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健
1881年9月25日,鲁迅生于绍兴府会稽县东昌坊口新台门周家,原名周樟寿,后改名为周树人,字豫才。1918年5月发表其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由此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之一。
1911年端午节,东北小城呼兰,一户张姓人家诞生了一个女婴,取名张秀环,后改名张廼莹,长大后成了蜚声文坛的作家,笔名萧红。
时代风云的变幻,个人命运的浮沉,让鲁迅和萧红本来相距甚远的人生轨迹,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在风雨飘摇的中国,传奇般地交织在一起。尽管他们从相识到永别还不到两年时间,但那份信任和依赖、扶持和传承、关爱和感念,却已胜过几十年的朝夕相处,胜过血肉相连的亲情。
1927年秋,新文化运动早已波及东北大地,萧红进入哈尔滨的一所女子中学读初中。国文老师将白话引入课堂,萧红读到了鲁迅的一些作品,由于社会阅历和理解能力的局限,她还不可能深刻领悟鲁迅的人生观念和启蒙思想。在新文学的影响下,她开始以“悄吟”为笔名尝试写作。
20岁那年,萧红离家出走,到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附中读书,却因为没有经济来源,半途而废,回到呼兰;不久,她再度挣脱家庭的束缚流浪街头,继而被迫向已经解除婚约的前未婚夫寻求帮助,后又被抛弃,怀着身孕、背着欠债,被困在东兴旅馆。
“五四”向当时的社会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中国妇女真正的自由解放之路在哪里?为此,思想文化界对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剧作《玩偶之家》展开过热烈讨论。剧中的女主人公娜拉为给丈夫海尔茂治病,伪造父亲的签名借贷,为此触犯法律,被债主要挟,并对海尔茂的个人前途造成威胁。先前口口聲声多么爱娜拉的丈夫在关键时刻不是体谅她,而是对她咆哮怒骂,自私虚伪的灵魂暴露无遗。后来债主被其女友感化而退回借据,危机解除,海尔茂又恢复以前的嘴脸,向娜拉表白永远爱她、保护她。然而娜拉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丈夫的玩偶而已,于是毅然出走。鲁迅十分关注关于《玩偶之家》的这场讨论,并于1923年底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上发表演讲《娜拉走后怎样》,深刻分析了娜拉走后可能的结局。
鲁迅一方面为妇女解放发出不遗余力的呐喊,另一方面,对于妇女们在毫无经济保障的情况下脱离家庭走上社会又深表担忧。鲁迅在小说《伤逝》中揭示的悲剧,就是这种担忧的明确体现。而涉世未深的萧红恐怕只能泛泛地阅读这篇小说,她的表态几乎就是子君自由宣言的回响:“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萧红的遭遇印证了鲁迅的推断,在一个男权社会里,女性单方面的努力挣扎,根本无法抗拒那个时代强加于她们头上的命运,残酷的现实无情地粉碎了萧红放飞自我的梦想。正如鲁迅指出的:“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在走投无路之际,萧红写信向位于哈尔滨道里区的国际协报编辑部求救,从此结识了该报副刊主编的朋友萧军;后来,由于松花江水位暴涨,大堤溃决,东兴旅馆也陷入一片汪洋之中,她趁机搭上从楼前经过的一艘货船悄悄逃离;再后来,从欧罗巴宾馆到商市街25号小屋,萧军、萧红在饥寒交迫中相依为命。
萧红31年的短暂人生,至少有1/3是在颠沛流离中艰难度过的,生活并不像她的笔名“悄吟”那么浪漫。1933年前后的哈尔滨,萧红和萧军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持最简单的生活,可是食物来源依然常常朝不保夕。“饥饿”是萧红回忆这段生活的作品里常见的字眼,不是饿到极点的人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陷,迫害与反抗愈演愈烈,一些思想激进的文学界朋友相继被捕,让二萧嗅到了周遭恐怖的气息。于是他们决定背井离乡,南下逃亡,先是去了青岛,在中共党员、青年作家舒群的鼎力帮助下,以报刊编辑和写作为生。在面朝大海的小楼里,萧红继续她从哈尔滨就开始的中篇小说《生死场》的写作,她自己也完全沉浸于那灾难深重的巨幅画卷里。
1934年10月,萧军听从朋友的建议,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给上海的鲁迅写信,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指导和帮助,意想不到的是,鲁迅很快便回了信。就在此时,舒群突然被捕,二萧也必须尽快转移以免受到牵连。随后,他们乘船来到上海,在靠近郊外的贫民区,他们租了一间房子,总算安顿下来。房子非常简陋而粗糙,墙角里有一袋面粉、几捆木柴和一座炭堆,还有一只新买的泥炉子以及炉子上面的木柄平底小锅,这些构成了他们短期内解决吃饭问题的物质基础。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继续给鲁迅写信。这些信由萧军执笔,但也完全代表着萧红不安的心。每次收到鲁迅的回信,他们都会如获至宝,两人一起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萧红曾经回忆道:“我们刚来到上海的时候,另外不认识更多的一个人了,在冷清清的亭子间里读着他的信,只有他,安慰着两个漂泊的灵魂。”
陌生的城市,喧嚣的环境,贫困的现实,使二萧的内心充满着迷茫和忧愁,而未曾谋面的鲁迅,成了他们在这里生存下去的极大希望。
1932年秋,文学青年阿累在上海内山书店与鲁迅有过一面之缘。他描述那时鲁迅的形象是:“他的面孔黄里带白,瘦得教人担心,好像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唐的样子。”鲁迅知道阿累想买书又买不起后,马上伸出援手,将自己翻译的一本书送给他,另一位作者的一本书也只收一块钱本钱。阿累将那块带着体温的银元放到鲁迅枯瘦的手中,不由得“鼻子陡然一阵酸,像要哭出来”。
两年之后,二萧眼中的鲁迅几乎也是一模一样。1934年11月30日午后,萧军、萧红按照约定来到内山书店,这是他们与鲁迅的第一次见面。鲁迅没有多余的寒暄,随即引他们到附近的咖啡店细谈。一路上,望着走在前面的鲁迅的背影,因为瘦弱,他走起路来就像要飘起来,二萧的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鲁迅当时的处境并不好,必须时时提防跟踪、告密甚至暗害。当然,鲁迅也懂得怎样保护自己和家人,一般客人的会见往往选择在书店或咖啡店。也许是为了萧红的缘故,鲁迅让许广平带着爱子海婴也过来了。时光在愉快的交谈中悄然流逝,临分手时,鲁迅按照二萧信中的需求,取出备好的20元钱给他们,当听说他们连坐车回去的零钱也没有时,又从衣兜里掏出一些银角和铜板。
鲁迅曾辗转南北,阅人无数,于社会交往自有尺度。对待青年,鲁迅本来的态度是“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因为“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勝于老人,对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但后来目睹了一些青年告密、陷害他人,助纣为虐,“我的思路因此轰毁,后来便时常用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了”。
1927年,鲁迅从广州来上海定居之后,自谓“最讨厌江南才子,扭扭捏捏,没有人气,不像人样”。然而,对于这两个来自东北沦陷区的年轻人,却充满了同情和期望,他打心眼里喜欢二萧不虚伪的性格和不安分的灵魂。萧军为人莽撞粗犷,说话直率,行事冲动,上海滩的一些文人看不惯他,背后称他为“土匪”。萧军对此很苦恼,鲁迅则一再提醒他:上海有一批“文学家”,阴险得很,喜欢造谣诽谤,还是不和这些人认识为好。
鲁迅很快介绍叶紫、胡风等左翼作家给二萧认识,这样可以相互照应和扶持,而他自己则甘为人梯,用肩膀扛起了培养这些文学青年的重任。
上海的冬夜是冰冷的。鲁迅在大陆新村9号公寓的那盏绿色台灯下,读完了萧红的《生死场》手稿,小说里讲述的故事在窗外的黑暗里浮现——在那遥远的北方,哈尔滨附近的一个偏僻村庄,一群农民在日军铁蹄下如草芥一般惨遭践踏,然而他们终于奋起了,怒吼了。“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在萧红的笔下力透纸背。鲁迅对其中流露出的女性作者的特质尤为欣赏,决定为这部小说写序。
据许广平回忆,她经常听到鲁迅向客人推荐《生死场》,而且认为从文学前途这方面看,萧红比萧军更有希望。1936年5月,鲁迅在家中接受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访谈,斯诺问及中国最优秀的左翼作家有哪些,鲁迅列举了茅盾、丁玲、张天翼、田军(注:即萧军)等,又说:“田军的妻子萧红,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
于是,萧军、萧红很快成为上海文坛冉冉升起的新星。
鲁迅留学日本期间,曾聆听章太炎先生讲《说文解字》。鲁迅虽然对太炎先生的某些做法不以为然,但对其人格始终充满敬意,说他“对于弟子,向来也绝无傲态,和蔼若朋友然”。
鲁迅和文学青年在一起,一向都是春风和气,平易近人。在给二萧写信的时候,字里行间充满了诙谐幽默。萧红对鲁迅在信中称她为“女士”表示不满,鲁迅回信时半开玩笑地写道:“悄女士在提出抗议,但叫我怎么写呢?悄婶子,悄姊姊,悄妹妹,悄侄女……都并不好,所以我想,还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罢。”
1935 年底,二萧致信鲁迅表示:由于快要过旧历年了,身在上海,却常常想起故乡东北。鲁迅当夜便复信加以抚慰,不久又向他们发出邀请:“我们想在旧历年内,邀些人吃一回饭。一俟计画布置妥贴,当通知也。”
到上海不久,萧军、萧红的感情生活出现了不少裂痕。由于萧军移情别恋,苦闷中的萧红便经常跑到周府,有段时间几乎天天去,一呆就是一整天。萧红有时陪海婴玩,有时下厨房给许广平做帮手。鲁迅喜欢北方风味,萧红做的水饺等面食,一下子丰富了他平时简单的餐饮。萧红也不会忘记:“以后我们又做过韭菜合子,又做过合叶饼,我一提议鲁迅先生必然赞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鲁迅先生还是在饭桌上举着筷子问许先生:‘我再吃几个吗?’”
萧红不曾意识到,她的频繁造访会扰乱周府正常的生活。一次,许广平陪着萧红说了半天话,却忘了关上卧室的窗子。鲁迅一向习惯于夜间写作,上午补觉,那天风大,结果着了凉大病一场。许广平为此向别人委婉地抱怨过:“萧红又在前厅……她天天来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来时间陪她,只好叫海婴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恼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没地方去就跑这儿来,我能向她表示不高兴,不欢迎吗?唉,真没办法。”
然而,鲁迅却一如既往地对萧红的到来表示欢迎。一个宁静的午后,鲁迅正在校对文章,看到萧红来了,点了点头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萧红一时不解何意,上午不是刚来过吗?鲁迅却独自朗声大笑起来。
鲁迅的宽容,让萧红觉得对他可以无话不谈,甚至包括自己的衣着打扮。那天,萧红穿了一件新的宽袖上衣,颜色是大红的,鲁迅和许广平都没注意到,她忍不住了,便问坐在躺椅上的鲁迅:“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不漂亮?”鲁迅从上往下看了一眼说:“不大漂亮。”过了一会,又从色彩搭配的原理作出解释:并不是红上衣不好看,而是红上衣应该配红裙子或是黑裙子,这条裙子是咖啡色的,还带格子,“颜色混浊得很,所以把红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而后又补充道:“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脚长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脚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横格子的还好,横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两边裂着,更横宽了,胖子要穿竖条子的,竖的把人显得长,横的把人显得宽……”
不过有时候,鲁迅的态度却是异常严厉,几乎不近人情。一天下午,萧红要赴一个宴会,便请许广平找一根布条或绸带束一束头发。她们从几根布条和绸带中挑选了一根米色的,之后,许广平又拿了一根桃红色的,举起来放在萧红的头发上,开心地说:“好看吧,多漂亮!”萧红也感到非常得意,规矩又顽皮地在等着鲁迅的“评判”。不料鲁迅这一看,就生气了,“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着我们这边看着。‘不要那样装她……’”许广平有点窘了,萧红也安静了下来,也许鲁迅觉得这样的装扮,会给人以轻佻和庸俗的感觉。
在文学创作上,萧军、萧红十分重视鲁迅的评价,尤其是鲁迅为《八月的乡村》《生死场》写的序。前辈给后辈作序,本应以肯定和鼓励为主,但鲁迅决不会不顾作品本身而违心地加以吹捧。对于《生死场》的不足,比如人物描写上个性不够鲜明突出,鲁迅巧妙地用叙事和写景作比较,并随即一转,充分肯定了作品传达出的那种锐利的精神力量。不过,鲁迅的这种批评未免过于含蓄,许多读者会误以为《生死场》的人物描写精彩,叙事和写景则更加精彩。
这篇序,二萧读后激动不已,他们也没明白关于人物描写那一句的“真意”。鲁迅私下写信向他们作了解释:“那序文上,有一句‘叙事写景,胜于描写人物’,也并不是好话,也可以解作描写人物并不怎么好。因为做序文,也要顾及销路,所以只得说的弯曲一点。”
鲁迅当然明白,名人写序对作品和作者都是一种推介,顾及销路是一方面,顾及面子也是重要因素之一。毕竟萧红是一个崭露头角的女作家,在序中给予太直接的批评,或许会损伤其自尊心和自信心。因此,鲁迅在信中对那句批评作出说明后,又费了一番心思加以宽慰,并慨然应允萧红的请求,在那篇小序后面,用本人的亲笔签名来制版。
在鲁迅眼里,萧红到上海之后,样子变了不少,两条辫子也长了一点了,可是孩子气却没有改。这个曾深陷穷困、屡遭遗弃的女子,过于单纯而敏感,孤独而自卑,如同饱经风刀霜剑摧残的花蕊,唯有真诚的呵护,才能让她在这个人世间感到温暖。
1936年7月中旬,身心交瘁的萧红决意东渡日本疗养,并与萧军约好一年后回国相聚。临行去周府道别,鲁迅在家中设宴为她饯行,还根据自己留学日本的经验,叮嘱她路上应当注意哪些事情。鲁迅坐在藤椅上谈笑风生:“每到码头,就有验病的上来,不要怕,中国人就专会吓唬中国人,茶房就会说,验病的来啦!来啦……”
或许是水土不服,萧红抵达东京后,连续多日一直被疾病缠绕——腹部剧烈疼痛,全身发抖,发烧持续不退,呼吸困难,但她仍强撑病体伏案写作,一天写十页稿纸,一个半月内完成了三万字——她是用生命作为赌注在努力奋斗。在10月13日致萧军的信中,萧红说,在一场电影中看到了北四川路,也看到了施高塔路,那里正是鲁迅经常活动和居住的地方,那一刻,她突然感到一阵忐忑不安,因为“我想到了病老而且又在奔波里的人了”。这种不祥的预感,竟然很快成为真实。
从上海辞别的那天算起,时隔未满百日,萧红就在东京的报纸上看到了鲁迅逝世的噩耗。由于她的日文水平较差,当时还不敢确定,三天后才证实。萧红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前些日子,她刚买了一本心爱的画册打算送给鲁迅的,“但现在这画只得留着自己来看了”。
让萧红深感愧疚的是,之前考虑到鲁迅病况反复不定,不便打扰,因此到日本后一直没有去过信。10月24日,萧红写信向萧军含泪倾诉:“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们的哭聲混在一道。”“现在他已经是离开我们五天了,不知现在他睡到哪里去了?”临别时,鲁迅娓娓讲述码头验病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萧红眼前。
萧红不知道,鲁迅去世前大约半个月,《文学》杂志主编茅盾通过鲁迅向萧红约稿。10月5日,鲁迅在给茅盾的回信中写道:“萧红一去之后,并未给我一信,通知地址;近闻已将回沪,然亦不知其详,所以来意不能转达也。”言语之间,既十分牵挂,又隐约流露出对萧红一别杳无音信的不解。
1937年初,萧红提前回到上海,抵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许广平、萧军等人陪同下去万国公墓祭奠鲁迅。天气阴沉,望着坟墓四周长满荒草,萧红悲痛难抑,不禁潸然泪下。默立良久,一行人黯然离去,刚走出几步,萧红突然转身,奔过去扑倒在墓前,放声痛哭……
过了一个多月,萧红提笔写下了一首《拜墓》,诗中有一段:“我就在墓边竖了一株小小的花草,但并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灵,只是说一声:久违。”或许,这是对先前鲁迅开玩笑所说“好久不见”的一种感伤的回应吧——然而,这次不仅是真的久违,而且已是阴阳相隔的永别了。
鲁迅逝世后,国内众多报刊推出纪念专辑,《中流》等杂志纷纷向“鲁门弟子”萧红约稿。萧红明确表示,她在极度哀痛之中,根本无法理性地写出相关的纪念文字。当年为鲁迅守灵的作家巴金则在追忆文章中这样写道:“我特别记得:十三年前的那个夜里我在殡仪馆中他灵前的情景。半截玻璃的棺盖没有掩住他那沉睡似的面颜,他四周都是芬芳的鲜花。夜很静,四五个朋友在外面工作,除了轻微的谈话声外,再也听不见什么。”“我暗暗地说:他睡着了,他会活起来的。我曾经这样地安慰过自己。”
三年后,萧红方从悲痛的阴影中慢慢走出,她写下了长达近两万字的叙事散文《回忆鲁迅先生》,通篇语言平淡,感情朴素,完全融入了鲁迅的日常生活中,仿佛是亲友间面对面的交流。对于鲁迅去世的情景,萧红也是尽量以平静的语气来描述:“十九日,夜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在萧红的内心深处,正如巴金他们一样,依然不愿相信先生已经与世长辞。
《回忆鲁迅先生》用白描的手法讲述鲁迅生前的细节,还原了一个可亲可敬的大先生,既体现了女性作家独特的敏锐和细致,又反映出鲁迅在萧红心目中不可替代的位置。这篇作品,是纪念和追忆鲁迅的所有文章中,最真挚、最清澈、最有分量的,没有之一。
如果说,与鲁迅在内山书店偶遇的一面,对阿累来说,“那种正直而慈祥的目光,使我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亲的抚摩——严肃和慈爱交织着的抚摩似的”,那么,鲁迅在萧红心目中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论年龄,鲁迅无疑是萧红的父辈,她也应该和阿累一样将鲁迅视为慈父,可是萧红断然否定了这种类比。究竟为何?追根溯源,还得从萧红的童年说起。
张家是书香门第,家境宽裕。萧红的父亲做过当地的教育局局长,他在官场上圆滑谦恭,在家里则是一个暴君。萧红回忆道:“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萧红小时候若是不小心打碎一只杯子,会因为怕父亲责骂而瑟瑟发抖,每次从父亲身边经过,她就像身上生了针刺一样。
萧红九岁时,母亲病故,仅仅过了四个月,父亲便续弦另娶。继母对萧红姐弟也比较冷淡,幸而,还有个慈祥的祖父,足以安抚她幼小而脆弱的心灵。
在萧红的印象中,身材高大的祖父常拿着一根手杖,嘴里不住地抽着旱烟管,眼睛是笑盈盈的。在《呼兰河传》中,萧红用饱蘸深情的笔墨描写祖父:“等我生来了,第一给了祖父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萧红童年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和祖父一起,躲到后花园去。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那里都是她的自由的乐园,那里有高大的树木、茂盛的花草、新鲜的果蔬,有金蜻蜓、青蚂蚱、花蝴蝶以及满身绒毛的蜜蜂。祖父还教她背诵《千家诗》,让她从小就受到了传统文化的熏陶。
每当萧红挨了父亲打骂的时候,她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口,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花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像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祖父时时把多纹的两手放在萧红的肩上,而后又放在她的头上。
许多年后的一天,令人烦闷的梅雨季刚过,萧红一路跑到大陆新村周府,到了楼上还气喘吁吁,连一口茶都喝不下。鲁迅就问:“有什么事吗?”她说:“天晴啦,太陽出来啦。”在那一瞬间,萧红仿佛又回到儿时拉着祖父去后院的情境中。
然而,祖父终究一天天老去,直至衰弱得走不动了,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萧红,嘴里总是念叨:“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鲁迅去世前几年,身体时好时坏,1936年春夏之交一病不起,连日记都中断了25天。在医生的诊治下,他的病情渐渐好转,终于能在楼上见客了。多日不见,萧红竟感到特别拘束,上楼进了卧室,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鲁迅大概看出了她的不安,便打趣道:“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萧红答道:“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鲁迅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
在祖父和鲁迅眼里,萧红就像永远长不大的女孩一样,总是需要一再叮嘱,总是让人担忧不已——要么太小,要么太瘦。
萧红18岁那年的一天,她突然接到家里发来的电报:祖父去世了。萧红从学校赶回家,穿过门前的白幡、院心的灵棚和闹嚷嚷的人群,走进堂屋,走到躺在板床上的祖父身边。祖父脸上蒙着一层纸,再也不能睁开眼看她了。
祖父的死对萧红的打击是巨大的,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吃饭的时候,她用祖父的酒杯喝了酒,想借此冲淡内心的恐慌;入殓的时候,她紧紧扯着祖父身上的被角,不肯放手。假如要用一个词来概括萧红当时的感受,那就是“绝望”。她说:“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1941年12月,香港沦陷于日寇的铁蹄下,流落到此的萧红因肺结核和恶性气管扩张而卧床不起。由于医生误诊,萧红被当作患有喉部肿瘤动了手术。喉管切开后无法说话,垂危之际,萧红拿笔写字嘱托别人:“我活不长了,我死后要葬在鲁迅先生墓旁。现在办不到,将来要为我办……”
曾有一位朋友同萧红聊天时感慨:“鲁迅先生待你们,真像慈父一样哪!”萧红马上纠正道:“不对!应该说像祖父一样。没有那么好的父亲!”在别人看来同样可亲可敬的两种身份,到了萧红那里却是云泥之别。这中间隔着怎样的情感峰谷,隐藏着多少对父亲痛彻心扉的怨恨,又饱含了对祖父与鲁迅何等的依赖和怀恋……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对萧红来说,1936年秋天鲁迅逝世的噩耗确证之后,她精神上所遭受的打击,只有七年前祖父死时可作一比,而且比之更甚。
幸而萧红的个性细腻中有坚韧,柔弱中有刚强。她懂得鲁迅去世后,他的遗著还需要整理出版,他的事业还需要更多的人来承当。尽管过去了五年多,萧红便犹如落红在风中萧然飘零,但她没有辜负鲁迅的殷殷期许,她那些充满才情、饱含爱恨、彰显个性的作品,和鲁迅的著作一起,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部分,沉淀为我们民族文化宝贵的精神财富。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