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雅是颇有灵气的80后小说家,她的写作是青春的,也是南方的。她的文字氤氲着潮湿的空气,带着流水般的动感。她笔下的人物既感受着水中沉溺的挣扎,也在水的滋润中走向丰盈。徐小雅显然没有刻意去写水。但居住在柳江之滨,听着南方的雨声入眠,闻着潮湿的空气长大的徐小雅已经随手把南方的雨和水编织到文字的肌理之中。
徐小雅小说中的人物往往从潮湿压抑的空气中走向读者的视野。在《百年好合》的开头,酿雨的乌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天空里的乌云已经在同一个地方待了好几天,但总是来回徘徊,始终没有下成雨。”然而,夫妻两人拿着女儿的婚纱照“刚走出婚庆公司没十米远,一场潲雨倾盆而至。”他们之间的吵闹和相互嫌弃在雨中再次爆发升级。徘徊的乌云和随时降临的暴雨就是这对夫妻生活的常态。《真的》中的凌萧经常在阴雨潮湿的天气中昏睡,“天气溽热潮湿,空气中满是苦甜交杂,又带着腥气的味道。接着就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几乎有一整个月的时间,人们都看不到太阳,衣服晾在阳台上总也不干,即便是烘干了,也带着一股霉味儿。被子也湿漉漉的,人躺在里面,有股沁凉的触感,意外地好睡”。这样的潮湿和阴雨似乎让人感觉会一直沉下去、沉下去。《天涯海角》中,男主人公得知自己有个唇腭裂的女儿后跌入潮湿与冰冷:“他用手握紧了喝了一半的可乐杯。杯面上渐渐渗出了水珠,缓缓地落下来,在杯底凝成一小摊水。现在他知道了,人在这样的情景下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湿漉漉的,头脑里空无一物,旁人说话的声音像是从海的那一头缥缈而来。”《空踏》中的李成在前妻家的阳台上感觉压抑到极点时:“一阵风猛地从窗口灌进来,吹得他倒退了几步。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味道,闻起来像是要下雨了。”
潮湿的低气压让人压抑,难以喘息,而水中的沉溺更是痛苦的挣扎。在《少女与泰坦尼克》中,因肥胖而与整个世界形成紧张关系的温莹莹经常陷入沉船的噩梦或被水淹沒的幻觉。在母亲看完《泰坦尼克号》吐槽女儿胖的夜晚,温莹莹“梦见自己坐在一条木船上,水一波接着一波推搡着船舱,她被荡漾得头晕,直想吐。她试图站起来。船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好像即将散架。她只得重新坐下,双手抓紧船舷。风卷着海浪扑打过来,涌进船舱,溅了她一身水。她惊慌地跳起来,船吱吱尖叫了几声,突然裂开,沉了”。温莹莹惊叫着醒来,满脸淌着湿热的泪。但没有任何人能听见她的惊叫,这个身形肥胖的女孩在无边的夜色中那么渺小、卑微、孤独、无助。体检时,温莹莹在同学们的嘲笑声中摔倒在地,她觉得嘲讽像汹涌的海浪,而她坐在浪尖,她“感觉自己被抛起来,很快又被浪拍打着按进水中。她感觉窒息,鼻子有酸胀的刺痛感。温莹莹记得这种感觉。暑假时她曾去学游泳,一堂课老师教潜浮,她呛水了,鼻子经过一阵酸,很快,喉咙被消毒水刺痛,在脑子里引发一阵胀痛。她感觉自己在下沉。声音远了,远了,水流中只剩下一片嗡嗡的杂音”。因屈辱而产生的幻觉与曾经发生的溺水体验重叠在一起,亦真亦幻,如此疼痛的青春与成长。这种屈辱和疼痛一直伴随她到大学,她在爱情中没有自信,走在男朋友武鑫的身边,“感到身体不自觉地瑟缩着,仿佛身上有水,风带走热量,整个人如同淹没于深海”。她依然做噩梦,她梦见自己肥胖的身躯暴露在舞台中央,炽烈的灯光让她无处躲藏。“人声从舞台四方响起来了,接着是水,四面八方地涌上来,渐渐地淹没她的脚踝,腿肚,腰。她在下沉。相反地,人们坐在船上,胡兴华、林美凤、武鑫。他们略带同情地看着她,笑起来。笑声变成海浪,一波随着一波打过来。”这个梦预示了她爱情的结局。在对爱情绝望的那个夜晚,她在众人嫌弃、厌烦的目光中狼狈地摔倒在市民广场,她“感觉自己意识模糊了,如同溺水,她感觉自己在下沉,虚弱无力地沉下去。在未名的地方,有一只手从黑暗深处伸出来,拉扯着她,将她往海底深处拽去。”小说最后,温莹莹定格在一个下沉姿势。《伤心鹈鹕之歌》中,童年的刘芷若在父母离婚的时候显示出异常的冷静,但她内心已经感受到了飘摇的海浪,晚上,“她侧头看见窗外天高风静。金星很亮,亮得有种召唤的意味。月亮上半缺着,但能清楚地看到月海。她想象着月球上的那些平滑的凹地,感觉身后起了浪,而她坐上了一只飘摇的小船”。从此,她就生活在孤独、敏感和阴翳之中。刘芷若觉察到父亲的养女刘艳过得不好,并在她的呼吸声中听出了溺水般的沉重:“刘艳的呼吸有些滞重,一吸一呼之间像是用了很大的力量,仿佛在水里憋得久了,好不容易才浮上来换一口气。”她受不了刘艳那副认命的表情,这让她想到父亲,“那是种认命的表情,像一个自溺的人,眼看着自己越陷越深,却没有意愿招手呼救。有许多个夜晚,刘芷若在梦中看见父亲以同样的表情沉入水中。她独自在岸边跑着,边跑边叫,喊到嗓子都哑了。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往下沉。他的表情是淡漠的,仿佛他从来没想为救自己做出任何努力”。她体会到父亲的绝望,希望刘艳能从废墟中爬出来,但无边的恐惧袭上心头:“她想到刘艳手握桃花的那张照片,现在她就如那株桃花一样,摇摇欲坠。她仿佛看见父亲和刘艳共同坐在那条即将沉没的船上,而她冲着他们大喊,快跳啊,快跳啊!你们为什么不跳啊!”
不知徐小雅以同名小说《少女与泰坦尼克》命名她的小说集是否有特殊的用意。不过《少女与泰坦尼克》的确像一个隐喻,徐小雅笔下多数人物都像身处于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都体验了温莹莹那种溺水般的挣扎。《饲鼠》中的阿小、《拔牙》中的女儿、《门》中的阿梅、《学游泳》中的少女、《带我去山顶》中的老祖、《空踏》中的李成,他们都在风浪中飘摇沉浮,感受着沉没的恐惧,这是现代人的生命之痛和生存困境。
徐小雅的小说中,水是具有包容性的。它给人带来沉没的恐惧,也可以使生命得到洗礼,获得滋润,走向敞亮与丰盈。《学游泳》中,被强势的母亲控制的一对兄妹在纯净的湖水中感受生命的自由,当他们像鱼一样跃出水面,相视而笑,如同新生。《真的》的结尾,走出医院的凌萧遭遇了一场大雨,“漫天漫地的银白色,亮得耀人眼睛”。同时,滨江路的桃花正在努力盛开,她想:“即便是这样一场大雨,这一路过去,总会看到有某一棵树顽强地顶在暴雨中。总会有那么几棵。世界万物都是如此。所有的胜利都源自繁盛。”《天涯海角》中,准备离婚的夫妻带着女儿在海边最后一次旅行,男子在温润的海风和潮湿的空气中终于理解了妻子,“像一道眼前流过的水痕,他的眼前逐渐变得清晰了”。他想通了,懊悔了,他想告诉妻子:“当下,或许他们可以先尝试着去牢牢相伴,然后等待;等待在某一个时刻,有什么东西会不可思议地降临。”《伤心鹈鹕之歌》中,刘芷若终于理解了父亲、母亲,也理解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在河边,她看到了父亲给自己种一片树林,想起父亲。“父亲坐在阳台上一动不动,像是长在了那里。藤蔓像水银一样从窗台上流淌下来,流到父亲身上。它们像苔藓一样密密麻麻地没过了父亲的脚踝,没过他的膝盖,浪一样淹没了他。等浪潮退去,她看见父亲渐渐长成了一棵树。”在刘芷若的幻觉中,父亲在水的滋润下复活了。实际上是刘芷若的心重新向世界敞开,“在她心中有些被淹没的东西正在浮上水面。曾经那种被没顶的恐慌突然消失了”。
徐小雅的小说有水的灵动、水的包容,也有水一般感性的表达方式。潮湿流动的情绪,微妙跳跃的情感,恣意流淌的文字形成了她小说的腔调。我相信,年轻的徐小雅在创作道路上一定能走得更远。
刘铁群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