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聋又哑,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我们一无所知。有一个版本传得比较广泛,说是他因与家里的兄弟产生矛盾,并出手伤了对方而离家出走。我甚至都记不起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们村的。只是模糊记得他第一次出现在我身边,是到屯里帮邻居做短工、帮人家掏牛圈马圈里囤积已久的粪便、开荒种玉米等等,然后让人家供给一日三餐或者给现钱,大多时候他选择前者,作为一个异乡人,他没有一寸土地。偶尔,不良村民没有按说好的价钱开给他,欺负他,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经常到我们家跟爸爸比划,手指那家人,又手指他耕耘过的田地方向,激动地用肢体语言想要清楚阐释他对那家人的厌恶之情。
他除了干苦力,还是个手艺人,他可以把一根根竹子变成扎实的背篓、簸箕等农村的家常用品。他做的手工非常耐用,样子还不错,得到农村妇女的一致好评,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村里上下好几个寨子的人家都不用上街买家常用具了,砍了竹子扛到他那里,出不了三两天,保准拿一个比街上卖的好上几倍的东西回来。不知不觉,他顺理成章地定居在我们屯里,他所居住的房子原来的主人早些年已举家搬去县城,留下很大的一套老房子,被他捡了住。只是房子年久失修,电路系统早已损坏,不复有照明的功能,他只好在黑灯瞎火里摸索着度过夜生活。
久而久之,他似乎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分子。
定居之后,他就在村里几个寨子之间寻工做,没工做的时候,就去村里小学附近或者公路边上捡可回收垃圾。晚间的时候,他偶尔会在寨子里串门,顺道看看电视,碰到人家正在吃饭,招呼他,一开始他也不客气。屯里也就十来户人家,时间久了,也招人嫌弃,他大概也是知道的。有好几次他到我们家,爸妈叫他吃饭,他竟客气地没吃,只是坐到电视机旁,有时候看一会儿就走,有时看到我们休息为止,看到搞笑的情节,他也会激动地向我们比划着手,甚至放声大笑,露出满嘴黄牙,嘴里念念有词,虽然没一个词是清楚的。
屯里的小孩以为他傻,总戏弄他,他也不跟孩子们计较,只是笑笑地跺跺脚,故意做着要追他们的夸张姿势,吓得小孩一阵乱跑。还有更小一些的孩子,淘气哭闹时,爸妈会指着他住的房子说,再哭就把你送去给他,不要你了,小孩好似能领悟似的立即停止哭泣。
后来,县政府在农村搞毛坯房改造,屯里的瓦房一个接一个倒下,砖房一间接一间地立起,唯独他那一家,瓦房依旧。我曾庆幸原来的主人没有拆掉那所老房子,否则他将何以为家。奈何,老房子的主人终于也拆了它,即便没人住,也跟风在原来的地方另起了一栋漂亮的楼房,蓝色的大门紧闭着,不透明窗加上防盗网,整间房子没有丝毫人气,封闭到让人多看一眼都会窒息,唯一让人感到舒适些的是点缀在白色墙壁上的小孩的乱写乱画。每次路过这所房子,我总会想起在黑暗中摸索的他,是他让曾经的老房子有了烟火气。
我们都以为没了房子的他,会离开这个地方,开始新一轮流浪。令人驚讶的是,他没离开,又在通往屯里的公路边空地上,用不懂从哪里捡来的劣质木头、破烂的塑料,搭了一间简陋而狭窄的棚屋。勤劳的人总是无所不能,哪怕他一无所有,单枪匹马。过不了几个月,路边上只有两三平米宽的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像模像样的居民房。但由于材料有限,做工过于简单,房子一直处于修葺状态。就这样,他凭一己之力,总算是给自己徒手打造了一个家。
由于我一直在上学,见他的时候不多,即使路上碰面也是笑而不语,倒是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傻傻地看着我,支支吾吾地说着些让我永远费解的话,像个老乡在向一个久归故里的人声情并茂地诉说着家乡的变化。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停下脚步,尽量在他说得差不多尽兴的时候,才与他擦肩而过,偶尔回过头来,他还在意犹未尽地支吾着。
和屯里的人一样,在我眼里他似乎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但是大二的那次寒假,让这一切都变了。
那是寒假的最后一天,毛毛雨下个不停,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离家返校,肩上背着沉重的背包,怀抱着一个同样沉重的小包,还得腾出一只手来撑伞。妈妈坚持要送我到路口,鉴于收拾行李时,她因不舍而泛红的眼眶,我倔强地不许妈妈送。结果还没走出寨子,我的双手已开始酸软得不行了,这使得脚下泥泞的道路更加难以跋涉。在筋疲力竭的时候,大雾弥漫的正前方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被村民叫作哑巴的他,就走在我前边不远处,我们都在朝着公路口方向走去。
他两手空空,佝偻着背,离我越来越远。而我走走停停,不断更换抱行李的手。他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困难,他放慢脚步,好几次停下,回过头来看我,不一会儿我就撵上他的步伐,他一边支吾着什么一边指着路口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到我手里抱着的那个包并把手伸向它,想要帮忙。
我站着不动,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打量。头发又长又脏沾满了水珠,发丝上积少成多的灰尘在雨水的混合下,像是黏合剂,渐渐将发丝粘成条状,上衣过于低胸,使得半个胸膛都裸露在寒风中冻得泛红。脚上的解放鞋已被黄泥占领得差不多了,单薄的衣服和裤子上有着大小不等的补丁,裤子因过于短小,使得暴露在外的半截小腿冻得发红发紫。就我能看到的范围判断,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而我穿了厚厚的三件。我们之间距离两步之遥,我还是闻到了发自他身上浓浓的汗酸味,因为酝酿过久,显得格外刺鼻。
我明白他伸手想要援助的意思,只是我感激地微笑摇头,拒绝了。他识趣地转身继续走在我前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浓雾里。
我依旧艰难地往前走。靠近路口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站在路边,原以为是屯里等车的人,走近才发现还是他。他两手插袋,在原地小踏步试图抵御严寒,看到我走近,又伸出手比划着支吾着还是想帮忙拿点行李,我只是嘴角上扬,扫了他一眼没理会,就盯着迷雾里来车的方向,希望车快点来,可以解放我酸痛的双手。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家的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抬头看看我,看看它,又看看其他地方。这一路我都防着它跟着我,不时回头观察,并未发现它的存在!没想到可爱的狗狗还是跟了过来给我送行,它的出现让我又欣喜又担忧,担心雾大车子不长眼,不小心压到它,更担心陌生人垂涎它一身的肉。我站在原地大声怒斥它回去,它歪着头看我,装听不懂。没法子,我只好走近它,做出要踢它的样子,它才急忙爬起来,往回走几步,停下扭过头看我,依依不舍的样子让我心疼,我只好作罢任由它站在那里深情款款地看着我。令人惊讶的是站在一旁的他竟然胆大起来,发出声音吓我们家的狗,还弯腰假装捡石头扔向它,殊不知狗不买他的账,还向他不满地狂吠几声,吓得他傻愣在那里,不敢再动,我笑笑地吼了它几声,它没声了。
在这个时候才发现我脚上的小白鞋上满满都是黄泥。快要进城的我急死了,一只手怀抱行李,把伞放在湿答答的地上后,空出另一只手想从背包里拿出纸巾擦拭鞋子,反复几次还是没掏出纸巾。就在这着急的时候,他走近我,再一次伸出援助之手。当然,这次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把手上的包递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双手环抱。然后我拿出纸巾擦拭鞋上的泥,可是一包纸巾都用完了,鞋还是黄的,心里焦急万分,难道要穿一双脏兮兮的鞋子辗转一个城市回学校吗?他看到我着急,在一旁示意我用脚背蹭地上的草,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高兴地笑着跷起大拇指。他也笑了,露出黑黄相间的牙齿,脸部肌肉在笑容的挤压下瞬间多出许多的皱纹,额头上,眼角处,一条条纹路是那样深刻,像是被刀子硬生生划上去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好亲切,就像村里的叔叔伯伯。
擦完鞋之后,我感激地想送给他点什么,翻开背包,都是些对他没用的东西,最后我拿出一副太阳眼镜和仅有的五十塊零钱一并给了他,并打算上车之后把伞也留下。递钱的时候,起初他是拒绝的,我决意再往他手里塞,他没有再往回推。毛毛雨越下越大,都快成小雨了,他那破破烂烂的家距离我们只有十米左右,我突然很想走进去看一看,无奈时间渐晚,还得赶车。我拿回了包,指着他家,示意他进去躲雨,他支吾着摇头,依旧站在旁边陪着我。于是我把脚步挪向他,把伞举过他头顶。好似遇到了知音,他一直咕哝着跟我聊天,我一边盯着来车的方向,一边不时回过头来,对他报之一笑以示我在倾听。而他那单薄的衣服,裸露的胸膛,还让我几次想脱下外套披在他消瘦的身上。
我们就这样在一把伞下站了很久,很久。
终于,我上了车,却忘了把伞留给他……
他简陋的房子就建在县道旁边,来往车辆较多,后来听家里父母说起,他好几次被公安局遣送回原籍,为了不让他返回,每次遣送后都把他的房子毁掉,可是过不了十天半个月他又回来了,仿佛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初期的大房子再也建不起来了,后来搭的都是简陋的棚屋,在风雨中飘摇难保。棚屋附近后来建起其他寨子的饮水池,不知是何缘故,建好的饮水池从没用过,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为他遮风挡雨坚固的家。
自从他被遣返开始,他与寨里的乡亲关系就恶劣起来了。在他居住地附近经常有大石头挡在路中间,村路、县道上都有,石头妨碍了过往车辆甚至险些造成车祸,他因此遭遇村民的拳头,受过伤,即便如此他依旧选择不离开这里,在拳头与摆石头之间恶性循环,艰难度日至今。难以想象他的原始家庭对他曾有多大的伤害,他才会在返家和与村民对抗之间选择了后者!
曾经有一次,我看到前一天给他的面包,第二天被丢在了路边,还没启封过的样子。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隐藏在他心里的仇恨是多么的苦涩。还有一次,他竟然在我骑摩托车的时候朝我扔小石块,好在没有出意外,虽然被吓得不轻,但我不怪他,也不曾向谁提起,我能想到的是最近他一定是挨了谁的打,庆幸的是这样的事之后再也没有发生。
打我上高中开始到大学毕业工作,他仍然住在我回家必经路边的水池里,那附近偶尔也会有挡路的石块,有时我会把石头搬到安全的地方,搬不动的时候就小心地避开。我偶尔也会递给他一些零钱,一些零食,一些零碎的关怀。他偶尔也会向我认真地支支吾吾想要表达些什么,像从前那样。
我最近听说,他成为精准扶贫政策的帮扶对象。在县里干部的耐心帮助下,他有了真正的家。
邓艳
女,1992年生,广西西林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