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与“人文精神讨论”

2022-04-30 22:04李建周
当代文坛 2022年3期
关键词:失语症王朔

李建周

摘要:虽然1993年“王朔现象”周边是众生喧哗的,但是王朔依然成为了“人文精神讨论”的导火索和重要批评对象。经过从“躲避崇高”到“抵抗投降”的历史窄化过程,被标签化的王朔成为人们无法抹去的文化记忆。剥开叠加在历史事件上的层层话语符码,就会发现基于生活经验的“个人实践性”不经意间被忽视了,而恰恰是这一问题和当下精神建构息息相关。

关键词:王朔;“人文精神讨论”;“失语症”;个人实践性

在2007年出版的《我的千岁寒》的序言中,王朔否认了一系列加在自己身上的标签如作家、知识分子、新贵、流氓、名人等。他的追问直接返回自己的来处,宣称:“十八岁我当海军,正经八百服兵役,为了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去的,不是为了分房子,升官发财。”①年轻时的王朔和革命年代是高度同构的。当自我被时代分割为不同的身份和标识的时候,内心分裂的王朔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焦灼和不安,在一系列文学行动中公开拒绝被标签化,试图寻找并重组内在自我的统一性。

王朔被标签化最严重的是“人文精神讨论”时期,重新梳理王朔和“人文精神讨论”的关系,历史化地认知被各种论争的词语圈套所遮蔽的文学现场,进入时代内部发现更多有价值的文化信息,与我们当下的精神建构有着密切的关联。

一 “王朔现象”的周边

1993年是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节点。这一年文坛风起云涌:周励及其《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争议、“陕军东征”火爆京城、“先锋长篇小说丛书”出版、“人文精神讨论”出现、“深圳首届文稿竞价活动”、“布老虎丛书”开始出版等等,一系列标志性事件轮番上演。当时备受文坛瞩目的王朔,这一年经历了文学评价的冰火两重天。

在1993年1月30日《北京青年报》进行的“1992年十大当红人物”读者评选中,王朔是文学界排名最高的一位,在巩俐等明星之后位居第四。②就在同一天,《中国青年报》开辟了“王朔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专栏,展开对“王朔现象”的讨论。在此之前,《文学报》已经开始了“如何看待王朔现象”的论争。此时商品经济大潮涌起,消费主义、拜金主义给文学艺术带来巨大冲击。同时报刊纷纷扩版和改版,人们接收的信息量倍增。作为时代的晴雨表,这些讨论借助“王朔现象”表达出各自的现实困惑和内心焦虑。9月29日《光明日报》发表的《从王朔小说中读出什么》很具有代表性。文章一方面认为作家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有必要考虑作品的商品性,另一方面又指出:“如果把文学完全建立在一种商品观念上,就必然会损害艺术的特性和精神,就会把艺术变成取悦于人的尤物,变文学为‘逗乐解闷‘喷饭解颐的工具,就会拒绝深刻、拒绝意义而媚俗。”③经历1990年代初期的短暂波折之后,文学商品化已经成为1993年最为醒目的话题,王朔更是和这个话题紧紧捆绑在一起。

在此之前的1992年被媒体称为“王朔年”。这一年华艺出版社出版了《王朔文集》,开当代作家出版文集之先河。同年小说集《编辑部的故事》(沈阳出版社)、《爱你没商量》(华艺出版社)先后出版,销量非常可观。同时,王朔与刘毅然、莫言、刘恒等12 位作家于1989年成立的“海马影视创作中心”也正式获得存在合法性。接着王朔与深圳先科公司合作开办了“时事文化咨询公司”,与北京电视艺术中心合作成立了“好梦影视策划公司”。至此,先富起来的“文化个体户”王朔,一跃成为当时文化生产的领军人物。直到1999年12月24日,在《北京晚报》推出的“90年代回顾专辑”中,王朔仍然被评为“90年代十大文化人物”之一。池莉曾经颇有感慨地记录下了“王朔热”的盛况:“在大街上随手抓住十个现代青年,十个之中至少有六个可以大谈王朔。”④可是老诗人公刘对“王朔热”的评价却截然相反。在一篇写于当时的标题为《九三年》的文章中,公刘指出:“个别走红的作家,被捧为‘京味正宗;‘过把瘾和‘没商量之类文理欠通的、市井哥们儿之间的‘侃,成了报纸上反复出现的标题。”⑤文章还例举了大量当时的文化现象,认为王朔等人的大热是“文化大溃败”的代名词,让人眼花缭乱的商业文化景观是“全民族的堕落”的表征,从长远来看是“一出绝对的悲剧”。此时的张承志与公刘有着相似的判断,同样认为文学商业化、世俗化是让人无法容忍的堕落行径。“未见炮响,麻雀四散,文学界的乌合之众不见了”,“所谓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不过一股脑都涌向了商人门了”。⑥面对文化的低潮和堕落,张承志明确表明自己决不随波逐流,宁愿做“一个流行时代的异端”。

其实在1993年文学商品化的大潮中王朔并没有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为文人经商摇旗呐喊的是张贤亮,他甚至提出“文化商人”的概念,在当时沸沸扬扬的文人下海的争论中独树一帜。张贤亮认为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是文化发展的绝好的历史机遇,同时也是知识分子施展抱负的大好时机:“是文化和文化人恢复到正常的、适当的、主动的状态以及实现自我价值的历史转机”,⑦并且指出知识分子只有在经济生活中积极参与取得实绩,才有可能在未来干预社会生活。张贤亮认为知识分子对商品经济毫不陌生,并且坚信文人下海比大多数职业商人和企业家更有优势:“我们的智慧、知识、经验和社会关系就是我们雄厚的资本!”⑧王蒙也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谈及市场经济对文学发展的益处,指出王朔“既能迎合市场的需要又能发挥他自己的个性,充分利用市场为他提供的活动舞台”,⑨认为这样的作家才是真正跟得上时代的作家。

1993年5月23—27日召开的全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文化对策研讨会”,首次将文化划分为自娱和民俗文化、公益和高雅文化、娱乐文化等不同文化类型,并且分别采取不同的文化政策。会议认为大众化、通俗化的娱乐文化是典型的商业文化,具有很高的经济效益,鼓励其顺应市场经济加快发展。⑩正是有了政策的支持,文人下海呈现井喷之势。张贤亮创办“宁夏艺海实业发展有限公司”,陆文夫创办“老苏州弘文有限公司”,谌容创办“快乐影视中心”。胡万春赴越南经商,叶蔚林、韩少功联袂到海南创办杂志和实业公司。作家不再羞于言利,而是开始公开卖文。笔名“周洪”的畅销书写作群体与中国青年出版社签约3年,宗福先、陈村等33 位作家签署了“九三一约定”,对影视剧本稿酬最低标准明码标价。作为其中影響较大的王朔,早在1980年代就已经有了明确的商品意识,并且为文人下海做了示范。“从王朔开始,‘买‘卖双方商讨稿价,文人不再受制于统一稿酬标准:‘死要面子到公开议价,理顺供求关系变得名正言顺无可非议,王朔确实功不可没。”11他凭借敏锐的市场嗅觉,把文字的价格给炒了上去,成为靠自己稿酬生存的作家。作为文人下海最成功的案例,王朔自然成了首选的批评对象。

同样是下海,王朔和张贤亮受到完全不同的评价。多数下海作家实际上并没有受到太多指责。人们对王朔的批评实际是对所谓“痞子文学”借助文学商品化而风行感到愤愤不平。其中“老愚”的文章具有代表性,他声称“王朔现象”是“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蜘蛛”,认为王朔“把痞子语言合法化,把痞子意识神圣化”,并且不无深刻地指出:“王朔的流行,归根到底乃在于当代文化和生活的贫乏。”12之所以对王朔的批判能够引起广泛共鸣,应该说老愚抓住了人们焦虑的核心。无论是物质利益还是象征资本,王朔等人极大的丰盈和当时人们普遍的贫困构成巨大的反差,给人们造成的心理震荡触目惊心。正是在这样的历史动因下,大量报刊纷纷加入,掀起了颇为壮观的“王朔现象”讨论。

作为“中国当代商业写作第一人”的王朔再次被集体讨论,而且批判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可见整个象征化秩序的历史性危机。两年之前,批评界还在高度评价王朔小说利用民间话语进行社会批判的意义,陈思和甚至称王朔小说中的主人公为“王朔式的英雄”,并且指出这些人“虽自谓‘老流氓,可是在文化修养和正义感方面又明显高于其他人”。13转眼之间,“王朔热”就开始成为人们巨大的现实焦虑的宣泄对象。这种情绪在很多作家的表述中显得异常激烈。张炜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却早在“人文精神讨论”之前就明确提到“在批判文章横行的无阻的年代里,不少人想象着用一支笔去做官。在商品经济大潮中,又有不少人想象用一支笔去发财”,并且坚定地认为“对流行的荒谬要有抵抗的习惯”。14

真正将关于“王朔现象”的论争变成“倒王风潮”的,是“人文精神讨论”,正是王朔成为了这次讨论的导火索和重要批评对象。对此,陈思和的解释是王朔在1990年代的商品大潮中开始媚俗,并且将批判的矛头转向嘲讽知识分子及其文化传统,“以此迎合社会上下的否定文化、轻视知识的拜金主义,这才是引起知识分子反感的理由”。15“倒王風潮”仅仅是表面现象,深层逻辑是人们对于转型期社会现状的强烈反响,对于文学过度商品化的极度不适应。当“人文精神讨论”成为时代症候的具体表征的时候,王朔不经意间成了文坛的一个震源。在深刻的社会变革中感到阵痛的人文知识分子,借助对王朔的讨论表达着各自的种种疑虑和万千感慨。

二  从“躲避崇高”到“抵抗投降”

“王朔现象”以及王蒙的《躲避崇高》,是“人文精神讨论”展开的重要线索,这种看法直到今天一直被反复提及。不过当我们将“人文精神讨论”作为“问题框架”重返历史现场时,就会发现这种简单概括忽略了很多重要的历史细节,与此相关的某些问题也淹没在历史深处。

最初王蒙是将“躲避崇高”作为文化的平民化来理解的,王蒙指出“首先是生活亵渎了神圣”,人们感到崇高、真诚、纯洁等感情被亵渎,渴望理想与批判现实的激情被践踏,“是他们先残酷地‘玩了起来,其次才有王朔”。16其肯定的是王朔撕毁的假崇高。对此,王蒙后来直截了当地说:“笔者所肯定的王朔的‘躲避崇高,当然指的是躲避这种吓人杀人的自封的崇高即伪崇高。”17这个说法原本也是学界普遍认可的,之所以演变成一场争论甚至被指认为“人文精神讨论”的导火索也许只是一次历史的误解。

按照陈思和当时的说法,王蒙对王朔作品的态度的确让人文精神论者感到非常意外:

王蒙对“人文精神”的批评,起先很使我惊讶,因为王蒙是我们很尊敬的作家,而且以他一贯的宽容和睿智,以及他对我们过去工作的了解,不致于会对“人文精神”寻思抱那么大的反感,这里面一定存在着什么误解,所以晓明兄对此未置一词辩解。直到前不久,我在《光明日报》上读了一篇有关“人文精神”讨论的综述,才恍然大悟:其中确有些不该发生的误解在。18

这里提到的综述文章,应该是指董之林的《人文精神讨论述略》。此文把“人文精神讨论”的缘起归结于对王朔创作优劣高下的争议,认为王蒙的文章对王朔的“躲避崇高”持肯定态度;而王晓明等人则发表关于“人文精神”的讨论,对王朔现象进行了批评,于是引发了“人文精神讨论”。19但是陈思和认为这是作者董之林的“粗心”和某些“道听途说”所致。虽然王晓明等人在文章中批评王朔,但是“谁也不曾注意到王蒙的立场”,而只是纯粹的知识分子精神反思。陈思和认为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恰恰体现了“北京学界的某些心态”。

陈思和强调的“误解”还有在论争中王蒙的立场和姿态。王蒙认为在对王朔的批判中有一个“虚假的与吓人的假前提”,那就是如果作家都变成王朔那样,文坛如何得了。王蒙说这个假定是根本不存在的:“王朔只是一个作家,他远远不是作家的样板或最高标杆。……都成了王朔固然不好,都成了批评王朔的某教授,就更糟糕。连起码的幽默感都没有,还能有什么人文精神?这样提出问题本身就是潜意识中的文化专制主义。”20这样的批评无疑是非常犀利的。王蒙之所以在论争中会有这样的态度,有着复杂的历史和现实因素。从历史来看,久经历练的王蒙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看问题的方式和学院知识分子有很大不同。他更担心的是影响改革开放的大局。王蒙的文坛身份和特殊地位,也使得他对“文化专制主义”显得更为警惕。对此,陈思和指出,“人文精神讨论”以王朔为批评靶子,只是为了方便问题的讨论,并没有要把王朔驱逐出文坛的意思,当然也“没有故意与王蒙为难的意思”。21

王蒙的参与让“人文精神讨论”发生了转向,逐渐由“王朔现象”转变成“王蒙现象”,成为讨论的另一个震源。围绕王蒙的《躲避崇高》等文章展开的争论愈演愈烈,引发了一场涉及全国的广泛争鸣,“王蒙现象”成了1990年代中期“最引人注目的文化热点”。22人们对“躲避崇高”和“人文精神”对立的理解更加稳固。随着1995年“抵抗投降书系”的出版,“人文精神讨论”由学者展开的论争演变成了不同作家对峙的局面。

“抵抗投降书系”的主编萧夏林,在丛书的序言中异常尖锐地对“痞子运动”发起了挑战。他认为王朔掀起了一场弥漫全国的“痞子运动”,作家们纷纷加入并把王朔当作“时代的英雄”“自救的楷模”,背弃启蒙精神和理想信念,公开向大众文化投降,追求被欲望吞噬的犬儒式的幸福,“消解崇高躲避崇高遗忘崇高成为中国作家争先恐后现身的伟大时尚”。23提出真正的知识分子应以一场“抵抗投降”运动进行还击。不过从萧夏林列举的“抵抗投降”的作家名单来看,其间的创作理念和艺术追求差异很大,因此张承志和张炜在以后的讨论中逐渐成了所谓“抵抗投降”的代表性作家。

论争主体由批评家到作家的转换,使得这场讨论有了更为广阔的文学土壤,但讨论的原有内涵也被悄然改变,关于“人文精神”的讨论成为了作家论争时的陪衬。原本属于作家不同创造力形态的问题在论争中被曲解和极度放大,激烈的拒绝似乎成为了一种情绪宣泄的出口,带有某种修辞性成分的戏剧化说辞夸大了作家之间的分歧。

不同于大院子弟出身的王朔,张承志和张炜有着共同的知青身份,这种共同社会经验使得他们不约而同将“人文精神”的讨论转换成了“坚守还是投降”的“站队”问题。出于对“市场神话”的本能抵制,“二张”不约而同激活了自己的知青生活经验。对于大地和乡村生活的情感成了他们对抗城市文化与商业文明的经验之源。无论是张承志的“西海固”,还是张炜的“野地”,都被他们从实际的地理空间转喻为可以固守对抗城市文化和商业文明的精神家园。对于他们来说,无需在商品社会大潮中寻找个人安身立命之地,只需要去发现和复活业已存在的精神园地。面对汹涌的商业大潮,张炜的姿态是折返,用另外一个生生不息的精神空间和当下生活拉开距离。张承志同样走向了时代生活的侧面,通过在边缘长期孤独的跋涉,找到了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前定”的应许之地。“抵抗投降”其实是历史假想敌的误置,背后的逻辑立场并非统一的。这种姿态与1990年代处于巨变中的商品社会是割裂的。

当张承志和张炜的文化批判被指认为“道德理想主义”的时候,殊不知与悠久的文化传统相连的“道德理想”在俗世生活中被连根拔起、快速瓦解。除了王朔一贯的毫不留情的批判之外,陈思和也对“二张”的文化批判进行了思考和转换,认为要谈“道德理想主义”就“首先应该在这个词里剔除原有的意识形态气味,把人类的道德理想还原成一种多元开放、充满生生不息的原始正义的局面”。24陈思和在一个整体性的文化结构中做出了说明,由于大众文化和主流意识形态合流,具有某种普适性的“民間的原始正义”就成了知识分子可以汲取的重要的资源,作为在1990年代的文化结构中一种新的文化力量。但是在越来越明显的商业化社会中,这种民间资源被征用的有效性是有限度的。“民间的原始正义”和现代社会的伦理对接也是需要经过现代知识转换的,否则它的鲜活力和有效性非常容易被收编或者很快会在历史势能中被消耗殆尽。

三 “失语症”及其历史遗产

“人文精神讨论”结束之后,王朔在给自己的自选集写序时,坦陈自己在不断向人解释“痞子文学”时内心深深的无力感。对这个称谓他最初并没有在意,因为想到不过是感情用事的说辞,可是当“痞子文学”的概念成为一个标签之后,“缺乏创见的论者频频借来当作真知灼见”,诸多读者的追问“弄得我颇有些不耐烦,因为我没法解释为什么我是个痞子”。25王朔的这一说法在池莉的描述中得到印证:

我问他:“人家说你是小流氓?”

王朔答:“是的,我知道。我是不好。我从小是个顽皮学生。”

我又直通通地说:“我不喜欢你的小说。老是一群年轻人调佩、胡闹,开头总用对话,结构全差不多。”

王朔说:“是的,我的小说没写好。”

王朔在说这些话时一点不调侃,一本正经得甚至带着忧郁,这实在是出我意料之外。26

两人的一问一答有一种难得的真诚和信任。从中可见被标签化的王朔和真实的王朔之间存在的反差。事实上,经过“倒王风潮”和“人文精神讨论”的层层传播和放大,“痞子”和“痞子文学”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成为人们无法抹去的文化记忆。用王朔自己的话说:“这个词把很多聪明人变成傻子,这个词成了一种思维障碍,很流畅很讲理的文章一遇到这个词就结巴,就愤怒,然后语无伦次把自己降低到大字报的水平。”“那么多可怜的学问人因此患了失语症”,而一旦进入解释的循环,会派生出更多纠缠不清的问题。词语的无限繁殖带来的却是模棱两可的所指,于是在反复的解释中自己“也得了失语症”。27

所谓“失语症”并不是无话可说,恰恰相反,是话语的无限生长和繁殖,但是却根本抓不住要领,是语言的洪流能指的嬉戏,是一个个缠绕在一起的思维圈套。按照王朔的说法,这种“失语”就是对生活的切实体验变少了,时常把书本中的文字和概念当作了生活的本质,变成了一个让自己讨厌的“知识分子”。具体生活经验被概念化的过程让王朔感到非常无奈乃至愤恨:“对我而言,知识化的过程是一个被概念化的过程,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机器的过程。”“对生活本身失去了热情,甚至产生轻视的情绪,习惯于只去想、思考一些更深的问题,殊不知通往这些问题的阶梯都是由概念堆砌的,一旦涉入其中,就再难以抽身。”28结果造成自己的生命状态只对概念有反应,而对生活和那些无法概念化的东西则无动于衷或无法应付。正是这种概念化的生活而不是鲜活的经验让王朔感到厌恶和失望:“假使我现在仍对知识分子时有不敬,并非针对任何人,而是处于对自身的厌恶。”29从王朔的自述可以明显感到“人文精神讨论”对他的影响,而王朔除了重复以前的自己也并没有找到更好的应对方式。

“失语”的并不仅仅是王朔,而是整个人文知识分子群体的一种应激状态。历史的巨大变动带给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人们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中国文化跌入了一份苍白的窒息与失语之中。一个匿名的时段,一个必须去经历却无从体验的无为时间”30。作为缺席的在场者的1980年代,其内在文化逻辑是碎裂与混乱的,知识分子无法依靠现成经验应对这段“无为时间”。然而,“失语却并非无言”,1990年代文化“失语”症的主要表征是“一种躁动的、有如精神病患者的谵妄式的语词涌流”。31此种状况下大众文化借助市场化的浪潮汹涌而至,让知识分子再度陷入滔滔不绝的“失语”状态。

“人文精神讨论”试图回应知识分子被双重挤压的精神困境。正如王晓明反复强调的:“大家的分歧并不在别的地方,而就在对当代现实的判断上面,这是问题的关节点。”32要重新确立知识分子的“独立性”,意味着要重建精神主体与现实的关系。这是一个系统工程:“‘知识分子如何恢复言说自我、社会和世界的能力问题,如何在新的历史语境下生产意义、再造价值的问题,也即在1980年代所形成的思想、理论和知识‘共识逐渐破灭的危机时刻,怎样走出‘失语困境的问题。”33遗憾的是,这些问题并没有在讨论中有效解决。当知识分子共享的现代化幻觉被彻底打破之后,讨论者缺乏活生生的具体经验和与之对应的精神结构,只是凭着主观印象和历史记忆去盲目应对,无法凝聚起有效的共同体想象。

李劼认为“人文精神讨论”存在“借助人文精神反对商业文明”的死穴。34从王晓明等人列举的种种“文学危机”的表征,明显可以看出对文学商品化的强烈不满。作家们的相关批判则更为尖锐,张炜就曾说“我们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被金钱毁灭的历史”35。问题是这种文学商品化并不等于“商业文明”,对此的批判也不等于反对“商业文明”。不过,以“文化精英”自居的批判者的决绝姿态,确实是和构建“商业文明”的理路背道而驰的,他们不约而同将自己放在抗拒消费主义的位置。

吊诡的是,知识分子的这一位置同样与商业的逻辑分不开。秦晾在分析“抵抗投降书系”就曾指出:“当年王朔‘炒得最热乎之时,正是这家出版社破天荒地率先在全国推出了厚厚四卷的《王朔文集》,将这场‘炒作推向了高潮。然而有人问道,从为‘痞子革命推波助澜到这次张扬‘抗战文学,究竟仅仅是一种巧合,还是又一次别出心裁的商业‘创意?”36并不是消费主义不需要批判,而是當它成为一种社会规则时,单纯的抗争姿态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当“人文精神讨论”在文化生产与消费的逻辑之下演变成文化资本争夺的时候,除了严重的精神内耗之外,文学也会越来越失去面对现实发言的能力。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与“消费社会”是融合在一起的,它在反抗着“消费”的逻辑时也在运用着“消费”的逻辑。

如果说“人文精神讨论”让参与者们发现“自己对现实的隔膜”37,那么王朔一直强调的个人的“生活经验”38,是不是一种需要关注的文学经验呢?程光炜认为,王晓明和王蒙在人文精神讨论中都强调了“个人实践性”,“但他们并没有‘落地,真正‘落地的却是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深恶痛绝的小说家王朔”。39关于这种“个人实践性”,如王朔所言“被人说我不是个东西,可能我是个新东西”40。在“人文精神讨论”之后,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坚持“我的生活才是我的根基,是我写作的原点,对我来说这么写就是表示我与伪生活的决裂”41。

这种与“伪生活”决裂的“个人实践性”,是王朔小说和其众多读者之间一个隐秘的契约。王朔为了这种切实经验不惜矫枉过正,撕下生活的面具。读者对此心照不宣:“王朔说出了我们大家心里想的,但又不敢说的东西,我们在王朔的作品中感受到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我们是人而不是机器。”42读者的说法和王朔自己的表述如出一辙,都是让自己感觉应该活得像个人。其实,在现代消费社会,作为一种想象性建构,个人的真实处境并非不言自明的。现代社会的意识形态具有某种戏剧化和伪装性,“它是一种永远不会再现真实的想象的蒙太奇”43,会巧妙地遮蔽社会关系中暴力的一面,人们只能通过层层面具去接近“真实”。王朔和那些一边骂他一边读他的读者之间共享的交流经验,建构了一种特殊的文学对现代社会的整体性想象方式。这种想象方式并没有被真正有效地分析和解读。

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虽然文学界对王朔的接受变化很大,但王朔的基本写作姿态并没有太大变化,他的写作一直面对的就是自己的“生活经验”,这种始终如一与不断变化的时代产生了错位。对这种生活经验的分析需要另文探讨。不过,当我们以更为开阔的历史化的视野进入“九十年代文学”的时候,就需要层层剥开叠加在作家身上的话语符码,直面这种“个人实践性”。

注释:

①王朔:《自序:我是谁》,《我的千岁寒》,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②此次评选的“1992年十大当红人物”分别是:巩俐、葛优、施拉普纳、王朔、奥运明星、张艺谋、陈章良、侯跃华、崔健、孙淳和吕丽萍(并列)。参见祁述裕《市场经济下的中国文学艺术》,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7-68页。

③张德祥:《从王朔小说中读出什么》,《光明日报》1993年9月29日。

④26池莉:《与历史合谋》,载梁欢主编《名人眼中的王朔》,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98-99页,第101页。

⑤公刘:《九三年》,愚士选编《以笔为旗——世纪末文化批判》,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85-286页。

⑥张承志:《以笔为旗》,《十月》1993年第3期。

⑦张贤亮:《我们面临着一次历史的转机——文化商人宣言》,《文汇报》1993年2月22日。

⑧张贤亮:《文化商人宣言——致我亲密的商业伙伴》,《朔方》1993年第2期。

⑨1993年11月,王蒙在上海接受记者采访时发表了《文学和市场》的讲话。《王蒙讲稿》,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51页。

⑩参见《划分三种文化,采取不同对策》,《光明日报》1993年5月28日。

11张抗抗:《玩的不是文学》,载梁欢主编《名人眼中的王朔》,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24-125页。

12老愚:《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蜘蛛》,《中国青年报》1993年1月30日。

13182124陈思和:《黑色的颓废——读王朔小说的札记》,《当代作家评论》1989年第5期。

14张炜:《抵抗的习惯》,《小说界》1993年第2期。

15陈思和:《就95“人文精神”论争致日本学者》,《天涯》1996年第1期。

16王蒙:《躲避崇高》,《读书》1993年第1期。

17王蒙:《想起了日丹诺夫》,《读书》1995年第4期。

19董之林:《人文精神讨论述略》,《光明日报》1995年6月21日。

20王蒙:《人文精神问题偶感》,《东方》1994年第5期。

22丁东、孙珉选编:《世纪之交的冲撞——王蒙现象争鸣录》,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年版。

23萧夏林:《时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写在〈抵抗投降书系〉的前面》,载萧夏朴主编《忧愤的归途》,华艺出版社1995 年版,第1页。

2527282938王朔:《王朔自选集·序》,华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第3页,第4页,第3页,第5页。

3031戴锦华:《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0页,第51页。

3237参见李世涛:《从“重写文学史”到“人文精神讨论”——王晓明先生访谈录》,《当代文坛》2007年第5期。

33罗岗:《预言与危机:重返“人文精神讨论”》,《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

34李劼:《中国八十年代文学历史备忘》,台湾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88页。

35张炜:《关于〈九月寓言〉答记者问》,载张炜《九月寓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374页。

36秦晾:《从“痞子革命”到“抗战文学”》,《文汇报》1995年11月29日。

39程光炜:《引文式研究:重寻“人文精神讨论”》,《文艺研究》2013年第2期。

40张毅编:《侃侃王朔》,华夏出版社1993年版,第8页。

41王朔、老霞:《美人赠我蒙汗药》,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9页。

42晓声:《王朔批判——我是流氓我怕谁》,书海出版社1993年版,第10页。

43〔法〕阿兰·巴迪欧:《世纪》,蓝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1页。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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