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天堂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村子。
三四月间,漫山遍野的沙田柚树开花了。这些粉白的花朵朴素而又奢华,散发着柑桔类花朵特有的香气,像一朵朵祥云包围着整个村子。往日默默无闻的天堂村突然热闹起来,数不清的蜜蜂与蝴蝶都循着香气来到了村子里,整日吵吵闹闹地围着柚花打转。很多衣着光鲜的陌生人也来了。他们有男有女,女人负责在柚树下对着花朵搔首弄姿,男人则端着黑色的长枪短炮按下闪电一样的光芒。
芸娘也是在柚树开花的时候来到天堂村的。芸娘开着一辆枣红色的女式摩托车,停在一个三岔路口向人们打听贤婆婆的家。男人们的长枪短炮纷纷对准着芸娘。在柚花的映衬下,一袭纱裙的芸娘脸色素净,像迷路的仙女一样楚楚动人。
贤婆婆祖孙三代在厅屋里迎接芸娘的到来。贤婆婆说,她已经七十二岁了,却是这个家里的主要劳力。珍姑娘是贤婆婆的女儿,已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却被夫家逼着离婚了,还带回来一个五六岁的女儿,她们叫她大姐头。
珍姑娘冲着芸娘无声地笑,白净的脸颊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涡。芸娘疑惑地想,这姑娘好好的,怎么就被丈夫抛弃了呢?她看起来比贤婆婆壮实多了,难道不是果园里的一把好劳力吗?
仿佛要解释给芸娘听一样,珍姑娘忽然站起身来笑着说:“等我去楼上看看,要收衣服了,不然都晒蔫了。”
贤婆婆难为情地低下头,佝偻着身子看自己搭在膝盖上的双手。膝盖是瘦的,那双手也是瘦的。大姐头跑过去,爬上那瘦瘦的膝盖,怯怯地说:“外婆,我饿了。”
芸娘就掏出包包里的一块饼干逗大姐头,让她叫“嬢嬢好”。大姐头却很听话,只跟着贤婆婆叫“老板娘好”。
那晚,芸娘就在贤婆婆家住下了。
夜里,她辗转难眠,忽然听到呜呜的哭声。坐起来仔细听听,是珍姑娘在哭。贤婆婆低声地劝她:“别哭了,再哭就吵醒老板娘了,大姐头也要醒了。吃了药就好了。医生说你这病是要坚持吃药的,别吃一天不吃一天的。”
珍姑娘说:“这药太苦了,太难吃了,我不要吃。”
贤婆婆又说:“我的姑娘呀,苦口良药呀。听话,吃了药明日就可以帮老板娘点花了,找点钱给大姐头读书呀!你的孩子你不宝贝谁宝贝啊?”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芸娘披衣起身,走到阳台外面。她住二楼,一抬眼就看见满天星斗在头顶上闪闪发亮,照着远远近近的柚子花。那花朵幽幽地散发出莹白的光,一簇簇一朵朵像繁星在怒放,在闪烁。光芒照得见树的影子、低矮的院墙和发白的小径。空气里的花香比白天更浓,一股一股甜香像薄雾一样流动着,带着微凉的温度,扑到芸娘的脸颊上。蝴蝶蜜蜂都已歇息,却有三两只流萤,一闪一闪地飞进树丛里不见了。
芸娘想,这真是人间天堂呀!可惜丈夫陈安在身边的时候,她从来不曾陪他到果园里来过。那个没良心的,去年秋天卖了一园子的沙田柚后就离家出走了。临走前托贤婆婆捎来几句话,说他实在太想要一个孩子了,他已经找到一个愿意帮他生孩子的女人了,不会再回来了。贤婆婆家的沙田柚园,他还有五六年的承包期,要是芸娘愿意承包就承包,要是不愿意也可以转包出去。
芸娘在家里过了一个寂寞的春节,又过了一个寂寞的二月,经不住贤婆婆再三捎话说柚园要是再不理就要荒废了,花都全开了,这才收拾收拾自己出了门。
次日一早,芸娘换了长衫长裤,在贤婆婆的带领下出了门。贤婆婆带着她走了一遭柚园。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告诉她,这柚树采收之后就得修剪,还得松土施肥,然后赶在年前喷多效唑催发花芽。陈安拍拍屁股走了,贤婆婆就自作主张请了人来修剪和施肥,肥料用的还是去年留下来的。好在老天开眼,今年的柚园花开得还算可以,要是点花点得及时,估计收成还不错。不过修剪与施肥的人工费都还没有付,就等老板娘来了……
置身柚花浓郁的香气中,芸娘仿佛整个人都深陷在花香织就的帐幔里,丝绸般柔滑的香气从她的鼻尖和脸颊上飘拂过去。贤婆婆微驼着背往前走着,斑白的头发被树枝勾得有点凌乱。芸娘默默地跟在后面,偶尔停下来看看树根下松得整整齐齐的泥土,泥土上覆盖着一层疏疏的落花。
转了一圈回到工棚,已经有两个女人在那里做工了。一个是珍姑娘,一个是兰嫂。贤婆婆介绍说,兰嫂是她的邻居,也是长期帮柚园做工的。还有另外两个女人没有来,是被别家柚园抢先雇去了。
地上攤了一地雪白的花,大姐头就蹲在花里玩。贤婆婆看芸娘有些疑惑,解释说,那些都是蜜柚树的花。早上趁露水没有干时就要采摘下来,用小剪刀剪下花柱旁边那一圈橘黄色的花粉。珍姑娘举起一朵花示意芸娘看着,然后微笑着用剪刀熟练地剪下花粉,接着将花朵往地上一扔。
花粉剪下来集在一个小瓶子里,注入调和了蜂蜜的清水,拧紧盖子,由兰嫂捏在手里使劲地摇晃。贤婆婆又解释,这为的是让花粉们被摇出来。珍姑娘仍旧是笑眯眯的,拿了扫把和垃圾铲,把一地落花都扫起来了。大姐头也过来帮忙,两只小手抓了满手的花,极其认真地拿到门外的柚树根下扔了。芸娘是读过《红楼梦》的,那一瞬间她竟然想起了黛玉葬花那一幕情景。但黛玉葬花是凄凄惨惨的,哪有珍姑娘这满面的笑容?
花粉水给平均分成了四份,每人一份,装在半个系着绳子的矿泉水瓶子里,然后挂在脖子上。每个人还分到了一支毛笔、一根细长的小竹竿。芸娘是新手,跟着贤婆婆两人一组。贤婆婆教她,干瘪发黄的花是昨天开的,就像太老的女人,关键的器官都萎缩了,怎么点也生不出孩子了;刚刚打开一两个花瓣的花朵又太嫩,承不住毛笔的重量。所以要寻找那种刚刚完全打开的花朵。这样的花朵就像新婚的女子,水灵润泽,柱头上布满新鲜的黏液,毛笔轻轻一点,就把花粉粘住了,不久就会结出一个青青的小柚果来。
芸娘听着心里有些伤感。她二十岁嫁给陈安,一直到现在快四十了也没生出一儿半女来。两夫妻跑了很多医院,都没查出到底是什么问题。西药一抓一大把地吃,苦苦的中药也喝了不少,肚子还是像新婚时候一样平坦。她就像是一朵开得太老的柚花,这辈子恐怕再也无法坐果了。她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花粉水里注有朱砂,毛笔蘸了水轻轻一点,柱头上就多了一颗鲜红的朱砂痣。这样就避免了一朵花被重复点授,不然是会生出畸形果的。高处的花朵够不着,就将毛笔插进小竹竿里再点。
蜜蜂蝴蝶们也来凑热闹,跟毛笔抢着往柚花上扑。芸娘在树间行走,头上、身上也落了不少花瓣与花粉,就有一两只蜜蜂嗡嗡地绕着她飞。芸娘忍不住骂:“去去去,老缠着我做什么,烦人!”
贤婆婆她们就笑了起来。兰嫂说:“老板娘身上香呗,蜜蜂们把你当成柚树了!”芸娘笑着接口说:“我就算是柚树,也老得不能开花了,没法结果了!”贤婆婆知道芸娘的心事,安慰她说:“不要紧,人家都说,不怕羞生到四十九,你还年轻咯,不要紧的。”
芸娘不想在外人面前讨论夫妻私事,便垂下眼睛,不再出声。
珍姑娘却突然惊叫起来:“妈,你看那两座山,又偷偷地换位置了!”芸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远处果然有两座山,裸露的红色岩石和绿色植物交相辉映,在阳光下看得分明。芸娘知道那是南山,红色岩石是奇异的丹霞地貌。兰嫂笑起来。贤婆婆气急败坏地骂:“你又犯病了?山怎么能换位置?”珍姑娘不服气,嘟嘟囔囔地说:“就是换了嘛,不信你问问兰嫂,昨天还是高的那座在右边的,今天换到左边来了。”兰嫂眨了眨眼睛,说:“它们想换就换呗,说不定明天又换回来了。”
贤婆婆问兰嫂的丈夫过年有没有捎点钱回来,兰嫂笑骂说:“这臭男人说是躲赌债,好几年没有消息了,都不知是不是跟别的女人私奔了!”贤婆婆又安慰她:“不会的,那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是个老实人,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兰嫂却似乎被得罪了,沉默了一会竟问:“你家公子这么久也没回来过?”公子是本地土话,意指老年男子,也就是贤婆婆的丈夫。贤婆婆愣了一下,装作没有听见。
授粉授了几日,新开的柚花渐渐少了,那些扛着长枪短炮的观光客也渐渐不再来了,天堂村又安静下来。芸娘发现,这村子里的男人奇少。她的柚园里多的时候有七八个人做工,但清一色全是娘子军。问了贤婆婆才知道,这村里的男人,大多数一过完年就去了外地打工,剩下的都是老人孩子。田地都靠女人耕种。很多女人忙不过来,就将柚园山地承包出去,自己宁可打点小工,挣个现钱。
留在天堂村的男人中,莫令三和冯武盛是比较年轻的,但也都是六十多岁的年纪。所以,他们就成了各个柚园的抢手人物。像喷药、施肥这样的重活,没有男人是做不好的。求的人多了,莫令三和冯武盛就端起架子来。每天干活,除了惯例的工钱外,还要好酒好菜侍候着。尤其是喷农药时,说是农药味重,嘴苦,一定要每人一包红梅烟抽着。贤婆婆说这些的时候,芸娘不以为然。心想,不就多花几个钱,有什么要紧。
授完了粉,贤婆婆领着芸娘在果园里巡行了一圈。树下落了一层厚厚的柚花,把泥地遮蔽得严严实实。那些没被点授上花粉的花朵几乎都落了,点授过花粉的,则只掉落了一圈花瓣,枝头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得见小柚果的雏形了。芸娘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小柚果,很兴奋,说:“这么多柚果,今年是不是遇上大年了?”贤婆婆笑笑说:“这些柚果还都是假的咯,一株树负担不起这么多柚果,要自己舍弃一部分呢。”说完,用手轻轻晃了晃树枝,果然纷纷扬扬地掉下来一大片青白的小果。芸娘心疼地说:“舍弃了这么多,可以了吧?”
贤婆婆又笑:“这可还不行。这样的舍弃还要进行两三次的,不然果子太多,只只都长不大。再说了,病菌啊,虫子啊,还有台风也都会来捣乱,所以这果子能留下三成就不错了。”
第一次请莫令三和冯武盛来喷药时,他们都很爽快。莫令三是个秃头大爷,喝了酒后脸膛红红的,干起活来却很麻利。冯武盛则一头乱发,外衣扣子喜欢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汗褂来。他们手脚利索地安装喷药机,调好药水,然后拿着喷枪一棵柚树一棵柚树地喷过去。贤婆婆说药水不好闻,不敢带大姐头过来,安排好了之后就回家了。芸娘则负责照看喷药机和药水缸,偶尔拿一把锄头把药水搅拌均匀。
山林很静,只有喷药机突突突地响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农药味。莫令三和冯武盛的身影藏在柚树林里,两杆喷枪无声地喷洒出雾状的药水。
芸娘想起陈安来。贤婆婆说,陈老板为了省工钱,都是自己亲自上阵。以前,陈安偶尔回家一趟,她还嫌弃他身上的农药味,不愿意给他洗衣服。后来他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陈安现在在哪里呢?那个女人会给他洗衣服吗?恐怕女人已经怀上孩子了吧?
第二次喷药时,莫令三却推辞不来。去请别的女人,都说农药太臭,不愿意做。贤婆婆見芸娘着急,就说,要不然让冯武盛一个人喷也行的。但冯武盛却说,两个人喷一天就喷完了,一个人要喷两天。柚树的管护时间性很强,喷得早一天晚一天区别很大。
芸娘只好亲自上阵。她自作聪明地在头上戴上摩托车头盔,嘴上蒙上口罩,身上穿一件紫色雨衣,手上还套了塑胶手套。珍姑娘见了,捂着嘴直笑,说芸娘像一只大茄子。贤婆婆也笑,说:“老板娘这身行头不错,就是可能会热得受不了。”
芸娘心思细,总怕喷不均匀,举着喷枪老在一棵树下流连,药水扑扑地落在头盔的玻璃面罩上也不知道闪避。冯武盛见了,连忙关了自己的喷枪,走过来教她。如何先从上到下,如何观察药水有没有到位,如何避免药水滴到自己。
正是阳春时节,天气一晴气温就升得很快。柚园依山而建,柚树就植在一行行梯状地块里。芸娘拽着长长的管子爬上爬下,不一会就闷出一身大汗来。坐在树荫下歇息时,她取下头盔,脱掉手套,感受着那掺杂了农药味的一丝丝凉风。冯武盛还在树丛间行走,雾状水柱均匀地从一棵柚树移到另一棵柚树。假如陈安还在,他会舍得她受这份罪吗?
过了几日,珍姑娘嚷嚷要进城看衣服,不然那些衣服卖得太久都过时了。芸娘安慰她:“不用担心,过时的衣服人家都会打折卖的。”珍姑娘却一本正经地说:“哪里,店家很坏的,一过了中午12点,就把最新款的衣服收起来了,店面上摆的就是过时货了。”芸娘听了一愣,忍不住大笑起来。
贤婆婆也无奈地笑,问芸娘要不要回一趟城里的家。芸娘想着家里锅清灶冷,空寂无人,就黯然地摇了摇头说:“算了,你们去吧,我在这里替你们守房子。”贤婆婆说:“这间破房子有什么好守的,再说了,我们去去就回来,又不在城里过夜!”
乡村的白日,显得悠长宁静。偶尔传来鸡鸣狗吠、两个女人隔着篱笆大声地说着家长里短。芸娘煮一锅白粥喂饱自己之后,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贤婆婆祖孙三人尚未回来。她便出了门,沿着树影摇曳的村道,漫无目的地游逛着。
迎面走来一个挑着水桶的人,朝芸娘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是兰嫂,她正要去菜地。芸娘凑上去聊了几句,就跟着去了兰嫂的菜园。园里姹紫嫣红,栽着豌豆、白菜、萝卜。芸娘跟着兰嫂掐那些嫩得出水的豌豆莢,蜜蜂就跟着在紫色的豌豆花上流连。芸娘说:“柚花谢了,蜜蜂们都到菜园子里来啦。”
兰嫂说:“蜜蜂们一年到头总有得忙的,这村子里时时都有花开呢。我们农村人也像这蜜蜂,是劳碌命。倒是你个老板娘,本来应该在家里袖手享受的,怎么倒要亲自下来做工了?”
芸娘并不想跟她谈论自己的丈夫,就岔开话题说:“贤婆婆她们也玩得够疯的,眼看日头落岭了还不回来。”
“贤婆婆啊,别是珍姑娘又走丢了啊。”兰嫂脸上还是挂着笑,那笑却让芸娘觉得有些不舒服。芸娘问:“怎么,珍姑娘经常走丢吗?”
兰嫂眨了眨眼睛,嘴角扯起一缕微笑,打开了话匣子。
贤婆婆的丈夫原本好好的,不知道怎么,结了婚后就不正常了。人变得越来越木讷少语,夜里不睡觉,独自一个人在路上慢慢地走。他们原本还有个儿子的,但儿子长大了也不正常,常说些颠三倒四的话被同龄人嘲笑和捉弄。十五六岁那年,说是跟朋友进城玩,朋友们都回来了,就他一直没有回来。贤婆婆报了案,又七乡八里地找了很久,至今没有找到。慢慢地过了好几年,贤婆婆再也不提她的儿子了,她的丈夫却又在一个风雨之夜走失了。人都说那公子不想活了,自己走到山里找个洞把自己埋了。贤婆婆似乎麻木了,例行地报了案,也不再寻找。别人问起来,她总是说公子外出做事,不知道几时可能就回来了。女儿出嫁后,贤婆婆一个人生活了几年。偶尔去女儿家小住,回来逢人就说女儿女婿的好。可是女儿却也出现了像爸爸和哥哥一样的怪异行为,就被要求离婚回来了。
芸娘听着很震惊,内心生出对贤婆婆的怜悯之情。兰嫂却依旧笑着,说,村里人都说,是贤婆婆命不好,不然一个好好的男人,怎么娶到贤婆婆后就变疯了,儿子和女儿也一个跟着一个地疯起来。芸娘听贤婆婆说过,兰嫂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的丈夫因为赌六合彩输了很多钱,已经几年没有回家了。芸娘想到自己的丈夫,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这个村子是不是着了什么魔,为什么总是留不住男人呢?
兰嫂正说得热闹,远远却听到有人大声地笑着唤她:“老板娘,老板娘,我回来啦!”
芸娘抬头一看,是珍姑娘。她提着三五个袋子,笑嘻嘻地说:“看我买了很多新鲜衣服,都是刚摆出店面的!”兰嫂瞟了一眼跟在她后面的贤婆婆,说:“珍姑娘买得这么多靓货!”大姐头紧跑两步,把一支棒棒糖从嘴里拔出来炫耀道:“兰嬢嬢你看我也有靓货哩。”
芸娘只是去看贤婆婆。她背对着夕阳走过来,有些佝偻的身躯瘦瘦的,嘴唇抿得很紧。看到兰嫂和芸娘站在豌豆架前,她勉强地笑了笑,眼睛朝兰嫂看了一下,闪过一抹哀伤。芸娘想,她也许是在哀求兰嫂,不要把她的事情告诉芸娘吧。毕竟,芸娘只是一个外人。
此后芸娘就常常做梦,梦见贤婆婆的公子回来了。他是个瘦小的老男人,一边敲门一边哀哀地喊:“贤婆子,贤婆子,开门啊。”芸娘夜里惊醒过几次,忙披衣起身到阳台上看。院子里静悄悄的,月光照着虚掩的院门。芸娘便摇摇头,笑自己神经过敏,又回去睡了。
一晚,芸娘又做了同样的梦,梦见公子回来了,久敲无人回应后竟变得凶神恶煞,使劲地砸起门来。芸娘吓得一哆嗦,又醒了。突然听到窗外有暴烈的风声。她从床上爬起来,扑到窗前,顿时目瞪口呆。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只听得风声咆哮着在天地间流窜,夹杂着大颗大颗的雨点和冰雹砸下来。台风来了。台风像一条疯狗,遇到什么就咬什么。窗前的树影痛苦地摇摆着,像一个人被掐住了脖子,提离了地面一样垂死挣扎。芸娘呆立了半晌,才想起来去拉灯绳。灯却没有亮。原来是断电了。台风吹得到处砰砰乱响,不知道什么东西从瓦顶上滚下来摔碎了。以往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狂叫的狗们,现在却吓得集体失声了。整个村庄就像一条漂浮的小船,在狂风暴雨里脆弱地飘摇着。
芸娘想起陈安说过,柚园最怕台风,台风一来,多好的柚果都要遭殃。台风不单会打落柚果,更要命的是会传播病菌。雨水挟着大量的病菌,在风里呼啸而至,四处蔓延。如果控制不好,整个柚园就都废了。她心急如焚,抄了支手电筒就往楼下冲。
楼下厅堂里也亮着一支手电筒,照着端坐的三个人。贤婆婆像母鸡一样张开双臂,一边一个地坐着珍姑娘和大姐头。听到声响,她抬起眼来看着芸娘说:“老板娘你想干什么?现在去柚园也没用,淋坏了身子更麻烦!”
芸娘顿时就软了下来,说:“那怎么办呢?就坐在这里听风吹?”
贤婆婆扯着瘦瘦的脖子说:“坐着吧,等天亮了再说!”
芸娘就在墙边找一个小板凳坐了下来。珍姑娘瑟缩在贤婆婆手下,哆哆嗦嗦地说:“风好大,屋子要被吹上天了。”贤婆婆柔声抚慰:“不打紧,风刮得越大,走得越快,一阵就停了。”大姐头还不怎么懂得台风的可怕,靠着贤婆婆只是打瞌睡。芸娘轻轻地把大姐头接了过来,抱在自己的怀里。大姐头张开蒙眬的睡眼朝她浅浅一笑,随即就睡着了。那温软的小身子贴着她的胸怀,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天亮起来时,台风渐渐小了。贤婆婆和芸娘这才出门去柚园。一路上的景象使人触目惊心。路上到处都是乱糟糟、湿漉漉的枯枝败叶和衣服、瓦片。一棵上了年纪的枯树也被台风刮断了,倒在大路中央,露出可怕而空洞的树干来。雨还在下。柚园里一片狼藉。虽然枝条没有折断多少,但树底下却落了密密的一层树叶和小柚果。留在树上的柚果也有不少被冰雹打伤的。工棚的屋顶被吹崩了一角,瓦片和木条摔在地上。
贤婆婆见芸娘难过得一言不发,就安慰她:“不打紧,今年柚果成果多,本来过些时候还要人工疏一次果的,这台风帮我们省了不少事呢。等天一晴就立即喷杀菌药,保住树上的柚果,产量也很可以了。”
但是连着喷了两次药,还是有部分柚果出现了黄褐色的病菌斑。那病菌斑起先只是针尖大小,渐渐扩展,中间还流出乳白色的脓液来。贤婆婆想来想去,无计可施,只得置办了一桌好酒好菜,请了莫令三和冯武盛来。莫令三吃着喝着十分高兴,拍着胸脯说:“老板娘你放心,我莫老三种了几十年柚果,什么情况没见过!明天我就帮你搞掂!”这话说得芸娘很是安慰,连忙给他的酒杯满上酒。冯武盛就谨慎得多,他皱着眉头说:“就这病菌的发展趋势看,恐怕有点棘手。”芸娘觉得他的话令人沮丧,原本打算给他夹一块扣肉的,筷子却在中途拐了个弯,扣肉就落进了贤婆婆的碗里。
次日,本来约好了在柚园碰头的,莫令三却根本没有出现。冯武盛背着手在柚园里认认真真地走了一圈,提议说,凡是病菌斑的面积超过果皮的四分之一的,直接摘下来扔掉;没超过的,调一盆药水,一个一个柚果地浸。每天浸三次,浸到病菌斑变得干爽,不再分泌黏液,就可以控制传染了。剩下的病菌斑有望在柚果继续长大的过程中痊愈和消失。
一个一个地摘掉那些已经拳头大小的病果时,芸娘心酸得差点掉泪。偏偏兰嫂还笑着说:“哎呀,这好几袋柚果,眼见着上千块钱不见了!”
珍姑娘也跟着笑:“这几袋柚果要是全给我吃,恐怕吃一年都吃不完咯。”
贤婆婆看看芸娘,皱着眉头骂珍姑娘:“做工就做工,话多过米!这坏了的柚果能吃吗?不摘掉就要传染一个柚园啊。”
端着一盆药水一个一个地浸病果时,芸娘感觉自己是在侍奉亲娘亲老子,甚至是在侍奉自己的祖宗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祖宗啊,求求你快点好起来吧!难道陈安不在家,我就真的养活不了我自己吗?陈安留在家那点钱,可都花在你们身上了!”
好容易控制了病菌,柚果进入快速膨大期,几乎一天一个样地疯长着。芸娘以为可以喘一口气了,贤婆婆却说,该给柚果增施农家肥液了。这肥液是用豆粕、鸡粪沤成的,一池粪肥浓黑腥臭。施这个液肥虽然不用肩扛手提,还配了抽粪机,但却比喷农药还遭嫌弃。贤婆婆去请莫令三和冯武盛,被婉言拒绝了。又请了兰嫂和其他几个女人,也没有人愿意来。贤婆婆说,这时间不能等,不然柚树吃不够营养,柚果会不够甜的。
黑色的液肥汩汩地从管子里流出来,一下子就被树根下的泥土吸收了。芸娘握着管子,心里想,这也不太难嘛。管子突然咕噜咕噜的一阵响,停止了。远远地传来贤婆婆惊慌的叫声:“老板娘,老板娘!”
芸娘扔下管子就往回跑。跑到粪池边,只见一道高高的黑色喷泉从池子里喷射出来,溅得到处都是。场面颇为壮观而恶心。贤婆婆缩在一棵柚树下,像一只老兔子那样愁眉苦脸,隔着黑色喷泉眼巴巴地看着芸娘。芸娘赶紧跑回工棚里下了电闸。
原来是管子与抽粪机的接口松脱了,粪水直接从抽粪机出口喷射下来。
两人将抽粪机拉起来,用清水冲净了,重新接好管子。
可没淋上几棵柚树,又发生了两次管子与管子的接口脱落的事件,肥液白白地流进了路边的泥土里。芸娘和贤婆婆疲于奔命,像两个堵漏的战士,哪里有险情就往哪里跑。
有一回管子里嘟囔一阵,又哑了下来。芸娘和贤婆婆检查了很久,也查不到问题在哪里。抽粪机正常运转,管子接口也没有漏。贤婆婆说,可能是抽粪机把粪渣抽上来,堵塞了管子。两人就去找管子与管子之间的接头,然后拆开来检查。
第三个接头刚刚打开的时候,突然一股粪水噗地一下喷了出来。芸娘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被喷了满头满脸。再看贤婆婆也被喷得一身都是。两个人互相看看,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芸娘把管子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贤婆婆不声不响地把管子重新接好,开了电闸,自己工作去了。芸娘索性往后一倒,像一袋面粉一样把自己倒在路上。
太阳真大,芸娘闭上了眼睛,隔着眼皮都能感觉到太阳的光与热。初夏时分,满耳都是聒噪的蝉鸣声。清晨露水未干的时候,会有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幼蝉爬到柚树的树干上蜕壳。这时候的蝉浑身濡湿,不能动不能飞,是最脆弱的时候。就有女人和孩子趁机去捉这些幼蝉,说是城里的饭店收购的,用油炸了就是一道美味。有时候去得迟了,金蝉已经脱壳而去。就是那只壳,药店也收购的,说是一味中药,叫蝉蜕。芸娘起初觉得这真残忍,后来知道对柚树而言,蝉就是一种祸害。它会吸食幼果和幼芽的汁液,导致它们提前枯萎、脱落。
蝉鸣声似乎盖过了一切。但仔细分辨,还是能听到肥液从管子里流出来,汩汩地灌入土地的声音。芸娘知道,贤婆婆正在柚树间行走。她一定又是皱着眉头、瘦瘦的腰身佝偻着。芸娘慢慢把眼睛睁开。一个个柚果仿佛从天而降,镶着一圈圈明亮的光芒向她垂下来。芸娘把手掌举到眼前,久久地看着那上面脏污的纹路,又笑了起来。
端午前夕,气温大热,夏天正式来到。这时候雨水充沛,阳光明亮,路边的野草疯长得比人高。沙田柚一个个都腆出了大肚子,那肚子恁是再多绿叶也掩藏不住了。芸娘欢喜地想,病虫害控制住了,这果也壮了,眼见就是丰收在望了。贤婆婆说,该给沙田柚套袋了。套袋可以让沙田柚在后期免受病虫滋扰,而且也能避免被阳光灼伤,使果皮保持光滑细致。
头天,贤婆婆刚把这话放出去,第二天就呼啦啦来了七八个人。芸娘正高兴呢,贤婆婆却笑骂:“这帮妇娘真识拣工,喷药淋粪时求都求不来,这回却来这么一大帮!”
原来套袋算是柚园里最轻松的工种了。把牛皮纸袋打开,往柚果上一罩,然后抽紧袋口上的铅丝,一个果就套好了。芸娘学得很快,连大姐头也来凑热闹,拎着一只袋子上上下下地爬,去寻找垂吊到地上的柚果,然后认认真真地给果果穿上袋子。珍姑娘欢喜得只顾跟在大姐头后面看,一边看还一边大呼小叫:“快来看我家大姐头,又套得一只柚子了!”
兰嫂停下来看了一会珍姑娘,说:“啊呀,这工容易得大姐头都识做了,老板娘是不是要开一份工资给大姐头?”
大家都笑起来。贤婆婆笑着骂珍姑娘:“大姐头玩就由她玩,你跟在后面算监工啊?不做工等下老板娘不给你工钱,你可别哭!”
珍姑娘这才讪讪地走开,去取袋子了。
兰嫂嘻嘻地笑着说:“贤嫂子,你家最好了,祖孙三代都能挣钱了!还有,老板娘这几个月住你们家,她那个苗条身坯,吃又不多,睡又不阔,你又赚一笔伙食费啊。”
贤婆婆看她一眼,垂下眼睛不说话。芸娘赶紧说:“哪有白赚!我给的也不多,总不能白吃白住。你要觉得我好,明年我住你家去!”
兰嫂呵呵大笑起来:“欢迎欢迎!就怕你明年不来了。”
芸娘道:“我怎么不来了?不来这柚园怎么办?”
兰嫂说:“等老板公来管呗,你还是在家做你的少奶吧。”
那边已经有人喊了起来:“你们快看!那大路上走来的,好像是老板公啵!”
芸娘心里怦地一跳,顺着她们的目光往村道上看。柚园地势高,看得极清楚。那大路上远远走过来的人,戴着鸭舌帽的,看起来真是陈安呢。兰嫂看了一晌说:“我这张嘴巴几时变成金嘴巴了,一说就灵验!”贤婆婆有点呆住了,神情紧张地说:“老板娘,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你看是不是陈老板?是不是?”
珍姑姑却大声说:“怎么不是?明明就是陈老板回来了!”她蹦得高高的,一边跳一边喊:“陈老板,陈老板!”
那人听到喊声,抬起头来,冲这边笑着挥了挥手。阳光下看得分明,确实就是陈安。蕓娘禁不住身子一矮,躲进树荫里。她没想到陈安这么快就回来了。那女人生了孩子了吗?陈安会如何安置母子二人呢?尤其是,他会如何安置自己呢?
芸娘心乱如麻,手上却马不停蹄地做着工。柚果温柔地包围着她,像一个个乖巧洁净的孩子,在等待她来给它们穿上衣服。
琬琦
原名肖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玉林市签约作家,广西作协1+2工程培养对象,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曾获《诗刊》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广西文学》“金嗓子”广西青年文学奖。曾在《作家》《小说界》《长江文艺》《诗刊》《天涯》等刊物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