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三道茶

2022-05-09 02:39游军
少年文艺 2022年5期
关键词:甜酒板车甘蔗

游军

母亲贤淑热情,远近有名。不管何时何人登门造访,她都会热情地沏茶待客。

第一道茶是姜盐茶。

用筷子头把生姜捣碎,加盐腌制片刻,再分装到茶碗里,加上茶叶,用滚开的水冲泡。生姜加上茶叶混合的香气溢出,咸淡合适的茶水别有一番风味。若是物资丰饶时,还会加些芝麻、豆子。喝完一碗姜盐茶,胃里暖暖的,解渴又解馋,朴素的日子也变得香甜起来。

那时没有冰箱,母亲把地里丰收的生姜养在河沙里,不干不霉。天气好时,也会晒一些盐姜,以备没有生姜时使用。

其时,在农场,姜和茶都是稀有物资。

方圆十里,母亲是第一个自己种姜的。父亲曾经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

某一年,母亲的生姜丰收,她突发奇想,邀父亲一起去卖掉一些。父亲兴致勃勃地用自行车装了两篓生姜,跟着母亲去走村串户。生姜是好东西,平时需要到二十里外的镇上才有卖的,母亲定价也不贵,看的人不少。那些婆婆七挑八选,拿定一块生姜让母亲过秤,说有一个什么土方,正需要一点姜。母亲看着巴掌大的一块姜,就笑着说:“自家种的,这点姜给你算了。”那些婆婆當然高兴,直夸母亲贤淑大方。父亲推着自行车跟着母亲走了几个村,可除了挣着一堆表扬,钱一分没挣到,姜全部被母亲一块一块地送人了。父亲一脸不高兴,母亲面子浅,说:“都只要一块两块姜,算起来不过几角、块把钱,乡里乡亲的哪好意思要?”

父亲说完这件事,顺便又讲了另外一个故事。母亲还让父亲陪她卖过一回甘蔗,也是自家地里种的。十根一捆,父亲用板车装了整整一车甘蔗。拖了几里路,没一个人买。那年月,钱都要用到刀刃上,谁舍得花钱买零嘴?父亲说拖回去埋在地里,让孩子们慢慢吃好了。母亲看了一眼前方,离外婆家不远了,便哄着父亲说,反正都到这里了,前方都是熟人,应该可以卖掉一些。父亲一想也对,没准儿这家一捆、那家一捆很快就能卖掉了。可没想到的是,一进外婆家所在的村子,那些熟人跟母亲一打招呼,母亲就从板车上搬甘蔗送人,“自家种的,拿去给孩子吃咯。”于是,一板车甘蔗,让母亲东家几根、西家几根差不多送完了,送到外婆家时,只剩一捆不到,留给了小姨。回去时,父亲拉着空板车,笑问母亲这趟生意挣了几个钱。母亲觉得挺难为情的,说:“都是娘家人啊,看着我们拉着一板车甘蔗,不给几根咋好意思?”父亲说:“以后就不要再出来卖东西了,你这性格,只适合给人送东西。”

讲这些闲话时,我们一家人围着火塘喝着芝麻豆子茶。母亲的脸红扑扑的,她把父亲从老家带来的茶叶小心地装进铁盒里,一点都不争辩故事的真假。

因为来得遥远,茶叶其实比生姜更为珍贵。父亲喜欢烟熏茶,我和母亲喜欢炒制的绿茶。但来了客人时,母亲从不吝惜,饭前饭后都会安排。

因此,从小到大,姜盐茶一直是我最温暖的记忆,跟母亲有关。但这种喝法,其他地方很少看见。有一年,在靖港的小镇上晃悠,突然发现有卖姜盐茶的小摊,我兴奋地拉上朋友喝了一杯又一杯。朋友颇为好奇,咸味的茶,她是第一次喝。然后又一番研究,说这茶应该可以治感冒。我一拍脑袋,是哦,上次感冒很严重,突然就想喝母亲的姜盐茶,自己用保温杯冲泡了几大杯,还加了几颗红枣焖着,喝得热气腾腾,第二天感冒就不治而愈了。

第二道茶是甜酒蛋茶。

把水烧开,放几勺甜酒,把鸡蛋打碎,倒入沸水中,用筷子顺时针搅动几下,漂亮的蛋花呈现带状,甜酒蛋茶就做好了。要是再加入几颗枸杞,红的、黄的、白的,再盛进雪白的陶瓷碗里,光是看着,就胃口大开。

甜酒蛋茶里面没有茶叶,但是母亲管它叫茶,这让我想起咖啡店的下午茶,也不一定是茶。

来了客人去烧一碗甜酒蛋茶,这大抵是要在腊月或者过年时才有的待遇,因为只有快过年了,母亲才有时间用糯米酿甜酒。这个时间段里,如果客人来时,离正餐还久,母亲就会在姜盐茶之后,再给客人做一碗甜酒蛋茶。特别是来了很久不曾走动的亲戚,有时还会加些荔枝和龙眼干煮在一起,以表母亲的欢喜和热忱。而我们,也大都在有客人来时,才有机会一起吃上一两碗。于是,我和姐姐经常盼望着家里来客人,母亲平日里忙着家里家外的活计,这个时候,会多做一些让我们解馋。

甜酒蛋茶除了是母亲的待客之礼,也是母亲对女儿的心疼。

在老家,女人生孩子坐月子时,是要吃甜酒蛋茶的。一来因为新妈妈肚子饿得快,光吃三餐饭根本不够,二来据说甜酒对产后恢复有好处。母亲生我们时,条件很艰苦,甜酒蛋茶是不够吃的。我当妈妈时,母亲便提前准备了足够多的甜酒,一天给我做一两次。特别是半夜里,母亲从不需要我喊她,总会按时给我端来热气腾腾的甜酒蛋茶。“月子里受不得饿,经不得寒,吹不得风,沾不得冷水,不然将来会落下月子病。”这是母亲的经验。她在自己吃过亏的地方,特别注意对我的保护。直到我的身体慢慢恢复,夜里不再饥肠辘辘,她才开始停止供应她的夜宵。

第三道茶是圆蛋茶。

把新鲜的鸡蛋煮熟之后,剥了壳,再加些红枣、荔枝干、龙眼干、红糖一起煮十来分钟。这是母亲接待贵客的做法。鸡蛋有时是两枚,有时是三枚。记忆里,每次外公来家里时,母亲会放四个蛋,外公总是吃得心满意足。外婆胃口小一些,母亲就只给她放两个蛋,但会多盛红枣、荔枝干、龙眼干。即便这样,外婆也会把我叫到一边,分给我一半。但我不喜欢吃圆蛋茶,我喜欢拿着没剥壳的鸡蛋玩半天,再吃掉蛋白,蛋黄是我不喜欢的,除非煮得刚刚好,蛋黄不生不干,我会就着煮圆蛋的茶水一口吃掉。

吃圆蛋茶还有特殊意义。

话说老家的男孩去女孩家相亲,或者第一次上门拜访,女方母亲的态度全在一碗茶里。如果中意这个男孩,就会给男孩煮一碗圆蛋茶,陪同一起去的也人人有份,如果没有喝到圆蛋茶,基本表示不同意了。但我已经完全忘记,第一次带先生回去,母亲有没有煮圆蛋茶了。刚才询问,先生铁板钉钉地说,吃了圆蛋茶。问他吃了几个蛋,他说当时太紧张,只记得一大碗全吃光了。唉,当时这榆木疙瘩是怎么入了我们娘俩的眼的呢?现在看来,也是一个谜了。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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