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放学了,我打开门回到家,“妈,我回来了。”
“赶紧洗手,准备吃饭。”
我卸下书包放在桌上,过去倚在门框。妈妈正在厨房焯着菜,回头望了我一眼,“怎么啦?愁眉苦脸的。”
“妈。”
“嗯。”
“跟您请教个事儿。”
妈妈拿筷子把锅里的菜搅了搅,把锅盖重新盖上,“啥事儿?”
“我,我想送同学件礼物。您帮我参谋参谋,送啥好呢?”
妈妈不动声色,“怎么,不嫌我管得多了?”
妈妈在翻旧账,可眼下我也只能忍气吞声,“是个女生,我不知道该送人家什么好。”
“女生?”妈妈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什么状况?”
“哎呀妈,哪有什么状况,您可别胡思乱想了。是我同桌尹梓琳。”妈妈知道我同桌尹梓琳。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胡思乱想了?”妈妈关了燃气灶,把菜捞出来,拿出酱坛和醋瓶。
“您那眼神明明就是嘛。”
“我总得弄清楚你为什么送人家礼物吧。怎么?要过生日?”
我心里嘀咕,我们才不那么幼稚呢。我告诉她:“尹梓琳下学期要转学了。”
“转学?”妈妈停下手里的活,问我,“怎么啦?念得好好的,为啥要转学?”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我过去打开门,是外公。
外公瞅着我,“这是咋啦?在学校挨批评啦?”
“没有。”
“念书可不敢马虎!”
“我知道。”
妈妈把米饭盛好,我帮她把饭菜端来放在桌上。
三人围桌坐定,外公问妈妈:“浩儿怎么啦?我看脸上不大高兴。”
妈妈盛了碗酱菜汤,放在外公跟前,“他同桌要走了,不在这儿上学了。他不知给人家送什么礼物,伤心呢。”
外公扭头问我:“走?为啥呀?这儿学校这么好。”
我告诉了他们事情原委。尹梓琳爸妈所在的电子厂扩大生产,要把一半的生产设备和员工迁往中山那边,尹梓琳的爸妈就在其中。尹梓琳一放假就搬过去。
妈妈叹了口气,“浩儿好不容易有个好同桌。唉!”
外公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伤心的,来来往往不很正常嘛。”
妈妈说:“您不知道。”
“这能有啥事儿。尹梓琳走了,还有李梓琳、张梓琳。”
妈妈说:“孩子跟孩子不一样。自从浩浩跟这个女孩坐上同桌,学习上去了,琴也爱练了,性格也开朗了。”
外公却说我:“你这孩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自个儿念書,为啥要让别人督促。要靠自觉,自觉!”
“外公,我哪有哇。”
“这不是你妈说的嘛。”
妈妈也急了,“爸,我哪说了?我的意思是浩浩受了人家孩子的影响。”
“哦。”外公喝完汤,把碗放在桌上,抽了张纸巾把嘴擦了,“是呀,人家的好样子咱是要学,但做任何事,还得要靠自觉。”他和往常一样叮嘱我,一定要好好读书,打铁先得自身硬,不要怕吃苦……
外公每回说起来都没完没了。我心里说,我要是怕吃苦,那二胡能学出来吗?眼下我也顾不上跟他多说,我想先把礼物这事儿解决,一考完试就放假,我怕赶不上了。
“好啦外公,我知道啦。”
外公说:“你刚才说要买啥?需要啥学习用具?告诉外公,外公给你买。”
妈妈说:“爸,您别操心了,不是学习用具。”
“那是啥?”
“他不知给女同学送啥礼物呢。”
“噢噢,那个女同学要走了。你看我这脑子,不中用了。”
妈妈说:“好了,别纠结了,我下班回来给你捎一个。一心一意学习,马上期末考试了。”
外公就说妈妈:“他自个儿的事叫他自己办。这你都插手,还老说自己累累累……”
妈妈很委屈,“我哪插手了?是他要我帮他的。他同桌是个女孩,他不知道人家喜欢什么。”
外公对我说:“你同桌你都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你妈就知道?”
“我妈和她不都是女生嘛。”
“你这孩子,你以为人跟动物一样?兔子都爱吃萝卜,猴子都爱吃桃子。人跟动物不是一回事。即便都是女生,喜欢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谁跟谁都不一样。你都跟人家坐了那么长时间的同桌,还不知道人家喜欢什么,真够可以的。”
我反问他:“看您这样子,您也给女同学送过?”
“大人都是从孩子来的。毕业了,送个礼物,留个纪念。那有啥呀!”
“那您给人家送的什么?”
“我们那时候可没钱买东买西,不是在留言本上留个言,就是做张卡片,上面画个画、写首诗,或者写祝福的话什么的。叫我说,要送就送你自个儿做的,这样也有纪念意义。买谁不会,千篇一律,有啥意思……”
送走了外公,我回到房间准备写作业。
说实话,我没有给谁送过礼物,不管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我甚至连个要好的朋友都没有。上幼儿园和学前班时,我们小区的小朋友还你来我家玩,我去你家玩。可一上小学,家长们就不让我们玩了。我去同学家,他妈妈不是说要补课,就是说要做作业。有的干脆连门都不开,说没在家。我也就不去了。后来我知道他们是怕我打搅了他们孩子学习。我一个人在家,写完作业后就在家里玩。到了星期天或寒暑假,你补这个,他学那个,比平时更紧张,更没时间在一起玩了……
不过外公的话还是提醒了我,我毕竟跟尹梓琳做了一年的同桌,应该比妈妈更了解她。
我一上初中就跟尹梓琳同桌。她是我们班文娱委员。我当时并没有要跟她做朋友的念头,对其他同学亦是如此。同往常一样,大家到学校就是各学各的,放学后又各回各家。即便是同桌,也是一学期一换。
没过多久,一天下午,尹梓琳一进教室,就朝同学们大声喊道:“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我们班李云浩同学在全市二胡比赛中,荣获少年组三等奖,为我们班争了光,请大家掌声祝贺!”
同学们啪啪啪地鼓起了掌。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回头一瞧,班长马旭阳埋头写着什么,装作没听见。他学习好,被老师指定为班长。
看来不会是他告诉尹梓琳的,要说他早说了。这是上星期六的事,现在都星期三了。这次比赛马旭阳也参加了,不过没得到名次。
那尹梓琳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周五的联欢会,我们请李云浩同学给大家表演一曲好不好?”
“好!”同学们一边鼓掌,一边回头望着我。
尹梓琳从讲台下来,走到座位跟前,“喂,这么大的喜事也不告诉大家?”
我还没回过神来。
“你不知道,我一看到照片,真是高兴坏了!这不是我们班的李云浩吗?是我的同桌呀!”尹梓琳激动地说,“同桌,祝贺你!”
“没,没什么。”说真的,我有些不大适应。一是我觉得这是个人的事,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更谈不上给班里争什么光了。即便要说,也应该是班长的职责。她这么一来,叫大家还以为我借同桌的光想显摆,其实我一点这样的意思都没有。
而我学二胡完全是家里逼的,是大人为了我将来能多一条出路。我一直都没想过引以为荣。
不过那天同学们热情的掌声和叫好声还是让我深感意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尹梓琳坐下说了会儿话后,我这才想起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因为班上我谁也没有告诉过呀。
她却眉毛一挑,“你猜。”
我哪能猜得出,我也没这心思。
“我今天从我表姐的微信里看到的,她也参加了。不过没得到名次。”
原來是这样。
“同桌,你可真了不起!”尹梓琳说着朝我一竖大拇指。
“哪有哇。”我有些难为情地说。
“你也不早点告诉大家,大家还能组织个啦啦队到现场给你加油助威。”
我局促地摇了下头,解释说:“那是比赛,现场要求安静。”
“对啦,请你帮我个忙可以吗?”她忽闪着大眼睛说。
“什么忙?”我有些紧张,怕自己办不到。
“你会拉《采茶舞曲》吗?”
我舒了口气,点了下头。这是我经常练习的曲目。
“真的吗?”她欣喜万分,“那你能帮我伴奏吗?”
“伴奏?”
“联欢会我准备唱我们家乡的《采茶舞曲》。你要是能帮我伴奏,我就不用准备伴奏带了。”尹梓琳满怀期待地说。
我还从来没有和别人合作过,平时也不大爱管别人的闲事,可这回并没过多犹豫就答应了,“那,那我试试吧。”
“谢谢同桌!”尹梓琳喜出望外,朝我感激地伸出手来握了握。
回到家,吃完饭,写完作业,我就背上琴盒去了附近的公园,那里是我经常练二胡的地方。
说实话,练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这么主动。以前哪回都得经过父母苦口婆心的谆谆教导,甚至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即便到了初中,我依然嘴噘脸吊,不情不愿。
我先拉了一遍我的参赛曲目,也是联欢会上要表演的《赛马》,接着是《采茶舞曲》。《采茶舞曲》没有《赛马》那么熟练,但对我来说,这没多大问题……
星期五下午,最后一堂课一上完,尹梓琳她们几个女生就着手布置起来。换板报的换板报,挂彩带的挂彩带。虽然简单,但蛮有气氛,也蛮像那么回事。
我们准时开始,班主任和其他老师坐在后面。
尹梓琳走上讲台,她是主持。“老师们好!同学们好!七年级五班文艺晚会现在开始!”
大家哗哗鼓起掌来。
“第一个节目,诗朗诵……”
前面几位同学表演完,轮到我了。我走上讲台,面对着同学们阳光一样明媚而期待的目光,深深鞠了一躬。坐下,试了下弦,然后演奏起来……
我第一次参加比赛时,上台前紧张,坐那儿后忽然没了激情,过了好一会儿才调整过来。但这回不同,我激情满怀,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琴弓随着我的臂膀来去自如,得心应手。琴音时而高亢奔放,时而舒缓悠扬;时而轻歌曼舞,时而万马奔腾……我只觉得自个儿仿佛一匹脱缰的小马驹,在那一望无际、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的碧绿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尽情驰骋……
同学们的掌声经久不息。
最后的节目是尹梓琳她们的《采茶舞曲》。
前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在操场上排练了一遍。尹梓琳唱得比我想象的好听多了。唱完她问我咋样,我随口说道:“好听是好听,就是一句也没听懂。”因为她用的是江浙方言。尹梓琳就跟我商量,前半段用普通话,后半段用方言。
尹梓琳和四位伴舞的同学上台,站定。她回头朝我示意了一下,我便拉起了前奏。
尹梓琳先用普通话,开口唱道:“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尹梓琳那清脆甜美的嗓音,伴舞同学们俏丽欢快的舞姿,立马就博得了同学们热烈的掌声。
等歌词换成方言,只听同学们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尹梓琳声如山涧清泉,珠落玉盘。当唱到“一手先来一手后,好比那,两只公鸡争米上又下”时,只见她指若雀喙,仿佛云雾缭绕茶园里的采茶仙子,煞是好看。我都看呆了,忘了自己还在拉着二胡……
表演完,我们站起来鞠躬,同学们才回过神来,顿时掌声雷动。坐在后排的老师也情不自禁地朝我们点着头,鼓着掌。
下台后我忍不住问尹梓琳跟谁学的。昨天只顾排练,都没顾得上问。
她呵呵一笑,“你猜猜看。”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奶奶。她爱听戏,后来还送我去学了一段时间唱戏。”
过后我才知道,其实本来班长马旭阳要演奏二胡的。被我这么横插一杠,就气冲冲地质问尹梓琳为什么不经过他的同意擅自改动节目单,还说她卖人情、走后门。尹梓琳再三道歉解释,说你俩的曲子不一样,并不冲突。可马旭阳理都不理,一气之下不演了。下午又借口肚子疼,连联欢会都没参加。
中秋时,我和尹梓琳获邀参演了我们龙岗区举办的联欢晚会。
第二学期,尹梓琳被选为班长,我被选为文娱委员。
昨天,当我得知尹梓琳要转学,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说真的,我不希望她走,希望和她继续做同桌。这并不是因为她和我一起参加了区里表演,我也因此得到大家的认可当上了班里的文娱委员。其实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她兴高采烈地说:“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我当时真的很纳闷,我得不得奖关她什么事呢?非亲非故,她至于这么兴奋、这么开心吗?我觉得她应该像马旭阳那样才正常。
学过二胡的人都知道,“千日胡琴百日箫,三日唢呐赚红包”,可见学二胡有多难了。尤其是刚开始,真像是拉锯似的,不但单调,而且刺耳。为了不吵到邻居,爸妈就领我去公园最偏僻的地方。夏天蚊虫叮咬,妈妈就拿着扇子围着我不停地扇。有时要考级偏偏又逢大雨,不得不在家里练,即便把门窗关得严实,还是不停地有人来敲门。平时我背着琴出来进去,楼里的人从没给过一次好脸色。六年级时,妈妈跟寻上门来的人吵了起来,气得我一把把二胡扔在地上不肯学了,还冲着妈妈发脾气:“我长大了,您别再什么都管……”
我从一年级开始,拉了六七年的二胡,从没一个人为我叫过好,只有尹梓琳是个例外。而且我发现她并不是在作秀或客套,而是真心实意地替我高兴、为我开心。我怎能不诧异、欣喜、感动呢……
尹梓琳这样做并不仅仅因为我是她的同桌,其实对每一位同学她都是如此。有一回我们正上体育课,中途下起了大雨。大家急急忙忙跑回教室,有位同学说把挂在脖子上的大门钥匙丢了。雨刚小了些,尹梓琳就和几个同学一起到操场的草地上去找。偌大的操场,要不是人多,一个人真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等找着回来,大家满胳膊满腿都是泥水,可并没有人抱怨,反而一个个非常开心……
别人的欢乐就是自己的欢乐,别人的开心就是自己的开心,难怪尹梓琳每天都那么阳光!
和尹梓琳相处的这段日子,我明白了,其实朋友无须刻意去结交,只要真诚待人,大家都会成为你的好朋友。
我忽然想起外公说的话,尹梓琳走了,还会有李梓琳、张梓琳。对呀,我要是像尹梓琳那样对待每一位同学,不就不愁没朋友了吗?
我拉开抽屉,打开柜子,可里面的东西不是陈旧就是过时,没有一件令我满意。唉!我也不会写诗、画画……
妈妈推开门,“儿子,妈上班了。”妈妈在商场工作,她今晚上夜班。
我把妈妈送出大门,“妈,路上小心!”
“谢了儿子!对了,真的不用妈妈帮你准备礼物?”
“不用了,我自己来。”
妈妈朝我打了个OK的手势。
回到房间刚坐下,电话响了,是妈妈。她叫我把打气筒拿下去,给电动车充点气。
在客厅电视柜下面拿打气筒时,我一眼瞅见摆放在旁边的鲜红的获奖证书。
我眼睛一亮,有了。
我噔噔噔跑下樓去。
“妈,妈。”
“慢点,看着楼梯。”
“妈,我想把奖品送给我同桌。”
那次比赛,除了证书,还有个水晶做的小巧的吉他奖品,可漂亮了。我一直藏在抽屉里,怕别人要去。
“不行,那是你得的第一个奖品。”
“妈,您儿子能得第一个就得不了第二个吗?”
妈妈一怔,打量了我半天,忽然伸手搂住我的脖子,“我儿子说得没错,不但会有第二个,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