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光

2022-05-06 08:32
海燕 2022年5期
关键词:作坊爬虫玻璃

文 简 妮

我们的直升机摇摇晃晃地离开地面,缓缓上升,有节奏地沿着白雪皑皑的山头盘旋,不到十分钟就进入了快玻璃之乡上空。

在阳光的照射下,一栋栋屋舍上竖立的巨幅玻璃白得刺眼,像一团团跳动的光球。这片山谷是著名的快玻璃作坊聚集地,历史并不长,可出产的快玻璃产品质量上乘,名声早已享誉海内外。直升机的螺旋桨在湿润的空气里运行得平稳而安静,舷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视线所及之处并无任何吸引眼球的景色。这和当地旅游公司宣传册上的介绍差异实在太大,老王在我旁边阴沉着脸,帽沿底下眼皮耷拉着,一句话也懒得说。

起飞后不久,老王就不耐烦地扯开了座椅上的安全带,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却又像是突然意识到这里不让抽烟。无奈之下他只得把烟贴近唇边嗅了嗅又塞回到口袋里,身子懒洋洋地斜靠在座椅上,用带有倦意的空洞眼神盯着什么风景也没有的窗外。唉!失望的不仅仅是他,我也一样。要知道为了这趟旅行,我还专程请了假,把手头上的一个重要项目暂停实施,不顾客户的抱怨先拖延着时间。可看着他漠然的眼神,我的心情也跌落到了谷底,不禁开始后悔预订了这段无聊的旅程。看来我们俩在地面上解决不了的问题,搬到空中同样是无解。

一阵不合时宜的音乐响了起来,是系统自动播放的。管弦呜咽着,嘶哑缓慢的旋律听上去像极了葬礼进行曲。我们谁也不想先开口说话,只企盼着这次快玻璃之乡空中观光旅程早点结束,共同在一个小型密闭空间里多待上哪怕是一分钟对我俩来说都是煎熬。原以为度一次假对彼此的沟通会有促进作用,看来是我错了。他是一个严苛的完美主义者,喜欢让周围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这和我的习惯截然相反,也许分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直升机几乎是紧贴着树梢顶部在进行低空飞行,离快玻璃作坊的屋顶更近了。我察觉到直升机悬停在了空中,这可能是为了让慕名而来的游客能近距离感受到现代科技之美。突然,一大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刺眼的阳光,那些屋顶上竖立的巨幅快玻璃不再是明晃晃的一片白。由于直升机飞得更低了,巨大的玻璃面恰巧与我的视线平行,在它表面变幻着的斑斓色块接连不断地闯进我的眼帘。

“老王,看见这句话了吗?给我一刻,还你一个值得珍藏的未来!”我是个急性子,还是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指着1号快玻璃作坊屋顶上一块玻璃上的橘色字体说。

快玻璃上展示的是一小片月牙状的银色沙滩,一架红色的滑翔机舒展着双翼在浅蓝色天空背景的衬托下缓缓俯冲向沙滩,滑翔机上走下来两个人影,一男一女。他们手拉着手在绸缎一般的沙滩上漫步,影子被夕阳的余晖拖得老长,身后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海水由近及远金黄、翠绿、湛蓝,层层叠叠地往远方延伸过去,一轮巨大的红日在天际线处没入大海,被夕阳染上金色光芒的人影越来越小,仿佛两人要一起陪伴着走到时间的尽头……

突然,屏幕上出现一个放大的特写镜头。老王和我的面孔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上面,靠得非常近,嘴角微微向上的标准笑容,亲昵得使人觉得受到了侵犯。头像一定是直升机刚刚悬停不动的时候趁我们不注意偷拍的,把两张脸用技术拼贴得很近,智能系统还刻意修改了两个人的表情,露出根本不存在的笑容。不多时,系统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不悦,特写面孔一阵烟似的消失了,炫目的橘色文字也像泡沫一样消散在湛蓝的海水里。

老王的吼叫声把我拉回到现实里。

“你疯了吧?一个小玻璃作坊凭什么能预测未来!这一看就是广告,全都是假的,这完全是单纯为了吸引游客眼球而做的虚假广告。”老王故意把头扭了过去,不去看快玻璃上的光影。

“谁说不能?我们好些同事都买过,我还去她们家里参观过,预测结果看上去都还挺准的。”我毫不服输地争论着。

“这就和你们女人迷信星座那种玩意儿差不多,都是被洗脑了!任何一个有理性思维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东西。”老王开始大声嚷嚷,摆出一副惯常的蔑视表情。

“你这个人呀,就是从骨子里对女人有偏见!”我愤愤不平地说。这次我决定直接忽略他的意见,于是抬起右手迅速按下了语音控制按钮。

“请立即降落到离1号快玻璃作坊最近的停机坪!”我对着直升机内嵌的智能系统下达了语音命令。

“收到,语音指令立即生效。根据旅行合约,本次行程产生的延时费用将自动从您的预付款里扣除。”一个机器合成的悦耳男声迅速回复了我。

“你在干什么?一个破玻璃作坊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去!” 老王咆哮着,一头短卷发晃动着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他想阻拦,可晚了一步,直升机已经在系统的控制下缓缓降落了。

“你不愿意去就算了,随你,反正我今天就想去快玻璃作坊看看。记住,千万别跟着我哦!” 就在我说话的时候,直升机已经稳稳当当降落在山谷里,舱门一打开,寒气扑面而来。老王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是的,是我打乱了计划。原以为他会赌气留在直升机上,可没想到他却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1号快玻璃工坊的红色指示牌就竖立在不远处,在大雪皑皑的山谷里显得格外耀眼。

“这鬼天气,真他妈的冷!” 老王不由得对着空旷的山谷骂了一句。凛冽的寒风穿过成片的松树林刮到身上,我也被冻得瑟瑟发抖,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环顾四周,除了我们俩,一个游客也看不到,这时我也有点怀疑是否做了一个不明智的决定。

我们在这冰天雪地的山谷中不停地搓着双手,不约而同地朝着最近的建筑物奔跑过去。1号快玻璃作坊离得最近,门自动开了,我们小跑着进入了快玻璃作坊里面。红色的电子火苗在壁炉里跳动,散发出一缕缕诱人的热气,钻入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顿时感觉周身暖和起来。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立刻迎了上来。他穿着蓝色方格子衬衫,裹了一件皱皱巴巴的旧外套,把两只手缩在袖口里,看上去神态比较拘谨。

“你们这儿出售快玻璃?” 我见过不少精致的快玻璃成品,在别人家的客厅、一些办公室或者城市咖啡馆的墙壁上,可自己还从来没购买过。

“是的,欢迎二位光临,叫我大米吧。咱们这儿出售整个山谷最质优价廉的快玻璃,你们来得可真巧,正值圣诞季。快玻璃上展示的是未来的光,换句话说,我们出售的不仅仅是一块玻璃,而是顾客的一个未来。”这位名叫大米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说,可他说话的样子实在不像一个有经验的销售人员。

“嗯,早就听说过了,我有不少朋友都买过。贵店的快玻璃产品都是由高科技材料制作的吧?是不是采用了光波加速手段,让光线以远远超过光速的速度通过玻璃,然后在上面显示未来的影像?”我一边问,一边抚摸着墙壁上挂着的一面乌黑温润的快玻璃,指尖轻拂过,玻璃表面凉飕飕的,就像地窖里多年未化的冰。

“不,不是您理解的这样。捕捉未来的光是由特殊训练过的纳米爬虫实现,每一块快玻璃都是纳米爬虫付出生命代价换来的,这些小爬虫才是我们的核心资产。女士,您应该知道警犬的工作原理吧?它们能根据物件散发的气味迅速找到物件的主人。纳米爬虫的原理也类似。简单地说,只需要采集到二位的生物信息,让纳米爬虫不断做加速运动,直至突破光速去到未来,并精确捕获到二位周边未来的光,再搬运回来放进指定的快玻璃里面就可以了。”

老王站在一旁,一言未发,他在仔细倾听着大米的话。看上去他仿佛也对这计划之外的旅程产生了一丝兴趣。

“纳米爬虫?听上去倒是挺有趣的,能让我们看看具体制作过程吗?”我还没有仔细了解过快玻璃的工作原理呢。

“当然可以,两位,请随我来。纳米爬虫是肉眼不可见的,为了帮助理解,一会儿你们在展厅看到的是一段经过处理并放大后的演示影像。”大米领着我们去到一间蓝色屋子。

蓝屋子正中有一个屏幕,展示着纳米爬虫的工作过程。这些闪着微弱蓝光的小虫子灵活异常,它们天生就是出色的搬运工,遗传信息引导它们自觉地组合成一个个高效的团队开始行动,其中个头稍大的爬虫看上去是首领。整个过程就像蚂蚁搬家一样,纳米爬虫们在首领的指挥下,先给光打上标记,再用爪子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吸附过来,辛勤地把一小块一小块的“未来的光”搬运到快玻璃里按照事先标记好的编号顺序重组起来。新出厂的快玻璃是乌黑的,像一潭沉静的水。在经过纳米爬虫的辛勤劳作以后,五彩的光影逐渐从玻璃表面绽放开来,像是一块死物被注入了灵魂,一下子活了过来。快玻璃的时间尺度越长,纳米爬虫工作就越辛苦,搬运未来光影碎片的时间也会随之成倍地增加。

这时,老王默不作声地盯着演示屏幕,时不时地皱一下眉头,我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蓝色光点,我不禁感叹这些忙碌的虫子们无比短暂的生命周期,它们的生命将随着快玻璃产品的成型而消逝。对于纳米爬虫来说,也许搬运未来的光就是它们一生的意义所在吧。它们能体会到类似人类宗教一样的神圣感受吗?它们会在心里涌起辛勤劳作后的满足感吗?以成千上万纳米爬虫的生命作为代价换来的快玻璃产品不知道售价会不会特别昂贵,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被这些忙碌的小虫子打动了。我的目光跟随着蓝色光点移动,全然忘记了身在何处。蓝屋子里,大米的一阵轻咳声把我拉回了现实。

“那么,贵店的快玻璃大概多少钱一块?”我不禁问。

“不知道二位想要购买几年时长的快玻璃?时长仅几个月的廉价快玻璃我不推荐,隔壁小店倒是有卖,可那些都是糊弄游客的。我们店里最畅销的一款是十二寸便携式快玻璃,时长根据顾客需要可以有多种选择。这款尺寸五年的快玻璃售价是4000元,十年的原价8000元,目前圣诞季打折仅需5500元。尺寸太大的快玻璃恐怕二位不太方便携带……”大米腼腆地笑着,给我们推荐了一款比较畅销的小尺寸快玻璃。

“那就来块十年的,十二寸的吧,太大了也不好带上直升机。”我觉得相对于纳米爬虫的劳动,快玻璃价格不算贵,就匆匆选了一块十年款的快玻璃,也许是想早点在玻璃表面看到老王和我的未来。

“好的,纳米爬虫搬运十年后的数据至少需要两小时的时间,仅需支付5500元就能收获一个清晰的未来。恭喜二位,最近活动价真的很超值。过些天圣诞季过了,又会恢复成原价。不过很抱歉,我不得不按店内惯例提醒一下,你们得先交费,再去采集生物信息。”大米说。

“谁说我们要买的?不要了,不要了!我们走,谁知道这快玻璃作坊是不是骗人的。照我看,这跟路边摆摊的算命先生没什么区别,只是披着高科技幌子的一个低劣骗局而已。”老王终于忍不住说话了,拉着我作势要走,我连忙挣脱了他。

“等会儿看到结果了再交费不行吗?”我再次询问大米。

“抱歉,请二位理解,我以人格保证快玻璃上的影像是真实的未来数据,可我不能保证十年后的影像一定是令人愉快的。这些年来,顾客突然发怒砸碎玻璃一走了之的情况也不少见。对了,为防万一,喏,桌上这份协议也得麻烦签一下。”大米把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是免责及店内物品损坏赔偿协议。

匆匆浏览了一遍协议,我对自己信心十足,决不会冲动地把快玻璃砸了,老王这个坏脾气的家伙倒是有这个可能。于是,我冲着老王翻了翻白眼,付款,签字,快速预订了一块十二寸的快玻璃,十年款的。

老王很不情愿,他的帽子被我强行摘了下来,整个人几乎是被我推着进入了生物信息采集室。生物信息采集室四周是纯白色的墙面,正中央有一个透明箱子,微微泛着浅蓝色的光。大米示意我们站在地面上有红色标记的位置。等我们站稳,箱子也打开了,浅蓝色的光晕从箱子里扩散出来,兵分两路,分别裹住了老王和我,我能同时感觉到后脑勺和脸上有无数看不见的虫子在爬,就像是细小的灰尘拂过汗毛。

“哎,老王,你说,采集生物信息……没有危险吗?”我有点慌张,嗓音颤抖着。

“女人真麻烦,别吵了,是你坚持要进来的,安静点儿!”老王说着,我看见他的脑袋周围也微微泛着蓝光。

“两位别紧张,没有任何危险。纳米爬虫正在获取你们的生物信息,再忍耐几分钟就好了。”大米在屋外通过扩音器安慰我们。

这几分钟变得无比漫长。我闭上眼,对过往的场景一一回放,首先想起了老王和我相处过程中的无数次争吵。鲜活的记忆涌了上来,在我看来,老王是一个强迫症患者,也许是童年时期父亲对他要求过于严苛的缘故。换句话说,也可能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这样的人倾向于为自己或他人的工作设置超越现实的高标准,同时无法接受诸如个人外表、家务或者工作中出现的任何细小失误与缺陷,还对维持事物的既定秩序态度过于偏执。我们的相处过程,有时是因为物件摆放的位置稍有偏差,有时是因为对某件事的观点不一致,有时仅仅是因为鸡蛋应该煮几分钟的问题,就会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这些大大小小的争吵记忆渐渐覆盖了初识时单纯的快乐。

过去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循环播放,两人十年后的结果,我在心里想,一定不会太乐观。既然我已经知道结果不会太乐观,可是,为什么却坚持要来到这里买一块快玻璃看到结果呢?从这个角度来说又似乎有点矛盾。

我看着老王在蓝光笼罩下像是变成了一座雕像。他闭上了眼,仿佛已进入了回忆或者是梦境,棕色的卷发也微微泛着光。

很快,倦意袭来,我也不由得沉沉地闭上了眼。漫长的五分钟过去了,在纳米爬虫蓝光的笼罩下我好像做了一个绵长的梦,醒来以后生物信息扫描录入就完成了。接下来,只剩下两小时的漫长等待。

“真无聊,还要等足足两小时!你觉得等这块玻璃的结果有意义吗?”老王轻撇了一下嘴,问我。

“我认为有。”我没有丝毫停顿地回答他。

环顾四周,我也觉得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周围的物体就像是在冷空气中凝固了一样。可如果去到外面吧,又会冻得让人受不了。

“要是二位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四处逛逛。这么冷的季节,今天估计也不会再有新顾客来访了。”正在我们不知道如何度过这难熬的两个小时的时候,大米提出了建议。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点头同意了,在快玻璃作坊里逛逛总比傻坐在店里好。

“1号快玻璃作坊已经有十个年头了,这样吧,我先带你们去有点年头的地方看看。”大米提议。

“作坊里为什么没有看到工人?”我疑惑地问。

“工人?你们大概不知道如今的人工有多贵吧,雇佣工人怎么可能把作坊的成本降下来呢。前些年资本一阵风似的,在1号快玻璃作坊待过一段时间,又匆匆撤去了别处。遇到特别重大的订单,或许会临时雇佣几个工人。还好了,目前大部分的工作机器都能自动完成。”大米回答。

“这么说,你就是1号快玻璃作坊的创始人了?”老王开始对大米产生好奇。

“没错,正是我。平常,也就我一个人在,要知道,人工成本实在是太高了。夏季顾客要稍微多一些,近两年,特别是冬季,几乎没人来。可这比十年前刚起步的时候还是好了许多,那会儿忙得焦头烂额还不一定有收益。”大米耸了耸肩。

我们不紧不慢地跟在大米身后,路过一个门锁生了锈的红色屋子,我察觉到大米的脚步明显加快了。我把脸凑近了窗户,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黑漆漆的,没开灯,什么也看不见。突然,一阵蘑菇腐烂的味道钻进了我的鼻孔。老王也捂住了鼻子,这让我确信气味不是自己的幻觉。

“等等,能先参观这间红色屋子吗?”我向大米提出这个建议。

“前面有一个更值得看的地方,你们还没去呢。第一块快玻璃就是在那边生产出来的。”大米停住了脚步,神情有点古怪,他似乎不愿意让我们进这间屋。

他的劝阻加重了我的好奇心,这间红屋子里该不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吧?

“那就先进这屋看看,再去你说的地方,我们不赶时间。”我坚持。老王对我使眼色,希望我别坚持,我假装没看见。

“也行,这间红屋子是我曾经的工作间,已经多年没人进去过了,别的游客对这间屋都不感兴趣,你们……你们非要看也可以。”大米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一边说着一边极不情愿地把门打开。

门开了,阳光洒了进去。我注意到这是一个老式的工作间,屋里摆着一些早已废弃不用的工具,积了厚厚的灰尘。正对着门的一整面墙上有着一块尺寸巨大的快玻璃,比我还高。上面是一个男人和一条狗的影像,地上空的啤酒瓶随处散落。小狗瘦骨嶙峋,男人背对着我们,静静地对着墙壁上的照片发呆,隐约能看出照片上是一个穿婚纱的年轻女人。这个男人猛地转过身,我发现他的长相酷似大米,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以后,我确定这就是他本人。我猜测这是他自己曾经制作的一块快玻璃,可奇怪的是这块玻璃里面展示的影像却并不那么令人愉快。

狗突然叫了几声,似乎是饿了在乞食。男人看上去像是被触怒了,他把这个小东西像玩具一样拎起来摔到了地上。同时,他抓起桌上的碗碟、辣椒酱瓶子使劲儿往地上砸,碗碟和瓶子碎了一地。可怜的小狗缩在一角瑟瑟发抖,画面里的大米,正挺着个啤酒肚仰天咆哮。他的面容狰狞可怕,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不要离开我!” 快玻璃里面传出辣椒酱打翻的声音,连同一阵阵辛辣的味道,这味道冷不丁地钻入鼻孔,呛得我们直打喷嚏,不得不仓促地退出了房间。

老王和我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玻璃上的影像很反常,我认为通常人们只会把快乐的时光收藏起来。

我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又吞了回去,大米也默不作声,他假装没事一样继续领着我们去刚刚说的更值得看的另一间屋。

这间屋比别的地方要冷,刚一走进去就感觉到了。地面铺着猩红色的地毯,1号玻璃作坊历史上第一块快玻璃被端放在桌子中央的一块黑色天鹅绒布上。旁边还摆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盒子,有一些盒子里还保存着虫子的标本,或者说是尸体。

我在听大米讲解,老王把第一块快玻璃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轻轻放下。

“这是早期实验的失败品,虫子的体积影响了实验的效果……嗯,非纳米级的虫子由于个头太大实验多次也无法突破光速。我们曾经尝试了上万次,最终采用真正的纳米爬虫,才成功完成把未来的光搬运到快玻璃上的实验。这些纳米爬虫的生命周期非常短,在搬运过数次未来的光以后,就会死去。我们作坊得持续不断地培养新一代的纳米爬虫。”大米讲解给我们听,可我看得出他还没从红屋子的情绪里走出来,说话断断续续的,喉头还有点抑制不住地哽咽。

老王一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猎犬一样这里嗅嗅,那里摆弄一下。他绕着墙角走了一大圈,又回到第一块快玻璃这里。大米还在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1号快玻璃作坊的历史,老王在他的背后摆弄桌面上的东西。我的眼光越过大米的肩膀,发现老王擅自做主把黑色天鹅绒布扯了下来,正在用力搬动第一块快玻璃的钢制底座,他额头已渗出了汗。

同时,我感到地面开始剧烈摇晃起来。我伸手去够桌子,没够着,脚底一滑,便重重地摔倒在了地毯上。

“老王,疼死我了,你到底在干什么?”我大声地问,老王没有回答我的提问,而是把脸转向了大米。

大米神情慌张地盯着地毯上的我,不,他盯的不是我,而是我脚底下厚厚的长绒地毯。

“很抱歉打断一下,大米先生。我认为,你对我们有所隐瞒,快玻璃究竟是怎么制作而成的?说实话吧。”老王拿着第一块快玻璃走了过来,他尖锐的问话一下子戳得大米耳根发红。只见大米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露出羞惭的表情,眼神里只剩下多年的秘密被揭穿的惶恐。

“没摔着吧,快起来,站过来一点。”老王牵着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他把我护在身后,用手猛地一下子掀开了猩红色的地毯。我惊愕地发现,厚重的地毯下别有洞天,竟然有一级一级的台阶通往一个隐秘的地下室。

“唉!好吧,反正你们也不是业内的竞争对手,就告诉你们实话吧。”大米从老王手里把第一块快玻璃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真正的秘密其实在这个地下室里,想知道就跟我来。”大米涨红了脸解释。

好奇心使我们无法拒绝大米的邀请,老王和我一前一后跟着他沿台阶走了下去。地下室闪着绿幽幽的光,我们透过不太明亮的光,看到了一排排的黑色玻璃罐子,它们整齐地排列在货架上嗡嗡作响,罐子上面绿色的灯闪烁着。

“这些闪着绿灯的玻璃罐子,到底是什么?”老王也忍不住开口问,他没法把它们和快玻璃迅速关联起来。越往下走越阴暗,我心里隐隐不安,把老王的手抓得更紧了。

“这,才是快玻璃作坊真正的核心资产。它们拥有强大的运算力,精确控制着纳米爬虫在时间线上来回穿梭,将未来的数据搬运到顾客选定的快玻璃里。”大米语气由惶恐渐渐转变为技术人员隐隐的自豪,“我们这儿,也就是1号快玻璃作坊,是全国首家快玻璃作坊,核心技术是绝密的。旁边有几家小的快玻璃作坊都想模仿我们的技术,他们的确模仿我们工厂做了形态各异的纳米爬虫,可他们从没来过地下室,并不清楚1号快玻璃作坊真正的秘密。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控制纳米爬虫的,只有我们作坊的强大算力才能控制纳米爬虫。”大米得意洋洋地说,眼里闪着绿光。

“刚刚红屋子里看到的一整面墙的快玻璃就是纳米爬虫搬运回来的未来数据吧?那上面的影像是你本人吗?”我终于按捺不住提出了疑问。

“不瞒你们二位,方才你们看到的正是当年我和未婚妻的快玻璃,足足有十年的时长,尺寸之所以做一面墙那么大,是因为这是在婚礼前订制的,原计划放置在婚礼现场进行展示。可没想到快玻璃的结果出人意料。要知道,纳米爬虫只负责搬运数据,不会说谎,关于未来的结果应该是百分百真实的。”大米懊恼地说。

“那么,难道是你的未婚妻看到结果后离开了?”我忍不住问,老王偷偷掐了一下我,似乎提醒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不,不是的,是我故意赶走了她。创业初期,我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这个快玻璃作坊最终能走多远。其实,在这之前,我们相处得也不是那么糟,可如今这块玻璃成了我们唯一剩下的记忆。我看了它难受,却又舍不得扔掉,只得把它嵌在红色屋子的一面墙上保存起来了。”大米说着,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时间似乎没能抚平他记忆折痕里的痛处。

“你宁愿相信纳米爬虫?相信那些冷冰冰的数据?”老王立即尖刻地质问他。

“是的,我认为数据比人更可靠,这个控制纳米爬虫的算法花费了我毕生的心血。运算模型是我设计的,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纳米爬虫不会说谎。当年,1号快玻璃工坊刚刚创建,规模远不及现在,整片山谷中只有几家不起眼的小作坊,交通也不便。谁也无法预测随后的短短几年时间,资本疯狂涌入,这片山谷竟成了著名的快玻璃产业聚集地,还衍生出直升机观光等周边旅游项目。十年前,一切都还是混沌的未知,我那时没日没夜地测试数据,看不到一丝希望。虽然那个时候我是爱着她的,可回想起来我们当初相处中仍然有许多不合拍的细节,我想是这些细节会导致十年后我依然是孤零零一个人吧。结果都显示在了快玻璃上,这预示着她始终是会离开我的。于是我找了个借口赶走了她,婚礼取消了,从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大米眼眶有些湿润。

“真可惜,那你知道她后来去了哪儿吗?”我问,心里为他们俩的分开感到遗憾。

“好像是去了海边的一个不知名的小镇,曾听她说起,有个远房亲戚在那边。”大米也无限惋惜地说,可他的眼角余光却瞥向那一排闪着绿灯的玻璃罐子。

我看了看老王,他瞅瞅玻璃罐子,又望向大米,眉头紧皱,似乎在思考什么。

“大米,你在撒谎,你的未婚妻不是在海边小镇,而是在这里,就在玻璃罐子里。你怎么能忍心这么对她!”老王愤怒地质问他。

离黑色玻璃罐子很近了,我凑近了看,天哪!终于能看清楚那透明溶液里泡着的是什么,那分明是一个个有着Z形沟回的人脑,连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线。我禁不住呕吐了,大米是个疯子。原来,他一直在用人脑做纳米爬虫的指挥中心。

“老王,快……”我想叫老王赶紧跑,可是晚了一步,大米掏出不知什么时候握在手里的一把铲子,猝不及防地敲晕了老王。

“她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这样我每天都可以看到她,却不会发生争吵。她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哈哈,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哈哈哈!你们俩很快也会加入我的指挥中心。”大米狂笑着,提着铲子朝我走来,他凄厉的声音在幽暗的地下室久久回旋。

“你这个疯子。”我一边说,一边抬腿往光亮的梯子处跑。

大米或许认为我已经是囊中之物,握着铲子,不紧不慢地追赶着我。在这巨大而空旷的玻璃作坊里,恐怕再也不会有别的顾客进来了吧。

梯子上面的光亮离我越来越近,眼看快要跑到出口了,可我的小腿却被大米的手像钳子一样钳住了。没来得及多想,我狠狠踢了他一脚,却没能挣脱。他毫不费力就把我从梯子上拖了下来,轻飘飘的,就像是在拖着一把扫帚。大米这个疯子可能累了,倦了,连话也懒得多说。又或许,这种事情他已经做过多次,要不货架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玻璃罐子呢?大米动作娴熟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把我绑了起来。在力量悬殊巨大的情况下,绳子的结打得死死的,我的挣扎毫无用处。

我看着大米略显木讷的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张脸背后掩盖着如此疯狂的灵魂。为了追求更强大的算力,为了利用人脑的算力,他不知道害了多少无辜的人,他一定是彻底疯了。

“放了我们,大米,求求你!我保证不说出去!”我声嘶力竭地做着徒劳的哀求。

想到自己的余生都要在一个狭小的玻璃罐子里度过,我坐在地上,如坠冰窟,无尽的寒冷和黑暗将要吞没我。就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面前的大米像块纸片一样倒下了,我看见老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手里提着根铁棍。

“老王,你醒了……”我哭了出来,庆幸他醒得比较早,敲晕了大米。

我们一起把晕倒的大米拖到比较容易找到的屋子里,用绳子把他结结实实绑了起来。地下室的入口让它继续打开着,以便有人进来就能发现。

“走,我们自己去做一块快玻璃,还是十年期的。”老王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手,重新进入纯白色的扫描室。

“你怎么突然变了?”我很惊讶,他既然压根不信这玩意儿,为何还要一块?可在我迟疑的时候,老王已经启动了生物信息采集机器。

“等着吧,两小时后,我们再来看结果。”老王笃定地说着,他把我的手抓得更紧,我的指关节有点隐隐作痛,他的神情和从前好像不一样了。

很快,第一块快玻璃的结果出来了。我先是闻到了一股酸涩的不愉快的味道,随后才看见了影像。画面上,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老王又和我吵了起来。这次争吵非常激烈,他甚至和我动起了手,我也不示弱,把他的手臂抓出了几道血痕。他愤怒地摔门离去,只留下我一人哭着收拾地上狼藉的杯盏残片。

是的,这正是活生生的老王,他一贯是这个样子,十年后也没有丝毫改变。这结果让我瞬间失去了理智,我伸出手想把这块玻璃扔到垃圾桶里,老王却按住了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把这块玻璃立在一旁。

“先别激动,我们等会儿再来拿。大米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老王说,他拉着我的手走到外面去,然后掏出手绢擦掉我眼角的泪。

被绑住手脚扔在角落的大米歪着头,不解地望着我们。

山谷里有淡淡的松叶香味,寒冷的空气钻入大脑,让我逐渐恢复了理智。老王牵着我的手在金黄的草地上奔跑,就好像我们初识时一样,清新的空气钻进了我们的脑袋,从未有过如此的畅快。我们踢掉了鞋子,光着脚奔跑,忘记了过往的不快,甚至忘记了草地上很冷。

两小时后,第二块快玻璃的结果出来了。这次却和上一块完全不同,散发出令人愉快的蓝莓味,飘到舌尖上略微感觉有点甜。十年后的影像显示,我们的相貌有了细微的变化,但总体变化不大。画面上是银白色的浅滩,怡人的海风,就如同快玻璃广告里那样。我们乘坐着一艘小渔船出海,在海面撒网捕鱼,鱼网入海的那一瞬间让涟漪闪着光,老王的棕色卷发也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收网的时候,我们意外地发现收获颇丰,还一起动手做了一顿鲜美的鱼粥。他从来没有如此温和过,从头至尾我们都没争吵。根据历史经验来看,这简直就是罕见的奇迹。

“明白了吧?”老王把两块十二寸的快玻璃摆在桌面上,哈哈大笑着,短卷发随着笑声上下起伏,我禁不住用手去触碰他棕色的发丝。

“这……为什么会这样?纳米爬虫是绝不会说谎的。” 看着截然相反的结果,无法动弹的大米瞠目结舌。

可我明白了,因为随着时间推移,产生了新的变量,这样后续的运算结果当然和之前的那块快玻璃不一样。

“白痴,是因为变量!”我脱口而出,答案如此显而易见。我能猜到,大米作为一名资深技术人员,不会不知道。

“变量?对,对,一定是这样的,是随着时间推移产生的变量。这全都怪我,我当初怎么就没考虑到该死的变量?不,我想当初也不是因为变量,而是自己对不确定的未来害怕了。要知道,有的人就像顽固的石头一样,一辈子都不会改变。我以前是一个吹毛求疵的完美主义者,对谁都不满意,而快玻璃的结果只是我用来逃避一段关系的借口。都是我的错,是我在一次争吵过程中失手伤了她……”大米呆呆地对着这块玻璃看了好一会儿,流下了眼泪。

“大米,我们已经报警了,你后悔吗?”老王问他。

“唉!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大米垂下了脑袋。

老王和我把两块结果截然不同的快玻璃都封装好,放在一个手提袋里。我们十指紧扣,牵着手回到了直升机,踏上归途。

返程途中,系统检测到我们的情绪,自动播放了一首欢快的歌曲:未来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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