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墓

2022-05-10 20:09:17莫华杰
南方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铁岭水坑村里人

出狱那天,正值2004年的大暑。

和三年前的夏天一个鬼样,阳光层层铺下来,密不透风,填满了空气中的每一处缝隙,令人呼吸困难。知了的叫声像哭丧一样,在热浪里徘徊,惹人心烦。

我在监狱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茫然若失地走在街上。县城没什么变化,街道还是那样窄,楼房也是那样旧,被阳光晒变形了,曲曲扭扭的,看起来有些不真实。餐馆边上的下水沟散发出阵阵恶臭,惹得苍蝇成群飞舞。街道行人稀疏,还没有苍蝇多。我在牢里也听说了,这些年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县城看起来像一座空城,只有苍蝇的嗡嗡声驱散了一些寂寥。

我在香火店里买了一箱鞭炮,乘坐三轮摩托车回家。到村口,我点了一根烟,开始放炮。狱友说,这样可以赶走晦气。

村里人听到鞭炮声,都跑出来看热闹。见到是我,妇女都躲得远远的,连老太婆也不例外,好像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瘟疫的气息。

三年前,我提着礼品到李铁岭家里提亲,想娶李铁岭的女儿李秋水。李秋水与我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没有爱情也算有亲情了。可没想到李秋水拒绝了我,她嫌我没出息,要嫁给村干部的儿子彭大宇。彭大宇在镇上的派出所上班,吃国家饭的。我是真的很爱李秋水,她长得这么漂亮,我怎么舍得她跟别人睡觉。情急之下我威胁起李秋水,说你不嫁给我,我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这话正好被李铁岭听到了,他一脚就把我踹出了家门。李铁岭是铁匠,身子壮得如一头水牛,他把礼品砸到我的脑壳上,说你找死啊!

我当然不会就此罢休。有一天中午喝了些闷酒,我拿着镰刀去砍苞谷秆,正好碰到李秋水在木薯地锄草。酒壮怂人胆,我对李秋水说,如果你敢嫁给别人,我就把你脸割伤,让你破相嫁不出去。一边说一边拿着镰刀在她面前挥来挥去,露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李秋水并不害怕,她把脸伸过来说,你有胆就割吧,彭大宇是警察,不把你关到牢里才怪。我原本只想吓唬她一下,但她不应该说起彭大宇,想到她就要跟彭大宇订婚了,我醋意涌上来,加上喝了酒,太阳晒得脑壳发昏,一时手上控制不住,镰刀的刀锋竟鬼使神差地从她脸颊划过,一直划到了下巴处。

鲜血瞬间涌出来,李秋水那张姣美的脸一下子变得可怕起来。我俩都吓坏了,以为在做梦。李秋水用手紧紧地捂着脸,尖叫起来。我丢下镰刀,赶紧将身上的T恤脱下来,并掏出烟来揉成一团,要给她止血。李秋水像只受伤的小鹿,转身要跑。我一把抱住她,让她不要动。然而李秋水情绪早已崩溃,哪里还听得进人话,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把我手中的T恤和烟丝都打掉了。

村里放牛的老汉听到叫声,跑过来探个究竟,见我光着上身抱着李秋水,又见李秋水满脸是血。老汉以为我要对李秋水图谋不轨,当即拿起边上的锄头,往我身上砸了一下,把我打倒在地。

就这样,我因犯故意伤害罪被判三年有期徒刑。这件事情在乡邻四寨闹得沸沸扬扬,传出许多谣言,最终的版本是我拿着镰刀逼迫李秋水就范,在木薯地里对她动手,完事之后为掩盖罪行,于是杀人灭口,幸好放牛的老汉及时赶到,把李秋水从我手中救了出来。

我的爸妈和村里人去云南割松脂了,要到立冬才能回来。没入狱前,村里还是很热闹的,随便放个屁都能引来一帮人围观。没想到三年过后,村子就被外面的诱惑掏空了,鞭炮震了半天,也只有中老年人带着小孩,以及放暑假回家无所事事的中学生过来围观。

鞭炮在太阳底下炸起了一层土灰,空气蓄满了呛人的火药味,令人躁动不安。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但我还是拼命地睁大眼睛,在人群中细细搜索着李秋水的身影。这三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她,我妈探监时曾跟我说,李秋水脸上留下长长的刀疤,破了相,加上谣言缠身,弄得身败名裂嫁不出去。我打算出狱后再去她家里提亲,要用真诚的爱情感动她。可是我没有看到李秋水,倒是看到了李铁岭,这让我的心情很失落,仿佛这三年大牢白蹲了。

李铁岭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透出一股仇恨,朝我直射而来,比阳光还刺眼,那神情分明是要告诉我,他恨不得就地挖坑把我活埋了。明媚的阳光下,我感觉到一阵寒意。

村里人议论几句就散去了,显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最后,只剩下寂静,在我内心深处孤独地回响。这样的寂静并没有让我觉得轻松,反倒令我有些无所适从,感觉比呆在监狱里还要难受。

在村里呆了半个月,我慢慢习惯了出狱后的生活。

在乡下,蹲过大牢的人是不招乡亲待见的。村里人都有意疏远我,只有一个人愿意跟我玩,这人叫张宝成。张宝成告诉我,村里人之所以不理我,是因为彭大宇挨家挨户地传话,说我败坏了村里的名声,是村里的毒瘤,大家要一致排斥我,把我赶出村。彭大宇对村民说,他从牢里出来,肯定是狗改不了吃屎,万一又要在村里搞事杀人,岂不更麻烦?

彭大宇现在是镇派出所里的队长,加上他父亲是村干部,他说的话比什么都管用。我出狱当天,他便开着一辆摩托车上门来找我。他穿着警服,像审问犯人一样,问我在里面改造得如何了,有没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叫我放老實一点,要是我敢再犯事,他绝不会饶过我。

我冷笑着抽烟,没有理他。我知道彭大宇恨死我了,当初他和李秋水谈得好好的,却被我搞砸了。彭大宇很爱李秋水,但她破了相,又有谣言说她不清白,最终他只能放弃。李秋水一气之下跑到广东打工,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我想她肯定没有嫁人,因为她脸上有刀疤,一般人不会娶破相的女人。

张宝成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喜欢赌钱,总惹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到村里来,害得村里经常丢东西。村里人把张宝成当成瘟神,要是哪户人家有什么东西不见了,第一时间就会怀疑到他身上。在村里人的眼中,我和张宝成属于同一类人,我俩混在一起玩,正合村里人之意,坏人就应该和坏人待在一起。

张宝成并非生性恶劣,他其实是个可怜人。张宝成的父母攒了大半辈子的钱,终于在村子北边建了一栋新房。房子建好后,一家人欢喜迁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宝成的母亲没多久突然得病,肚子痛,还没有送到县城医院就死了。三年后,张宝成的父亲从外地喝醉酒回来,一头扎到路边的河里,去见了阎王。那条小河不足三尺深,连猪都淹不死的。

就这样,张宝成成了孤家寡人。他当时已滿十八岁,养活自己是没问题。村里人说张宝成家新建的房子风水有问题,伏了煞,才引来灭亲的祸害。张宝成听信其言,请风水佬过来看山向。风水佬拿罗盘量了半天,说山向和造屋的时辰,还有主人的八字没有相克,不是屋子的问题。张宝成仍不放心,又请来仙婆问卦。仙婆在屋里立了神台,神神叨叨地念咒语,下了阴间。后来魂不附体地回来,说屋子下面有一个将军墓,不知道将军是哪个朝代的,生前威武不屈,死后气魄仍在,张家的房子正好建在将军墓的主穴上,整日被人践踏,将军因此下了恶咒,凡是在此房居住的人,三年丧一命,直到断子绝孙为止。

张宝成吓得全身发抖,连夜搬出房子,跑回老宅居住。但仙婆发话,说就算搬到外地住也不行,因为将军咒是无法破解的,逃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仙婆的鬼话让村里人深信不疑,渐而传出谣言,说张宝成是一个不祥之人,谁跟他亲近,谁就染上晦气。大家于是有意疏远张宝成。父母双亡的打击让张宝成悲痛的心里埋下了阴影,再加上被人们疏远与嘲讽,缺少安慰,受伤的心灵无法修复,渐而性情大变。本来他是一个勤快老实的人,但一想到那个无法破解的将军咒,再加上村里人的冷眼对待,仿佛将他判了死刑,整个人便心灰意冷起来,有了活一天算一天的心态。他曾想让村里人帮他挖出那个将军墓,说不定可以破解将军咒,但谁也不敢去惹这种诡异的事情,怕咒语蔓延到自己身上。张宝成于是赌气地说,既然你们不愿帮我,看不起我,疏远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就这样,张宝成满怀怨恨,开始纠结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村,把村里搅得乌烟瘴气。村里人除了指责几句,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我伤害李秋水当天,正好也是张宝成请仙婆到家里问鬼神那天。我被警察抓上车的时候,还能听到他家里传来仙婆摇铜铃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玻璃瓶被砸碎一样,清脆而刺耳。那时,我压根没有想到老实本分的张宝成日后会成为一个混混。

我和张宝成混在一起,人们更是看不起我,说三年的大牢也没有把我改造好,一出来就跟张宝成这个瘟神混在一起,迟早要惹事的。有人幸灾乐祸地说,张宝成身上背了个将军咒,说不定哪天横死,把猪公佬也一起带上,岂不更好?

不知何时,人们给我取了个猪公佬的绰号。张宝成忿忿不平地对我说,看吧,村里人就这样势利无情,只要你出了一点不好的事情,怕连累了他们,就跟你划清界线,恨不得把你赶出村子,没有一点人情味。我问他,既然你这么讨厌村里人,干嘛不出去打工?眼不见为净。张宝成哼了一声,说我要和他们对着干,他们看我不顺眼,我就让他们活得不顺心。我冷笑道,这样怄气有什么意思,自寻烦恼。张宝成说,有意思,我就要让他们知道,我的烦恼其实也是他们的烦恼。

我在牢里服刑,每天都要上班干活,就像在工厂做事,制作一种绕线圈的电子元器件。外面的人工成本高,很多老板都把产品发到监狱里加工。犯人干活有工资拿,虽然工钱低,但在牢里待了三年,也能存下不少钱。出狱后,即使一年不做事我也不会饿死。

习惯牢里的日子,虽然重获自由,却也闲得发慌,不知道要怎么打发无聊的时间。我于是萌发去广东打工的念头,然而心中却有个念想,我必须要搞到李秋水的联系方式。我要去广东找她,求她原谅我,并告诉她我是多么爱她。我知道李秋水破了相,很难嫁出去,不管她在外面是否谈了男朋友,只要我死死地缠着她,她一定会被我感动的。

我鼓起勇气,要去李铁岭家里询问李秋水在广东哪里打工,能不能给我地址和电话。并且,我要向李铁岭表明自己的决心,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娶李秋水做老婆。

李铁岭脾气暴躁,当年事发之后,他跑到我家里,当着全村人的面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要不是我爸妈苦苦哀求,说不定我会被他打死的。但是为了娶李秋水,我愿意把命豁出去。

我买了烟酒礼品,跨进李家的大门。李铁岭看到我,脸色立即黑下来,我还没有开口,他就指着我说,你还有脸上门?我说我是来赔罪的。可李铁岭一点也不领情,咬牙切齿地说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后来,我硬着头皮打听李秋水的联系方式,说要娶她为妻。李铁岭仍像当年一样,一脚就把我踹出门,并把礼品砸到我脑壳上,说恨不得打死你这个畜生。他叫我滚远一点,否则一定会打死我。

没办法,我耷拉着脑壳,灰溜溜地跑到张宝成家里,把烟酒礼品丢给他,让他帮我打听李秋水的联系方式。我说你好歹一直在村里待着,又和赌鬼混在一起,有些消息渠道,肯定能打听到李秋水的联系方式。

没想到张宝成是只傻鸟,竟然也拎着礼品跑去找李铁岭索要联系方式。李铁岭二话不说,把张宝成拎起来打了一顿,脸都被打肿了半边。而那些烟酒礼品则被李铁岭没收了,说我和张宝成轮流侮辱他,他要拿礼品出气。

张宝成捂着脸对我说,要不等到过年,村里人打工回来了,再找他们打听打听,应该会有消息的。我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心想现在才夏天,等到过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可不想一直忍受这种无聊的生活。

夏天真是一个闷死人的季节,稻子被火辣辣的阳光晒得香气弥漫,就像炒熟了一样,仿佛摘下来就能吃。知了像疯掉一样,一天到晚鬼叫不停,叫人恨不得将它们抓来炒着吃,好叫日子安静些。我每天只有早上和傍晚才敢出门,其他时间就窝在家里看电视。太阳实在是太大了,出一趟门就像到鬼门关转一圈。我想,要是我在外面晒中暑了,肯定没人愿意救我,甚至没人给我收尸,村里人都巴不得我和张宝成被太阳晒死。

如此又过了几天,实在呆不下去了,我跟张宝成说,你帮我留意李秋水的联系方式,我先去广东打工,说不定能发财。等我发财回来,村里人就对我刮目相看了,到时候我要娶李秋水,李铁岭肯定会答应的。

张宝成扯住我说,你想发财?我翻起白眼说,废话,谁不想发财。张宝成神秘地说,我有一条发财的门路,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干?我冷笑道,不会让我去赌钱吧?张宝成说,不是。我的房子下面埋了一个将军墓,我们把墓挖开,到里面去取点宝贝。你想,既然是将军墓,肯定有不少宝贝陪葬,挖出来就是古董了,拿到外面卖掉,想不发财都难。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可这算不算盗墓呢?我在牢里待了三年,每个月都要学法制课,科普了不少常识,盗墓可是要判大刑的,我可不想二进宫。张宝成说,将军墓就在我屋子底下,我们偷偷去挖,不跟别人讲,谁知道?这个将军墓害死了我爸妈,我挖出来报仇,就算拿了墓里的东西也是替天行道。我一个人不好干活,需要有个人打配合,在村里面,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有财一起发,别说我不关照你。我冷笑道,仙婆的鬼话你也当真?她们都是睁眼说瞎话,骗钱的。张宝成拍着胸口说,我敢保证,肯定是有将军墓的。再说了,挖墓也花不了几天时间,要是真的没有,你再去广东打工也不迟啊!万一有的话,马上就能发财了,比什么都来钱快,多划算啊!

张宝成说的有些意思,我于是决定赌一把,反正也就费点力气的活儿,不需要多大的成本。

我和张宝成买了钢铲、尖镐、铁锄和水桶等工具,又架起手拉葫芦,在废弃的房子里挖坟寻宝。

房子无人居住,瓦片烂了很多,漏水进来,把房梁都浸坏了,看上去像危房。屋里布满了蜘蛛网,地上有腥臭的蝙蝠粪便,散发出荒凉的气味。天井的水沟因常年被雨水冲洗,冲出一个像盆子大的水坑,坑里蓄满了清水,边上长着两棵野芦苇。阳光照在水坑上面,折射出一缕幽光,那两棵芦苇倒映在水中,看上去像一块雕花碧玉。

这是乡下常见的瓦房,大门进来是两间平房,穿过平房的走廊就是四方形的天井,天井对着客厅,客厅两边是厢房。张宝成说,当年仙婆发话,将军墓的主穴在客厅,我们就先从客厅挖起吧。

我和张宝成用尖镐把地面的水泥块击碎,再用锄头挖土,装到桶里,利用手拉葫芦吊上来,堆到边上。那活儿和挖井差不多,没什么技术可言。虽然我在牢里每天干活,但都是些手工细活,很久没有干过粗活了,才搞了一个小时,手上就被锄头磨出血泡。张宝成也一样,一天到晚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没有干过重活,挖得气喘吁吁。

中场休息,我和张宝成坐在客厅的门槛上抽烟。烟滚到嘴里,让人更加耐不住热。我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让张宝成去村口的小店买几瓶冰冻的矿泉水过来。这鬼天气闷得厉害,需要冰水才能续命。

张宝成走后,我倚着门框伸懒腰,一边抽烟一边抬头看天井。天井落下来的阳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那个盆子大的水坑,反射出夺目的光芒,像一面镜子。我突然有些奇怪,已经有好些天没下雨了,水坑里面的水还很满,似乎有些不正常。水坑边上那两棵野芦苇,长得青翠粗壮,看上去像甘蔗。这么粗的芦苇,就算在江边也很难看到,屋子里长出这么粗的芦苇,实在有些诡异。

我想站起来走过去看看,但这时,从屋子里突然飞出一只黑色的鸟,在芦苇上面跳来跳去,然后落在水坑边上去喝水。我认出来了,是一只叫死鸟。叫死鸟是村里人最讨厌的鸟了,长得和乌鸦一样黑,头顶和翅膀都有一撮白色的羽毛,看上去像服丧一样。叫死鸟平日里的叫声和乌鸦一样,呱呱的,但是一旦有老人要过世,它的叫声就陡然变了,呜哇呜哇地哀嚎,听起来就像人们抬棺出山时喊的呜呼呜呼口号一样。老人最怕看到叫死鸟了,那是阎王爷的信使,总是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叫死鸟平时都躲在树林里,难寻踪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屋子里呢?而且它还不怕生人,喝了水,飞到芦苇上梳理羽毛,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我忍不住咳嗽一声。它并没有受到惊吓,只是看我一眼,扑着翅膀飞走了,在空中抛下短促的叫声,听起来有点像吹口哨。

突然有風吹来,明晃晃的阳光下,让人感到一阵寒意。屋里并不黑,因为屋顶的瓦片坏了不少,缕缕阳光从缝隙中漏下,像黄金做成的面条。屋梁上那些蜘蛛网此刻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因为沾了灰尘,蛛网就像一张张破损的面孔,在空中晃动,看上去阴气沉沉。

我突然有些毛骨悚然,背脊发冷,想到外面去晒晒太阳。这时张宝成买水回来了,他的脸竟然又肿了半边。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刚才去小卖部买水,碰到李铁岭,被李铁岭打的。我问他是不是向李铁岭打听李秋水的联系方式了?张宝成摇头说不是。我愈是好奇,问他干吗要打你?张宝成捂着半边脸支支吾吾地说,李铁岭家里有两只鸡不见了,怀疑是我偷的。我冷笑一声,不再同情他,故意转移了话题,说我刚才看到一只叫死鸟,从屋子里飞出来,就在天井里喝水,一点也不怕人,你说奇怪吧。

我的话让张宝成眼睛里倏地闪出一丝惊恐的神色,他摇头喃喃地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奇怪的事情,你肯定是看花眼了吧。

我们晚上不开工,一是屋里没电,干活不方便;二是万一挖到将军墓,跑出恶鬼来,那是要人命的。我们只能选择在白天动工。村里人都讨厌我和张宝成,没人会关心我们忙什么,因此不必担心有人来打扰。

我和张宝成花了几天时间,在客厅挖了一口深井,别说棺材墓碑之类的东西,就连一块砖头也没有。地下的泥越来越潮,看那样子,再挖下去就要冒水了,根本不可能埋人。

我把手中的铁锄一丢,骂了张宝成一顿,说哪有将军墓,仙婆瞎编的一套鬼话。张宝成有些不好意思,用沾满泥巴的手指搔着后脑勺说,可能挖错地方了,说不定将军墓不在客厅,而是在厢房里。我说,房子这么大,谁知道将军墓埋在哪里,总不能全部房间都挖开看吧?说着,摆出不干了的样子。

张宝成急了,拍着胸脯发誓,说一定会有将军墓的,仙婆已经确认过了,可能是我们挖的方位不对。我看着张宝成把自己胸口拍得到处是泥巴,冷笑说,仙婆的鬼话你也听,活该被骗。张宝成说,我爸妈都被将军墓克死了,我心里有数呢!当年刚搬进这间房子住的时候,我经常半夜被鬼压身,也有鬼托梦给我,说这里有将军墓。

我当然不信张宝成的鬼话,反正是不想挖了,有这么多力气,不如去工地里干活,赚钱还来得快一些。张宝成见我转身要走的样子,就扯住我说,既然都开挖了,不要半途而废,你想要发财,就要付出力气,哪里有一下子就能发财的,插秧也要等三个月才长稻子啊!

我看了看那个被我们挖出来的深坑,黑洞一样陷在屋子中间。房顶的瓦缝里漏下一缕阳光,正好照入黑洞里,愈发地阴森,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些犹豫了。

张宝成说,要不这样,你帮我挖将军墓,我帮你把李秋水的联系方式搞到手。这句话倒是勾起了我的兴趣,但我不相信他能弄到李秋水的联系方式。张宝成说,我找机会把李铁岭的手机偷出来给你,他手机里面肯定存有李秋水的电话号码。

我眼睛一亮,这个主意还真不错。我让张宝成先去把李铁岭的手机偷出来,我再帮他挖将军墓。但张宝成要我先挖将军墓,事成之后再去帮我偷李铁岭的手机。张宝成说,万一你拿到李秋水的电话,就去广东找李秋水,把我丢在这里,我一个人怎么挖呢?你放心,我说到做到,只要你帮我挖将军墓,我一定会把李铁岭的手机偷出来。到时候将军墓挖开了,你既得到李秋水的联系方式,又能发一笔财,娶她那还不是顺手的事情?

他这样一说,我便心动了。心想,反正挖洞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即使挖不出鬼东西,但要是能挖到李秋水的联系方式,也是值得的。

我和张宝成跑到东厢去挖洞。经过几天的训练,我和张宝成已经熟能生巧了,很快,我们就在东厢挖了一口深井,仍没有看到将军墓的影子。后来,我们像老鼠一样又在西厢、厨房、杂物房都挖了洞,也没有任何收获。整个房子,就差天井没有挖洞了。

挖了这么多天,我对所谓的将军墓已经失去信心,认定那不过是仙婆瞎编的一套鬼话。可怜的张宝成,因为这番鬼话,被村里人疏远,从此改变了命运。要是我,一定会把那仙婆打一顿出气。

我和张宝成坐在天井的台阶上,抽着烟。晚霞在天空像火一样滚滚燃烧,红彤彤的没有一丝杂色。天井被霞光压得低低的,两边的翘檐看上去有些狰狞,像一张血盆大口龇着獠牙,仿佛要吃人般。

我吐着烟圈,冷笑道,仙婆肯定是骗人的,看吧,整个房子都挖开了,也没有看到将军墓。唉,算了,就当锻炼身体,今晚你去把李铁岭的手机偷出来,算是补偿我的劳动力。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和村里人说,你家没有将军墓,让他们不要听信仙婆的鬼话,要是他们不相信,你带他们到房子里面看看这些挖洞。?

张宝成仍是不死心,说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挖呢!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天井。我冷笑道,你不会想把天井也挖开吧?张宝成说,肯定要挖的,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地方,我觉得将军墓一定是在天井底下。我不屑地说,要挖你自己挖,我才不挖呢!这么热的天,挖天井是要人命的。再说了,要真是有将军墓,挖了这么多的地方,肯定会有蛛丝马迹的。底下连块砖头都没有,怎么会有将军墓呢?你别信仙婆的鬼话,今晚去把李铁岭的手机偷出来给我,否则我饶不了你。

张宝成说,偷手机是小事,挖将军墓是大事,就差这个地方了,一定不能放过。说罢,他看着天井边上的那个水坑,还有那两株野芦苇,猛地打了个激灵,拍着大腿恍然大悟地说,将军墓肯定在天井底下,我敢拿命担保。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引起了我的好奇。只见他跳起来,指着水坑说,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下过雨了,你看这个水坑,每天被太阳晒,里面的水却从来都没有干过,这是为什么呢?肯定是将军墓形成的风水,所以水源才不会枯竭。还有这两株芦苇,长在水坑边上,怎么会这么粗壮呢?你看,像不像古代将军帽子上的翎毛?

我揉了揉眼睛,看着水坑和芦苇,当初我也觉得这两样东西有点诡异,听张宝成这么一说,愈发地觉得有道理。但是挖了这么多天的洞,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心中已经塞满了失望。我说,要挖你自己挖,反正我是不想挖了。张宝成乞求我,挖了这么多天,不要功亏一篑。我敷衍着说,太累了,先休息几天再说,你看我的手,全都是老茧。一边说一边把手摊给他看。张宝成说,长茧好啊,趁着手上有茧好干活,就差天井了,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如果真有将军墓,我们就发财了,如果没有,我也就安心了。仙婆说将军咒三年死一人,今年是我爸死的第三年,我心里害怕,一定要知道这屋里有没有将军墓。

我突然明白过来了,骂他,混蛋,你骗我来挖坟是想图个心安啊!张宝成忙解释说,我不是要骗你,我真是希望有个将军墓,这样我们就发财了。我恨恨地说,发个毛财,你别想再来利用我,今晚你最好把李铁岭的手机偷出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张宝成咬牙说,我今晚可以去帮你偷手机,但是你要答应我,和我一起把天井挖开。

我摩擦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又看了一眼天井,那个水坑,还有那两棵野芦苇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我心里莫名地浮出惊悚之感,想到那只叫死鸟飞来喝水的情景,觉得天井确实存在可疑之处。于是,我又抱了一丝希望,心想若真是能挖到将军墓,搞些古董出来卖钱,说不定能翻身。要是挖不出将军墓,就当是做件好事,帮张宝成平反,揭穿仙婆的鬼話。既然都挖到这份上,也不差这口气了。于是我退一步说,你今晚把李铁岭的手机偷出来给我,我明天就接着帮你挖。

张宝成脸上露出喜色,他慌忙点头说,那就这么定下了,你放心,我今晚一定帮你把手机偷出来。

晚上,我在家里看电视,满怀期待地等着张宝成把李铁岭的手机送上门来。

九点多钟,村里突然响起了敲锣声,有人大叫抓贼。

村里每户人家都有一个铜锣,是旧时留传下来的。解放前,山里盗贼猖狂,夜里经常有贼人过来摸黑,于是家家户户都备下铜锣,只要一有盗贼,铜锣响起,全村人齐心协力一起赶贼。

我心头隐隐感到不安,走出家门口,听到铜锣声来自李铁岭家的方向。我下意识地往锣声的方向跑去。

跑出不远,看到一群人站在村子的荒地上围观,议论纷纷。我走近一看,只见有人倒在路边,满脸是血,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有人打着电筒,照向那个血人,我顿时吃了一惊,是张宝成!

天黑的时候,张宝成像猫一样潜伏在李铁岭家后院,任凭蚊虫叮咬也不出声,一直守到李铁岭来院子的冲凉房洗澡。乡下人的冲凉房都很简陋,李铁岭钻进冲凉房,脱下衣服搭在门上。张宝成偷偷爬过去,从搭在门上的裤子口袋里将李铁岭的手机掏出来。这一幕正巧被李铁岭的老婆看到,大叫着抓贼。张宝成受惊而逃,慌不择路,从院子的围墙跳下来,崴了脚,半瘸着腿逃跑。

李铁岭穿了一条内裤,从冲凉房跑出来,去追张宝成。李铁岭老婆把家里的破锣拿出来,沿着村子敲响,大声地喊着抓贼。盛夏,正是中学生放暑假回乡的时节,这些学生仔窝在村里闲得慌,听到抓贼声,像遇见了什么新鲜事儿,兴奋地循声追来。张宝成脚崴伤,跑不快,幸好村里的青壮力都外出打工了,边上的田地几近荒芜,他于是钻到一块荒地里,伏在草丛中,企图躲过一劫。

乡村没有路灯,那块荒地上长着比人还高的野芦苇,李铁岭穿着裤衩,站在荒地边上跳起脚大骂,却不敢到荒地里搜查。几个中学生围过来,听说小偷躲到荒地里面,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怎么抓贼。没人愿意钻进去搜捕小偷,怕被毒蛇咬伤,又怕万一小偷被逼急了,掏刀子跟人拼命。一个少年突然想出主意,叫众人捡路边的石头和砖块,往荒地里砸去,企图把小偷逼将出来。

石头带着死亡的呼啸,在夜色中穿梭,像陨石般落在荒地上。一块石头击中了张宝成的头颅,他抱住脑袋,在荒地里嗷嗷大叫,顯然是受了重伤。闻讯赶来的人们,还有李铁岭和那帮少年打着电筒钻到了荒地里,把张宝成拖了出来。

张宝成满脸是血,全身抽搐,仿佛随时都会死去。尽管大家都知道此人游手好闲,但见他头破血流,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也都吓坏了,商量着是否要报警,或者送去镇医院止血。

李铁岭却没有一点同情心,愤怒地指着张宝成说,这样的败类,死了最好,前不久我家里丢了两只鸡,怀疑是他偷的,今天又跑到我家里来偷东西。我正在冲凉呢,你看,我连衣服都还没有穿,就穿了一条裤衩!说罢,他又澄清说,我只是喊捉贼,没有砸石头,他要是死了也不关我的事。我要回家穿衣服了,看家里有没有东西丢。说罢,他转身像风一样跑掉了。

我跑到现场时,正好看到李铁岭光着身子往回跑。他看到我,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朝我瞪来凶狠的眼神,而是低着头,飞也似的消失在夜色中。

我扒开人群,看到倒在地上满脸是血的张宝成,吓了一跳,赶紧扑过去,将张宝成抱在怀中,脱下衣服给他止血。人们看到我来帮张宝成,好像这事情就成了我的事情一样,都纷纷散开,怕搞出人命连累到他们。

石头砸中了张宝成的正脑门,破了一个大洞,血怎么也止不住。我吓坏了,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这时,张宝成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手机被他手上的鲜血染红了,看上去像一颗火热的心脏。

张宝成把手机塞到我的手里,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什么。我听得不太清楚,当我俯下身子,努力要听清楚他要说什么时,张宝成脑袋一歪,再也说不出话来。

莫华杰

1984年出生于广西贺州市钟山县,因患有强直性脊柱炎,小学毕业后在家务农。2002年南下广东务工,做过流水线工人、饭店服务员、工厂业务员等,现为自由撰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作家高研班学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花城》《山花》《天涯》《芙蓉》《作家》等文学刊物。著有四十万字长篇小说《春潮》(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小说集《赊佛》入选2019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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