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总统府
文明路上有一片黄色的建筑群,我小时候经常从门口走过,大铁门总是紧闭的,只留一扇小门。偶尔会看见警察揪住小偷,往那门里送,走到门口时一抬脚,将小偷踹进去,把门一关,里面随即传出哭叫声。那些小偷也挺操蛋的,连老人的钱包也不放过,所以路过的老百姓见状也不同情,反而觉得抓得好。
老百姓通常把那地方叫二办,即市刑侦大队第二办公室,里面用来临时关押犯罪嫌疑人。我从未进去过,只在建筑群的周边溜达。北边靠近杉湖的一侧,是一面长长的高墙,墙下有一条小路,这里几乎没有行人,是很安静的。高墙里面有一棵桑树,树枝伸到墙外边,每年的五六月份,会结满紫色的桑椹子,成熟后掉在小路上。
我喜欢去那儿玩,捡几颗桑椹子吃,同时摘几片桑叶回去,给蚕宝宝吃。学龄前我是养过蚕宝宝的,见过蚕宝宝由卵到虫,吐丝结茧,最后破蛹成蝶的全过程。有段时间养的人多,自己个子小,摘不到高处的桑叶,眼见蚕宝宝要饿死了,真是心急如焚,后来有哥哥姐姐说,可以喂苦麦菜,这才渡过难关。
因为有那棵巨大的桑树,我对北墙下的那条小路,是很有好感的,可是一次路过时,发现墙上有许多弹孔,还有一些用石灰画出的白圈,我猛然意识到,这地方有问题。回头看,湖对岸趴着好多民兵,每个人都举枪瞄向我,他们大概是瞄向那些白圈的,但既然我走过,自然就成了移动的靶子。原来这地方因为僻静,成了练习打靶的场地,好在那次民兵叔叔们没开枪,但我以后也不敢再走那条路了。
大概是在上世纪80年代,那片黄色建筑的大铁门,在关闭了十几年后,终于打开了,二办也搬走了。又经过几年的粉刷装修,在大门上方挂上了一块匾,上书“李宗仁官邸”五个字。原来这地方,曾经属于李家。李家在桂林有三处遗址,祖宅、公馆和官邸,分别位于临桂、桃花江畔和杉湖南岸。
所谓官邸就是总统府,应该说属于民国政府,这片建筑曾经是民国总统府,大陆上有总统府的城市,仅南京、桂林两座。这事得从1948年的总统选举说起,那是国民党执政后第一次总统选举,也是战后各派势力的较量,蒋的声望当时如日中天,选总统是没问题的,但副总统的人选竞争很激烈,蒋支持孙科,但各地方势力推举李宗仁,结果李赢了。蒋都当上总统了,大家自然希望有些制约,这是李获胜的原因。
一般来说副总统就是个陪衬,没什么实权,但也有举足轻重的时候,一旦总统有个三长两短,副总统是接替的不二人选。这里要插一句美国的事,拜登提名的副总统候选人,是位印度与中美洲混血的女议员,如果78岁的拜登忽然不理朝事,美国的代理总统,将是一位印度裔妇女,她将成为第一位女总统,而这位置曾经是希拉里的梦想。想想看一位不懂军事的女总统掌握核按钮,她摁不动再交给老太太佩洛西,这世界是不是很紧张也很刺激?
蒋当上总统后,很快被我党击败,被迫下野回奉化休整,由李宗仁代理总统,于是桂林有了李总统,估计当时的桂林人是很兴奋的,马上在杉湖边盖了这片建筑群,作为李总统在桂林的官邸,李在南京呆不住,又不想随行政院迁广州,还真的回到了老家桂林,在这幢官邸里逗留了几个月。
于是这片建筑留下了总统府的雅称,不过这称呼的时间很短暂,李没过多久就流亡美国了,十几年后回来,还专门看过这地方。桂林人是有民国情结的,只是随着时光流逝,这情结慢慢淡化了,新一代的桂林人,对那些历史知道的也不多,而对我而言,那片黄色建筑的记忆,就是几颗微甜的桑椹子。
漓江剧院
漓江剧院拆掉了,带走了一代桂林人的记忆。我在那座剧院里,观看过许多演出,为了看中央芭蕾舞剧团的表演,凌晨三点爬起来排队买票,其实对《胡桃夹子》并不感兴趣,只是想看女演员修长的大腿。那是本地最好的剧院,也是本地人重要的社交场所,每次举办大型演出,比如美国杨百翰剧团、苏联明星歌舞团、新加坡合唱团等,本地人都要乔装打扮一番,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演出开始前半小时,前廊和过道,是上流人士寒暄的地方。桂林有上流人士吗?至少有人以为自己是,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士,会在观众眼前频繁穿梭,如同合影时抢占中心位,尽量博取众多的眼球,那情形有点像契诃夫描写的剧场,说是看戏,其实自己也在演戏。至于外形略好的男女,更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我有位熟人,每逢这种场合,总是特别活跃,只要灯光亮着,就左顾右盼坐不下来,不是跟前排打招呼,就是跟后排说笑话。
说实话,我以前是不太留意男人的长相的,偶尔注意一下,也没发现谁好看,那年头的演员,王心刚、孙道临、达式常,看着就是个道具。不好看也罢了,有的还油腻,甚至还猥琐,当然我这是男人的眼光,在男人的眼里,所有的男人都一个样。后来我才发现,男人一旦自恋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了,至少有一半的男人,感觉自己是帅哥,尤其是在社交场合,出门前梳梳额头,还是蛮招女人喜欢的,二三十年前的漓江剧院,就是这样的场合。
在漓江剧院盖起来之前,桂林最好的剧场,是榕湖边的人民礼堂,那是一幢苏式建筑,除了演出,还经常举行各种会议,相当于本地的人民大会堂,有段时间不时有北京的专家前来做政策解说报告,父亲叫我也去听听,于是我钻进去,混杂在政府工作人员中旁听,倒也没人管。记得一次是一位外交部副部长做报告,讲解为什么要跟美国搞好关系,说对美关系是中国外交政策的基石。
彼时正值中美蜜月期,基辛格带来的美国记者团,也在人民礼堂观看演出,还跑到附近的阳桥百货商店买糖果,不过那礼堂实在是简陋了些,没过多久,便盖起了漓江剧院,这是外交需要,也是旅游需要。剧院所在的位置,原先有条青石板小巷,叫东辕巷,由正阳路南端通向漓江边,我的好几个杉湖路小学同学,就住在那一带。巷子里有户人家,养了许多兰花,门口爬满了牵牛花,堆着青花瓷盆。
剧院大概盖了三年,是与漓江饭店(如今的大瀑布飯店)同时兴建的,漓江饭店的修建,还曾引起巨大争议,说挡住了风景,桂林不应盖高楼。我是不赞同这种观点的,桂林这样的城市,布局过于散乱,盖些高层建筑就整洁了,会显得清爽干净,湿润的气候最适合养花,家家户户养些花,城市就有花园的气象。常有外省的朋友跟我说,桂林的城市建设不够现代,我说不让盖高楼,对方往往半信半疑,以为我在找托词。
剧院盖好后,桂林人多了个去处,白天还放电影,那是我看电影的黄金时段,每天都有不同的影片,还提供冷气,虽说票价只要五分钱,但我每次都轻车熟路,从剧场下面的盥洗室进去,拐上楼就直接看电影了,剧场大,坐不满,不需要对号入座,穷学生嘛,就占这点便宜。影片有旧电影,旧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也有新出品的译制片,日本电影《追捕》和《望乡》,就是在漓江剧院里看的。
有年冬天,我约一个漂亮妹子,在里面看电影,她大概不想被人认出来,那晚戴上了口罩。彼时并不流行新冠,戴口罩是很少见的,哪像如今的我们,出门忘了戴口罩,心里便有些忐忑。我见她戴口罩,心想我也可以戴呀,恰好手头有只黑口罩,便戴上了,不仅可以挡风寒,还自以为像佐罗。眼睛大的戴口罩,眼睛会更大,眼睛小的如我,也戴上个口罩,眼睛就更小了,她大概没看上我,看完电影后,我们在剧场门口说拜拜。
拜拜,漓江大剧院。
小井巷
一家粉店的老板走了,那是一位很有趣的老板,喜欢评论食客的特点,比如说到我,他说你的特点是嘴唇厚,可以切切做一盘。换了我的女同事,他说她的前蹄蛮白净的,可以做白切猪手。这老板好就好在,开别人的玩笑,也接受别人的玩笑,我说他那光头,做擀面杖挺合适的。他哈哈大笑,说可以擂酱油,喻指桂林小破孩挂嘴上的童谣,光板头,擂酱油,擂给妈妈炒芋头。
桂林的荔浦芋,被一部清廷剧点名后,便有了些名气,不过那芋头确实是很好的食材,做扣肉好吃,用酱油炒炒也挺好吃,我喜欢吃的是用糖水煮,可能是一种奇怪的爱好。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是单身,肚子饿了,便去粉店找吃的,由此认识了粉店老板。桂林的粉店到处都有,哪家粉店好吃不好吃,是没有定论的,只能凭自己的嗅觉和味觉。哪怕同一家粉店,也有好吃和不好吃的时候。
这都得归因于米粉的手工操作,操作的环节那么多,从冒粉的时间长短,到牛肉的厚薄切片,都是人工掌握的,稍有不慎便会影响口感,所以粉店厨师的操作手艺,决定了一碗粉的品质。这种特色是一把双刃剑,操作得好,门外食客如云,但小作坊的规模,也妨碍了米粉的推广,桂林米粉一旦走出桂林,那味道便与桂林无关了,只是外形相似而已。
我常说桂林的米粉,就像井边的粉嫂,好看不好看,那得看你的运气。以前桂林街头是有井的,有的在巷子里,记忆中三多路里面的小井巷,有一口石井,场面还挺宽敞,井口外有一大片青石板,供女人捶洗衣服。这场地可以洗衣物,也可以交换各家信息,更重要的是,每当初夏来临,井边便会出现穿短装的小媳妇,那一支支玉臂,也即粉店老板说的前蹄,在阳光下泛着藕色。
年轻女人在井边洗衣服,会让大老爷们产生无限遐想,那女人心情好时,回眸一笑,便勾走你的魂,若是心情不好,你还盯着她看,她会轻骂你一句滚,照样也勾魂,无论笑还是滚,那都是古巷里的春天一景。那些老井后来被掩埋了,有人会因此感慨古风不再,我总觉得发这种言论的,其实是伪君子,若是真要回到原先的生活状态,估计也是不情愿的。
以前的桂林有多破败,我们也不是不知道,最典型的例子是厕所,街坊的厕所只有幾个蹲坑,是不分男女的,隔墙早被偷窥狂挖得千疮百孔,说起来那时代也很可怜,只能在厕所里看见别人的屁股。我常常在大冬天的夜晚,为了上厕所,跑一千米进医院公厕,再跑一千米回到家,钻进被窝里瑟瑟发抖,不过倒也方便入睡。
见不着井口边那些藕色的玉臂,自然是有些可惜,不过若是问问那些小媳妇,是愿意在井边洗衣服,还是在家里开全自动洗衣机,估计没人会怀念那些井,捶洗衣服的辛劳,只有女人自己知道,何况冬雪春雨,在井口边摔跤,也时常会发生。至于女人的一双玉臂,那是属于女人自己的,想给谁看不给谁看,也是她们自己的事。
桂林雨
桂林素有雨桂林之称,与秋北京、夜上海、雾重庆并列华夏四景。我理解这雨桂林的雨,指的是四月雨,这段时间的雨景,朦朦胧胧的,充满了欲望,尤其是细雨时分,看上去黏糊糊一片,连墙壁都渗出水,江面上有云有雨,船帆隐约漂在水面,对岸的小树林绿得要化掉,风中飘过来哞哞的叫声,那是公牛在求偶。古人把这种雨叫淫雨,是有道理的,如睡意惺忪的妇人,有一种萎靡之艳。
文人眼中的雨桂林,自然是诗情画意,什么烟雨漓江,雨霁风光,相关的诗词可以列出一长串,但文人只是匆匆过客,吟几句诗,喝几口酒,抹抹嘴就走了,而我们小民要在这儿过日子,对雨有不一样的感受。桂林的四月有多潮,就不多说了,当年海明威携新婚妻子来桂林,正好赶上清明前后,旅馆的过道全是水,床铺的缝隙挤满了臭虫,把海妻吓得花容失色,那种无处可逃的绝望,可以想象而知。
我记忆中的雨,更多的是五月雨,五月的雨水是最充沛的。引一段我在小说中的描述:“我开始怀念五月的杉湖了,想象密集的雨珠抽打着补杉亭旁的芭蕉叶,抽打着湖面,鲤鱼、鲢鱼、鲫鱼跃跃欲试,想趁机跳过水闸奔向漓江,有时连虾都跳,谁都想趁着涨水奔向自由的远方。我站在操场上,分辨着滂沱大雨由远而近的声音,那声音在乌云的配合下,犹如万马从四面八方奔腾而至,将我团团围在中央。”
上小学时,学校离家近,瞅着天色放晴,急走五分钟就到了,及至上中学,从杉湖边走到宁远河边,要走二十分钟,这期间经常与大雨迎头相撞。五月雨多半是阵雨,哗啦啦一阵落下来,便打住了,随后又是哗啦啦一阵,因此本地人出门,通常是不打伞的,这不打伞的原因,除了是阵雨,也与雨伞容易破损有关,那时的伞是油纸伞,在戴望舒的笔下很优美,实际上很不耐用,轻轻一戳就破了。
与其在雨中撑把破伞,还不如冒雨前行来得潇洒,至少小男孩们是这样想的,纵然雨珠打着脑门,也不过湿了乱发。我们如青蛙一样,在雨的间隙跳跃前行,由一处屋檐下,跳到另一处避雨的地方,比如树荫或楼房的凸出部位,慢慢就靠近了学校的大门。这是上学的路上,因为担心迟到,又加上路线熟悉,这过程往往比较顺利。
放学就不一样了,回家的路线是经常变换的,江边湖边随便走,于是会在不同的地点,与大雨狭路相逢。在树荫处避雨通常是没问题的,一阵大雨后,树叶层层叠叠还能聚敛雨水,不过一旦遇上雨太大,就麻烦了,雨水透过树叶往下落,比露天的雨珠更密集,也没地方跑,于是变成落汤的小公鸡。相比起来还是屋檐下安全,任那雨怎么下,都淋不到。不过也有例外,一次躲到一处屋檐,没留神是片洼地,结果地面的雨水漫上来,竟然有膝盖深。
都说小女孩成长不容易,其实小男孩爱冒险,更是危险重重。在我的记忆中,儿时的玩伴早夭的不少,一个小伙伴聪明伶俐,不想一次去杉湖边,爬树摘乌桕子,树枝断了掉下来,倒栽葱插入杉湖的淤泥,活活憋死了。医院大院有位小个子男孩,刚上小学就遇上一次特大暴雨,马路上瞬间汇成湍急漩涡,他被漩涡带进下水道淹死了,那时所有人都不相信马路上会淹死人,就像如今大家都不信开车会淹死在隧道里,可有的人确实死在马路的雨水中。
我们小时候,也会在落雨时节,去漓江边看雨景,不过心中不会有诗情画意,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捕捉那些乱窜的鱼虾,拿回家果腹,这是老百姓与文人骚客的区别。来桂林吟诗作画的文豪大师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漫山遍野的碑刻是见证。雨水和碑刻都可以见证历史,但碑刻在雨水的冲刷下,会渐渐斑驳消失,而雨水永远是雨水,自上天而降,这就是桂林雨或雨桂林。
爱情岛
漓江上有个岛叫爱情岛,在象鼻山前面,如今的游客都知道。不过这个岛以前不叫这个名,以前只是一片开阔的河滩,位于漓江主航道的西侧,由鹅卵石和大片的草地组成,上世纪80年代初,市府动员机关干部义务劳动,用片石将河滩围起来,于是有了这个岛。进入初夏时节,茅草会长得很高,一旦在岛上平躺或躺平,谁都看不见。
我最初独自走到河边,朝岛上遥望,是上世纪60年代末,那时还不到十岁,正值“文革”武斗刚刚结束。我之所以去河边,是因为据说在靠近小河湾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穿军装的死者,大伙儿都赶过去看。那地方在原来的杉湖出水口,比较适合于隐蔽,但是这个北派的侦察员,被象鼻山上的南派枪手发现了,结果就死在漓江边,已经死去一年多了。
一个城市如果遇上乱局,植物的生长是非常茂盛的,甚至到泛滥的地步,市区的荒草可以长到齐腰高。到了上世纪70年代中,也即“文革”的末期,这片河滩可谓莺飞草长,绿意盎然,完全被植被所覆盖,老百姓的生活也稍微安然,青年男女总算有时间约会了,可是家里没地方,湖边人也太多,去哪约会呢?最好的地方当然是漓江的岛上。
这个岛叫爱情岛是有原因的,它是桂林男女诉衷肠的地儿,犹如广州的二沙头、纽约的斯塔腾。我那时还小,看见岛上有许多草窝窝,后来知道那是哥哥姐姐们躺平躺出来的,桂林的年轻人早就学会躺平了,谈恋爱叫叉五叉六,五指的是女孩,漂亮女孩叫丽五,听上去似乎是礼物,男人英俊叫丽六子,桂林话念做丽炉子,我一开始以为是驴子,不明白长一张驴脸的男人,怎么会被认为帅。
那时也没什么消遣,每到黄昏时分,年轻人便开始在河边麇集,桂林的女孩是很开放的,有的姑娘迫不及待,还没等天黑下来,就背个小包,包里放着毯子,顺着小路往河堤下面走,你可以看见她们苗条的身影,逐渐淹没在暮色中。小城市有小城市的浪漫,因为小城市有旖旎的河滩,白天上到河滩去,可以看见许多避孕套,一点也没夸张。
后来我中学毕业了,出于对英语的好奇,十分想约洋妞到岛上去,但屡屡未遂。只有一次例外,一个哥伦比亚大学法学系的女生,随团来桂林旅游,在河边遇到我时,答应跟我上岛,但选择的不是傍晚,是大白天。那天中午阳光很灿烂,她如约跟我来到爱情岛上,走到水边时,她忽然脱掉了外套,里面露出艳丽的泳衣。
原来人家看上的是漓江,是来游泳的,要我當保镖而已。只见她扬手游到江中央,又折返游了回来,一头金发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她甩了甩湿淋淋的头发,然后跟我说拜拜。那时我20刚出头,只是想练练英语,也没别的想法,或者哪怕有想法,也没有实施的勇气,再或者哪怕勇气也有,但没有足够的男性魅力,总之只好说再见。后来我跟她通了十几年的信,里面谈论的不是爱情,是英语语法。
当然这里说的是春秋时段的事,一旦进入冬天,爱情岛就真的没爱情了,不但没爱情,连草叶都没几片,也没落叶,因为岛上没树。桂林的冬天奇冷,尤其是北风呼啸的时候,走在江边瑟瑟发抖,要是遇上下雪天,更是一片苍茫。此时的爱情岛上,连个鬼影都没有,那些曾经温暖的草窝窝,只有枯草与裸露的鹅卵石。
我倒是蛮喜欢荒凉的景致,最喜欢深秋的漓江,认定荒凉中才有真爱,比如《呼啸山庄》中的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一次冒着寒风到岛上,练臂力,扔石头,我少年时扔石头很远,是同龄小伙伴中扔得最远的,我还喜欢打水漂,用扁圆的鹅卵石打水漂,石头会漂得很远,甚至漂到对岸的河滩上。
那天弯腰捡鹅卵石时,我忽然在鹅卵石的缝隙间,看见几根暗红色的枝条,还有一朵小黄花。这种植物叫马齿苋,有很强的生命力,覆盖在河滩上,草叶繁茂的时节,是不引人注意的,只有到了寒冬,其他植物都枯黄了,才会见到它的存活,让人看见希望。我喜欢那样的植物,把那棵马齿苋挖回去,种在了花盆里。
沈东子
作家,翻译家,现供职于漓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