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中的“China”

2022-05-10 23:39陈南
中国艺术 2022年2期

陈南

摘要:因中西方审美和价值观念的差异,欧洲国家普遍存在对中国瓷器进行再装饰的情况。其中,为中国瓷器添加金属附件的做法最为常见,文章将此类再装饰的中国瓷器统称为“后镶金瓷器”,通过追溯欧洲后镶金中国瓷器的发展历史,挖掘中西方文化艺术的碰撞与融合。

关键词:中国瓷器 金属工艺 后镶金 再装饰

自中国瓷器进入欧洲之初,这种来自神秘远东的物品便成为欧洲贵族们追逐的珍宝。出于对中国瓷器的爱重以及为迎合本地贵族的喜好,欧洲人为中国瓷器加装贵金属配件的做法随之出现,其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中世纪晚期,且这种做法或多或少地存在于欧洲各个国家。但在不同历史时期,欧洲各国对中国瓷器进行再装饰的目的不尽相同。因此,不同时期、不同国家的后镶金瓷器呈现出了不同的艺术面貌。影响欧洲后镶金瓷器发展的因素有很多,如中国瓷器在欧洲的普及程度,欧洲本土瓷器的发展,欧洲对中国艺术的片面了解等。

一、14世纪晚期至15世纪:金银衬托的珍宝

中世纪晚期,欧洲正面临着封建制度解体以及宗教改革的困境,因此欧洲人试图寻求物质化的异域形象作为精神寄托。《马可波罗行纪》《曼德维尔游记》等著作中塑造的中国,即具有这样的意义与价值。在欧洲人心目中,中国地大物博、政治安定、商贸发达、城市繁荣、交通便利,满足了人们对财富、王权与世俗享乐的渴求。[1]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中国瓷器成为欧洲人遥想神秘东方的重要物质媒介。但在15世纪新航路开辟之前,中欧海上贸易航线还未贯通,中国瓷器只能经由波斯和阿拉伯商人之手辗转进入欧洲,数量十分稀少。当时的欧洲高度推崇这种进口物品,并希望可以进一步提升这些珍品的价值。

同时期,欧洲金银器的加工和使用开始逐步复兴。在这之后,为中国瓷器加装贵金属配件,成为衬托瓷器稀有珍贵并为其增加附加值的常见做法。此外,中国瓷器配加的金属配件上普遍錾刻有家族纹章、铭文,以表明收藏品的归属,这也是17世纪欧洲上层社会定制纹章瓷的先声。

从文献及实物两方面追溯,欧洲后镶金瓷器在14世纪晚期就已出现。现藏于爱尔兰国家博物馆的元代青白釉玉壶春瓶——丰山瓶,是现在已知最早的后镶金瓷器。1338年,匈牙利王室收藏了这件元代瓷器。1381年,王室命人为此瓶加装了贵金属流、柄、托、盖,将其改为一件执壶。此后,在欧洲各国的外交、联姻活动中,该瓶不断易主。19世纪,爱尔兰国家博物馆收购这件瓷器时,上面的金属配件已被拆除,瓶身上仅留有装饰配件的孔洞。1713年,法国贵族盖尼亚(Francois Roger de Gaignières)曾请画师为这件执壶绘制水彩画。画作清晰地表现了执壶的各个细节,包括金属附件上以珐琅工艺装饰的多个欧洲贵族的家族纹章以及法文铭文。这些纹章及铭文錾刻于不同时期。通过最早的一个纹章可推测,这件执壶是在葡萄牙航海家征服好望角之前抵达欧洲的。[2]

中世纪晚期,部分欧洲教堂以及贵族的财产目录中,也有零星关于后镶金瓷器的记录。如法国安茹公爵路易一世(Louis duc d’Anjou)1379至1380年的财产目录中,记载有一件被命名为“水果储藏室”(escuelle pour fruiterie)的后镶金瓷器。根据记载得知,这件瓷器为元青花瓷碗,尺寸较大,口沿、圈足都镶有鎏金银部件。口沿处的部件以珐琅工艺装饰狩猎图,并镶有三枚嵌着珍珠和石榴石的镀金圆环,圆环上缀有盾牌,盾牌以珐琅工艺装饰公爵手臂纹样,具有明显的世俗意味。圈足部分装饰的座架有六足,为六个使徒的半身塑像,具有基督教艺术特色。[3]意大利的贵族收藏中也有后镶金瓷器的身影。15世纪,统治佛罗伦萨的皮耶罗一世·德·美第奇(Piero di Cosimo de’Medici)也曾收藏中国瓷器,其中就有后镶金瓷器。

这一时期,欧洲遗存的后镶金瓷器实物极少,目前仅见收藏于德国卡塞尔市国立艺术品博物馆的一个宋代青瓷碗。据悉,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的菲利普·冯·卡塞内伦(Philipp von Katzenelnbogen)伯爵于1433至1444年间在东方旅行时收藏了这只瓷碗,将其带回欧洲后为其配加了银质镀金的盖子和高足底座。从这些附件上錾刻的家族纹章可以推测,这只碗的再装饰时间应不晚于1453年。

整体而言,这一时期进入欧洲的中国瓷器极为稀少,但后镶金瓷器所占的比例反而较高。这类后镶金瓷器具有同时期欧洲金属工艺的特点,装饰复杂,往往金属、珐琅和宝石镶嵌工艺并施,且由于中世纪末期王权势力逐渐强大,使得部分后镶金瓷器的装饰兼具宗教和世俗意味。

二、16世紀至17世纪:从陈设向实用过渡

随着16世纪欧洲与远东海上交通的开放,葡萄牙人主宰了中欧之间的贸易,进入欧洲的瓷器数量有了大幅度的增长。尽管如此,中国瓷器在欧洲仍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其流传范围仅限于上层社会,往往被当作珍贵的礼物献给国王和贵族。长久以来,瓷器的原料成分和制作工艺都不为欧洲人所知,这使瓷器在欧洲具有较强的神秘性。欧洲人甚至一度认为瓷器具有超自然的魔力,并有“在中国瓷器里盛放毒药,瓷器便会开裂”的传说。直至16世纪晚期,葡萄牙传教士加斯帕·达·克路士(Gaspar da Cruz)的著作《中国志》出版,欧洲人才对中国瓷器的制作方法与原料有了初步的认识。[4]

欧洲人不了解中国瓷器的状况贯穿了整个16世纪。如英国大英博物馆藏有一幅德国画家阿尔布雷希特·丢勒(Albrecht Dürer)的水彩画,大约绘于1510至1515年间。画中展示了两根精巧复杂的柱子,每根柱子都装有一个被金属支架托起的瓷瓶,瓷瓶的器型、釉色与同时期中国瓷器相比具有一定差距。据知丢勒曾于安特卫普[5]购买中国瓷器,但画中描绘的显然不是中国瓷器。这表明,一方面欧洲人对中国瓷器及其使用方式不甚了解;另一方面,基于中西文化的差距,中国瓷器的简洁、素雅并不符合欧洲人的审美。因此,欧洲的艺术家用后镶金的方式对中国瓷器进行改造,从而赋予其欧洲装饰艺术元素。这反映出16世纪初欧洲人对中国瓷器进行再装饰以使其符合自身审美的意识开始萌芽。

16世纪,西欧多个国家热衷于为中国瓷器镶嵌金属附件,包括英国、法国等。这些国家在当时欧洲的势力较为强盛,且金属工艺较为发达,这为其获取并改造中国瓷器奠定了基础。英国至今保存有较多的后镶金瓷器实物遗存。虽然16世纪英国无法同中国进行直接的贸易往来,但是基于当时英国强大的实力,中国瓷器仍能通过各种渠道传入英国。目前公认最早抵达英国的中国瓷器是一件明代龙泉窑青瓷碗,后来它也成为一件后镶金瓷器。这件瓷器最早是威廉·沃汉姆(William Warham)总主教的收藏品,因此也被称作“沃汉姆碗”。1516年左右,沃汉姆总主教请英国银匠为其安装了镀金银质衬里和底座,用银1530克。[6]后来这件后镶金瓷器被赠予牛津大学的新学院,至今仍是牛津大学最珍贵的藏品之一。此外,英国知名的后镶金瓷器还有伦纳德杯。[7]伦纳德杯曾属于庄园领主塞廖尔·伦纳德(Samuel Lennard),是一只加装了镀金银质底座和纽盖附件的天青釉瓷碗,通过金属底座上的戳记,可以确定这件瓷碗被再装饰于1569至1570年间。16世纪末,英国多摄郡望族托马斯·特伦查德(Thomas Trenchard)爵士收藏了一只明嘉靖时期的民窑青花瓷碗,这件瓷碗本身较为寻常,但特伦查德爵士对其十分珍爱。1599年,特伦查德爵士为其镶嵌了镀金银质的把手、口沿和底座。此后,这件瓷碗在特伦查德家族代代相传,并被称为“特伦查德碗”。[8]

德国的后镶金瓷器存世较少,已知的少数几件在金属装饰风格上与同时期的英国有一定相似之处。如现藏于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下文简称“V&A博物馆”)的一件德国加装鎏金银的支座杯,其瓷器主体是一只青花红彩描金缠枝莲纹碗[9]。德国埃伯哈特·冯·曼德沙伊德(Eberhart von Manderscheit)伯爵于1583年将其从土耳其带回欧洲,然后在慕尼黑为其安装了鎏金银支座,将其改造为一件高足杯。它的金属附件与一件在英国再装饰的青花高足杯[10]十分相似。二者支座足部结构类同,中部都有怪面装饰,底座则都錾刻有缠枝花卉纹。

16世纪的欧洲后镶金瓷器仍大多作为陈设品,普遍不具有实用功能。即使是被改造为高足杯的瓷器,其实用功能也居次要地位,这类瓷器多被作为圣餐杯而应用于基督教会的圣餐仪式之中,其宗教性和象征意义是居于首位的。

进入17世纪之后,荷兰人打破了原有的中西贸易格局。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成立后,荷兰逐步成为中欧海上贸易中的主导力量。1614年,一艘从爪哇的巴达姆港(Badam)回国的荷兰克尔德兰号(Kerderland)商船装有碗、碟、盘、皿等瓷器69075件,值荷兰币11545.11弗罗林。[11]至169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盈利总额超过了一亿法磅,其中瓷器是大宗贸易产品,于是從中国输入欧洲的瓷器量较之前有了大幅度的增长。当瓷器的稀有性被大大削弱之后,瓷器在欧洲人心目中的神圣性也随之消失,转而成为一种炫耀财富、彰显地位、体现自身高雅品味的奢侈品。同时,欧洲人开始正视瓷器的实用性,瓷器逐渐渗透到欧洲人日常生活中的各个层面。17世纪欧洲的静物画中时常有中国瓷器的形象,如1625年佛兰德画家奥夏斯·贝尔(Osias Beert)绘制的《牡蛎、水果和红酒》,其中青花瓷器盛装着奢侈的食物,反映了上层社会人士的精致生活;荷兰女画家玛丽亚·凡·奥斯特维克(Maria van Oosterwijck)1668年的油画作品《劝世静物》中,一个青花小罐被作为墨水盒使用。

在这样的背景下,虽然欧洲后镶金瓷器的数量增多,但装饰的主要目的已发生变化,不再仅仅突出中国瓷器的稀有珍贵,而是为了让瓷器更适应欧洲人的日常生活以及保护瓷器的脆弱部分。荷兰静物画家安布罗修斯·博斯查尔特(Ambrosius Bosschaert)绘于1610年的《万历花瓶插花》中表现了一只插满鲜花的明万历年间(1573—1620)的青花花瓶,花瓶底部镶有镀金底座。威廉·克莱兹·海达(Willem Claeszoon Heda)1638年的作品《静物画》中有三件青花瓷器,其中执壶和咖啡壶配加了相似的金属附件,都是在瓷器盖沿处镶嵌金属边,把手上也包镶金属配件,然后通过一个金属卡子将盖子与把手相连。这类金属附件的作用是防止瓷器盖子滑落、摔碎。

中国尚茶,而欧洲人则喜欢啤酒、咖啡、奶茶等,双方饮食习惯有很大的不同,其惯用的器物形制迥异。因此,在17世纪欧洲的后镶金瓷器中,还有被改造成欧洲常用器型的瓷器。如荷兰画家威廉·考尔夫(Willem Kalf)1660年在《静物与壶、盆、水果、鹦鹉螺杯和其他物体》中描绘了两件后镶金瓷器,其中一件为添加了保护性金属附件的青花喷泉图案执壶,另一件则是被加装了鎏金支座的青花大盘,器型类似于上文提及的沃汉姆碗。被改造成欧洲常用器型的瓷器实物的典型案例是藏于V&A博物馆的青花人物牵马图盖罐,其被改装为一件大啤酒杯。在中国,盖罐多为储物之用,而这件瓷盖罐则被改造为一件酒具,其约在1650至1690年间于英国伦敦加装鎏金银配件。[12]

相对而言,荷兰的后镶金瓷器通常更为简约,鲜有繁缛的装饰。同时期英国的后镶金瓷器同荷兰有相似之处,整体风格简洁,但仍有相当一部分承袭了16世纪的装饰风格,较为华丽,并主要被作为陈设品使用。同一时期,法国的贵金属工艺也较为发达,其金银制品多为餐具、烛台、摆件,以及用于刀剑、甲胄和壁炉的装饰等。由此不难推测,法国这一时期也应有为数不少的后镶金瓷器。但是,由于法国皇帝路易十五(le Bien-Aimé 15)曾致力于“日用品革命”,他下令将法国所有贵金属制品熔化充作国用,上文提及的丰山瓶可能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被拆除了镀金银质配件。也正因如此,我们如今几乎无法见到法国16、17世纪的后镶金瓷器。

三、18世纪及其以后:华丽的室内装饰

17世纪末18世纪初,“中国风”热潮开始席卷整个欧洲,丝绸、茶叶、瓷器、漆器、家具、壁纸等中国产品大量涌入欧洲,瓷器的进口量更是逐年增长。雍正十二年(1734)一年销往荷兰的中国瓷器就有40万件,销往法国的有6.8万件。[13]在英国取代荷兰海上霸主的地位,开始主导中欧陶瓷贸易后,瓷器贸易进一步增长。1777年,英国东印度公司一年从中国运回的瓷器就达到了345吨。[14]在这样的背景下,许多欧洲贵族收藏的瓷器已经可以以“千”计数,这促使后镶金瓷器的形式更加丰富。以德国柏林夏洛腾堡宫为例,其主人普鲁士王弗里德里克三世(Frederick III)于18世纪初在宫中建立了瓷器室,室内四壁为整面的镶金墙壁,墙壁上装满了大小不一的金属托架,托架上放置着数量众多的中国瓷器,部分瓷器还额外在口沿、盖纽等处安装金属附件。这种瓷器陈设方式及再装饰风格都具有浓郁的欧洲特色。这意味着此时中国瓷器已变为欧洲装饰艺术中的一个元素,或者说中国瓷器已成为欧洲“中国风”室内装饰的组成部分。

这一时期,荷兰和英国仍流行为中国瓷器添加金属附件。尤其在英国,玛丽二世女王(Mary II)对中国瓷器的青睐引起了英国社会由上至下的瓷器热潮,英国女性更是这场瓷器热潮中的主要购买力,因为女性握有家庭室内装饰的权力,而她们十分热衷于用瓷器装点家居。其中,后镶金瓷器在室内陈设中占据了相当的比重。

除了英国、荷兰等海上贸易强国外,18世纪的法国在独特艺术风尚的影响下,也成为欧洲制作后镶金瓷器的中心。18世纪“中国热”在法国盛行,并对法国室内装饰艺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具有东方异国情调的中国瓷器是法国室内陈设中不可或缺的物品,为配合法国室内装饰无以复加的奢华,中国瓷器上时常配有精工制造的金属附件,且其装饰十分繁复。法国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藏有一幅18世纪的静物画,大约完成于1725至1730年,上面绘有大量来自中国的瓷器与陶器,其中有半数瓷器都加装了鎏金金属配件。

在法国工匠非凡想象力的加持下,中国瓷器通过金属镶嵌的方式,被改造成各种奇妙的造型,以适应当地人的生活和审美需求,如香水瓶。18世纪法国香水业十分发达,因此以昂贵的中国瓷瓶来盛装同样奢侈的香水,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1743年,法国商人托马斯·若阿香·埃贝尔(Thomas-Joachim Hébert)呈送路易十五一件奢华的香水瓶,其主体为一件清代仿哥釉堆贴铁泥釉花瓶,盖沿、瓶口、底座处加装洛可可风格的镀铜配件。到19世纪,随着法国科技的发展,中国瓷器还会被改装成台灯、钟表等新事物。这样的改装在一些绘画作品中也常见到,如法国画家詹姆斯·提索(James Tissot)绘制于1877年的《捉迷藏》中,就出现了一件被改裝为台灯的中国青花瓷瓶。同时期,法国学院派画家亨利·热尔韦(Henri Gervex)1878年的作品《罗拉》中的台灯也是由蓝釉葫芦形瓷瓶改装而成。

除此之外,法国还常见由多件瓷器组合镶嵌而成的器物。单件瓷器的改造空间较小,有时无法达到所需的器型,因此法国工匠或设计师会对多件中国瓷器进行组合设计、改造,以形成规模较大、较为复杂的器型。以美国保罗·盖蒂博物馆藏的一件组合装饰的后镶金瓷器为例,其由4件中国瓷器构成,分别为:清康熙童子塑像、清康熙岩石瓷塑、清康熙绿釉狮子塑像以及清乾隆素三彩镂空香薰球。岩石瓷塑位于最下方,香薰球被当作“西洋镜”置于岩石上端,狮子瓷塑又立于香薰球之上,童子塑像立于一旁,眼睛的位置正好看向香薰球的镂空之处,从而被组合成一个男孩在看西洋镜的场景。

另外,一些由多件瓷器组合设计、改造的后镶金瓷器也可能是对破损瓷器的再利用。由于瓷器极其珍贵,所以即使是不完整的花瓶、杯、碗及盖子等也不会被丢弃,而是常常被组装成一件完全不同的,甚至是奇形怪状的全新器物进行出售。

美国保罗·盖蒂博物馆藏有一件由多件德化白瓷组合而成的墨水架,这件器物以一个法国制作的漆盘为底座,上面镶嵌3只清康熙德化窑雕花纹杯,用以盛放墨水,杯子后面还立有3尊清康熙年间的德化窑白瓷人物塑像,塑像之后为鎏金枝形金属烛台。器物造型别致,装饰华美,同时具有很强的功能性,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后镶金瓷器。美国皮博迪·艾塞克斯博物馆还藏有一对枝形烛台吊灯,其中每只吊灯由4只德化窑贴梅花纹杯、4尊德化窑骑狮人物塑像以及1只法国软瓷碟、3只法国软瓷烛台组成。金属附件上雕有简洁的花卉、枝叶纹样,同德化贴花杯上的梅花纹相似,应是法国工匠为配合中国瓷器的装饰风格而特意设计的。这种吊灯的造型在同时期法国室内陈设中十分常见。

法国后镶金瓷器的广泛流行得益于一群被称作“marchands-merciers”[15]的商人(下文中以“服饰用品商”代称)。他们从各国东印度公司购买中国瓷器,并请工匠将其加工成后镶金瓷器后进行出售,同时也提供为瓷器镶嵌、定制金属附件的服务。在这一过程中,他们还扮演着后镶金瓷器设计师的角色。

服饰用品商拉扎尔·迪沃(Lazare Duvaux)有一家名为“土耳其的忧郁”(Au Chagrin de Turquie)的商店,位于法国巴黎圣奥诺雷街头。这家店1748至1758年间的销货账单被保存至今,其中记录了不同类型后镶金瓷器的价格、安装金属附件的成本、客户名单及来往记录。这10年间迪沃经手了数以百计的后镶金瓷器(包括欧洲和东方瓷器),他的顾客主要为巴黎上层社会中的重要人物,其中路易十五及其情妇蓬巴杜夫人(Marquise de Pompadour)是他最重要的顾客,还有一些显赫贵族以及大批金融家、税务人员、艺术家等,如法国洛可可艺术的代表画家弗朗索瓦·布歇(Francois Boucher)就是其中之一。其中购买最多后镶金瓷器的是蓬巴杜夫人。据账目显示,她曾购买了150多件金属包镶的东方瓷器,其中中国瓷器占据相当大的比重。蓬巴杜夫人不仅购买后镶金瓷器的成品,还曾在迪沃的店中定制后镶金瓷器,账目中一份署有蓬巴杜夫人名字的证明记录着:“给两个青瓷茶壶镶配镀铜,模型最好由迪普莱西来完成。”[16]18世纪的法国是欧洲的时尚中心,因此法国后镶金瓷器的流行不限于国内,其他国家的贵族、商人也时常在法国选购后镶金瓷器,在迪沃的账目中也可以看到来访的外国皇室成员的名字。通过这种渠道,法国再装饰的中国瓷器也对其他国家的后镶金瓷器产生影响。

法国18世纪的收藏家们对后镶金瓷器十分青睐,在他们的收藏目录中常常能看到后镶金瓷器的身影。1782年,奥蒙公爵[17]的藏品被拍卖,其中不乏后镶金瓷器,一对后镶金青花瓷器在拍卖中的脚注写道“这两个瓶子曾经属于德·塔拉爾公爵、德·朱利安那先生和布瓦塞先生;他们一度配以精致的底边和镀金的银质瓶颈环”,以此表明这个精美瓷器的最佳部分多么有价值。[18]关于后镶金瓷器的记录还可见于法国古董收藏家赫伯特(Hébert)、朱利奥(Julliot)、德拉奥盖特(Delahoguette)和埃内贝尔(Hennebert)的收藏目录。从赫伯特的收藏目录中可知,后镶金瓷器的售价要高于普通瓷器,其中一件镶有镀金铜质附件的伊万里风格彩绘瓷器,价值120里弗尔[19],而一般的瓷器仅价值几个里弗尔。[20]

18世纪中后期,后镶金瓷器在拍卖会上的价格也一路走高。1768年,在盖尼亚特(Gaignat)拍卖会上,一个以青瓷瓶为主体的后镶金瓷器卖出2489里弗尔的价格。1777年,伦登-德-博伊塞(Randon de Boisset)拍卖会上拍了一对洛可可风格的后镶金瓷罐,总价为6001里弗尔。[21]与20年前赫伯特收藏目录中的价格相比,这一时期后镶金瓷器的价格已上涨了20多倍。1782年,路易十六(Louis XVI)曾购入一对大型青瓷瓶,共花费7500多里弗尔,这对青瓷瓶金属附件的镶配由知名铸铜师古铁伊尔完成,具有典型的新古典主义风格。[22]从这些遗留下来的价格记录可以看出,在18世纪中国瓷器价格不断下跌的情况下,后镶金瓷器的价格依然可观。

进入19世纪后,欧洲人也掌握了瓷器的烧制方法,中国瓷器在国际市场上的价格逐年下降,后镶金瓷器的数量也急剧减少。虽然后镶金这种再装饰工艺在欧洲仍十分常见,但选择装饰的瓷器种类变得十分多样,且日本瓷器和欧洲本土瓷器占领了更多的市场。

四、结语

在中国,后镶金瓷器流行的历史非常短暂,其兴于唐,盛于北宋,衰于南宋,元以后仅零星出现。且金银口瓷器在北宋的大量出现,并不是因审美偏好,而是为弥补覆烧工艺给瓷器造成的“芒口”缺陷。不同于中国,自14世纪晚期中国瓷器进入欧洲之初,欧洲人为中国瓷器添加金属附件的做法就已经出现。15世纪欧洲贵族或教堂的财产目录中常有后镶金瓷器的记载。16至17世纪,随着西欧国家对海上丝绸之路的逐步控制,外销欧洲的中国瓷器大幅增多,后镶金瓷器也越发常见,其中英国、荷兰有关后镶金瓷器的文献记载及实物遗存较为丰富。18世纪后,法国成为欧洲制作后镶金瓷器的中心,后镶金瓷器在此时有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虽然18世纪出现了大量的后镶金瓷器,但比之进入欧洲的中国瓷器数量,后镶金瓷器仅是极小的一部分,两者之间的比例远低于15至16世纪。这不仅是因为进入欧洲的瓷器数量大幅增长,导致瓷器价格降低,还因为欧洲可以自主生产瓷器后,中国瓷器的稀有性渐渐消弭,在室内装饰中的重要性也大大降低,后镶金瓷器的数量自然也随之大幅减少。19世纪后,虽然后镶金瓷器在欧洲市场的价格仍保持着较高的水平,但这只是欧洲人对中国古瓷的留恋,正如清末陈浏的《匋雅》中所说“西人虽甚重吾华旧瓷,然以之赴赛,则嗤之以鼻”[23]。

欧洲人为中国瓷器添加金属附件的原因有很多,包括进一步提升瓷器的价值、改变瓷器的原有功用、修复破损瓷器、使瓷器更符合欧洲人的审美等。而这些原因背后隐藏着的是中西方文化、艺术的融合与碰撞。欧洲后镶金瓷器是欧洲人试图将中国瓷器“本土化”的直接例证,这反映了中西价值观念及审美意趣的不同。后镶金瓷器不仅对欧洲陶瓷艺术及装饰艺术产生一定影响,还丰富了中国瓷器的面貌。它具有的独特性和兼容性也展现了欧洲国家对中国艺术、文化的选择性的接纳与吸收。

注释:

[1]邹雅艳.13~18世纪西方中国形象演变[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57.

[2]刘明倩.从丝绸到瓷器:英国收藏家和博物馆的故事[M].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12.

[3]WATSON F.Mounted Oriental Porcelain in the J.Paul Getty Museum[M].J.Paul Getty Museum,1999:3.

[4]“瓷器的原料是一種白色的和柔软的石头,有的是不那么细的红色;或者不如说那是一种硬黏土,经过很好的打磨,放入水槽(水槽也用砂石制成,有的用胶泥,十分干净),在水里搅拌后,上层的浆便制成细瓷,下面的制成粗瓷;渣滓制成最粗最贱的,供中国穷人使用。他们先用这种黏土制成瓷器,有如陶工之制作器皿;做好后放在太阳下晒干,干后他们随意涂上淡青色,据我们所见那是十分清淡的。这些图案干后再上釉,然后带釉烘烤。”参见:C.R.博克舍.十六世纪中国南部行纪[M].何高济,译.北京:中华书局,1990:90.

[5]16世纪欧洲重要的港口城市,这一时期意大利、葡萄牙、法国、荷兰等多个国家在此进行海路贸易。

[6]迪维斯.欧洲陶瓷史[M].熊廖,译.杭州: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91:7.

[7]李雅淳.早期英国金银配饰的中国瓷器[J].南方文物,2016(02):198-204.

[8]同[7]。

[9]吕章申.瓷之韵:大英博物馆、英国国立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藏瓷器精品[M].北京:中华书局,2012:67.

[10]青花克拉克高足杯,1585年在英国加装鎏金银配件,V&A博物馆借自罗莎林德和亚瑟·吉伯特的藏品。参见注[9]。

[11]叶喆民.中国陶瓷史(增订版)[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538.

[12]吕章申.瓷之韵:大英博物馆、英国国立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藏瓷器精品[M].北京:中华书局,2012.

[13]吴明娣.清代工艺美术在欧洲的传播及影响[J].装饰,2002(01):56-59.

[14]BERG M.Luxury and Pleasure in EighteenthCentury Britain[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54.

[15]“marchands-merciers”属于巴黎最古老的贸易协会,它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2世纪。“marchandsmerciers”这个词是不可译的,因为这个职业本身并不存在于英国或法国之外的任何国家。按照字面翻译,这个词语是同义反复的,即“商人—商人”。“marchands-merciers”主要经营奢侈品,同时还常常扮演室内设计师的角色。

[16]怀特海.18世纪法国室内艺术[M].杨俊蕾,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43.

[17]路易十五卧室内的四个一等宫廷内侍之一,隶属于一个专管皇家宫廷庆典和节日的部门,主要负责宫中的日常娱乐消遣。路易十五去世时,奥蒙曾利用职位之便,将一些宫内的藏品据为己有。

[18]同[16]。

[19]法国的古代货币单位名称之一。1726年,路易十五的财政大臣制定的货币标准为:1马克(巴黎马克∶244.753克)纯金折合为740里弗尔9索尔,1马克纯银折合51里弗尔2苏3但尼尔。

[20]孟露夏,柯玫瑰.中国外销瓷[M].张淳淳,译.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

[21]同[3],第15页。

[22]同[21]。

[23]陈浏.匋雅[M].北京:金城出版社,201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