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雅可以被称作是一位擅长叙写当代原生家庭与亲密关系的破裂与纠葛的作家,其创作所集中展现的对婚姻的价值、活着的意义和在扭曲的关系下人物自我认同的斯芬克斯之谜、沉重肉身的焦虑等问题的思考,使其小说在复杂的叙事伦理中焕发出生存哲思的意味。这是她小说的一大特质,也是其作品具有较高艺术层次的重要来源。
在她的众多中短篇小说里,都有一个沉默缺位、面目模糊的父亲;聒噪强势、歇斯底里的母亲;还有在这样极度不健康、畸形的原生家庭关系里成长出来的性格拧巴别扭的孩子:她们无法热烈而直接地去表达爱与需求,也无法大方心安地接受别人的爱与注视。在她们的潜意识中,总有一种不配得感,她们拒绝亲密、看似冷酷,但实际上却是无比脆弱的、渴望被看见、被温暖、被疗愈。她们是徐小雅小说世界的核心人物。徐小雅很擅长用一种近乎冷漠而疏离的零度叙事姿态,一点一点、有节制地去编织铺陈人物所处的破裂与纠葛的关系网——家庭关系、恋爱关系、婚姻关系、手足关系……然后在这种冷静叙述和残酷现实的巨大张力之间,加深其间人物无法获得健全自我的无力感、一步步被吞噬的焦虑感。在这样一种弓满易折的紧张关系和无法调和的自我矛盾中,展开对她们隐秘曲折的心灵世界的探寻,书写她们复杂幽微的生命体验和精神空间。
在《拔牙》中,生得漂亮灵动的粒粒却唯独长了一口歪七扭八的烂牙,这口烂牙是她最突兀的缺陷,曾让她在面试中丢掉本就唾手可得的工作。医生、母亲、朋友无不劝她拔掉,但她却宁愿忍受烂牙带来的钻心疼痛也不愿意拔除,这种坚持在母亲一次次对父亲的埋怨中更是被固化。母亲不厌其烦地憎恨道:“还不都是遗传她爸的咯,就没遗传点好的!”母亲不知道的是,粒粒不愿拔除的秘密也恰恰在于此。父亲曾说:“一看这牙就知道你是我女儿,这是粒粒和爸爸的标记。”这是离婚后断然离家,“遗弃”了她的父亲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粒粒成了母亲发泄怨恨的替罪羊,母亲言语攻击,她在粒粒身上看到前夫的影子,无意识地想要引导粒粒否定自己身上类似父亲的特质。而这一切对于年幼的粒粒来说,几乎别无选择,只能被迫认同母亲的这种投射性攻击。
因此,对烂牙的坚守,不仅是对母亲无声的反抗,也是对父亲难言的牵挂。烂牙在粒粒这里,已带有明显的象征性意味。她将自己对父亲无法言说的依恋情感投射到了烂牙上,同样长着一口烂牙的特质与自己对父亲未完成的认同在她心中产生了某种联系。离婚后母亲对父亲不断的抱怨使得她一方面强化了这种联结,而另一方面又压抑了自己对父亲的情感需求,她渴望父爱,却别扭得无法言明。因为母亲与自己相依为命,把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所以她无法义正辞严地反抗母亲对自己身心的控制,也不允许自己违逆母亲的心意。因此她对于母亲这份复杂的情感和被压抑的叛逆冲动,与她对父亲隐藏的依恋混合在一起,投射到了对烂牙不舍拔除的情境中,并且反向形成为对牙疼的格外敏感与焦虑。因此,她的拔牙困扰,正是她对这种扭曲压抑的原生家庭关系的无声而绝望的控诉;也是她心中对离异父母各自复杂矛盾的情感,彼此纠缠冲突的战场。父亲的缺位让她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全感,使得她拼命地想抓住一切与父亲有关的东西,用极端的痛感来确证父亲的存在。包括她选择了朋友们都反对的、瘦丑得像吸毒的蒋志新作为男友,仅仅只是因为他身上有父亲般令人安心的独特气味,能给她一个短暂的避风港,但实际上,“粒粒们”似乎宿命般无处可逃。
到了《门》这里,母亲的聒噪与强势,父亲的缺位愈演愈烈,一步步将挣扎着的“粒粒们”吞噬。阿梅是美凤的孩子,但美凤甚至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并且嫌弃阿梅的出生毁了她的人生,这直接导致了阿梅成长中父女关系的彻底缺失和母女关系的极度病态。美凤是自带“声音”的,她一出现,仿佛就能听到她对阿梅的嫌骂、电视购物推销的虚假吵闹、毫无边际的碎碎念、哗啦呼啦的搓牌声……这样暴躁嘈杂的声音贯穿了阿梅的成长过程。但阿梅成年经济独立后,美凤却一反常态,收起了乖张暴戾——因为她极懒,要靠阿梅养活。她收放自如,阿梅却无处可逃,终于在后来创作的作品《拯救乳房》中却惶恐地发现,越是想刻意逃离的却越是逃不掉,那些无法愈合的创伤性体验和记忆会永远伴随,成为人生的徽记,忘不掉抹不掉也挥之不去。自己陷入了曾经拼了命想要挣脱的泥泞,变成了曾经歇斯底里的那个人。但这份暴躁强硬并不意味着阿梅的真正强大,反而如变形镜一般,更确证了她安全感的极度缺失。这实际上是出于自卑无助的一种伪装,像一个刺猬一样虚张声势地自我防御,不愿意拔下自己的刺来获得一个拥抱,生怕对这份温暖产生依赖卸下防备后,又不复存在,又要再一次在伤口的反复溃烂之中长出盔甲。阿梅极度怕热,在美凤身边更甚。但吊诡的是,共同处在南方夏季潮湿炎热的屋内,阿梅将空调开到最低都无法驱除身上裹挟着的热浪,而美凤却能连风扇都不开而安然自处。这样的矛盾对立隐喻着阿梅水深火热的源头正是美凤,美凤已经从热辣中解脱,而将这把火接过去的,正是一直将母亲视为反面,告诫自己不要成为这样的人的阿梅。实际上,成年后的阿梅完全可以选择逃离,但她还是回來了,打开了这扇宿命的轮回之“门”,透露着沉沦般的壮烈与无奈。想要阻止这种宿命,源头已无法改变,只有切断,才能获得新生。但她们尽管厌恶,却始终无法切断由血缘带来的丝丝缕缕的牵挂与联系,最终无可挽回地继承母亲失败的处理亲密关系的模式,走向“百年好合”的又一个光鲜亮丽的骗局,深陷其中而不得不一起编织婚姻幸福美满的假象。(《百年好合》)
原生家庭关系的扭曲带给他们的不仅仅是成长的不幸,还有宿命般的命运,但这个宿命,其实更大程度上是人为的,既然是人为的,就可能有破解的途径。徐小雅并没有陷入宿命论的窠臼而给笔下人物判死刑,她在近作《伤心鹈鹕之歌》中的刘芷若身上提供了一种找寻出路的可能。
刘芷若和粒粒、阿梅一样,父母离异,一直忍受着母亲的乖张和对父亲的唾弃,不在场的父亲成为一种遥远踏实的慰藉。但不同的是,她身上有一股强大的韧性。靠着这股韧性,她能够突出重围,取得高学历和一份高收入的工作,并遇到一个能够尊重她的高富帅男友。这股韧性的核心在于,她敢于拒绝。她能够拒绝高富帅男友结婚生子的请求,拒绝在获得自我认同之前走进婚姻、成为母亲;拒绝二叔他们对刘艳的不公对待,拒绝母亲虚假的笑和剥夺他人重要之物的行为,并且能够和母亲达成有效沟通。相较于阿梅们对外虚张声势的自我保护,刘芷若的拒绝,是一种向内重建自我的力量。她的拒绝,或许是一种出路。在一次次说“不”的过程中,她的边界得以建立。不能、不要、不想、不行,一个个“不”形成围墙,自我得以在内生长,人逐渐脱离融合状态,走向分离与独立。拒绝意味着心理上的推开,需要自我承担的勇气与决心。刘芷若的界限清晰,内核坚实,才能与他人发展真正的平等又互相尊重的关系,而非黏糊糊一团的假亲密,从而真正活出内在的独立和力量。
不论是从粒粒、还是阿梅、再到刘芷若,徐小雅从未跳出来对她们的是非善恶进行评价,而是永远保持着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宽容与豁达,站在她们身后静静地凝视,细细地、不动声色地对她们的生活与所处关系进行描绘。让她们自己在破碎纠葛的关系网中看到心底的欲望与呼喊、缺失与匮乏、需要与期待、软弱与恐惧、韧性与突围。这也正是她叙事的高明之处,种种复杂对立的关系在建立起她审视现实视点的同时,又常常被她这种平静疏淡的叙事腔调所纾解,进而留下关于健康自我之建构、心灵之幽微隐秘和生存境况的深层次思考,引导读者接纳多元伦理的存在。可以说,徐小雅写的不仅仅是个体的创伤与焦虑,更展现了复杂而有多种面向的立体人性。表面写的是一个个小家庭的纷繁复杂的横截面片段,实则要写的是整个后现代家庭关系的精神症候与创伤,继而展现众声喧哗之下,这个时代的阿喀琉斯之踵。
1.徐小雅:《拔牙》,《少女与泰坦尼克》[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第44页。
2.徐小雅:《拔牙》,《少女与泰坦尼克》[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第54页。
周丽华
壮族,1996年生,广西百色人。浙江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