼红”》。在此之前,刘国鹏的作品《爱的味道》和李扬慧的作品《自然的味道》也发表在《摇篮》上。
孩子们站起身来,礼貌地向《星火》团队和作家们点头打招呼,神情有些紧张,也有些羞涩。范晓波赶紧上前,挥手示意他们坐下来说话,生怕一伙成年人的造访惊着了孩子。
乍然见到十四岁的周静雪时,安然被这个发型天然成波浪卷的美少女吸引住了,暗暗惊叹:“她的一双眼睛像开着两朵鲜花。”而周静雪的发言更是令她有一种惊艳的感觉:“文学给我打开了另一扇窗,可以让我记住灵魂中的那些美好。”此刻,故园恬静,安然欣慰,又有几个孩子在心灵里种下了文学的种子,哪怕他们今后不一定能够成为作家,其人生也将大不一样。
谢可扬显得很从容,她谈到,文学改变了自己看待人生的角度,原来,生活还可以用文字的形式进行表达。
五个孩子,对文学和生命分别有着自己的认知,那般纯粹,那般清澈,那般洁白。我不由得想起漫天蹁跹的雪花。他们,像雪花一样,赠给了我们另一个精彩的世界。
无意间,我瞥到了戴姗的身影,她正默默专注地聆听着孩子们的发言。这位来自江西省妇幼保健院的医生、编剧,牵头组建了星火健康驿,并在赣江烟水环绕的扬子洲学校建起了星火文学社。就在上个月,戴姗以“写作的细节艺术”为题,给二十二位学生社员上了一堂写作课,并现场点评学员习作。热心肠的戴姗还广泛发动亲友,筹集到一批书籍赠送给学员。而健康扶贫义诊活动,更是赢得了学校师生的交口称赞。
人群里,陆小锋还是那个沉稳寡言的样子。2020年下半年,陆小锋奔赴万年县苏桥中学,创建了星火文学社,并积极向《星火》编辑部举荐文学新人。这几年,他和好友江锦灵带着驿友一起在鄱阳湖草洲拍摄采风活动纪录片,一起推出微信公众号“星火余干驿”,一起创办文学内刊《干越文学》。他们形影不离,总是双双出现在同一个文学场合,他们认为:“一个人的奔跑可能会跑得更快,一群人的奔跑一定会跑得更远。”
范晓波提议说,所有的作家跟孩子们一起合影留念吧。于是,在那个小小的室内操场上,我们以五个孩子为中心,拍摄了一张颇有意义的集体照。几位女驿友不约而同将五个星火双肩包一字排开,摆在合影的最前端,那些围巾上,“星火”两个红色的字像星星在闪耀。我注意到,陆小锋这次虽然依然站在后排,却是居中,紧靠着五个孩子,像一个坚实的屏障,更像一个稳重的父亲。
当这张照片在微信群里一“露面”,一首叫《仰望星空》的诗歌马上跳进了我的脑海:“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寥廓而深邃;那无穷的真理,让我苦苦地求索追随。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庄严而圣洁;那凛然的正义,让我充满热爱、感到敬畏。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自由而宁静;那博大的胸怀让我的心灵栖息依偎。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壮丽而光辉;那永恒的炽热,让我心中燃起希望的烈焰、响起春雷。”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星空。每个人都应该努力成为别人的“星空”。不知道,若干年后,甘洛学校的孩子们在仰望星空之时,是否还会记得,那个雪花飘舞的上午,与《星火》一块燃烧的情景?
池塘是洲湖镇塘边古村的妙目。十多口大水塘连接成片,尽管是深冬,依然可见柳烟拂水,鱼戏清波。
这个肇基于晚唐的村庄,地处丘陵盆地,保留着大量明清建筑,村民历代推崇“耕读固本,农商发家”的传统立族兴业思维。
我们走进了清代民居“八栋屋”。这座由大财主刘致美建于咸丰时期的古建筑群,由十二栋建筑组成,占地面积三千多平方米,集祭祀、居住、生活劳作等功能于一体,是一种依血缘关系而聚居的封闭式组合建筑。
小雪后的老屋,储满幽冷、深邃,仿佛一个个时间的标本。木雕、青石板、雀替、飞檐静静地凝视着星火旗帜漫卷,凝视着一支背着双肩包的队伍推开往事的柴扉。范晓波操作的航拍无人机飞越灰瓦屋脊,俯瞰着民居穿过重重的光阴山峦,与驿友们相遇。
星火旗帜飘扬在巷间,引来墙角的几只鸡好奇地打量。
寒风瑟瑟,“八栋屋”如同抱团取暖的兄弟,没有谁能够拆分。马厩、廊房、厅房、杂舍、边宅,沿着巷道布局,规整合理,藻井、屏风、围栏、骑楼,处处是精美的雕刻,似乎,那上面有着一个凝固的人间。无人机俯拍下了我们在时间甬道上的一次叩问。那些走远了的背影,曾经有着怎样的风华绝代?又有着怎样的温婉与疼痛?星火驿站的抱团求索,是否也可以走出“八栋屋”的威仪和壮观?
塘边村史陈列馆设于曾经的“致美堂”。村民在祠堂里泡好了一杯杯“表嫂茶”,纸杯里浸着萝卜条、甜姜,香甜可口,润喉生津。桌上,摆放着柚子皮干、玉兰片、砂糖桔、红薯干。“表嫂茶”俗称“请茶碗”,是安福县境内南乡、西乡片区农村已婚妇女之间流行的茶俗,用以协调邻里关系,而塘边村最为典型。据说品茶聊天到了高潮处,往往有表嫂唱起山歌助兴,曲子有《采茶歌》《三碗茶》《画眉出笼》《筛碗浓茶郎俚喝》,其他女子则敲着茶碗盖伴奏唱和,其乐融融,其乐陶陶。
驿友们缓缓穿行于祠堂里。村干部娓娓动听地讲述着刘致美和兄弟刘继美在两个月内召集百名工匠、千名劳工同时建成“八栋屋”和“大夫第”两个民居群落的故事。那些线雕、圆雕、凸雕、镂雕、透雕、贴图、鎏金、堆塑遍布于建筑各处,那些柱础、地砖、天井、斜撑无一不是历史的遗存,静物无声,却暗中挟着风雷。走向时间的纵深处,我们唯有用文字记录这些曾经的妙人、妙物、妙事,这些曾经的热爱、热情、热血。相信,《星火》会记得。
泸水河日夜不息,朝着赣江方向奔流。这条安福县的母亲河,其实也是安放时间的场所。竹江老街仿佛一位隐士,独钓于庐陵官马大道与泸水河畔漕运码头交集处。当地一位博学的驿友告诉我,在秦始皇时期,安福县境内设有安平、安成两县,而竹江乡正是安平老县城旧址。曾几何时,同春药店、张家染坊、李吉庆“得顺祥”南货店、乾大和饭店、三鼓捞面店、周荣大爆竹加工店,密密匝匝挤满老街,人声鼎沸,烟火缭绕,成就竹江津的繁荣和美誉。
城墙上,范晓波从星火双肩包里默默地取出无人机,开始做拍摄视频的准备。泸水河在外侧流淌,翡翠一般晶莹。我遥望对岸,辨识着陶渊明读书台故址所在。其实,什么也不见,只有明代进士彭华的一首《陶渊明读书台》可供遣怀:“青山郁郁树苍苍,茆屋幽深石径荒。疑是渊明今尚在,白云赤绕读书冈。”时间消融了一切。
无人机飞起来了,它给古城墙安装了一副特殊的天线。星火旗帜在竹江老街迎风猎猎飘扬。那一刹那间,我有些恍惚,觉得我们正试图与往事在某个老店铺接头。范晓波不断位移,操纵着无人机进行航拍,似乎,他是一个放风筝的人。他给自己买的无人机取的昵称是小飞蟹,他用小飞蟹记录自己的旅行见闻,有时也在《星火》的文艺活动里客串视频编导。
渡口。码头。老店。西风。鸟巢。老枫杨。浅声吟哦的河水。对岸的犬吠泅渡而来。还有喇叭声滑落浪花中。我沿着河边漫步,独自品尝着一杯历史恩赐的佳酿。城墙上,星火旗帜如一团燃烧的火,朝我这边移动过来,我似乎听到了时间义无反顾的脚步声。
鲁云龙站在一爿老铺子前,摆了个造型,请驿友拍照。驿友眼尖:“呀,你围巾上的两个字好特别。”鲁云龙不好意思地小声道,这“星火”两个字,是我跟妻子两人一起绣的,手艺不好,别笑话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不由多看了鲁云龙一眼,这是个富有激情的年轻人。在时间的某个路口,因为《星火》,我们共同记下了竹江的风花雪月。
我与《江西工人报》“鄱阳湖”副刊主编王志远、永新作家汪雪英走过老街,寻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古码头。沙滩边,停泊着一只小木船。王志远欣喜不已,孩童般雀跃着登上船只,谁知,小船晃悠着荡离,他慌忙跳上岸头。这一组镜头恰巧被汪雪英抓拍了,看着照片上那略显狼狈而可爱的样子,我们几个中年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王志远忽有所悟,他此刻是漂泊归来的游子,到家了,上岸了。
如此想来,这古老的渡口,曾经有多少相逢与别离上演,那些令人怜惜的真情,唯有文字可以铭记。
倚靠着栏杆闲坐,微微闭目养神,听到纷至沓来的脚步从秦时的月光里来,看到鱼跃清波的身影从唐诗宋词里来,闻到油香豆花香以及荷的芬芳从明清的街巷坊间来。隐约间,感觉到不远处的城墙边出现一个熟悉的影子,定睛一看,是张琪琪正手持一本《星火》在凝神阅读,来自鄱阳的散文家汪填金则端着照相机忙着抓拍。我笑称:汪老师,你快成琪琪的御用摄影师了。其实,我没有说,此时的情境,好像沈从文笔下的《边城》。
一些本已烟消云散的事物,被竹江老街重新聚拢,比如乡愁,比如热爱,比如一场花事,又比如呛水一般的初恋。
风从泸水河来。泸水河从远山来。远山从天边来。竹江像一个不忍醒来的梦境,抑或,它就是一本有梦的《星火》。
也许,若干日子后,我们会慢慢欣赏着范晓波亲手为这次笔会拍摄剪辑的视频《醒来就会消失的路》,在吉他的伴奏下,重新回到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