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涛
“东南大学当时为长江以南唯一的国立大学,与北大南北对峙,同为中国高等教育的两大支柱”,“北大以文史哲著称,东大以科学名世”,近代史学者梁和钧如此评价道。他的话后面还有一句,即“然东大文史哲教授实不亚于北大”。美国著名教育家、时任世界教育联合会东方部主任孟禄博士在1921年考察了中国各主要大学之后,盛赞东南大学“为中国政府设立的一所有希望的现代高等学府”。
这所学府的奠基人便是郭秉文,他是中国第一部教育制度史的作者,是第一位获得留美教育学博士学位的中国学者,也是第一个和唯一一个连续三届被推选为世界教育联合会副会长的中国教育家,他还是大学生“男女同校”教育的先行者。
1908年,已经工作十二年、即将“三十而立”的郭秉文毅然弃职,远涉重洋,赴美留学。他就读的哥伦比亚大学教育研究生院是美国最著名的教育学院,号称“世界新教育中心”,实验主义教育大师杜威、著名教育家孟禄等一批名流学者在该学院任教。
在校期间,郭秉文曾任中国留美学生联合会主席,其博士论文《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被誉为中国教育制度史的开山之作,他随之成为中国最早的教育学博士。郭秉文在美国的求学经历以及对中国教育的扎实研究,无疑为他日后走上教育之路和取得辉煌办学成就奠定了基础,他在博士论文中曾写道:“教育之改良为一轴,牵动各种事业皆随之而变新,教育造成人才为国家之栋梁,措国家于磐石之安,故曰,与国民进步最有关系者乃教育业。”
就在郭秉文还在哥伦比亚大学准备博士论文時,收到了正在筹建之中的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江谦校长的聘书,邀请他做教务主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前身是始建于1902年的三江师范学堂,1905年更名为两江师范学堂,是中国近代最早的高等师范学校之一。后因辛亥革命战火,学校停办,1914年8月,耆德硕儒江谦受命筹备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简称南高师)。江谦上任后的第一着棋便是聘请郭秉文为教务主任,并请他代为南高师延揽师资。1918年3月21日,江谦因病休养,由郭秉文代理校长。次年9月1日,教育部正式委任郭秉文为校长。
郭秉文没有辜负江谦的厚望,深谙办学之道首在广延名师。他往往先拟定优秀中国留学生名单,请欧美著名大学校方代为考察,然后再与之交谈,甚至亲往旁听教学或观察实验。对于真才实学者,郭秉文常常预付薪金,以作归国“旅费”。曾在东南大学教育科任教的程其保还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攻读博士时,便收到郭秉文的电报,请他担任执行秘书兼教育学教授。程其保正高兴地准备回复,又收到郭秉文第二封电报,说他即将来美出席世界教育会议,约程见面,并请程担任会议代表之一,“当时我尚学生之一,获此殊荣,侪辈均为我贺。我自幼立志教育,有此开端,更启示我今后事业的途径,为我对鸿声(郭秉文字鸿声)先生一生都难以忘怀者”。更被传为美谈的是郭秉文将中国科学社“打包”迁了回来,成为学校师资来源的“金矿”。中国科学社为当时在美国的一批留学生精英创建,郭秉文先聘请社长任鸿隽和主要发起人秉志、胡刚复、杨杏佛来校,或委以重任,或待若上宾,并鼎力支持他们将中国科学社大本营安营扎寨在南高师,南高师因此被誉为“中国现代科学大本营”“中国自然科学的发祥地”。科学社其他留学生也随之“孔雀东南飞”源源而来,连胡适都曾在致郭秉文的信中遗憾道:“如果不是蔡孑民(元培)先生和我早已有约在先,我一定会到南高师执教。因为,早已有好些位和我一同留学的同窗好友,如任鸿隽、陈横哲、梅光迪等,都已经被您拉到南高师了。”
一时间,东南大学名师荟萃,俊彦如云,“东南所延教授,皆一时之选”,学人也皆以受聘南高师、东大为荣。郭秉文在任期内聘任的著名教授有陈衡哲(中国大学第一位女教授)、柳诒徵、蒋维乔、陈中凡、吴梅、吴宓、赛珍珠(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任鸿隽、竺可桢、熊庆来、陶行知、陈鹤琴、李叔同、邹秉文、茅以升、杨杏佛、马寅初等五十余位。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曾羡慕地说:“郭秉文延揽了五十位留学生,每一位都精通他自己所教的学科。”
这些名师为南高师、东南大学的迅速崛起和中国教育、学术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如竺可桢创建新型地学系、熊庆来创建东大数学系、秉志创办我国第一个生物学系、茅以升扩展工科、胡刚复引进物理学。北伐胜利后,北平几所著名大学争相来东南大学聘请科学教授。叶企孙、吴有训、熊庆来、张子高等人都由东大转往清华执教或毕业后受聘于清华,创建清华大学数学、物理、化学等系。中国科学社更是成为中国科学的“孵化器”和“发动机”,孕育了许多专业科学团体,如中国动物学会、中国植物学会等都与中国科学社有着密不可分的亲缘关系。这些教授均较年轻,一般在30岁左右。因此新中国成立后,他们大多仍在大专院校、学术研究机构任职,并多成为中坚力量,如中科院三位主管业务的副院长竺可桢、吴有训、严济慈皆是东大师生。
郭秉文主政南高师后的第二个创举是开“女禁”,首创中国大学男女同校。“五四”之前中国的高等学校,除个别私立大学、教会大学外,大都仅招男生而不招女生,教育史上称此现象为“女禁”。1910年春,当时的北大代校长蒋梦麟和南高师校长郭秉文同车赶往上海,一路闲谈,忽生感慨,感慨中学毕业女生升学的机会太少。于是,南北两所最高学府校长相互期勉,决定南北一致行动,共同开放“女禁”。
消息传出后,朝野哗然,反对声滔滔不绝,江苏省议会非议责难声夹杂着诋毁、谩骂漫天袭来,就连思想比较开明的张謇和老校长江谦也明确反对。江谦断言,如果实行男女同学,不出一两年定出大乱子;张謇等则警告南高师“不要轻举妄动”。一时间,此消息甚至导致社会恐慌,许多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被深锁闺阁足不出户。人们当时仍然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中学及其以上阶段的教育机构中,女子不得与男子同校受教,更不能越“大学”这个雷池一步。对此反对声潮,时任南高师教务主任的陶行知反驳道:“男女工人可以同做工,男女农民可以同耕作,为何男女学生不可以同学习 难道读书人的道德水准比资本家、工人还低吗 ”经郭秉文、陶行知等人的多方努力协调疏通,招收女生的入学考试终于如期进行。
北大在1920年2、3月招收女子旁听生九名,其中七人于该年10月通过考试转为正式学生。而南高师在1920年暑期一下子便招收了五十名女生,9月入学后,则正式招收了八名女生、五十多名旁听生。因此,北大和南高同时在中国首开女禁,甚至可以说是“南高在中国首开女禁”。当时的女生们,对同时招收女生的南高、北大也有比较、选择。有一位叫张佩英的女生,专程从上海赶到南京投考。据她回忆,她曾在北大和南高师之间多次权衡,终嫌“北大官僚气太浓”而选择了“学风深厚”的南高师,并认为能成为南高师首开“女禁”的“受惠者”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
男女生同堂聽课,一起活动,使校园里平添许多生气和乐趣。学校当时专门设立了女生指导员,八位女生在校行动均要受指导员监督管理。女生宿舍还配备了“女舍监”,确保“所有女生须于下午七点半之前返校”,“夜后女生不能游行”。女生可在宿舍楼的公共会客室里会见来访客人,但每晚不能超过七点半钟,会客时不得关闭门窗。也常有女生在会客时把门窗关闭得严严实实,女舍监竟喊来工友把门窗统统卸了下来。南高师还规定,男生不得进入女生宿舍,而“女生不论何事,不能入男生宿舍,或宿舍四周”。但男女之情不可阻挡,男生纷纷拉拢女生进社团任职,并利用社团事务、班级活动、野炊郊游等借口接近女生。而女生收到鲜花、礼物时,也都大大方方地摆到桌面上。校园风气因此有了很大转变。从前不修边幅的男生,现在“焕然一新”,言行举止也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得多了。为获得女生青睐,男生们也更发奋读书,或更积极参加社团活动。
开放“女禁”影响甚大,推进了教育的民主化,揭开了中国高等教育史上新的一页。到第二年秋,南高师各系已有女生三十余人,获曾任国务总理的熊希龄、美国克兰公使夫人等人赞赏。熊希龄赞道“男女同校,令粗犷之男生,渐次文质彬彬;令文弱之女生,渐呈阳刚之气,颇有意义”,克兰夫人还特捐银四千元资助女生就学。南京大学六十周年校庆时,时任中科院副院长的竺可桢也特地发电祝贺:“东南学府,为国之光。男女同校,唯此首创。”
初创时期的南高师只有国文、理化两部和国文专修科,经过郭秉文的苦心经营,到1920年,已有七个专修科和八个系,突破了师范界线,已具备综合性大学的雏形。当时有人评价道:“南高诸所擘画,颇异部章,而专科增设之多,尤为各高师所未见。”
经苦心筹备,1921年6月6日东南大学在上海召开董事会,讨论董事章程,通过《东南大学组织大纲》,编制预算。一致推举郭秉文为校长,由董事会报教育部呈大总统批准。这标志着东南大学在南京正式成立,成为继北大后中国第二所国立大学。
其时,“南高师”“东大”实是双轨制运行,郭秉文同时兼两校校长。而大多数在校学生并不领“大学”的“情”反对改制,原因是南高师声誉蜚腾,与北大并称,既享受公费,毕业后又有良好的就业机会,而改为“大学”则前途未卜。郭秉文某日在学校大礼堂召集全体同学,左手举着南高师校长的名片,右手举着东大校长的名片,说两校名称虽有不同,但校长、校舍、师资、设备等几无差别;毕业资格按照学分计算,毕业时,或取东大文凭,或取南高师文凭,由学生自行选择,学生们方“鸣锣收兵”。随后,郭秉文开始积极推动两校合并,决定南高师自1921年起不再招生,待其学生全部毕业后即并入东大。1923年6月,南高师正式并入东大,崭新的国立东南大学在郭秉文一手谋划下冉冉立起。
东南大学成立后,郭秉文的“第一板斧”是成立董事会,以解经费短缺之急。首届董事会由2位名誉校董和17位校董组成,名誉校董为江苏两任巡按使齐耀琳、韩国钧,张謇、蔡元培、王正廷、袁希涛、聂云台、穆藕初、陈光甫、江谦、蒋梦麟、荣宗敬等社会名流名列校董。当时的报刊为此惊呼:“此次所举诸董事或为耆德硕学,或为教育名家,或为实业巨子,于社会事业均极热心。东南大学得此助力,其发达之速可预卜矣。”
董事会的职权很大,是全校最高的立法和决策机构,地位与校长并列甚至更高。董事会就位后果然给力,不仅加强了学校与政府、与社会的联系,提高了东南大学的知名度、美誉度,也如愿筹备了巨额经费、物资,如1924年东大筹建生物馆,其中10万元建设款项便是校董筹集来的;校董穆藕初更是独资兴建了东大农具院的房舍,还捐资66000两白银,资助东大教师出国深造。东南大学是国内第一所设立董事会的高校,具有时代进步性和前瞻性,其成功经验引起了其他高校的模仿,对中国近代大学管理体制的变迁产生了深远影响。
当然,东大校董会也有其弊端,那便是权力独大,让教授会、评议会等其他权力机关有名无实。如校董会裁撤西洋文学系与工科,并未完全征得教授会同意,惹得校内许多教授不爽。
此外,郭秉文还注重大学办学要面向社会,服务社会。所谓面向社会,是指办学资金从社会筹集,学校科系设置根据社会需要调整。东南大学加强农科、商科、教育科的发展,东大农科自1917年9月成立后,即以造就专门人才、发展改良农业为宗旨,为中国农业发展培养了大批科技人才,对中国粮棉的生产发展,特别是苏北棉花的生产、推广做出了重要贡献。
所谓服务社会,是指将大学活动扩展到校园之外,除了科学研究、培养人才外,还要承担为社会服务的职能。1920年夏,郭秉文在全国率先开办暑期学校,前后开办4期,每期学生多达千余人,授课者多为全国著名学者,如郭秉文本人、陶行知、胡适、黄炎培、竺可桢等都曾登台执教。后来的词学名家夏承焘曾参加过南高师的暑期学校,多年后他在回忆中感叹道:“真是大开眼界!”“可以说,在全国各地的暑期学校中,南高师、东大开办的暑期学校的规模和影响之大,持续时间之长,师资阵容之强,办学效果之好,都是首屈一指的。”东南大学与社会的良性互动,是其迅速崛起的又一重要原因。
郭秉文还有自己独特的教育思考和探索,即紧念“平”字诀:“平,是治学办事的最好的座右铭”,内容包括“四个平衡”。
首先是通才与专才的平衡,郭秉文认为大学应培养多种类型的人才,一所综合大学的优势在于专才与通才的相互调剂,“使通才不于空疏,专才不于狭隘”,而成为“平正通达的建国人才”。所以,郭秉文不满足于南高师的“师范学校”格局,而创建综合大学,并不断拓展学科,既在东大设立文理、教育科,又增设工、农、商科,以致东南学科之多当时居全国之首,并在中国首创体育科、医科、商学院。南高师还率先采用“选科制”,即今日的学分制,鼓励学生自主选择课程组合,培养成“通才与专才相平衡”的合格人才。
其次是“人文与科学的平衡”,既需要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并重,也要民族文化与西方文明齐肩。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便是,以“昌明国粹”为宗旨的“学衡派”和以发展科学为志向的中国科学社大本营均在东南大学,而且人员互有交叉,如“学衡派”中的主将梅光迪、胡先、汤用彤均是科学社的成员。这充分体现了郭秉文所倡导的精神,曾任教育部长的校友张其昀因此感叹道:“南高师和其他高师不同的地方,即在其造成科学人才之众……南高师又有一最可自负的一点,即留学生与国学大师的合作,文科方面有几位大师对中国文化有透彻的研究与超越的见解,同时他们也注意于科学的方法,故思虑周密,其探究事理常常有批评的精神”。
郭秉文认为,大学教育当然以教师为核心,但物资设备也不容忽视,即还须注重“师资与设备平衡”。1923年12月1日凌晨,南高师主体建筑口字房漏电失火,木结构和整座建筑化为灰烬,生物系、物理系的实验设备和7万件动植物标本及3万多册图书付之一炬。全校师生无不痛心疾首,著名动物学家秉志闻讯后当场晕倒。紧急关头,郭秉文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稳健地走上一处高坡,大声勉励在场师生:“祸会福所依,火能毁之,我能建之……乌云过去,必大放光明,赖吾人自立奋斗。”火灾平息后,在向政府部门申请救济款无效的情况下,郭秉文一方面发动师生募捐,另一方面通过自己老师孟禄博士向洛克菲勒基金会求援。洛氏基金会派专家来华调查各大学的科研状况调查結果认为,东南大学在师资力量、科研水平等方面具有坚实的基础。于是,洛氏基金会一次捐赠20万美元,支持东大建造科学馆,后又捐助仪器设备购置费10万美元。1927年竣工的专事科研的东大“科学馆”,成为中国第一座大学科研楼。正因为“师资与设备平衡”,南高师、东大毕业生大多具备厚实的基础和娴熟技能,备受社会好评。
最后一个平衡是“国内与国际平衡”,郭秉文希望东大不仅成为国内教学科研中心,也能成为国内外的学术交流重镇,希望学生具备“钟山之崇高,玄武之恬静,大江之雄毅”般的风度和气节。因此,东大每年邀请诸多国内外名流来校讲学,如梁启超、顾维钧、杜威、罗素、泰戈尔等都曾来校演讲,东大成为1920年代国内外学术交流的一个重要平台。1919年4月,杜威在日本讲学,郭秉文专程到日本面请,杜威欣然应允。次年4月,杜威再次来到南高师,专门教授《教学哲学》《哲学史》等课程,时间达3个月之久。当年夏天,杜威又由蔡元培、黄炎培等陪同,多次来南高师进行暑期学校讲演。
郭秉文自己也经常出国参加各种国际会议,考察各国高等教育。自1923年至1929年,郭秉文连续三届被推选为世界教育会副会长兼亚洲分会会长,成为1920年代我国在国际教育、科学、文化舞台上最活跃的人物,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连任三届世界教育联合会副会长兼亚洲分会会长的教育家,为中外教育文化交流做出了重大的贡献,被誉称为“国际公务员”。
郭秉文的这“四个平衡”深得中国传统文化“中庸之道”精髓,也吻合教育之本质和潮流,因而功效显著。六七年间,在郭秉文的努力擘划下,东南大学一跃成为全国著名学府,师资力量、学科建设、社会声誉都不亚于北大,被誉为“近代科学摇篮”“东方教育中心”。当年,清华大学留美公费及国家科研部门录取者中,每年都以东南大学学生占最高比例。郭秉文被公认为“东南大学之父”,因为东南大学率先实行现代教育和学术研究,成为中国现代大学的先驱和“最具规模的现代化大学”,郭秉文也被誉为“中国现代大学之父”。
在为人处世上,郭秉文也善走“平衡木”,他曾自我评价道:“生平为人为事,终是本于平和二字。平乃能和,和乃能进。”校友宋兆珩回忆郭秉文道:“夫子夙有长才,统驭全校师生,群情浃洽。校长与师生相处,向无言厉色,尤不愧为大社会之领导人物。”校友薛光前则说:“会议时难免有意见分歧,莫衷一是,而先生主持其间,肆意裕如。急而不乱,缓而不怠。未尝见其面赤,心质平理,其仪安闲,雅量冲襟,概可见已。”对于学生,郭秉文尤其亲切。凡学生来见,郭必亲自会见,并脱帽微笑相迎。
因为中央大学及后来的南京大学和东南大学之基业皆为郭秉文一手奠基,所以历届校友们“无不仰望郭先生犹如北斗泰山”,咸称之为“老校长”。
1969年,郭秉文逝世,享年89岁。其功业、其教育思想,正如校友所赠挽联所言:“巍巍钟山,万人空仰芳惠在;浩浩江水,千古长留教泽存。”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