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第奇家族的艺术赞助之路

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与思潮空前繁荣，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思潮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呈百家争鸣之势。与其他思潮有所不同的是，马克思主义文论更聚焦于文艺在社会文化中的位置及文艺与社会文化中其他诸要素的联系。十四世纪至十七世纪的文艺复兴是继古希腊之后又一文化艺术发展的高峰时期，波提切利、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等群星璀璨的背后，离不开的是美第奇家族的艺术赞助，这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人文主义的发展。但不可否认，美第奇家族赞助艺术的动机并不是完全建立在对艺术的喜爱之上，其间掺杂了政治野心，除了抬高家族自身在佛罗伦萨的地位之外，还使整个美第奇家族在欧洲获得收益。

一、生产之维

从黑格尔到马克思，西方的哲学思想发生了巨大的转折，从通往彼岸的思辨之梦转向了对日常生活和生产活动的关注。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也包含了自身的美学和文艺学使命。较之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其他的西方文艺理论，马克思主义文论更注重研究文艺作品在社会文化中的位置，揭示文艺作品与社会文化中其他要素的关系。文艺作品在社会结构中所处的位置是马克思主义文艺学说的根本和出发点，是理解文艺与社会其他构成要素之间关系的基础。

十九世纪初的德国乃至西欧，资本主义的发展削弱了封建贵族的统治，与此同时，也给无产阶级带来了沉重的剥削。立足于此时代背景，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其著作中深刻地探讨与分析了社会运行与发展的各要素之间的关系。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指出：“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应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换句话说，一个社会的经济基础决定了它的上层建筑，而文艺作品属于一定社会中的上层建筑，它产生并服务于一定社会的经济基础、社会存在。

文艺复兴在西方思想史、社会史、文学史上都是一个不可绕过的重要时期。文艺复兴运动包含了多重意义，不仅是对辉煌灿烂的古典文化的传承和复兴，同时也是资本主义精神萌芽的时期，更是西方社会从僵化腐朽的宗教时代向自由开放的工业时代转变的一个精神起点。此前，中世纪的文艺创作是关于神的作品，文艺复兴时期，文艺创作者们则将目光又转回到人的身上。朱立元将前者称为“神的美学”，将后者称为“人文美学”。

在教会的控制之下，欧洲陷入了长达数个世纪的黑暗时代。整个中世纪时期，基督教在精神上统一天下的局面是由封建制的农奴经济所支撑的。欧洲的经济模式以封建制度下的庄园经济为主，而早在六世纪时，基督教会就根据《圣经》中关于农副产品的十分之一属于上帝的说法，向民众征收什一税，到八世纪时，这项什一税的征收已经从自愿缴纳转化成了强行征收。到十世纪前后，宗教势力逐渐控制了欧洲绝大多数的土地，整个西欧经济的命脉由教会一手掌控。这段黑暗时期，绝大多数百姓陷入了一种文盲状态，教会成了唯一掌控文化的组织，文学、艺术、哲学成为教士阶层的专利，它们只为阐释和注解宗教教义而存在。此时最大的艺术赞助人为教皇及教会，强调艺术作品应当宣传教义，为普罗大众在道德和品性方面设立榜样。绘画、雕塑、戏剧、诗歌等作品的题材都源自《圣经》，并大量采用象征手法以宣传教义。

但丁作为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文艺复兴的先驱，其巨著《神曲》由意大利语写作，这将意大利及佛罗伦萨带人我们的视野中。“但丁以后，彼得拉克和薄伽丘，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以及其他一系列巍然屹立的文学艺术巨匠，无不以自己灿烂的才华和过人的经历孜孜不倦地描绘着人，刻画着人，歌颂着人。”无独有偶，他们大部分人都有在意大利特别是佛罗伦萨生活、求学、工作过的经历。究其背后的原因，除了受益于此前的艺术所达到的成就，社会组织、当地分工以及与当地有交往的世界各种的分工等条件的制约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美第奇家族给予的艺术赞助及支持。

美第奇家族的资本积累始于放贷活动。中世纪的教会与修道院在积累了大量财富的情况下，逐渐开始了建立市场、发展商业贸易和银行贷款等活动。以十二世纪的息斯特西安派修道院为例，该教堂大力发展抵押和放贷事业，促进了货币经济的发展，成为中世纪银行的雏形。就地理因素而言，佛罗伦萨是中世纪意大利半岛上最大的手工业城市，也是资本主义关系最早萌芽的地方。柯西莫·德·美第奇利用祖辈经营工商业所积累的财富，开始在佛罗伦萨及周边地区进行抵押、放贷等一系列金融活动，逐渐建立银行，从而建立起强大的美第奇家族。

资金力量雄厚的美第奇家族不仅付给艺术创作者们丰厚的佣金，并且在美第奇宫内为贫寒却富有才华的艺术创作者们提供住所和工作室，以便其专心创作艺术作品；宫内有大量古典雕塑及绘画的原作可供创作者们临摹学习，波提切利在此完成了名作《春》及《维纳斯的诞生》。1444年，柯西莫·德·美第奇创立了美第奇家族图书馆，其中收录了大量派专人搜寻而来的古典经典著作原稿，创作者们，甚至包括佛罗伦萨的市民们都可以在此借阅学习。此外，美第奇家族还创办了柏拉图学院，聘请专人收集翻译古希腊哲学著作，并定期开办辩论会，论证人的价值以及在宇宙间的中心位置。

美第奇家族把艺术作品从为“神”创作拉回到了为“人”创作，极大地推动了人文主义的发展。文艺繁荣这一现象背后离不开的是资本主义经济的生产关系和经济基础。但这种变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文艺创作者们在冲破宗教教义对人性的束缚的同时，并未完全与宗教神学划清界限，艺术作品仍然需要借助宗教题材的外衣表达世俗生活。

二、作用之维

在《致瓦·博尔吉乌斯》之中，恩格斯指出：“政治、法、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等的发展是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但是，他们又都互相作用并对经济基础发生作用。”一个时代的文学艺术的产生、发展、兴盛和衰亡都有其深刻的经济根源，而文学艺术作为以形象和形象思维为主要特点的社会意识，又对经济基础具有反作用。

《共产党宣言》指出： “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资本主义的勃兴产生了新的以资本、市场商品交换为中心的生产关系、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在宏观层面上，美第奇家族利用艺术赞助，缓和了与宗教势力、僭主势力的关系，为佛罗伦萨的资本主义发展提供了一个有利环境，并推动了人文主义的发展。从微观层面上讲，艺术赞助为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乃至整个西欧带来了极高的地位和声望，艺术家及作品都成为他们重要的社交工具。此外艺术创作的需要也倒逼美第奇家族搜寻古代典籍，促进了古典学说的复兴及人文主义的发展。

乔凡尼·迪比奇·德·美第奇在晚年时感受到，通过艺术赞助这一机制，金钱可以转换成艺术表现形式，艺术品不仅可以缓和与各类异己势力的关系，还能提升整个家族的名望。赞助布鲁内莱斯基修建佛罗伦萨荒废已久的花之圣母大教堂的穹顶，已经为美第奇家族在当时处于僭主政治、充满争端的佛罗伦萨赢得了声誉。花之圣母大教堂穹顶按照古罗马万神庙靠石柱支撑的卵式圆屋顶原理修建，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古典建筑知识的改进与复兴。乔凡尼的儿子柯西莫·德·美第奇委派雕塑家多纳泰罗创作的大卫青铜雕像，取材于《圣经》故事，佛罗伦萨人将杀死哥利亚的青年男子大卫看作是这座城市的标志，象征着公平战胜暴虐。柯西莫将雕像放置于美第奇宫内院的中庭，不仅是声明与广大市民站在一起，同时也代表对佛罗伦萨民主政治的坚守、对寡头政治者无言的提醒。这无疑是扩大美第奇家族影响力的一个绝妙的方法。同时，波提切利、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等大家巨匠也受雇于美第奇家族，他们的许多著名艺术作品成为美第奇家族在政治和经济社交方面的重要工具。无论是在宗教势力还是封建势力面前，艺术赞助都为美第奇扫清了不少前路上的障碍。渐渐地资本主义雏形在佛罗伦萨成型，商业实践与银行业务也得到了迅猛发展。

新的人文主义运动起源于对古代知识和文学的重新发现。美第奇家族的艺术赞助，使得古希腊、古罗马的经典文化再次得到传承与复兴，瓦解了中世纪宗教势力对民众的迷信愚昧统治。随着日耳曼人对西罗马帝国的入侵，灿烂辉煌的古希腊文化被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基督教势力打压甚至禁绝，部分阿拉伯人将其零零碎碎地保存了下来，几个世纪以后，君士坦丁堡的希腊逃难者将其带回西欧。美第奇家族凭借自己的货币系统、贸易路线以及雄厚的财力，收集了大量古希腊、古罗马的著作原稿、图画、雕塑。柯西莫对柏拉图的学说十分感兴趣，他在佛罗伦萨建立了柏拉图学院，把自己所有的私人时间都用在研究柏拉图上，他甚至雇佣专人研究希腊语，以便把所有柏拉图的著作都翻译成拉丁文。柯西莫的孙子洛伦佐·德·美第奇在家族的支持下从小就接受人文主义教育，在自家承办的柏拉图学院会议中，他广泛地了解了古代哲学、古典艺术以及最新的科学思想。在美第奇家族的推动下，佛罗伦萨甚至整个西欧的人们越来越重视现世的生活，教会的思想控制逐渐衰弱，人文主义逐渐兴起。

三、流通之维

在资本主义萌芽以前，世界各国的交流稀少且缓慢。诚如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指出的： “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为了获得更多的原材料产地及商品倾销地，资本家不得不在利益的驱使下奔走于全球各地。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贸易活动的增加，文学、文化、艺术等精神生产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资本主义世界化的深刻影响。

从十五世纪开始，在西欧乃至整个欧洲范围内，美第奇银行无疑是实力最强、网络最广、支行最多的金融机构，从伦敦到威尼斯，几乎所有商业发达的城市都设有分行；从伦敦到那不勒斯，从科隆到安科纳，甚至西班牙、奥地利和德国南部以及波罗的海地区，都囊括在美第奇家族的金融业网络之中。除了拥有发达的银行业，羊毛贸易也是美第奇家族贸易版图中重要的一块。佛罗伦萨是羊毛加工业的重镇，美第奇家族不断地购买羊毛、销售服装，加强了整个西欧的沟通与连接。

得益于贸易网络的延展和交通的便捷，在洛伦佐的操作下，波提切利于1481年离开佛罗伦萨去往罗马，为当时的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作画，以便缓和当时罗马与佛罗伦萨之间紧张的关系。波提切利此行为罗马带来了新的绘画理念及艺术风格。此外，洛伦佐为了与米兰当政者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缔结互助关系，将达·芬奇送往米兰为之进行艺术创作。达·芬奇许多流芳百世的艺术作品都产生于他此行待在米兰的十七年里，其中最著名的是1495年为米兰的圣玛丽亚感恩教堂创作的壁画《最后的晚餐》。

除了向外输出，美第奇家族还雇用了大量的学者去各地搜寻古典文化的典籍，后者把这些典籍带回佛罗伦萨之后，将之进行誊抄及翻译，以便美第奇家族开办的学院使用。波焦·布拉乔利尼是文艺复兴时期颇负盛名的学者，他曾受美第奇家族的资助，去德国、法国和瑞士等地搜寻古希腊、古罗马的书籍。相传他在瑞士一个修道院的地下藏书室里找到昆体良的作品和卢克莱修的《物性论》。几代家主中最酷爱艺术赞助的洛伦佐为寻找书籍花费巨资，乔瓦尼·拉斯卡里斯在其资助下两度前往东方寻找典籍和手稿，并在第二次带回了两百余册希腊书籍，其中近一半为遗失之作。洛伦佐并没有止步于寻找，他还雇用了大批专员翻译、誊写、装订他寻获的手稿，并使之成书出版以便使用。这些书除了在佛罗伦萨流通之外，他还为西欧其他地区，例如托斯卡纳地区和比萨的图书馆提供副本。

在美第奇家族的努力下，佛罗伦萨大学成为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唯一一个有能力开设正规希腊语课程的大学，并且在1488年在佛罗伦萨发行了最早的印刷版荷马作品集。美第奇家族邀请大量的希腊学者到佛罗伦萨举办辩论和讲学活动，迅速激发了当地人民对古典文本、古典历史、古典艺术和古典哲学的兴趣，尤其促进了对柏拉图的研究。

[作者简介]曾于，女，汉族，四川西昌人，西华师范大学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