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花生传入中国的时间与地点

2022-05-10 08:40史煜飏
海交史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仙居县香芋落花生

史煜飏

花生是一种重要的经济作物,既是受人喜爱的食品,又是主要的榨油原料之一。关于花生何时何地传入中国,前人进行了一些研究,但迄今仍未有定论。

1937年,美国学者富路特(L. Carrington. Goodrich)依据万历三十六年(1608)成书的《仙居县志》,提出花生在1608年以前传入福建,又依据乾隆年间学者赵学敏在《本草纲目拾遗》中引用的各种史料,认为花生到17世纪中叶遍布东南各省。(1)L.Carrington. Goodrich,“Early Notices of the Peanut in China”,Monumenta Serica,Vol.2,No.2(1937),pp.405-409.1956年,罗尔纲根据徐渭的《渔鼓词》一诗,认为花生早在嘉靖年间就已经传入中国,又根据王沄《瓠园集》的记载,认为花生是由福建传入江浙地区的。(2)罗尔纲:《落花生传入中国》,载《历史研究》1956年第2期,第78页。张勋燎在1963年的论文中主张中国有本土栽培的花生品种,其主要依据是相传为元代贾铭所著的《饮食须知》和明代初年云南人兰茂所著的《滇南本草》。他还根据徐渭的《渔鼓词》和《中国农业遗产选集甲类第七种:油料作物(上编)》(以下简称《农业遗产选集》)中罗列的与“落花生”相关的文献,认为中国最早栽培花生的地区是江浙一带。同时,张勋燎并不否认花生在明清时期从海外传入。他提出花生在1608年以前传入福建沿海,又在康熙初年由日本传入福州。第一次传入的主要依据是万历《仙居县志》和方以智的《物理小识》,第二次传入的依据则是乾隆《福清县志》。(3)张勋燎:《关于我国落花生的起源问题》,载《四川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63年第2期,第37—51页。王宝卿和王思明在2005年的论文中,首先依据考古发掘提供的证据,否认花生原产于中国的说法,并根据万历《仙居县志》和王钺的《星馀笔记》,认为花生在1608年以前传入福建。他们又依据弘治十六年(1503)《常熟县志》、弘治十七年(1504)《上海志》、正德元年(1506)《姑苏志》和徐光启《农政全书》(4)王宝卿和王思明所引《农政全书》为:“开花,花落即生。名之曰‘落花生’。皆嘉定有之”(标点为笔者所加)。《农政全书》中并无此段文字,全书也没有任何一处提到“落花生”。这段文字实际出自王世懋的《学圃杂疏》。的记载,提出花生在16世纪初传入了江浙沿海地区,可能是由葡萄牙殖民者或西方传教士从美洲带来的。(5)王宝卿、王思明:《花生的传入、传播及其影响研究》,载《中国农史》2005年第1期,第35—44页。2018年陈亚昌的论文首先指出明代江南地区的“落花生”并非花生,又依据康熙时人叶梦珠《阅世编》中的记载,认为花生在清初首先传入崇明一带。(6)陈亚昌:“明代落花生,形似香芋非花生 清初长生果,崇明首种真花生”,载《江苏地方志》2018年第2期,第87—88页。李昕升2019年的综述中接受了陈亚昌的观点,但根据《物理小识》的说法,认为花生在崇祯年间已经传入,且地点亦可能是福建沿海。(7)李昕升:《近40年以来外来作物来华海路传播研究的回顾与前瞻》,载《海交史研究》2019年第4期,第79页。

总之,研究者对花生究竟何时何地传入中国,史料取舍、解读各不相同,结论莫衷一是。这一问题仍有继续探讨的空间。上述研究者所依据的史料可以分成三组。一是1492年哥伦布到达美洲之前的文献,包括《饮食须知》和《滇南本草》两书。二是明代江南地区(包括南直隶的苏州、松江等府及浙江)的文献,例如弘治《常熟县志》、徐渭的《渔鼓词》、万历《仙居县志》等。三是清代前期的文献,例如方以智的《物理小识》、乾隆《福清县志》等。本文将重新分析这三组材料,并结合其它资料,进一步探讨花生传入中国的时间与地点。

一、1492年以前关于花生的记载

相传为元末明初人贾铭所著的《饮食须知》中写道:

落花生。味甘微苦,性平。形如香芋。小儿多食,滞气难消。近出一种落花生,诡名长生果,味辛苦甘,性冷,形似豆荚,子如莲肉,同生黄瓜及鸭蛋食,往往杀人。多食令精寒阳痿。(8)[元]贾铭撰,程绍恩等点校:《饮食须知》卷4,《果类》,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8年,第40—41页。

张勋燎指出,第一种“形如香芋”的,应该是一种天南星科植物(即芋头之类)或薯蓣科植物(即山药之类),而第二种又名“长生果”的,就是花生。他从而认为,“到了宋元时期,利用野生落花生培植为农作物已经完全成功。”(9)张勋燎:《关于我国落花生的起源问题》,载《四川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63年第2期,第41—42页。将《饮食须知》认定为元代作品,依据是《钦定四库全书总目》。该书在《饮食须知》的提要中写道:“《饮食须知》八卷……元贾铭撰。铭,海宁人,自号‘华山老人’。元时尝官万户,入明已百岁。太祖召见,问其平日颐养之法。对云:‘要在慎饮食。’因以此书进览。赐宴礼部而回。至百有六岁乃卒。”(10)[清]纪昀原著:《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116,《子部二十六·谱录类存目》,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556页。但是《四库全书总目》这一说法大可怀疑。

首先,若此书确曾进献给朱元璋,理应进入明代的皇家图书收藏,但在明代的国家藏书目录《文渊阁书目》中,却并未著录此书。(11)[明]杨士奇等编:《文渊阁书目》,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年。在明代专门的医书目录《医藏书目》中也没有提到此书。(12)[明]殷仲春:《医藏书目》,上海:群联出版社,1955年。明末清初藏书家黄虞稷的《千顷堂书目》中著录有《饮食须知》一书,但撰者为朱泰来,卷数仅一卷(13)[清]黄虞稷撰:《千顷堂书目》卷9,《食货类》,瞿凤起等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52页。,显然与《四库全书总目》所指并非一书。总之,此书不见于明代的任何图书目录。

其次,此书还提到了不止一种美洲作物。如玉米:“玉蜀黍即番麦,味甘性平。”(14)[元]贾铭撰,程绍恩等点校:《饮食须知》卷2,《谷类》,第12页。又如南瓜:“南瓜。味甘性温。多食发脚气黄疸。同羊肉食,令人气壅。忌与猪肝、赤豆、荞麦面同食。”(15)[元]贾铭撰,程绍恩等点校:《饮食须知》卷3,《菜类》,第27页。玉米等美洲作物到16世纪才开始传入中国,自然不应该出现在元代的文献中。如果说这些美洲作物和花生一样都有中国本土栽培的品种,又过于不合情理。

兰茂的《滇南本草》上卷记载了一种名为“落花参”的植物:“味甘、热,无毒。盐水煮食,治肺痨……小儿不宜多食,多食生虫变为疳积,忌之。”(21)[明]兰茂撰,苏国有校注:《滇南本草》(上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6页。从此条所配插图来看,“落花参”就是指花生无疑。张勋燎根据此书所附《兰茂传略》,认为在成化十二年(1476)兰茂去世前,云南已经有花生栽培。(22)张勋燎所据《滇南本草》为1957年云南省卫生厅整理本,笔者未能得见。2017年新版《滇南本草》称兰茂卒于成化六年。据民国《新纂云南通志》卷189,《兰茂传》,当以成化十二年为是。但是,《滇南本草》的这一记载同样值得怀疑。《滇南本草》问世后,被“一抄再抄,一印再印”,仅清代的抄本就有六种之多,现存最早的版本,也是整理者所依据的底本,是光绪十三年(1887)的昆明务本堂刻本。(23)[明]兰茂撰,苏国有校注:《滇南本草·版本说明》,第9页。现在此书的内容很可能已非原貌,不能排除“落花参”一条为后人在传抄过程中加入的可能。清代嘉庆年间的云南人檀萃在《滇海虞衡志》中说:“粤海之滨以种落花生为生涯……吾乡从来未有种者,由于不知其利也。滇粤相连,滇竟遗之。”(24)[清]檀萃:《滇海虞衡志》卷11,《志草木》,《中华文史丛书·第九辑》,台北:华文书局,1969年,第290—291页。可见,直到嘉庆年间,云南的花生种植仍不普遍。成化年间的云南不应有花生种植。总之,张勋燎据以证明中国有土产花生的两条材料都不是可靠的史料。

游修龄指出,花生在南美洲的原产地是干旱多风的地区。花生植株匍匐于地面生长,羽状复叶的四片小叶到傍晚会闭合,一旦受精,子房会延伸,钻入地下结果。这些特殊的性状都是为了适应原产地的气候,避免被风吹倒或脱水。(25)游修龄:《说不清的花生问题》,载《中国农史》1997年第4期,第104页。而无论是江浙沿海还是云南,都不具备这样的气候特点,不可能是花生的原产地。南美大陆在两亿年前就和欧亚大陆分离,两块大陆上的动植物很早就走上了不同的演化道路(26)范存辉等主编:《地质学概论》,北京: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281—282页。。植物与动物不同,很难进行跨越大洋的长途迁徙,如果没有人类的干预,两块大陆上几乎不可能有同一植物物种分布。既然花生的原产地在南美洲,那么远隔重洋的中国也就不应该有原产花生分布。总之,花生的中国原产论既无史料支持,也不符合生物学原理。

二、明代江南的“落花生”

首先来看明代江南地区地方志中对“落花生”的记载。弘治十六年(1503)成书的《常熟县志》最早提到了“落花生”:

菜品。……香蓣。宜高地。浮土植之。生有小毒,煮熟可食,味甚香美。

芋头。紫秆大叶,低田栽种。生有小毒。煮熟宜啖。

落花生。三月栽。引蔓不甚长。俗云花落在地而生子土中,故名。霜后煮熟食之,其味才美。(27)弘治《常熟县志》卷1,《叙地理·土产》,《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85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37页。

弘治十七年(1504)的《上海志》列举当地的物产:

蔬类:姜、芹……山药、旱芋、香芋、胡萝卜、茨菇、黄独、刀豆、落花生。(28)弘治《上海志》卷3,《土产》,《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7册,上海:上海书店,1990年,第121—122页。

正德元年(1506)编纂的《姑苏志》则写道:

芋。即“蹲鸱”。大者名芋魁,旁生小者为芋妳。其苗亦可作菹。一种出嘉定,名“博罗”。香芋。出嘉定南翔。色微黄,味香美可食。别一种引蔓生花,花落即生,名“落花生”。虽类香芋而味不及。山药。即薯蓣子,亦出南翔。土人种以为产,有粳、糯二种。(29)正德《姑苏志》卷14,《土产》,《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11册,上海:上海书店,1990年,第946页。

王宝卿和王思明依据以上三部地方志,认为“江浙沿海一带也是一个花生传入地……常熟、嘉定一带地处重要的水路要塞长江入海口,其上游是当时重要的城市南京。花生被频繁的海外归来的商船带到江浙一带是很有可能的……葡萄牙人于明正德六年以武力占领我国的藩国满剌加,不久又侵入我东南沿海……另外,明中期西班牙天主教教士Francis Xavier(沙勿略)来到广东台山县上川岛进行传教活动……明朝时期西方传教士也可能是花生的传入者之一。”(30)王宝卿、王思明:《花生的传入、传播及其影响研究》,载《中国农史》2005年第1期,第37页。但是,葡萄牙人占领满剌加已经是正德六年的事,其到达中国广东沿海则要到正德八年(31)万明:《中葡早期关系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24页。,西班牙传教士来到东方时间则更晚。这与花生在弘治年间就出现在江浙沿海是矛盾的。

正德《姑苏志》中“落花生”和芋、香芋、山药并列在一起,而且明确地说它“类香芋而味不及”;《常熟县志》中“落花生”同样是与香芋和芋头并列在一起;《上海志》中落花生尽管没有与香芋并列在一起,但也是同列在“蔬类”之下。因此,这三部地方志中提到的“落花生”很可能并非花生,而是一种芋头、香芋之类的天南星科植物。

明代提到“落花生”的方志不止上述三部。嘉靖《太仓州志》记载:

薯蓣。即山药。《本草》云一名山芋,是也。又有香芋,根实圆,与山药不同。又有落花生,其茎叶与香芋同,而花脱堕地上即结子,小于香芋,味甘美。(32)嘉靖《太仓州志》卷5,《物产》,《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20册,上海:上海书店,1990年,第395页。

这里明确指出落花生与香芋的形态非常相似,唯一的区别只是落花生的可食用部分更小(古人并不清楚芋头的可食用部分是其块茎,而认为是果实。因此不能仅凭“花脱堕地上即结子”就判断是花生)。这同样说明“落花生”并非花生,而是与香芋类似的作物。天启《平湖县志》记载:“落花生。花落入土生,如小芋。”(33)天启《平湖县志》卷9,《物产》,《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27册,上海:上海书店,1990年,第577页。从“如小芋”来看,落花生仍是指芋头一类植物。总之,明代江南地区方志中所记载的“落花生”并非豆科的花生,而是一种天南星科植物。

罗尔纲引徐渭的《渔鼓词》:“堆盘如菽不知名,咏物成林未著声。只有青藤词一语,茨菇香芋落花生。”(34)罗尔纲:《落花生传入中国》,载《历史研究》1956年第2期,第78页。并据此认为花生在嘉靖年间已经传入江浙地区。张勋燎也采纳了罗尔纲引用的这首诗,只是认为其中描述的花生是中国本土栽培的。(35)张勋燎:《关于我国落花生的起源问题》,载《四川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63年第2期,第45页。但是查《徐渭集·渔鼓词》一诗的文字与罗尔纲所引完全不同:“洞庭橘子凫芡菱,茨菰香芋落花生。娄唐九黄三白酒,此是老人骨董羹。”(36)[明]徐渭:《渔鼓词四首·其四》,《徐渭集·徐文长三集》卷1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75页。从“堆盘如菽”来看,罗尔纲所引诗句描述的是一种豆类食物,应该就是花生。从“只有青藤词一语”一句来看,此诗不可能是徐渭自己的作品,而是后代人化用徐渭的诗句来咏花生之作。在徐渭的诗中,“落花生”还是和香芋一同出现:

土豆

(题下小注:绝似吴中落花生及香芋,亦似芋而此差松甘。)

榛实软不及,菰根旨定雌,吴沙花落子,蜀国叶蹲鸱。

配茗人犹未,随羞箸似知,娇颦非不赏,憔悴浣纱时。(37)[明]徐渭:《土豆》,《徐渭集·徐文长三集》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90页。

《本草纲目》卷27称土芋又名“土卵、黄独、土豆”,并引用苏恭《唐本草》的说法:“土卵似小芋,肉白皮黄。梁、汉人名为黄独。可蒸食之。”(38)[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卷27,《菜部二》,第1676页。可见此处的“土豆”并非马铃薯,而是一种小芋头。在徐渭看来,它与落花生和香芋“绝似”。颔联的“吴沙花落子”无疑是指江南地区(吴地)出产的落花生,而由上文所引正德《姑苏志》可知,“蹲鸱”是芋头的别称。前诗“落花生”与香芋并列,此处又与芋头对举,证明徐渭口中的“落花生”就是方志中提到的那种类似香芋的植物。

明代江南地区的文人在许多农书和笔记中也提到了“落花生”,这些材料都收录在《农业遗产选集》中,并被张勋燎所采信,作为明代存在本土栽培花生的证据。其中比较典型的是李诩的《戒庵老人漫笔》:

山药叶枯后起,复以根寸断种之,子种者则迟。香芋、落花生性畏寒,十二月中起,以蒲包藏暖处,至三月中种,须锄土极松,人云大者为香芋,小者为落花生。或云即一类,非也。十二月中起则甜而不土气。(39)[明]李诩:《种山药诸物法》,《戒庵老人漫笔》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27页。

陈亚昌指出,李诩描述的“落花生”也是香芋类植物。(40)陈亚昌:“明代落花生,形似香芋非花生;清初长生果,崇明首种真花生”。其他材料中,可以明确判断与李诩所说是同一植物的有黄省曾的《种芋法》:“又有皮黄肉白,甘美可食,茎叶如扁豆而细,谓之香芋。又有引蔓开花,花落即生,名之曰落花生,皆嘉定有之。”(41)[明]黄省曾:《种芋法》,《续修四库全书》第11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97页。王世懋的《学圃杂疏》:“香芋、落花生,产嘉定。落花生尤甘。皆易生物,可种也。”(42)[明]王世懋:《学圃杂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81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648页。周文华的《汝南圃史》:“三月……下:藕秧、菱……香蓣、落花生……”(43)[明]周文华撰,赵广升点校:《汝南圃史》卷1,《月令》,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第5页。冯应京的《月令广义》:“下种:……香芋、芋头、落花生(即土豆)、大豆……”(44)[明]冯应京辑,戴任增释:《月令广义》卷6,《二月令》,《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6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676页。

还有些文献记载比较简略,或文义比较含糊,不好作出明确判断。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二月……种植:……落花生。三月……种植:……落花生。”(45)[明]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岁谱》卷1,《故宫珍本丛刊》第471册,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121、125页。尽管没有对落花生进行具体描述,但二月和三月栽种,与《戒庵老人漫笔》等材料中提到的落花生习性是吻合的。屠本畯的《野菜笺》中有一首名为《落花生》的诗:

落花一落蓓蕾成,落花不落蕾不生。世人尽惜花欲落,我愿落花长落蕾长馨。

朝来点茶花片轻,香迸磁瓯清更清。卢仝七碗吃不得,无端笑杀落花生。(46)[明]屠本畯:《野菜笺》,陶珽编:《说郛续》卷41,《续修四库全书》第119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94页。

此诗文意颇为含糊,更像是就“落花生”三字借题发挥之作,难以判断其所指是哪种植物。但其前一首诗是《薯蓣》,后一首是《香芋》。情况仍同上引诸书。以上所引明代江南地区文献中的“落花生”不但从描述来看不符合花生的特点,而且也并没有任何记载提到它由海外传入。“落花生”应当是江南地区对一种当地天南星科植物的俗称,而非花生。

三、所谓“万历《仙居县志》”

万历三十六年(1608)成书的《仙居县志》对“落花生”的记载与众不同,引起了研究者的广泛注意。雍正《浙江通志》卷105:“落花生,万历《仙居县志》:‘原出福建,近得其种植之。’”(47)[清]嵇曾筠、李卫等修,沈翼机、傅王露等纂:《浙江通志》卷105,《物产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872页。乾隆年间人赵学敏在《本草纲目拾遗》卷7的“落花生”条也引用了这段材料:“万历《仙居县志》:‘落花生原出福建,近得其种植之。’”(48)[清]赵学敏辑:《本草纲目拾遗》卷7,《果部上》,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63年,第282页。多位研究者均根据这段材料,认为花生在1608年以前传入福建。其中,富路特和罗尔纲是转引《本草纲目拾遗》,富路特还承认,他在万历《仙居县志》中并没有找到这段文字。(49)L. Carrington. Goodrich,“Early Notices of the Peanut in China”,Monumenta Serica,Vol.2,No.2(1937),p.407.王宝卿和王思明则未给出明确出处。张勋燎没能见到万历《仙居县志》,误认为其已经不传,但他注意到了这段材料最早的出处应该是雍正《浙江通志》。(50)张勋燎:《关于我国落花生的起源问题》,载《四川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63年第2期,第47页。在现存万历《仙居县志》中确实找不到这段文字。雍正《浙江通志》比《本草纲目拾遗》成书更早,而且是具有权威性的官方材料,《本草纲目拾遗》很可能也是依据了《浙江通志》的说法。因此,弄清雍正《浙江通志》中这段材料的来源,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1935年的《重刊万历<仙居县志>序》称:“仙居有志,始自万历。继之则有康熙、光绪二志。今行世者仅光绪志而已。”(51)刘风:《重刊万历<仙居县志>序》,《丛书集成续编》第23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第145页。由此可知,除了万历《仙居县志》之外,还存在一部现在已经失传的康熙《仙居县志》。雍正《浙江通志》在引用《仙居县志》时,严格区分为“万历《仙居县志》”和“《仙居县志》”。该书卷173载:“张钟音。《仙居县志》:‘字律之。天启间贡生,授乐清县训导……’张相霖。《仙居县志》:‘字君璧。崇祯间除宁都尉……’”(52)[清]嵇曾筠、李卫等修,沈翼机、傅王露等纂:《浙江通志》卷173,《人物四》,第3036页。又卷233载:“福延寺……《仙居县志》:‘即下叶寺。国朝康熙十八年,僧德充结茅以居。’”(53)[清]嵇曾筠、李卫等修,沈翼机、傅王露等纂:《浙江通志》卷232,《寺观七》,第3965页。“《仙居县志》”显然就是指康熙《仙居县志》。

既然万历《仙居县志》中没有这段材料,雍正《浙江通志》所引,当来自康熙《仙居县志》。《浙江通志》的编者可能一时混淆了两部《仙居县志》,在前面误加了“万历”两字。因此,落花生从福建传播到浙江仙居,应是发生在康熙年间的事情,而在明代福建和浙江的其它地方志中,也找不到关于花生的任何记载。总之,花生在1608年以前传入福建的说法并无可靠史料支持。

四、清代关于花生传入中国的记载

叶梦珠《阅世编》卷7:

万寿果,一名长生果,向出徽州。近年移种于本地,草本蔓生,而果结如豆,每荚数颗,成实之后,采荚去壳,用沙微炒,以色淡黄为度,则味松而香,可充籩实,且以其名甚美,故宾筵往往用之,亦此地果中,昔无而今有者。(54)[清]叶梦珠:《阅世编》卷7,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90页。

陈亚昌指出,徽州地区的方志直到乾隆年间还没有关于花生的记载,花生“向出徽州”之说并无依据。而崇明一带多沙地,适宜花生种植,因此上海地区的花生种植当始于崇明沙上人,进而推论认为,首先从南美洲引入花生的是崇明沙上海员。(55)陈亚昌:“明代落花生,形似香芋非花生;清初长生果,崇明首种真花生”。徽州地处内陆,确实不可能是花生的直接传入地。但叶梦珠说花生“向出徽州”,可能是由于徽州商人通过贸易将花生带到了松江地区。松江距崇明甚近,若花生直接由崇明海员从海外带回,叶梦珠对此不应只字不提。总之,花生由崇明传入中国的说法缺乏依据。

方以智的《物理小识》记载:

番豆。一名落花生、土露子。二三月种之,一畦不过数子,行枝如瓮菜、虎耳藤,横枝取土压之,藤上开花,花丝落土成实,冬后掘土取之。壳有纹,豆黄白色,炒熟甘香似松子味。(56)[清]方以智:《物理小识》卷6,《饮食类》,《方以智全书》第7册,黄德宽、诸伟奇主编,合肥:黄山书社,2019年,第317—318页。

同书同卷还记载了落花生的炒制方法:

生则泻人,焦则不堪。须以纸苴水浸,然后入釜炒之,则内熟而不焦,其香如松子。(57)同前注,第308页。

从形态特征、栽种方式、食用方法等方面来看,这里的“番豆”都与花生的特点相符。张勋燎认为方以智所记载的花生就是万历《仙居县志》所说“原出福建”的落花生,并注意到“番豆”这个别名最早就是在《物理小识》中出现的,在此之前,找不到标明花生为外来作物的名称。(58)张勋燎:《关于我国落花生的起源问题》,载《四川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63年第2期,第47页。

前文已经证明,所谓万历《仙居县志》对花生的记载并不成立。而在《物理小识》之前,确实没有找到明确指出花生为外来物种的记载。因此,花生的传入时间应当就在《物理小识》成书前不久。据蒋国保的研究,《物理小识》的初稿于崇祯十六年(1643)在北京完成。此后,方以智于庚寅年(1650)将他在南方游历过程中收集的资料寄回桐城老家,由其子方中通将这部分材料增补进了《物理小识》的书稿中。(59)蒋国保:《<物理小识>著作考》,载《江淮论坛》1982年第1期,第48页。关于落花生的记载很可能属于方中通增补的内容。因此,花生传入中国应在顺治七年(1650)之前。李昕升据这一材料认为花生当在崇祯年间传入,是十分合理的。(60)李昕升:《近40年以来外来作物来华海路传播研究的回顾与前瞻》,载《海交史研究》2019年第4期,第79页。但方以智逃亡和游历多年,行踪遍布东南各省,《物理小识》中也没有记载花生传入的确切地点。因此,要断定花生传入我国的具体时间和地点,还需要借助其它文献的记载。

清初人王沄在记载其游历福建途中见闻的《闽游》中写道:“又有落花生者,花坠地而生荚。似豆而实大。今江南亦植之矣。”(61)[清]王沄:《漫游纪略》(一名《瓠园集》)卷1《闽游》,《丛书集成三编》第8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年,第271页。罗尔纲据此指出,王沄游历福建,时间在顺治九年,花生在此之前就由福建传入了江南。(62)罗尔纲:《落花生传入中国》,载《历史研究》1956年第2期,第78页。明末清初的苏州名医张璐在《本经逢原》中也说:“长生果产闽地。花落土中即生。从古无此,近始有之。”(63)[清]张璐:《本经逢原》卷3,《果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51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382页。可见在清初江南人的认识中,花生是由福建传来的。

王钺曾在康熙八年至康熙十四年(1669—1675)任广东西宁知县,在其所著《星馀笔记》中记载:“落花生,一名千岁子。藤蔓扶疏,子在根下。一苞二百余颗。皮壳青黄色。壳中肉如栗,炒食微香。干者壳肉分离,撼之有声。云种自闽中来,今广南处处有之。”(64)[清]王钺:《星馀笔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49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236页。说明在清初广东地区的观念里,花生也是来自福建。清代福建当地人也有关于花生的记载,《本草纲目拾遗》引用康熙年间仙游人王凤九的《汇书》:“近时有一种名‘落花生’者,(65)原文作“落生花”,当为排印错误。茎叶俱类豆,其花亦似豆花而色黄,枝上不结实,其花落地即结实于泥土中,亦奇物也。实亦似豆荚而稍坚硬,炒熟食之,作松子之味,此种皆自闽中来。”(66)[清]赵学敏辑:《本草纲目拾遗》卷7,《果部上》,第281页。

以上材料都提到花生来自福建,看来花生确实是从福建首先传入我国的。那么,花生又具体在何时何地传入福建呢?

从这三部地方志的记载中,可以大致勾勒出花生在福建传入和扩散的情形。崇祯年间,花生从漳州沿海传入,并逐渐向北向西扩散,到顺治十年左右已经传播到了闽西的宁化一带。乾隆《福清县志》称:“落花生,出外国,昔年无之。蔓生园中,花谢时其心中有丝垂入地结实,故名。一房可二三粒,味甚香美。康熙初年,僧隐元往扶桑觅种寄回。亦可以压油。”(70)乾隆《福清县志》卷2,《地舆》,《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20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77页。

张勋燎认为此条记载时间、地点、人物都十分明确,大致可信。他还发现檀萃在《滇海虞衡志》中将花生称为“弥勒大种落地松”,“弥勒”即指隐元和尚,而“大种”说明此次从福州传入的品种与此前传入的不同,果实大,产量高,适应性强,含油量高,因此很快取代了此前传入的花生品种。张勋燎同时提出,日语中将花生称为“隐元豆”,这似乎与隐元将花生从日本寄回中国矛盾。他认为这是由于隐元先将中国的本土花生带入日本,此后美洲的优质花生品种传入日本,隐元又将这个新品种寄回中国。(71)张勋燎:《关于我国落花生的起源问题》,载《四川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63年第2期,第48—49页。隐元禅师于顺治十一年(1654)东渡日本,后于京都建黄檗寺,赴日后与福建的明代遗民仍多有交往,与郑成功也有联络。(72)林观潮:《隐元隆琦禅师》,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0年。由他将花生从日本寄回福州是完全有可能的。

康熙十一年(1672)成书的《福清县志》提到一种叫“落花参”的作物:“落花参,花生在上,实结在下。”(73)康熙《福清县志》卷1,《土产》,《中国地方志集成·第二编》第25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39页。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解释说:“落花生,草本蔓生……状蚕豆,味甘以清,微有参气,亦名‘落花参’。”(74)[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27,《草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15页。说明“落花参”也是花生的别称。这一关于花生的记载恰好也来自福清,当非巧合,其所记花生可能就是由隐元从日本寄回的。总之,花生应在康熙初年被引种到福州地区,可能是由僧人隐元自日本传入的。

《滇海虞衡志》称云南“近来颇有弥勒大种落地松与蓖麻以榨油,故其民俗渐丰裕。将来广行于全滇,亦大利一也。”(75)[清]檀萃:《滇海虞衡志》卷11,《志草木》,《中华文史丛书·第九辑》,台北:华文书局,1969年,第291页。富路特指出,《滇海虞衡志》一书有许多不可靠的记载,如称花生和番薯在宋代就从海外传入之类,科学性很差,史料价值不高。(76)L. Carrington. Goodrich,“Early Notices of the Peanut in China”,Monumenta Serica,Vol.2,No.2(1937),p.405.但是此书关于清代云南“弥勒大种落地松”的记载是作者在家乡的见闻,值得重视。《本草纲目拾遗》提到花生有两个品种:“落花生,一名长生果……今闽省产者出兴化为第一,名黄土,味甜而粒满;出台湾,名白土,味涩而粒细,其油煎之不熟,食之令人泻。”(77)[清]赵学敏辑:《本草纲目拾遗》卷7,《果部上》,第281页。名叫“黄土”的品种味道更好,果实更饱满,这与“弥勒大种”相符合。而产自台湾,“食之令人泻”,名叫“白土”的品种与方以智所记“生则泻人”的落花生品种相符合。或许“黄土”(也就是“弥勒大种落地松”)这一优质品种传入福州后迅速传播,在大陆彻底替代了原来的花生品种。原来的这一品质较差的品种此后仅在台湾种植。

张勋燎提出隐元先将花生从中国带到日本,又把新品种花生从日本寄回中国。这一说法没有任何史料支持,完全是建立在中国有本土栽培的花生这一前提上的推测,而且日语中“隐元豆”一词并非花生的意思,而是指“菜豆、扁豆、芸豆”(78)日本讲谈社编:《日汉大辞典》,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167页。。

总之,花生在明末清初多次从福建地区传入中国。其中有两次较为明确,一次为崇祯年间传入漳州沿海,另一次为康熙初年传入福州。这两次传入的花生可能是不同的品种,第二次传入的品质更好,逐渐替代了第一次传入的品种。

五、结论

通过对明清时期各种材料的辨析,关于花生传入中国的情况,可得以下三点认识:第一,1492年哥伦布到达美洲之前,中文材料中所谓对花生的记载均不可靠。我国在宋元时期就有花生种植的说法既得不到文献支持,也不符合生物学原理;第二,明代江南地区文献中频繁出现的“落花生”是指一种天南星科植物,并非花生;第三,花生在明末清初多次传入中国,其中较明确的两次分别是崇祯年间传入福建漳州沿海,以及康熙初年传入福州。两次传入的花生可能是不同的品种。

明代中后期,世界进入了大航海时代,东西方之间的联系日益密切。随着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等欧洲国家的势力东来,玉米、番薯、烟草、花生等原产于美洲大陆的农作物纷纷传入中国。这些美洲作物的到来对中国的饮食结构、人口增长乃至社会、经济面貌都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对美洲作物传入和早期传播的情况进行实证研究,有助于准确把握明清时期中外交往的形势,也有助于进一步探究美洲作物给中国社会带来的影响。本文正是此类实证研究的一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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