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随笔

鲍黎健

古歙风物

问政笋

问政笋以壳白为上，黄者次之，浅褐色又次之，至深褐则径委猪槽不食。笋嫩质脆，落地即碎，以当天开啖最佳，鲜嫩入口，嚼之无渣。食法宜以炖煨最妙，投以越年火腿若干，尤以乡农家喂土豕腌制者至善，腌肋条亦可。笋固借味之馔，肉少则夺味过当，有损所期。故汤汁宜浓不宜淡。烹饪之间，咸鲜交香，诱人流涎。遇远人当令来造，照例奉此不违。唯珍馐有所不移。北人阙腊肉，得南馈乃有剁块素炒谓不如白菜者，令人绝倒！

河鱼

唼喋群鲦戏绿波。

石斑桂最香，一尾伍列，满锅通香，唯恒人不别耳。

鲦鱼出游从容，辄发濠濮慕想。

涨水时坝上摸鱼，浪中钓鱼俱儿时胜事，昨梦难再，聊存记忆耳。近年江河为污，难觅其影矣。

古贤游踪

西干紫阳二山相峙并列于练江之滨，缘江昔有十寺相递兴废。古树梵宇，烟岚缥缈，幽致素为文士所钟，徽人颇以眉目自矜之。西干巅有披云亭，旧为公安袁氏兄弟过歙游憩处。山麓五明寺，明季渐江栖止也。之东太白楼衔桥越江，又徐文长取道凿砚属文及之者。延及紫阳山，传有许翁避谷、朱子授学遗址在。龙井山下，浪涛聒耳，涤荡尘累，则乡贤孙子真摩崖“一带云根”发意处，亦宾虹舟行富春写生第一稿。每与来客行步指点，如出家珍。前贤遗踪，追思付叹，画人情怀，固不以无常增损也。

草堂慕古

悯生

人生如寄，旋踵为粪土，万变将期一。千古斯痛，不幸早临，寤寐深惟，其觉皆苦也。会者甘饮苦药而已，场中幻物荒言，当一方之兼百草，己已不辨其疗疾之所在，其嚼一味为是且无妨安之，必一一责医人指验，则医人也不能无死矣。本是指掌游戏，不肖独擅高寒殆就劣造焉。苟抉其驳以为讹及至有不忍瞋患者，必草泽野人其未化处，冀有道无或遐捐焉。为启增减之秘箴，度一人不啻度天下也。

梅荷逭暑

酷暑当锋，苏杭乃沦镬汤，堪忍世界，营营逐逐，天堂翻作地狱，佛将疲于津梁，如之何可也！余畏热，夏辄之北，所卜阻山负海，宜为逭暑上选也。旷居无客，裸裎画荷，贴此谅不为浼，识得刘郎，聊博一笑已。

灼热久持未纾，壅滞作恶，涉为多乖。强捉笔亦厌蘸色，且取水墨易静易古以祛燥耳，写梅神驰冰雪，斯则取念伏炎法也。

优游纪略

游承旧岭

承旧岭为歙南一山村，去城十里许。村在岭脊，车止山麓，二三子沿路匝坡徐行。雨方歇，绿愈翠，秀色氤氲，夹道杂葩薰鼻，野莓成片，巅有古树数十棵，尤以二松兀忽其类。屡过不厌，歙中亦无多也。

齐云飞升所

齐云山乃徽州一胜，旧游未尝置意。大率丹霞地貌，远古造山隆湖，鼓浆穿而贻穴，历尽玄黄，适为道教岩栖谷饮之士所嗜。忆中眉目所在，多病俗书黥剜。道与山亦似无足以存怀，忽忽若遗之矣。昨往海阳访吕君，彼又邀诣，趋也。一路如预，至过小壶天，骤然途绝壁倾，岩兀突于壁，所檬容床。枕处奇有一线泉，云有一道士在此餐霞导引，虽置石栏，而深渊百丈，俯望而惊悸，崖绝处书“飞升所”三字。苔藓翳处漫涣，唯推可识辨耳，传有道士由此飞升。想见悚怛！夫沙门以蠲我执持修至涅槃为归旨，道家以道法自然冀永年。一趋一避，盖避之不能，又恐落俗讪笑。继有辟谷绝粒，汞惑七窍，于是闻乐飞彩，舍身向渊！惛愦至愚，亦可悲哉！

颖毫载道

画瓷器

青花料画瓷板其韵味去纸稍远，而留笔之真为宣纸所不及也。转若屈铁，收似断荆，亦独有其趣。唯色不合互溶，不尔则出窑为灰枯败朽，直令能者自恨废黜武功，沦溷匠人之习，而慧眼当不以外萦惑也。

临宾虹山水

宾虹没年吾甫生，无缘侍其侧以承学，不能无恨。睹彼笔下山水，唯付太息而已，迄二十余载乃未敢遽然学步也，既罔既惕，且惭且佩。其道藏乎庸，直令望风者莫能窥其涯汜，几百年间一人独步。仰之弥高也。今忽起兴，临一稿以博笑耳。

吴秋鹿花鸟屏

近于画廊得见乡翁吴秋鹿花鸟一帧，尤亲切。出笔洒落设色嫣然，书亦遒劲。海上舍任颐，赵之谦余子可不谢与雁行。此非精品，然已烂熟于手。

论书

傅山学颜，大约疏其流通，抉其筋肉溶之以金，略彼细而存之大，起收峻刻，延及行书，亦复一脉相承。而清人钱南园则做就一粗笨大汉。一娘生九种，也饶有趣。取舍有若九方皋相马。使指疵肤发，则千里马黯于槽。

网上雅集序

道本无言，言止乎显道耳，果欲究竟，则万缘犹戏。即如是，前人业已尽致矣！安复哓哓为累耶！且夫齿迫花甲，逸从减法，凡百无若妻妾笔砚间有乐，花鸟虫鱼，恣意狎亵。丘壑人物，寓托峭峻。去物害之虞，享存养之利，庶几亦合行门之要诀，此山越道人所以溺而弗倦者也。

论书札

古人书札，己必卑之微细，涉彼另起高举，遂令通幅跌宕不平，不虞而期其“黄金分割”。此唯相之一端耳。古贤静气，栖神乎内，百采该综，诸美臻并，机枢自诱之矣。

点宋人书

东坡举蔡襄为当世第一，余观则舁者与车皆委沟壑矣！枵容万物之怀，乃亦不能免于蒙蔽一端。襄書轻浮，力媆不足陷纸。东坡行藏一如其书，唯文可扫除踪迹，而书则诚笃昭然，寓慧远不若文章方便耳。虚静温恭似在，渊懿之量几无以诱焉。使《伯远帖》传移，则叔敖转世优孟矣。苏洵词翰雄拔，书也弛纵与齐。

止庵尺牍

逸笔

吾画多逞气，犹一将独善飚骑拔寨，久恃乃为法。临案挥笔，气凌浃洽，力剿安排，既题添亦不容稍事濡滞，以恐害气也。故俚语、浪语、不庄语，殆少斟酌，即拾遗也不免衍落讹谬，诚非不备，私纵助炽耳！世寄固无谓，万缘不戏。拈花莞尔，即其人也。

残纸山水

李渔谓“新妇当以旧妇御之”，失笑其意摄生坚久两全之。陈纸难觅，陈且佳者尤难得，往往靳值跼蹙，落笔犹豫，反成殄物之咎。故宜临阵视作弃物，中无挂碍而挥，三征未能蠲，则废其整！济矣。

沙佛广被

一日与诸学佛友小聚，中有精进者起诤曰：“若为道之志信固且笃矣，然书画之道终非志了生死为究竟。”意有愀然相惜焉。余未之许。夫退之宾虹二子皆不崇佛，独彼文字书画可以彪炳千古，俱为域之宗匠，比一块守枯禅求脱生死之自了汉，反细道乎？使天下皆以参禅止念坐蒲团做功夫，毛也焉附？佛所谓方便多门，必以沙佛现世肉身，示万行花，花花能成普提妙果。宾虹晚岁近瞽中画符，心光流溢，念念不断于蹑踪，因以符符驱魔！姑不预彼轮回所安，以其丹青不朽已自筑一尊佛矣。岂待忐忑望荼毗灰烬中寻舍利用伏众耶？大德所谕奉佛为观想，谅沙佛既不着相，亦不同咒。大千世界，沙佛广被，持一安住，即是净土。退之宾虹辈无乃沙佛某承愿来现一隅宏化哉！或不自知绍其慧命，然以迹说法，不存疑也。

棣子临书

凡咨学书，皆推颜鲁公。譬入超市，尽有必不负其来。论书五者之美（神、气、骨、血、肉）并臻，乃令“前人尽废”（东坡语）。清人钱南园学颜，涂为肥硕憨汉，惛落沟堑未免贻笑于后。媛媛（先生女弟子之一，编者注）临书，亦自有得，铁甲盛一姝，别成风致。

论己书

余不饮酒，而书类醉。颠踬窜踣，如酲人疯汉，只消一己之快，安虞世之讥弹！画亦略形逞气，来者即许犹莫之从。

责任编辑：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