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香料,几乎每个人随口就能说出一大堆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字来,比如孜然、茴香、咖喱、花椒、大茴、香叶、荷叶、桂皮、葱、姜、蒜等。
在我的家乡陕北,除了花椒、大茴和葱姜蒜外,还有两种香料,估计南方人听都没听过,更别说见过了,那就是泽蒙花和地椒草。
泽蒙花又叫山葱花,也叫干野生山韭菜花、麻麻花、扎蒙、摘蒙。泽蒙花生长在山坡上、峡谷中、石缝里,它长着碧绿细长的叶片,开着白紫色的小花,有很强的生命力,它不用播种、浇水、施肥、锄草、捉虫,在干旱的山坡上,只要有一束阳光,只要有一点土壤,它就能茁壮成长。
泽蒙花是有来历的,九曲黄河如哈达般洒落内蒙古草原,黄河鱼自古便味甲天下,受人推崇。苏轼有诗为赞,“有如黄河鱼,出膏以自煮”。水草丰美的草原滋育出上百种名贵中草药与草本调味植物,先民用上苍赐予的野生泽蒙花、沙葱籽、百里香等煮食牛、羊、鱼肉,使之肉质松嫩、不腥不膻,过口留香。黄河岸边渔民很早便有用泽蒙花等烹食鱼肉的传统。
泽蒙花在陕北人眼中是一种纯天然的野生美味,将泽蒙花晾干,放进热油锅里一炸,那香味一起,街坊四邻都能在家里闻到,出锅时撒上一把葱花和细盐,即成陕北人家餐桌上的不可缺少的上等调料,要是再打几个荷包蛋,那简直是美味佳肴,可以说有了泽蒙花,哪怕只有一碗清汤面都可以吃得特别香。
泽蒙花多生长在人迹较少的干旱山坡上,现在,乡里人会把野生泽蒙苗连根带土挖起,栽至自家的墙头、窑硷上。这样,用不了几年,自家周围就会长满泽蒙花,随时摘取而不用跑远路了,而当年挖过泽蒙花的地方,再去时也是一片郁郁葱葱,其旺盛程度丝毫不会受到影响。
记得小时候每年到了夏天,母亲就会给我和弟弟妹妹一个小小的用枣树枝条编的筐子,打发我们到自家的窑硷上捋泽蒙花, 当我们绕到窑洞的侧面踩着台阶上到窑硷后,看到沿着窑硷边沿长了一排差不多有七八簇的泽蒙花,那白紫色的花正开得最旺,我们三个小孩子不一会儿就捋光了,提着小筐子下来后,交给母亲。母亲把大部分泽蒙花铺在一个用高粱杆纳成的盘子上,铺得满满的,拿到院墙上晾晒着。拿一把铁勺过来,倒进去半勺小麻油,架在炉灶上加热,待六七成热时,把剩下的那部分泽蒙花扔进去,刺溜一声,升腾起了一股白烟,一股浓烈的香味顿时弥漫在整个窑洞里,扑鼻而来。这就是油炸泽蒙花。
母亲就把这漂着泽蒙花的香油倒进酱油钵子里,以后每次吃面条的时候舀一两调羹油酱泽蒙花,可以吃得津津有味,当然这里所说的面条大部分指的是杂面条,就是豌豆、黑豆、谷子等混合在一起磨成的面粉,有时候也掺一点小麦面粉,纯小麦面粉的面条一个月才能吃上两三顿。
泽蒙花最佳吃法是和葱花、花椒面、辣椒面、油、盐混合起来放进用纯小麦面粉做的饼子和花卷里,那不知道要好吃到什么地步了,这种奢侈品一个月也就能吃一两顿,大部分时间吃玉米“黄”和杂面,“黄”是一种用玉米面蒸出来的一块几乎和锅盖一样大的整体,然后用一条水线切割成或正方体,或长方体,或不规则体的吃食,因颜色是黄色,陕北人将其成为“黄”,就是外地人所说的“玉米馒头”。但馒头是圆形的,“黄”则不是圆形的。
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的六月份,单位要求所有科室人员全部下到油井生产一线当一个月的抽油工,单位在井场安置了一个集装箱式的铁皮野营房,放置了两张上下式的架子床,还摆放了两张长桌子放餐具等生活用品,还有灶具、煤气罐等一应俱全,我们四个人,做饭、住宿就全在这一个铁皮房子里了。到了井场的第一天忙着摆放、收拾、做饭等,一切停当,天也黑了,也就没来得及领略夕阳下的山峦风光和周围的树木花草。
第二天早饭后,正在铁皮房休息,突然听到坡下传来“嘎嘎嘎”的叫声,这叫声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听到大,不是别的,正是山鸡。我给他们三个说,我去看看这山鸡是不是带了一窝山鸡儿子,带了的话看能不能逮几个养着玩,为我们枯燥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我快速穿好鞋,一步蹿出房门,拐到铁皮房后的坡洼下,利用柠条子和草蒿的掩护朝着山鸡叫唤的方向摸过去。当快要接近山鸡时,随着“嘎嘎嘎”的叫声,两只受惊的山鸡腾空而起,“扑嗒嗒”越过深沟,飞到对面的崖畔上了,神气地向我张望,仿佛在说:“嘿,逮不住我吧,有本事你也飞过来啊。”失望之余的我,只好坐在坡洼上休息,一低头猛然发现坡洼上长满了一种小叶子草,翠绿翠绿的,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过了好一会儿,二锤追山鸡返回,他瞅着地上的小叶草说这是地椒。地椒?啊!地椒!这就是我小时候吃过,长大后再也没见过的地椒?我怔怔地盯着这一大片绿草,半天回不过神来,这就是我最喜欢吃的香料,竟然长在这样偏僻的山沟旮旯里,默默地、完全被忽视和冷落。
“咱们揪一些下午吃烙饼时放进去,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吃到这宝贝了。”我对二锤说完,就开始揪起来,不一会儿每人就揪了两大把。下午吃饭时,我负责烙饼,同事负责炒菜,两个雇工不会做饭,只能打打下手洗洗菜。
我刚和好面,同事的菜已经炒好,正好给我腾出炉灶,任由我发挥烙饼的技术,我把和好的一大块面摊开在案板上,撒上洗干净的地椒叶、辣椒面、花椒粉、葱花、盐,倒上油,抹匀,卷起来,再用刀切开一个个剂子,团成圆形,再用擀面杖擀成薄片,迫不及待地摊在铁锅里,一会儿就烙出十几张葱油地椒饼,香味飘出铁皮房,弥漫了整个井场。开饭,我是大口大口地咬着烙饼,根本顾不上吃菜,三下五除二就吃下去三大块饼,比平时多吃了整整一大块,他们三个都劝我吃慢点别噎着,我这才发现有点噎,赶快喝点水,开始吃菜。
地椒,我终于又见到你,这一等,就是整整二十年。
小时候,能吃到纯白面烙饼,那真是非常奢侈的了,一个月也就一顿或者一顿也吃不到。有一次母亲烙了饼,我吃着特别香,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烙饼,仔细一看,发现这次的饼里面多了一种像干草一样的小叶子,就问母亲这是什么。母亲说这是地椒,是今天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个瓶子里装着的一点,还是前几年村里来的一个担担匠(小货郎)卖东西时拿好几个鸡蛋换的,当年吃剩的一点随手往柜子里一放,后来就忘了,今天找东西无意中翻到的。
从此,我记住了地椒,期待着担担匠再来村里时挑着的东西里有它。当年的担担匠来得很少,一年可能就来一两次。看见村里大人小孩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什么,我凑过去一打听说是担担匠,我马上挤进去问有没有地椒,担担匠给了一个让我失望的回答。
又过了一两年,有一天,去同学家里玩,我们正在他家里的炕上看画画书(连环画),听见院子里什么东西“扑棱棱”地响,大家出门一看,只见一个人挑着担子手里摇着拨浪鼓,担子的两头货筐子里面的东西摞得高高的。
担担匠放下担子,把货摆出来一些给我们看,有糖豆、水线子(缝纫机线)、颜料等,我问有没有地椒,他说有,接着从最底下拿出一个口袋来,抓出一把草叶子,让我看,我一看,和我吃的饼子里的小叶子一模一样。我马上跑回家,问母亲要了5角钱,向担担匠买了一瓶子地椒。从此,母亲再烙饼的时候,就会放少量的地椒。
那时我一直以为地椒产自遥远的黄河畔或者更遥远的南方某个地方,我们本地是断不会生长的。现在做梦都想不到地椒竟然长在离我们家乡几十公里远的子长李家岔的山上,还是在这井场旁的坡洼上,一下推翻了我小时候的认知。
两位雇工还告诉我,这里家家户户都养一种地椒羊,特别抢手,根本不愁销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突然想起,那天试油队长送我们来的路上,在子长城里的一家羊肉馆吃了炖羊肉,特别香,一点膻味都没有,原来这里的羊吃的草里就包含地椒叶,天然去腥味。
从此,我一有机会就揪些地椒叶子,每次烙饼、蒸花卷都会放一些,记得放最多的一次,给摊开的面里铺了整整一层地椒叶,卷起来后像菜卷一样,我还担心放得太多了不好吃呢,没想到大家吃了后一致说好吃。
有一天,单位技术科的科长来井上收集采油数据和资料,顺便带着家属来揪地椒叶,看来这里盛产地椒还是有人知道的。我们在铁皮房交接资料,他家属一个人去采地椒叶,整整一中午,采了一提包。资料收集好后,他们两个人开着车兴高采烈地返回了。
一个月后,驻井工作顺利完成,我们也该返回了,我采到的地椒叶装了整整一洗净的面口袋。弟弟是个炖羊肉高手,我们全家一致认为他的技术比很多羊肉馆的大厨还高,膻味一点都没有了,味道比原来的更好了。
多年以后,父母家从永坪石油城搬到延安市里,退休后的父亲喜欢和院子里老同事们去郊游,有一次他们去到川口的山上也发现了地椒草,那种惊喜就和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每个人揪的地椒草装满了浑身的口袋。从此每年夏天,父亲都要去山上揪地椒草。有好几次我从外地回去看望父母,见厅里的窗台和地上报纸上晾晒的地椒草铺得满满的,我临走时候总要给我装上一瓶子。
后来,我由于工作的关系,每年都要去几次内蒙古草原,并住些时日。夏天晚饭后我在一望无际的草原散步,发现草原上长满了泽蒙花,但是和陕北的有些许不同,当地牧民说是韭菜花,我一时也不能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泽蒙花。
这就是陕北的两大香料,泽蒙花和地椒草。一花一草,花是香料,草亦是香料,可见黄土高坡的肥沃丰腴和包容宽厚,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爱这块母亲般的土地呢!
作者简介:
旷野,陕西延川人,作品发表于《参花》《青年文学家》《文学陕军》《延安作家》《华山文学》《延安日报》《延川山花》《中国诗歌》《西部诗刊》等文学刊物。在第五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让诗酒温暖每个人”全球征文活动中获得入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