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睡着的时候微信提示音忽然响了。我努力睁开眼睛,好使自己能从沉重的头痛中清醒过来。头痛可能是吃药超量引起的。睡前我吃了一份舍曲林,因为我忘了自己饭后有没有吃过。现在看来是吃过了。
睡前打开的喜马拉雅已经停止播放了,我用这个APP来听小说,最近在听托尔斯泰的《复活》。读小说的男声一本正经,听起来很庄严,有一种秩序感,让人感觉安全,我也因此得以减轻焦虑。凌晨三点,房间里了无声息。我打开微信,里面没有信息,但通讯录一栏出现了一个红点。我点开一看,是陆心怡。申请好友的信息只有潦草的系统介绍:“我是来自群聊xx的鹿饮溪兮”,连真名也没备注。我知道是她,我记得她的这个名字。我想了一会儿,通过了好友申请,并发消息过去给她,你好吗?等了几分钟,没看到回复。我又发去一个表情,仍无人回应。我于是作罢。情况也许是这样:在这样的夜晚,陆心怡因为某件事想起了我,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我们已经疏于联系多年了。在这样的前提下,叙旧多少显得矫情,我相信手机另一端的陆心怡也是这么想的。这种不远不近的状态让我们保持自尊和安全。
接下来的几天,陆心怡没有发来新的消息。空闲时我会想起她,偶尔翻翻她的朋友圈。她发的照片都是日常生活,种花、喝茶、读书、练字,人从不出镜。从近三个月的照片来看,她似乎住在乡下。她所住的那间屋子深陷在山林之中。高低错落的山头种植着细瘦的竹子和速生桉,仿佛风一吹就会猎猎作响。房子附带一个简陋的小院,里面种满了各色的玫瑰。院子里拴着一条小狗,应该还是之前她养的那条,但明显已见老态。相比之下,几年前她在市中心租住的那个套房奢侈得惊人。房租好几千一个月,这在三线城市中几乎是奇谈,但她租得很干脆。那是一套略显冷清的房子。从客厅到卧房所有家具都是所谓的北欧风格,颜色寡淡,棱角分明,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这样想来,这几年的时间竟似乎有世纪之感。
半个月后,鹿饮溪兮终于发来消息,但是来信的人不是陆心怡,而是另外一个人。
陆心怡照片中的老屋在鹿城灵峰县城下辖的一个名叫明会的村子里。这个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因为五年前一个著名影星投资的电影在这里取了景,县城一夜之间成了热门旅游景点。李璐说,就因为这个缘故,这几年整个县已经基本脱贫,但一场疫情从天而降,出行无法实现,旅游景点更是无法开放,财政也受到影响。“你来得不是时候,冬天来好一些。十一月有红薯节。这里的紫薯很好,又绵又软。你想要的话,以后我可以给你寄。”李璐说。她长得瘦而黑,脸很小巧。给我发消息的就是她。她自称是陆心怡的朋友。
进村的路并不好走。从县城出发,车大约行半小时就会抵达镇上。前几天刚下过暴雨,李璐从车站接到我的时候雨还在下。路面上到处是山体滑坡留下的痕迹。积水很深,车开快一些就会溅起很大的水花。要命的是这天还碰巧遇上赶集。猪肉、蔬菜、水果胡乱摆放,有驼背的妇人穿戴雨衣和斗笠在车前面蹒跚前行。我们不好按喇叭让她走开,只得尾随在后,速度慢得像是爬行。李璐告诉我说,这一段路都是如此,县城还好些,通往明会的路只会更糟。山路一面靠山,一面直接挨着悬崖,没有任何保护措施。道路曲曲折折,又长又窄,行车常有盲点,所以在靠近转弯口的时候就得开始打喇叭,一直按到通过弯道为止。因为都不太熟,我们的对话都保持在礼貌的范围之内。李璐没有问我与陆心怡是怎么认识的,我也没有告诉她。渐渐地,我们再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李璐打开了广播。广播里放的是当地的一个逗笑节目,主持人用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讲笑话。我觉得有些闷,打开了窗子。清凉的雨丝顺着缝隙飘了进来。即将入夏,空气中有一股太阳暴晒后的潮热味道。南方城市仿佛都是如此,永远只有夏冬两季,春天与秋天好似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捅就破了。
这样热的天气,尸身无法存放太久,陆心怡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有了味道。房间里没有任何打斗或挣扎的痕迹,警方初步判断是自杀,解剖结果也验证了这个判断。窗户被严丝合缝地封闭着,李璐到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破门而入。屋内收拾得整齐、空荡,一股潮湿的烟味还未完全散尽。送到火葬场,对方说必须由直系亲属确认签字才能火化。李璐只得托关系找了社区和街道,拿到了一份工作人员证明,这样才得以亲自送陆心怡最后一程。她为什么会选择烧炭这种方式来结束生命我不得而知,或许是贪恋熟睡的感觉。她有很严重的神经衰弱,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立刻醒过来,然后再也无法入睡。
远处的群山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暮春时节,在这个地方,傍晚大雨过后必然是一片宇暧微霄的景色。道路两旁的房屋无一例外地混合了两种方式,下半部分是乡村常见的水泥砖瓦式,屋子的上半部分都是中国典型的传统房屋样貌,是木制的,四面房檐都有一小截木头垂直而下,上面雕刻着灯笼形状的图案。狭窄的小镇道路坑坑洼洼,人们撑伞在集市上慢慢穿行而过,竟让人生出一种江南小镇的错觉。又行了一段,对面驶来一辆越野,对着路上行人疯狂按喇叭。行人如裂开的流水般自动分成两段,我们得以快速通过。经过了一座风雨桥,路变得愈加难走。暴雨浇灌的路面还未干透,坐在车里,我甚至能够通过颠簸的程度感知到路面的泥泞和黏滞。大约又走了一个小时,路面好转,一些砖瓦建造的房子逐渐出现在视野中。我们行驶到一个类似停车场的平台上,李璐停了车。她告诉我说,再往上车子过不去了,只能徒步。不过不远,只有四五百米的路程。
陸心怡是父亲拜把兄弟的女儿。陆心怡的父亲,那个被我叫做“八叔”的男人很早转业下海,和妻子一道在广州做生意。所以,陆心怡童年的大半时光都是在我家度过的。那时父亲还未转业,在部队任职。我们家在军区家属院的深处,房子正对着一片荒地。荒地上的杂草被孩子们踩得只剩根茎,地面上零散地立着几根铁柱,之间有铁丝相连。阳光炽烈的天气,草地上就晒满了花花绿绿的被子。草地左侧是一排车库,大多数时候停满了军用卡车。其中有一辆卡车是废弃的,车斗里装满了稻草,我和陆心怡经常跑到卡车上玩。有时躺在稻草中睡着了,快到吃饭时,母亲狮吼一般地叫唤我们的名字,这时我们才从卡车上翻身下来,到家之后,免不了挨一顿骂。但挨骂的总是我。我爬树、翻墙、和大院里的孩子们打架,在母亲眼中就是个野人。而陆心怡总是清爽干净,虽然她身上总伴随着一股若隐若现的骚味。她更喜欢被子和稻草,这一点和她的长相有些不符。她长得很中性,像个清秀的男孩子。
直到现在,我依然能清楚地记得陆心怡住进我们家那天的场景。她留着一个西瓜头,一件短袖T恤扎在短裤里。一周前她的父亲刚刚过世。陆心怡比同龄的孩子要高,生得又瘦,看起来微微有些驼。父亲说让陆心怡和我睡一个房。我指着她大喊:“他是男的!”陆心怡脸红了。母亲说:“乱说什么,她是女的。”陆心怡的脸白了。我想不通陆心怡的母亲为什么会选择将她寄养在我们家。她有爷爷奶奶,他们除了陆心怡没有其他的孙辈。因此,陆心怡的妈妈大可以请两位老人进城来照顾她的生活。但她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点。父亲他们也好像从来没想到要这么去建议她。于是,陆心怡就这么在我家住了下来。
院子里同龄的孩子只有我和陆心怡两人,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待在一起。陆心怡总是怯生生地跟在我身后一声不响。我爬树、上卡车、翻墙,她多数都是站在低处向上仰视。有一次我爬到树上攀折水瓜,陆心怡在树下大喊:“晓路,你快点下来,再不下来我就告诉干妈了。”我并不睬她。我在宽厚的树枝之间来回穿梭,找到稳固点,然后用准备好的石片割断干枯的藤蔓。她站在树下,跟着我的方向不停绕圈。我把摘下的水瓜直接扔到她的头上。她不说话,只是咬紧下嘴唇。等我从树上下来,陆心怡将水瓜抱在怀里,眼泪汪汪的。我看了很扫兴,说:“你真烦人。下次不带你了。”她咬了咬嘴唇,低下头不说话。我对她说:“不许告诉我妈。要不然我就揍你。”
她点点头。我又补充道:“还有,不许你叫我妈干妈。”
“那要叫什么呢?”
“叫阿姨。”我冲她吼道。
虽然疫情早已得到了有效控制,但在明会,村人面对外来人员仍是如临大敌。好在有李璐提醒,我提前准备好了核酸检验报告。看到报告,拦在村口的工作人员口气缓和了些。听说我是陆心怡的朋友,态度热情了起来。提到陆心怡他连连叹气,说:“真可怜,一个家人都没有。疫情都熬过去了,还有什么活不下去的呢?”
他走在前面,引我们去陆心怡的住所。天气阴沉。山林深处传来某种不知名的鸟的啁啾。雾很浓,气温也比镇上要低。整个村子像一个巨大而无尽的洞,不断往深处延伸。村里的道路仍是原始的石板路。石板大多已断裂破碎,我们走在上面,不时会被路边的野草溅湿鞋子。道路两侧的木楼被深浅不一的杂草包围着。或许是气候常年潮湿的关系,每座木楼看起来都灰突突的,带着一种似乎是霉变过后而产生的白色斑纹。
再深入一些,道路两侧的房子挨得越发地近,几乎要长在一起。从这里开始,我们不时会看到几个游客模样的人,也有背着画架、看上去像是去写生的学生。商住一体的店铺也渐渐多了起来。有几间房子木色很新,在一众颜色黯淡的木楼中十分显眼。李璐告诉我那几栋都是民宿,其中一栋是陆心怡的。她是明会村第一个开民宿的人。民宿刚开始时只零星来一些写生的学生或者画家,2016年电影放映后,县城作为取景地大火,连带着下辖的村落也变得热门起来。明会也是其中之一。一些嗅到商机的人纷纷仿照着陆心怡的设计开起了民宿,生意被抢走大半。但陆心怡似乎并不关心。她召集明会的妇女一同开了一间网店,售卖当地的土产和手工艺品,她负责打理网店,订货、发货、处理纠纷,一个人几乎干完了所有的事,每天忙得脚不着地。领路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说,他老婆也是跟着陆美女一起做生意的,这几年也赚出了一两间房,等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到县城里去买房子。他打开手机给我看他老婆做的绣品照片,罷了又开始感叹,“到底是为啥呢?”
陆心怡总是很忙。小时候忙着预习、写作业、追在我妈身后帮她做家务,之后忙着画画,忙着卖画,忙着办展,仿佛头上悬着一把剑;或者更准确地说,仿佛总是借此在隐晦地诉说什么。她是那种在长辈中人见人爱的小孩,成绩好,听话。但这样的孩子在同龄人中通常不会受欢迎,他们会嗅到她身上某种特殊的气息,仿佛她头上就刻着五个字:请来欺负我。陆心怡没什么朋友——或许是因为她过于突出,或许是因为她身上自带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她一直跟着我,像我的一条尾巴。这种状态在成人之后反而成了一种优势。她很少出现在社交场合,这样反而更容易让人产生遐想和神秘感。在画画这一行当里,神秘感有时候是必须的。
又走了一段,我们来到一片开阔的高地。陆心怡的院子就在这里。房子下方是一片茶园,绿色层层叠叠,有戴斗笠的女人们穿梭其间,轻轻揪下茶树顶头那一丛新芽。茶园往上三四百米的地方有一所小学。学校不大,只有两三栋三层的建筑,一根旗杆立在操场正中,在细雨中反而显得孤独。一阵铃声响起,我开始听见孩子的吵闹声。相比之下,陆心怡的房子就显得衰老、破败。院子里的那些植物正冒着新绿,但这依然无法掩盖这幢房子的腐朽气息。她既然有钱建民宿,为何不找一间好一点的房子?她不可能没钱。那些年她卖画赚发了。况且她又没有什么烧钱的嗜好,比如炒股、收藏什么的,那些钱就算存在银行里买保本基金,仅凭利息也能让她过得很富足。我们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空气中是湿漉漉的植物与泥土气息,唯独没有人气。我想起照片上出现的小狗,问李璐:“涂涂呢?”李璐说:“不知道。心怡被送去殡仪馆那天就不见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李璐走在前面,用钥匙打开房门。木门发出重响,一股潮湿的霉味趁势扑来。屋子里光线很暗。李璐打开了灯。房间里没什么摆设,一张桌子,两排沙发,靠墙的位置有一排三层的木制书架。墙上挂着几幅她的画。我在黯淡的灯光中认出曾经见过的一幅,那幅画起名为《同体》,是一个男女共生的人体画像,这是她的成名作之一。其他画作应该是新作,我没见过——我研究过她的每一幅画。几乎每一幅画的内容都是女人。妩媚,妖娆,柔弱,女性的特征近乎夸张地展现在人们眼前。这和她先前的创作风格大不相同。
我随意走着,依次打开有门的房间。屋子的一角有个很小的房间。我推开门,发现那是厕所。厕所里没有灯,甚至没有窗。唯一的一点亮光是从排气扇的叶片缝隙中漏下来的。我站了一会儿,很快,眼睛适应了黑暗。我逐渐辨别出洗手池、淋浴头和便池。便池是个蹲坑,颜色很是黯淡。
陆心怡从小就很怕上厕所。她刚到我家时,夜晚上厕所都要把我叫起来。当时我家的房子格局不好,客厅外是一条长长的S形走廊,客厅和厕所占据S的两端,也就是说,要上厕所,必须绕到走廊尽头去。因此,母亲晚上会在客厅里放一个尿盆,供一家人起夜使用。陆心怡从不在尿盆方便,即使天再冷,她也会从床上爬起来到走廊的另一头去上厕所。她会在我睡得最深的时候把我叫起来:“晓路,醒醒,我想去上厕所。”
“你上厕所就自己去啊,叫我干嘛。”
“我害怕。”
“上个厕所你怕什么,厕所又没有鬼。”
“你陪我去吧,求你了。”
如果我不陪她去,她会一直站在那儿,也不说话,就那么哀求似的看着我,很瘆人。我把这事告诉母亲,但母亲说,陪她上个厕所怎么了,你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帮助。“互相帮助”,这是我少年时期最讨厌的词之一,因为大多数时候只有帮助,而没有“互相”。爸妈当初愿意收养陆心怡或许就出于一种“互相帮助”。爸妈那个年代的人似乎乐于如此,他们乐于助人,不求回报,并且自然而然地认为我也应该如此,不管我和陆心怡算不算得上朋友。如果我不那么做就会被他们认为是没有同情心。“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教出你这样坏心眼的小孩!”母亲会说。话说到这里,语言像是弃守阵地一样全面溃败了。
自从八叔过世后,我再也没见过陆心怡的母亲,从父母零星的对话中,我知道她接手了八叔的公司,然后失去了踪影。她只出现于每个月我母亲银行卡变动的数字和一些新奇物品上。过年过节时,陆心怡的祖父母会从乡下来把她接走。两个老人每次来都会带很多土产,土鸡土鸭土蛋,陆心怡的奶奶捉住我母亲的手哭个不停,但陆心怡表现得很淡薄。她任由祖母将自己搂在怀里揉捏,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开始我以为陆心怡不敢独自一人上厕所只是因为怕黑,可她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如果她想要去厕所,她就在下课后来到我的座位旁边等我。小学时,我们的班级一年一换,每年的同学都会有所变化,有连续三年的时间,我和陆心怡没有同班。我以为总算好了,她总该找个别的朋友和她一起去厕所了吧,但她没有。下了课,她会站在我们班的教室门外等我。如果我们还没有下课,她也不走开,一直等到下课为止。发展到后来,我们班的人一看到陆心怡就喊:“田晓路,你那个跟班又找你上厕所了。”放学时我们一道回家被同学看到,也会被追着问:“田晓路,你们是一起去上厕所吗?”
我觉得很丢人,仿佛陆心怡是我长在脸上的一个烂疮。
陆心怡对此似乎充耳不闻。她过滤别人嘲笑的眼光,也过滤掉我的愤怒和不满。她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走进厕所,并确保我会站在门外等她。有时我想走开,但她好像总能察觉到我的心思。她在門后发出闷闷的声音,问:“晓路,你走了吗?”
“你快点。”
“晓路,你别走。我马上好了。”
“你能不能别啰嗦了,快点。”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一种怪癖。陆心怡害怕上厕所,我的父母却任由她这样发展下去。如果换作是我,他们也许不会那么好说话。他们决定要和我分房睡的时候我哭了一个星期,但他们毫不动容。他们对陆心怡似乎就是有心偏袒。也许是因为她身上天生具备的那种好孩子气质,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便是错的,也一定会有自己的理由。
有一年中秋和国庆长假连在一起,陆心怡照例被祖父母接回乡下过节。晚饭过后,我回房做作业,父母待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听见电视机的声音渐渐地小了。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作孽。”父亲也在叹气。母亲接着说:“今天看见她简直不敢认。怎么老成那样了?”
后来我意识到父母口中的那个人正是陆心怡的母亲。于是我放下笔,走到房门跟前,试图听清他们说的话。他们断续地说到陆心怡的爷爷奶奶,什么一脉单传,补药之类的。渐渐地,我从他们并不完整的对话中拼凑出这样一个事实。陆心怡的爸爸是三代单传,所以,她的妈妈面临着传宗接代的严酷任务。怀孕之初,陆心怡的奶奶从乡下搬来与儿子儿媳同住,跟随而来的,还有一大堆据说是能够对生产有好处的补药。十月之后,孩子生下来一看,是个男孩。全家人欢喜得不行。可是到了四五岁时,陆心怡的妈妈突然发现不对劲。她发现陆心怡身上具有双性特征。后来到医院做了染色体检查,孩子的染色体竟然显示是女性。医生说这必须手术。怀孕时吃过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吗?医生问她。她这才想起来婆婆带来的那些补药。确诊后,陆心怡很快做了手术,医生根据性别和性表特征把她纠正成了女孩。但那时,她已经被当作男孩抚养四年了。
许多事情突然间就有了答案,比如陆心怡为什么害怕上厕所,比如到了初一时陆心怡一直都没来例假。母亲当时的解释是陆心怡发育晚。游泳课我也从来没见过她下水。她说她对消毒水过敏。现在看来,发育晚和过敏这种理由要比真相轻松和幸福得多。
我们在房间里短暂地待了一会儿,李璐带我去了陆心怡开的民宿。没有陆心怡,民宿依然在运营。李璐走到前台去拿钥匙。一楼大厅里有几个年轻人在大声说话。有人从楼上走下来,楼梯立刻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我抬起头去看。这时候李璐走过来,递给我钥匙,说:“没办法,这里的房子都一样。木质的房子隔音也不太好。你先凑合一晚上。”说罢,她领着我往上走。木质的楼梯摇摇欲坠,让人有种悬空的惊慌感。楼梯的墙面上挂着几幅小型的刺绣,用画框裱起来,颜色很艳丽。李璐将我送到房间,说:“我还有个团,一会要去接团了。晚上会在鼓楼那儿开篝火晚会。你要是想去的话我再回来带你。”我告诉她不用,我想先歇一歇。李璐又客气了两句,随后接了个电话,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在陆心怡的房子里我想起了很多事。许多被尘封的过往又开始一一解冻,露出原形。过去的一年,疫情从天而降,这场灾难将许多人困在家里,然后把时间硬塞到每个人手上。时间既像是停滞了又像是被拉长了。日常习惯因此被打断。有些时候我早早就上床睡觉,另外一些日子,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开始回想一些过去的事和留在过去的人。我短暂地想到过陆心怡。想到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发疯似的想办法偷窥她的生活。那时候我已经删除了她的一切联系方式。但我还是能从共同的朋友圈里找到她的信息。我知道去年她的画拿了一个业界很认可的民间奖,拿了青年艺术基金会的资助和一个政府扶持。后来我悄悄加入了先前退出的同行群。陆心怡也在。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看到群里有人发来关于她的采访和其他消息。她通常会客气地发个红包,金额不小,大家也能乐呵一阵。关于她的总是好消息,这对于我来说简直是折磨。她什么都行,你什么都不行。这个声音纠缠着我,让我无法入睡。我迫切希望看到一些她的绯闻或者其他的什么,但我从来没能如愿。那种感觉像是吸毒,我知道每次看到这些消息我都会大哭一场,但就是没办法停下来。
“情况怎么样?”母亲首先问我。
“还没有去。今天只是到她家里去看了看。她开了间民宿,我住在这里。”我对母亲说。
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可惜了,”她叹着气说,“心怡这小孩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到底有啥想不开的。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很难说的。”我说,“如果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呢?”
她的声音变烦躁了:“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孩,什么抑郁呀,烦恼呀,谁的生活不是这样过来的?”
我知道对话就该结束了。我转换了话题:“陆心怡她妈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母亲说:“没有。听说出国好多年了,谁知道人在哪儿?”
我说:“那算了吧。”
母亲叹了口气,说:“什么时候去扫墓?”
我回答她:“明天吧,看她朋友安排。”
母亲说:“到时候你代表我和你爸爸买点东西。”
“嗯,我知道。”我说。
母亲比我想象的要平静许多,仿佛陆心怡不是那个她当作女儿一样对待的孩子。我以为她会冲着电话大哭大喊“我的孩子,我的宝贝”,但她没有。接到李璐电话后,我斟酌了许久才把陆心怡自杀的消息告诉她。母亲并没有出现我意料中的反应,这让我诧异。仿佛她听的是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某个社会新闻,而不是那个在我们家待了近十年的陆心怡。陆心怡死了,整天被母亲挂在嘴边的陆心怡死了,但母亲似乎毫不在意。惋惜也许是有的,但这种惋惜,和看到任何一个悲惨可怜的新闻一样。我甚至怀疑,过去那些年,母亲对陆心怡近乎夸张的疼爱是真的存在过吗?她毫不犹豫地牺牲我,只为了给陆心怡一个更好的未来,这样的过去,是真实发生过吗?
高一第一次模拟考时我全校排名第723,陆心怡排在前50。按照以往的升学率情况,陆心怡上一所重点大学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我的名次就很尴尬,学肯定有得上,但最终能去什么样的学校大家都心知肚明。开家长会出来时母亲很平静,那种平静背后,也许更多的是失望,是接受,是无可奈何。班主任把我和母亲叫到办公室单独谈了谈,她建议母亲让我考艺术学校。班主任说:“晓路美术很好,有天赋。我建议让她接受专业的美术训练,如果美术高考顺利通过,她有机会进一所好学校。”母亲说:“画画不能当饭吃啊。”班主任说:“田妈妈,您想想,现在给孩子学美术的家长有多少?学费有多贵?从美术院校毕业,就算没办法成为什么家,养活自己总不是问题,很可能比我们大多数人生活得要好。”
从那以后,晚自习我不必再去学校,而是去往学校附近的一所艺术备考学校里练画画。我想,母亲也许是抱着这是最后一根稻草的希望同意我去的。在画室里我如鱼得水。上帝并没有把窗子关死,至少在这件事上我可以做得比陆心怡好。她不擅长画画,从小学开始就如此,她对色彩并不敏感,也搞不来透视。但是这些于我似乎一点就透。没有了陆心怡这个参照,我莫名地变成了佼佼者。那些不需要和她一起上课的日子我很快乐。现在我们不在同一条线上了,生活令人感觉充满希望。不过,偶尔我会在出神的时候想起一件事,我不在学校的时间里,陆心怡是怎样上厕所的?她没有朋友,除了我。我想象着她憋尿时的痛苦模样和躲闪的目光,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班主任的电话。她让我马上回学校一趟,但没说是什么事。我赶到班主任的办公室时发现陆心怡也在那儿。办公室里,加上我只有三个人。陆心怡站在班主任对面,低着头,刘海几乎遮住了她整张脸。她不时地吸鼻子,呼吸很重,像是哭过了。我注意到她校服裤子右腿的颜色要比左腿的深一些,像是湿了。她的裤脚上沾满了泥痕,鞋底也全是泥和草。班主任神色凝重,坐在位子上一言不发。
她见我来了,示意陆心怡出去。但她站着没动。班主任说:“心怡,你先回去,我和晓路单独谈谈。”陆心怡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慢慢地走了出去。班主任走到门口,确认她走了,回来在椅子上坐下,对我说:“晓路,你知道陆心怡的事吗?你妈妈跟我讲过,这事你知道吗?”
我犹豫了片刻,点点头,说:“我知道。”我接着问她,“老师,陆心怡怎么了?”
“这个……”她看起来难以启齿,“今天晚自习陆心怡跑到后山去上厕所,被保安发现了。保安以为是小偷,问她来干什么她也不说。”
我感觉头皮发麻。我无法想象陆心怡怎么和驻班的老师请了假,然后一个人悄悄地走出了教学楼,穿过操场,走过篮球场,在黑暗中一直往那座黑暗的小山头走去。我们学校背靠着一座小山。山上长满了野草和不知名的树,虽然瘦小,但长势很茂密。所有的学生都被禁止私自去爬山,因为山上有老鼠和蛇。她就这么在黑暗中走过了操场,走过了篮球场。我能想到她在山脚下迟疑的样子。但她还是缓慢地走了上去。她用手机电筒照亮,努力寻找一个能够遮得住她身体的地方。她或许看到了几株正在生长的小树和几蓬厚实的野草。她放心了,于是她蹲下了。她感觉到放松。她提起裤子,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一束光照在了她的臉上。
班主任说:“我同保安讲过了,要他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但你还是要和你妈说一声。”
走出办公室时外面起了风。风很热,有一种胶着的黏腻感。陆心怡站在走廊尽头,静静地看着我。幽蓝的白炽灯光下,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向她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她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脚步很轻,有种小心翼翼的味道。走到教室门口,我停下来对她说:“你去收拾东西吧,我在外面等你。”她点点头。很快她就背着书包出来了。我们一前一后走下楼梯,走过操场。我看到学校门口的那株巨大的百年榕树,没有灯光,它黝黑地立在那里,看起来像是幢幢鬼影。我在校门口拦了出租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上车时陆心怡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眉头紧锁,连连叹气。父亲则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支接着一支。母亲后来告诉我说知道了,让我们先去洗澡,早点休息。
我从浴室里出来时,陆心怡已经躺下了。房间关着灯。窗帘没拉,月光顺着巨大的落地窗流过阳台,流入我们的房间。借着这光亮,我能看清房间里所有东西的轮廓,包括陆心怡。静寂中,她的呼吸更显得粗重。我在黑暗中找吹风机吹头发,梳头,换衣服,然后躺下。或许我应该和她说些什么,比如告诉她其实我知道她的秘密,这样也许她可以安心一些。我躺在床上翻滚,想找到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但无论怎么调整,都觉得身体很僵硬、很痛。上铺的陆心怡始终没有变过姿势。我听得出来,她仍然像我刚进门时候那样,面对着墙躺着,缓慢地呼吸,吸鼻子,循环往复。
“晓路。”陆心怡突然叫我。
“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事的?”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才说了这句话。
我说:“你回爷爷奶奶家了。爸妈聊天,我听到了。”我尽可能淡化自己的口气,让自己听起来轻松自然,以免造成尴尬。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话。我在这种沉寂中感觉胃在收紧,有点想吐。我只有在紧张时才会这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也许是陆心怡的坦然让我心里没底。也许是因为我想起了有无数个夜晚,我曾经因为陆心怡的秘密而从心底中生起一种卑鄙的优越感——她什么都好,谁都喜欢她,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她不过是个“阴阳人”。她现在如此平静、坦然,反而让我怀疑,是否在某个时刻,她已经窥破了我这种战战兢兢的优越感?
“晓路。”陆心怡叫我。我感觉到她翻过来仰躺在床上。她长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过了一会儿,她坐了起来。她挪着到了床边。我看见了她的脚。她踩着阶梯爬下来,站在我的床前。我只看见她两条细长又单薄的腿。她对我说:“你……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吗?”
“不想。”我的脑子发出了尖叫,“不,我不想!”
她没有动。她在我的床头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床沿坐下来。黑暗中,她的白色睡衣和洁白的皮肤让人感到惊悚。她伸过手来拉住了我的手。我愣住了。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可怕的想法。我想对她说“你要干嘛”,但这句话卡在了喉咙,没发出声音。我看着她的手将我的手向她拉过去。手离她越近,我脑子里的声音也就越响。在即将碰触到她的刹那,我叫了一声,趁她愣神的空当将手抽了回来。她没有动。我坐了起来,将自己挪到墙角。我听见心在狂跳。我尽可能地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我知道你要干嘛。我不想看。你不要给我看。我不想因为看到你这样而有什么愧疚感。我没什么可愧疚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些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陆心怡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之后,她站起了身,然后爬上了床。
一周之后,我在画室看见了母亲和陆心怡。同时看到她们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不到三分钟,我的担心证实了。母亲是送陆心怡来学画画的。画室老师安排陆心怡坐在我旁边,母亲则和她去了办公室。我停下手中的笔,压低声音说:“你来这儿干吗?”
“干妈说送我来学画画,考美术。”
“跟你说过了,叫阿姨。”我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学美术干吗?你统考也能去好学校。”
“阿姨说这样对我比较好。”陆心怡低下头说。
我说:“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对我好不好?”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她脸上有一种无辜的诧异,但这种无辜让人愤怒。她不是一个无辜的人。陆心怡有机会也有理由拒绝,但她从来没有说“不”。因为她知道这对于自己来说没有坏处。是的,对于她自己而言。她不可能不知道我会对这一切强烈抗议,但她也知道,只要有我母亲在,我的任何不满都会被轻松化解,她只须坐享其成。
我说:“你别那样看着我。总之,你去跟我妈说,你不要学画画,你要回学校去读书。”
她没有说话。陆心怡在画架前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炭笔。用余光我能感觉到她在画板上涂抹着什么。很久了,母亲和画室老师仍未从办公室里出来,这让我坐立不安。相比之下,陆心怡坐在我旁边涂抹的样子让我觉得有种趾高气昂的优越感。我盯着她,然后打掉了她手中的炭笔。我没有看她,压低着声音对她说:“我不想在这看到你。你最好别来。回去好好考你的试。”
“我不能和你一起学吗?”她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能!”我咬住了下嘴唇,“你别装可怜,我不可能让步的。”
“我没有装可怜。”她看着我。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面对着画板许久,完全下不了笔。我把从陆心怡手里夺来的炭笔掰断了,扔在地上,起身向办公室走去。在门外,我听见母亲和老师低低地说着话,但听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们从办公室里出来了。我跑上去拉住母亲:“妈,你不会真的让陆心怡在这里学画画吧?”
母亲没说话,一直往前走。我用力拉住她:“你真叫陆心怡在这学画画?为什么?她能考重点,干嘛学画画?再说她会吗?你就让她学?她美术考试每次分都很低你知道吗?”
母亲在走廊的一个转角站住了。她向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母亲说:“不会可以学。你都能行,我相信心怡肯定行。就算美术不好又怎么样,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后面还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进去,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就是,你都能行,陆心怡肯定行。
“你都能行”,“你都……”。这句话像回声一样一次又一次撞击着我的耳膜。一股酸胀感冲了上来,刺痛了我的鼻子。我感觉眼睛湿了。在母亲心里,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我可能一文不值。我不能让她骄傲,不能做出什么让她足以和朋友炫耀的事。从小到大都没有。我没拿过第一,没拿过三好学生,读重点高中还让她交了两万块赞助费。但陆心怡不是,她就好像我的反义词。她才是母亲想要的那种小孩。也许她甚至不爱我,她送我学画画,可能并不是为了以后我能有一个比较好的未来,而是不想留下今后可能会被我指责的把柄。
我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对她说:“就算她要学画画也行,能不能别让她在这儿学?还有好多艺考培训班呢,我知道,我告诉你,你让她去别的地方。”
母亲不耐烦地说:“你也知道她上不了厕所。再说,发生了那种事,她一个人怎么办?”
我冲她喊:“她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
她很平静地说:“有什么怎么办的。你学画画,她也学。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可发火的。”
胸口中有一股热气涌了上来,马上要喷薄而出了。我大喊起来:“她上不了厕所,你就让她跟我一起学画画。那以后呢?她不要独立、不要工作吗?难道我还跟她一辈子?我欠她的吗?就因为她不男不女,所以我就得什么都让着她是吗?”
母亲皱着眉头拉住了我,让我闭嘴。这时候,我们都同时看见了走廊尽头的一个人影。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傍晚的阳光将她的脸照得惨白。她没有哭,也不激动。她就那么站着看着我们,仿佛等待我们首先开口说些什么。突然,母亲拽了我一把,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我能确定,她是看到陆心怡后才决定这么做的。因为她打了我之后,向陆心怡站着的方向看了过去,但陆心怡已经走了。
当天晚上,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去小姨家。我想母亲可能事先和小姨通了电话,所以她甚至没问我缘由就让我走了。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说话。陆心怡跟在我后面哭:“晓路,你不要走,好吗?”“我不走,难道你走吗?”我心里想,但没有说出来。没有人送我,只有小姨打了车在楼底等我。上了车,小姨尽可能地找寻些轻松话题和我聊天。我知道她是害怕我哭。但我没哭。我反而觉得轻松,我说出了陆心怡的秘密,但我被赶出了自己的家,现在我們扯平了,我没必要愧疚了。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安稳。半个月后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陆心怡已经搬走了。但我没有回家,我一直在小姨家住到高考结束。漫长的暑假过后,我在美术学院的开学典礼上再一次看到了陆心怡。我知道这是母亲的杰作。回到宿舍,我删除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还有母亲的。四年的时间里,我假装不认识她,尽可能躲着她走,只偶尔在洗澡或上厕所的时候,我会恨恨地想到,什么不能上厕所、不能洗澡,她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
第二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我被雨吵醒,起来拉开窗帘一看,窗外浓浓大雾,山林、茶园、天地一切都遮掩其中,仿佛海市蜃楼。大约八点半,李璐打来电话问我怎么办,还要不要去给陆心怡扫墓,我说要的。
我起床洗漱。趁李璐还没来的空当下楼吃早餐。前台女孩说店里不卖早餐,但路边有很多早餐摊点。我借了把伞,踩着积了水的石板路往前走。路上几乎没人,偶尔有几个穿着雨衣的驼背老妇经过。走了百十米,我看到有一个中年女人在路边支起摊位,近前一看,发现她在卖油茶、茶叶蛋和糯米饭。我要了一份油茶,临走时买了几个糯米饭团。陆心怡喜欢吃。
大约一小时后,李璐来了。她给我带了鞋套,以防弄湿皮鞋。但我们走到停车的地方时鞋还是湿了。我们坐上车,李璐从座位后方的袋子里拿出一双酒店用拖鞋给我,说:“你把皮鞋脱下来晾晾,我开暖风,正好吹一下。”
她若不说,我还没注意到冷。气温降了四五度,加上下雨的关系,体感温度更低。因为有雾,李璐开得很慢。雨刮已经开到最大挡,但车窗还是如注地流下水痕。我注意到路上多了许多碎泥块。问了李璐才知道,因为大雨缘故,部分山体已经开始滑坡。所以无论今天去不去扫墓,她都必须来接我走。我们没开多久,在浓雾中看见前方车辆正在减速。后来车停住了。李璐下车去看,回来告诉我说前面山体滑坡了。她说:“说是打了电话给路政,在来的路上了,就是得等等。”
“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说。
困在路上,外面又在下雨,我和李璐不得不找些话题聊聊。我问李璐和陆心怡是怎么认识的。李璐说是因为陆心怡跟团来灵峰旅游,其实她主要是来学习当地的农民画。农民画大部分都是农民创作的,内容和农事相关,颜色很艳丽,在当地很有名。那一次他们的路线有两个项目,一个是学农民画,另一个是学刺绣。旅途很愉快,临走时陆心怡想买些刺绣带走,加了李璐的微信,后来她常常联系李璐,托李璐买点当地特产什么的,也会给她寄点礼物。她们就是这么熟悉起来的。
“那你怎么知道要加我的微信?”我问她。
“是她自己加的。”李璐说,“我看她把你的微信置顶了,觉得你对她来说应该很重要。”
“也没什么重要的,”她说的这句话让我有点难受,“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李璐笑笑:“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很珍贵的。因为那时候什么都不图,快乐就行。”
我们曾有过快乐的时光吗?印象中似乎没有那样的时刻。她像入侵者一样闯进我的家,并在那里安营扎寨。从她进入这个家的那天起,她就是我的敌人。
我岔开话题,说:“你觉得陆心怡怎么样?”
她想了想,说:“她是好人。”
“好人?”
李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不太形容得来。”她停了一下,说:“你觉得呢?”
我想了好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我感觉词穷。很奇怪,许多发生过的,足以用来描述她的事件,当我们真正需要的时候,它们就变成了一个个分离的个体,无法组装,让人无从辨认被它们构成的那个人。就如同拼图,总是丢了最关键的那一块。
大四的最后一学期,大部分同学的毕业设计都已做完。大家的归宿似乎都已确定,有人决定深造,有人找到了工作。我报了本校的研究生和国外一所业内还算著名但比较小众的A校,目的就是避免和陆心怡撞车。我旁敲侧击地通过她的舍友打听了一下,陆心怡虽然也报了本校,但我们报的不是同一个导师。A校陆心怡似乎也报了,对方不太确定。这让我有些担心,毕竟名额只有一个。权衡之下,我自然更倾向于去A校,这对于专业前途和发展来说更好些。网络面试我表现得不错,申请材料也齐备,但听说陆心怡报考后我开始担忧。这四年来,我每天都在画室待到最晚,除了写生,几乎没出过门。久坐导致我的腰椎出了问题,发展到后来每坐半个小时就必须起来活动活动,否则整个晚上都会睡不着。即便如此,我仍然感觉焦虑。因为第一名总不是我,而是陆心怡,作品拿奖最多的,也是陆心怡。这种结果带给我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在最擅长并且付出最多的事情上被人轻而易举地打败,这让我感觉所做的一切都是个笑话。
但我本不应该成为笑话。如果没有陆心怡,至少在这个地方没有陆心怡,我可以生活得很幸福。这一切陆心怡不是主谋,而是母亲。是母亲造就了这一切。但陆心怡听任了它的发展,她也是共犯。大学四年,我没给母亲打过一个电话。和父亲通话时,母亲也曾尝试着要和我说话,我总是及时地挂断了。即便如此,母亲也没有单独打电话给我。她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但她就是不愿意给我。似乎就算我不在,母亲也不会感觉怎么样,她还有她的乖宝宝陆心怡。
四月份我收到了A校发来的邮件,我已经顺利被他们录取。我无法准确形容我看到那封邮件时的心情。看到邮件时我哭了,哭得很凶。宿舍里的几个女生被我吓到,因为我听得出来,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嚎。胸口有一股膨胀的气体向上涌,它们烫伤了我的喉咙。我听见自己破了音。我哭的不是自己终于能进入心仪的学校,而是我知道,这一次我终于贏了。我摆脱了陆心怡,摆脱了她种在我身上的魔咒。
周日我回家拿户口簿准备办护照,顺便告诉父母这个消息。电话里我没有告诉爸爸,更不可能告诉母亲,但我还是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到那种高兴的表情。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胜利。我事先没有打电话回家。到了家我打开房门,叫了一声。接着我看到了一双女生的鞋,心里想,完了。果然,走到客厅的时候,我看见陆心怡坐在那儿。
母亲很诧异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的是我自己的家。”我说,眼睛却看着陆心怡。
陆心怡站了起来:“晓路,你好。”
我说:“你来我家干吗?”
母亲有点难堪。她说:“你这小孩,一年到头不回家。回家就是这种态度吗?”
我说:“对不起啊,打扰你们母女了。”
“你这是什么话!”她捂住了胸口。
我说:“我就是来拿户口簿办护照,马上就走。”
我没有理会母亲在身后对我的指责,径自走进了书房,找到了户口本。走出房门时,我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生气。她也许血压高了,脸很红。看着她大口喘气的样子我一点也不觉得愧疚,只觉得可笑。陆心怡坐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我站在那儿看着她们,看了一会儿,笑了。我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冲她们笑了笑,向大门走去。大门打开的瞬间,我觉得另外一扇门正在关上。那些过往的、令我不愿回忆的事情都随着一声门响被隔绝在身后。前面有一条路正在展开。这是一条全新的路。我站在电梯口哭了起来,没有母亲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走一条全新的路了。
但我最终没有去A校。我从舍友的口中得知陆心怡虽然递交了申请,但没有参加网络面试。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消息的那一瞬,我的腿开始发软。我开始产生一种古怪的想法,也许正是因为陆心怡没有申请,这个名额才会侥幸落到我头上。她是因为我才没有面试的吗?如果是,这种施舍似的放弃才是对我最大的侮辱。我想去问她原因,但又害怕原因正如我所意料的那样。是的,就是这样。那段时间里,我的脑中每天都回响着这个声音。在夜晚,这样的声音潮水一样地淹没了我。许多个原本轻柔的春日夜晚都变成了煎熬。我每天都梦见自己向深海中沉下去,越来越深。透过水面,我能看见人们在岸上的身影,也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我大声呼救,但没有人回答。后来我发现,我再也画不出来了。我拿着画笔,脑子里是空的。那些曾经我画过的原稿都让我感觉陌生。我不知道那些色彩是怎么调配出来,光影又是怎么构成的。我只有一个平面,立体感消失了。那是一种彻头彻底的绝望,毫无挽回的可能。我一无是处,仅仅有一个能令我骄傲的事,但是,最讨厌的人轻而易举地就在这件事情上打败了我。一切都毫无意义了。我能做什么呢?除了拒绝A校的入学资格,我还能怎么做才能保持自己的尊严呢?
“其实我一直很讨厌陆心怡,因为她什么都做得比我好。”我说,“你懂那种感觉吗?”
“我懂,”李璐笑笑说,“但我会放过自己。你们不会。这种不能接受很痛苦的。”
“我们?”
“对,你和陆心怡。”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知道陆心怡的事吗?”
李璐犹豫了片刻,说:“你是指那个吗?”
“对。”
“嗯,知道。”
车内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这种沉寂的呼吸声让我想起陆心怡拉住我手的那个夜晚。后来她爬上了床。我听不见她的呼吸声,以往我总能听见她略微粗重的喘息。或许她在压抑自己的呼吸,也一并压抑着自己的哭泣。我不想思考太多,因为这会让我重新意识到陆心怡是个弱者。弱者总是让人感觉愧疚。愧疚也是一种道德,而道德总会逼迫人让步。我不想对陆心怡让步。她为什么会希望我知道她的样子?难道这不是她最忌讳的事吗?她是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还是说,这种近乎撕裂的告白是她冲破牢笼的一种仪式?我的态度让她失望了吗?
因为A校我错过了考研的报名,我不想二战,领了毕业证后我去了市内一个收费很贵的培训机构教小孩学画画。我很少和朋友联系,更难得给家里打电话。时间在这样隔绝的状况中渐渐被拉长、放大、变形、颠倒,我于是常常记错时间,需要借助闹钟才能确保自己不会错过正常的教学。在那段时间里,我感觉自己渐渐变得平静。周围的人忘记了我,我也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陆心怡。每天我在固定的时间内到学校上课,不上课的时候就在房间里临摹,或者看电影,和依然保持联系的朋友去喝下午茶。我避免可能和陆心怡挂上关联的任何场合——展览,工作室,学校。但偶尔我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她,而伴随着这种记忆而来的,是一种深刻的羞耻感。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呢?我为什么要躲着她呢?我痛恨自己的这种怯懦,难道不应该是她躲着我才对吗?
直到我们共同的一个朋友举办画展时,我和陆心怡才重新见面。我实在无法推脱朋友的邀请,况且我还抱着那种侥幸:来的人很多,总不会迎面就撞上陆心怡。但往往害怕什么就来什么。我刚在展厅门口签名册上写好名字,就听见有人叫我:“晓路。”
陆心怡的头发剪得很短。她没有化妆(她似乎一直都不怎么化妆)。她站到我面前时我能看清楚她眼角底下有一排细密的晒斑。她穿了一套正装,看起来不像女式。不过她向来穿得都很中性。我无法掉头就走,只好冲她笑笑。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挽住我的手。我有些别扭,但她拉得很紧,我也不好在人群中挣脱她。我们两人的手臂贴在一起,热腾腾的气息顺着衣物传递到我的皮肤上。在那一瞬间,我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我们又回到了孩提时代的那些夏天,我和她在院子里的那些被子下方来回穿梭,或者就在报废的卡车上静静睡去。
看展的人和媒体很多,朋友只来得及和我们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被媒体叫走了。我和陆心怡在茶水台各自倒了一杯咖啡,走到画廊角落的一扇落地窗跟前站着。我们不时地啜饮咖啡,然后抬起头,撞上对方的目光,尴尬地笑笑。有好几次我们同时开口,但很快又推让着作罢。后来还是陆心怡首先开了口:“我家就在这附近,你想去看看吗?”我点了点头,说,也好。
画廊那一带虽不属于闹市区,但周边有几所好学校,再加上两家高档商场,因此房子即便是租的也不会便宜。我不知道陆心怡的房子是否自己买的,但以这些年她的发展势头看,要想买下这里的一套房子也不是难事。她家在顶层,房门正对着一扇落地窗。门一打开,一阵穿堂风迎面扑来,让我们都退了两步。我尾随在她身后走进去。穿过狭窄的玄关,进入客厅,客厅尽头的一侧有一截向上的楼梯,看样子,房子是复式的。如果按面积算,房间并不算大。或许是因为家具什么的都是冷色调,或白或黑或灰,连桌布和沙发上的靠垫颜色也都很深;再加上落地窗的关系,空间一下子就被延展开了。
我站在客厅中间,有一种小孩初见陌生人的局促感。或许这也和那些家具的颜色有关,它们很冷,冷得不近人情。
“有点乱,”陆心怡说,“你随意坐。”
我说:“我想去洗个脸。”
“厕所在那边。”她冲我指了个方向。
我走过去。打开门,可以看见厕所被一扇磨砂玻璃门分成了两个区域。透过玻璃门,能隐隐约约地看出淋浴头和马桶的形状。马桶看起来有些奇怪,但我没太在意。我用随身带的卸妆巾卸了妆,洗了脸,感觉脸上清爽多了。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那个卸了妆的女人脸色苍白,嘴唇泛起了一层白皮。刚才我明明喝了很多水。想到这儿,我突然想上厕所。于是,我拉开了磨砂门。站在门口,我愣住了。好一会儿我才走出去,嘴不受控制地说:“厕所……”
陆心怡没反应过来,但很快脸变白了。她嗫嚅着,半天才开口:“二楼,二楼有厕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二楼,又怎么进的厕所,进去之后欲望反倒没有了。我站在洗手台前,将水龙头开着。水流在我的脑海中渐渐勾勒出刚才我所看到的那个马桶的样子。我终于知道那种怪异感来自哪儿了。看到它的第一眼,一切都不言而喻:那不是马桶,是个小便池。男用小便池。
陆心怡平时是用小便池来上厕所的吗?她一直都是站着撒尿吗?许多片段跟随着渐渐浮上脑海。我想起她身上常年带着的一股淡淡的骚味。母亲曾对我说,那是狐臭。她有上药的,上药就闻不到了。我想到陆心怡终年穿着的深色裤子,蓝黑色或者黑色,带着一股阴鸷的森森鬼气。我记得她在学校被发现的那天,一腿的裤子看起来湿了,当时我以为是被泥土弄的。我从来没有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想过。
我站在水池前没动。我不知道自己走下楼后应该对陆心怡说些什么。或许什么都不必说才是最好的。多年以前,她总是躲在厕所的另一头低声问我,晓路,你走了吗?或许从那时候开始,不,也许更早,或者根本是一直以来,她都是以站着的姿势上厕所的。这是她最初学会的姿势,是她自以为与生俱来的姿态。这姿态就像是一枚与生而来的胎记一样烙印在她身上,即使改换性别也无法磨灭。就算强行将烙印去除,最终也只会像洗掉的文身一样,比开始时更痛,况且总会留下痕迹。是他们——陆心怡的祖父母塑造了她,又烧毁了她。她就像一截自燃的树木,内心枯萎了,外表却是完好的。而陆心怡的母亲还有我的母亲都试图在这截枯萎的树桩上重新嫁接出一个新的她来。从此以后,一个叫做陆心怡的女孩在这截枯萎的生命中长了出来,但她始终不明白,究竟哪一个才是她呢,是那截已经枯萎的树桩,还是这个嫁接在上面的怪物?我突然开始理解母亲,理解过去的十多年中她那种对陆心怡的固执的溺爱。一切以陆心怡优先,这是我家无形的准则——哪怕这些要以牺牲我为代价。
知道这事之后,我反而觉得释然,甚至有些愧疚。有许多个夜晚,我都是怀抱着对陆心怡的愤怒和怨恨睡着的。陆心怡抢走了我的母亲,除非我比她更好,否则无法将母亲从她身边夺回来。只有跨越过这条以她为参照的终点,我才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这么多年来,我只能通过比照才能感知自己还在活着。但其实只要我走出这个怪圈,我就能获得自由。只是我放任着自己陷在里面。那么,在同样的夜晚,陆心怡是否也和我一样呢?不,她比我要不幸得多——至少我知道我有机会走出困境,但围绕在陆心怡身边的却是一个无物之阵。她已经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障碍近在眼前,但她不知道,她要跨越的究竟是什么呢?
在水声中我隐约听见陆心怡叫我的声音。我关了龙头,听见有脚步渐渐从楼下靠近过来。那声音小心翼翼地,只踩上了两级楼梯,脚步就止住了。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晓路,你好了吗?我在下面等你。”
我关水下楼。陆心怡站在楼梯口看着我,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我们都默契地没有问对方什么。后来我们试图像儿时一样聊天,但大部分时间,我们说着说着就卡了壳,接下来是很长时间的沉默。但这种沉默并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反而更像是一种默契。房间里回荡着一个缓慢而圆润的男声,是陆心怡选的音乐,粤语,我听不太清。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们在微醺中坐得近了些。后来,她干脆躺了下来,将头枕在我的腿上。她将一只手抬了起来向空中伸去,好像是要抓住什么。我问她,你这是干吗呢?她说,我总是看到一个小男孩。你看啊,他现在就在这儿,我能看到他。他一直跟着我。我能看见他,可是我就是抓不住他。我连他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但是我能看见他。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她说着,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它们一同向空中的某个地方伸过去,然后停在了那兒。突然,陆心怡从我的腿上弹了起来。她的双手向黑暗中用力地挣脱出去,但她落空了。手掌拍在她光滑的手臂上,发出很大的响声。她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像一片枯叶一样落在我的膝盖上。陆心怡将身子侧过去面向着沙发。过了不久,我感觉腿上有一块热热地湿了起来。她带着鼻音轻轻地哼着,然后跟着唱了起来:“停车暂借问/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只见路过某一舍/几个牧童正吹笛/说这村落叫做‘快乐天真又无邪……”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呼吸也渐渐变弱了。她的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像两条紧紧交缠的蛇。
时间接近午夜,我们都有些困了。我滑到地板上坐在沙发与茶几之间,头枕在沙发上。陆心怡的头紧紧挨着我。她的头发有一股番石榴的香味。她紧紧地抱着自己,仿佛很冷似的。屋子里漆黑一片,我们没有开灯。我看见天花板上有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我的身上,仔细辨认了之后才发现,天花板上贴了不少星星形状的夜光贴。我感受着那些光线投射在我的脸上,莫名有种寒冷的感觉。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些年来,这件事定期地涌上我的脑海,像是潮水一样涨落。我长出了一口气,将头转向陆心怡,问她:“陆心怡,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那年你为什么没有考A校?是因为我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是。”
她的沉默听起来像是犹豫。而这犹豫让我却步。我不敢再追问了。我不该问她,如果我没听到她的回答,我至少还能告诉自己说这不是她的缘故。但她迟疑了。
我该回家了。
那天晚上临走前,我在想要不要把陆心怡加回来。她没有提,甚至没有问我当初为什么把她给删掉了。我想我们彼此都明白。她将我送到门口,说,晓路,我们就这样,不要刻意联系,只要偶尔能遇到就好。我点了点头。我知道这对于我们来说其实都是好事。在这种失联中,我们可以漸渐忘记许多事,忘记自己,最后也就会忘记自己所深陷的那个困境。
后来我还在几个朋友的画展上遇到过她。没有再刻意去躲避她的时候,遇到她的场合仿佛就多了起来。我们干的是同一行,在这条路上无论如何都会相遇,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通常我们都不会打招呼,如果迎面碰到,点点头或者一个微笑就过去了。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这样的状态算不算和解,我能知道的是,一些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坚硬的东西正在渐渐消失。我久违地回了一次家。母亲见到我很高兴,但她尽可能地不把情绪写在脸上。这算是放下了吗?还是说,那些我们自以为背负的东西本身就是虚妄的?
雨小了些。漫长的车队似乎在渐渐移动,但也许是错觉。在窗外的浓雾中,我看到一个圆形正在破雾袅出,要出太阳了。我将窗稍微打开了一些。缝隙中飘来一股湿润的气息,闻起来很新鲜。李璐在手机上不断切着歌,好几首外语歌之后终于停下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响了起来:“连夜像个浪人/来到这个小市镇/停车暂借问/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只见路过某一舍/几个牧童正吹笛/说这村落叫做‘快乐天真又无邪……”
“这首歌以前陆心怡放过,叫什么名字?”
李璐说:“哦,一个香港歌手唱的,叫《停车暂借问》。”
她把歌倒了回去。我仔细辨认着歌词,终于听出来唱的大约意思。也许唱的是歌手本人的经历吧:被城市的钢铁之林禁锢了许久之后,驱车来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荒野的地方,但他意外地发现,这里的人们生活得如同身在桃源一样快乐。陆心怡在封上门点燃炭的那一瞬间,是否也是这样想的呢?我能看见她躺在沙发上,慢慢闭上眼睛。她笑了,笑得沉静幽深。一个小男孩渐渐地从她的身体里钻了出来,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然后和她并排地躺了下来。陆心怡向他侧过身去。这一次她没有落空。她将他抱住了。他们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紧紧相拥,永不放手。或许这就是她被发现时保持着那样姿势的原因吧。她找回了她的小男孩,也许她曾经以为他们会像相隔半球的两个人,不会有办法再相见了。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终于迈了出去。多么好。她终于靠着自己硬生生地闯出了那个无物之阵。
堵塞的车流终于开始移动了。前方有几个穿着荧光背心、戴安全帽的人走过来,看样子是路政来指挥交通的。李璐开车随着车流往前移动,过了坍塌的地方,车速快了起来。山谷中的太阳跟随着我们的车子缓慢移动着。我们绕过了几个弯道,太阳已经走到了我们的前方。从车窗内看出去,仿佛那是某条道路的出口。我想起了什么,问李璐:“墓碑上的照片你们选了吗?选了什么照片?”
“陆心怡都不怎么照相,我们也没在遗物里找到其他照片。只在钱包里找到一张,可能是她小时候,四五岁的样子吧。”
我感觉鼻子发酸:“挺好的,可能这就是她想要的。”
我在车子的颠簸中渐渐变得恍惚起来。我看见自己站在一片巨大的森林中。我想要往前走,却无法迈动脚步。我往身下看去,发现自己正在泥土上生根。根须越来越长,越来越大,向泥土的深处扎去。那无数的吵扰在一起的根渐渐勾勒出一个人的形状。是陆心怡。我突然反了胃,在车里干呕起来。李璐吓了一跳,赶紧在路边停下车。我冲出车厢,跪在了地上。我哭了起来。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陆心怡一直都是我的根,但我们将永不相见。
徐小雅
1987年生于广西南宁,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钟山》《南方文坛》《当代文坛》《广西文学》《青年文学》《雨花》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出版有个人小说集《少女与泰坦尼克》《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