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炼
历史学家陈寅恪的学术造诣与社会声望广为人知。游学欧美多年却从不拿学位和文凭、熟练掌握十余种古老语言、读书破万卷而又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以及晚年双目失明仍著书不辍的故事,更让这位历史学家的人生平添不少传奇色彩。
其实,陈寅恪的家族故事同样引人入胜。1890年,陈寅恪出生于湖南长沙,其祖籍为江西修水(旧称义宁)。自陈氏先祖从福建移民江西,到陈宝箴、陈三立、陈寅恪祖孙三代在近代史舞台上大放异彩,二百多年来,“义宁陈氏”经历了从客家“棚民”到地方士绅,再到政界要员和学界泰斗的不同凡响的家族历程。
客家“棚民”建起了“凤竹堂”
康熙年间,江西义宁一带因连年战乱与水灾侵袭,政府奉命招引外地民众垦荒。移民遷入之初,在深山之中或搭建窝棚,或栖身岩穴,人称“棚民”“棚客”。“义宁陈氏”的始祖,就是1730年前后从福建上杭迁来江西的客家人陈公元。
陈公元的父亲陈文光是当时福建上杭的塾师。陈家虽然贫寒,但陈文光聪颖好学,常在家中“淡然轩”中诵读诸子百家之书,并以古人功名事业自期。受家风熏陶,陈公元自幼“随馆诵读”。每月一次回家,他总把从东家那儿得来的礼物,恭敬地献给母亲,次数一多,乡人皆称其为“小颍考叔”。
作为第一代移民异地的“棚民”,生活虽然困苦,但陈公元传承了父亲耕读齐家的优良传统。为了尽快安家落户,陈公元“力勤耕稼,尽三农之苦,阅十余稔,家道日侈,置田园,兴宇栋,俨然有大家风”。不仅如此,他还因重义轻利、乐善好施和尊师爱友,闻名乡里。
晚年陈公元的最大心愿,就是希望“建一堂屋,上以安先灵,下以聚儿孙”。可喜的是,这一愿望在他的儿子陈克绳手中变成现实。1793年,当陈公元被儿孙们迎进新居,喜不自胜的他为新居取名“凤竹堂”。凤竹堂即是修水的“陈家大屋”,历经两百余载风雨,它至今仍在为陈氏后人遮风挡雨。
望见圆明园冲天大火,他痛不欲生
陈公元去世之后,陈克绳兄弟督耕课读,毫不懈怠。从此,“凤竹堂”蕴含的对于仁德的重视和对于君子的培育,化作“义宁陈氏”家庭教育的无形标尺与家族故事的生动主线。
陈克绳同父亲一样,从小就有“孝子”美名。父亲八十多岁时,眼睛因病不能视物。陈克绳白天用舌头舔舐父亲的眼睛,晚上焚香祈祷,也许是心诚则灵,父亲的眼疾居然很快痊愈。陈克绳的一生行迹,最为突出的是倡建“仙塬书屋”,并“拨立租田为膏火应试卷资”。通过积极参加捐资修路等地方公益事业,地方士绅陈克绳将陈氏家族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
在陈克绳的后人之中,其子陈伟琳是一个阳明学的信奉者和实践者。在经历科场挫败之后,胸怀经世之志的陈伟琳开始了追随古圣先贤的游历活动。
陈伟琳的儿子当中,三儿子陈宝箴“生而英毅,顾视落落然”。他七岁那年,第一次离家在私塾过夜。次日起床,他对塾师说:“昨天晚上有三个人夜不能寐。”塾师不解。陈宝箴风趣地回答:“吾父、吾母及我是也。”机智的自问自答传诵一时,后来甚至还被其子陈三立写进了家传。
1850年,陈宝箴出应童试,获得“州学第一名”。次年,陈宝箴乡试得中,成为义宁州这一科的五个举人之一。因受太平天国战事影响,陈宝箴当年来不及入京赴试,陈伟琳“益督以学”“日取经史疑义相诘难”。太平天国运动与英法联军入侵,打乱了陈宝箴之后的科考脚步。1860年,他在北京参加会试时,远远望见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冲天烟火,痛哭流涕、捶案大号,四座震惊。
这一事件成为陈宝箴甚至“义宁陈氏”心路历程的一个重要拐点。数十年后,他的孙子陈寅恪在文章中,仍情不自禁地回忆祖父这份痛不欲生的经历。从此,读书人如何“以学经世”,进而改变“中国旧法”,成为陈氏家族数代人念兹在兹直至生死与之的人生命题。
“湖南之治称天下”
面对内忧外患,陈宝箴无心功名,转而返乡组织团练。当时的两江总督曾国藩对于义宁团练赞赏有加,数次派人邀请陈宝箴加入幕府。
陈宝箴的才学与才能,在当日士大夫之中堪称翘楚,并曾受到曾国藩、郭嵩焘、沈葆桢等名公巨卿的推重。也正是到了他这一辈,昔日身为移民的“棚客”后代,才终于由地方士绅开始步入仕途。1895年甲午战败后,陈宝箴被任命为湖南巡抚,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他在长沙开创南学会、时务学堂,并刊行《湘学报》《湘报》,湖南成为当时走在全国最前列的“变法开新”的省份。
陈宝箴的儿子陈三立于1889年高中举人。他与湖广总督谭继洵之子谭嗣同、浙江提督吴长庆之子吴保初、福建巡抚丁日昌之子丁惠康(一说为陕甘总督陶模之子陶葆廉)并称“清末四公子”。湖南维新运动期间,陈三立辅佐其父,父子二人勠力同心,湖南风气为之一新,“外人至引日本萨摩、长门诸藩以相比,湖南之治称天下”。
可惜世事难料,戊戌变法遭遇挫败,陈宝箴、陈三立父子被双双革职。陈三立从此一心致力于诗,成为清末“同光体”诗派的重要代表,有“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之誉。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随后北平沦陷。陈三立忧愤于国难,9月,拒食拒药身亡。
用台湾古地名为女儿取名
“玉溪满贮伤春泪,未肯明流且暗吞。”沉痛的家族记忆连同沉重的王朝历史,一一化作陈三立的儿子陈寅恪读史之时的深沉感喟与笔底苍凉。陈寅恪自幼好学深思,博览群书,年少时随兄长到日本留学,1905年回国考入复旦公学(复旦大学前身)。之后,陈寅恪辗转德国、瑞士、法国、美国等欧美国家留学长达十余年,方才学成归国任教。
当时,梁启超向清华大学校长曹云祥力荐陈寅恪。曹问:“陈是哪一国博士?”梁答:“他不是博士,也不是硕士。”曹又问:“他有没有著作?”梁答:“也没有著作。”曹说:“既不是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梁大怒:“我梁某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
至于陈寅恪为什么没有学位,陈寅恪的侄子曾经问过他本人。陈寅恪回答:“考博士并不难,但两三年内被一个专题束缚住,就没有时间学其他知识了。只要能学到知识,有无学位并不重要。”
没有学位的陈寅恪回国之后,在历史学、语言学、民族学、宗教学等领域取得丰硕成就,得到学界的高度评价。《陈寅恪文集》所收著作,高文卓识,影响深远。陈寅恪历任清华国学研究院、清华大学、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大、香港大学、广西大学、燕京大学、岭南大学、中山大学教授,并当选为中央研究院首任院士。陈寅恪授课时,很多教授都慕名前来听课,故他被时人誉为“教授的教授”。
多年的海外留学经历,也让陈寅恪敏锐意识到,中西方的学术竞争必然牵涉民族的尊严与情感。浸淫西学多年的陈寅恪认为,一味的崇洋或以西方学术取向作为唯一标准,只会矮化中国的学术与文化。1929年,他在写给傅斯年讨论购买大内档案的书信中说,如果“此项档案归于一外国教会之手,国史之责托于洋人,以旧式感情言之,国之耻也”。
的确,甲午海战、签订《马关条约》、割让台湾,这一系列重大事件牵动着陈寅恪家族的深沉情感。这种复杂而深刻的家国情怀,在陈寅恪为女儿所取的名字上也有所体现。陈寅恪的大女儿名叫陈流求,“流求”是台湾的古称。当陈寅恪的第二个女儿出生,他又取名“小彭”。古时“彭”“澎”互通,“小彭”隐喻澎湖列岛,同样是台湾海峡中的美丽岛屿。
一家人才,书香满门
从福建到江西、从清朝到民国,历史的风云际会塑造了陈寅恪家族独一无二的历史。“义宁陈氏”数代人也因此与中国的文化及社会变迁紧紧连在一起,成为后人书写这段历史时无法绕开的人物。除陈寅恪的父祖辈以外,在他的诸多兄弟之中,大哥陈衡恪是鲁迅的同学兼好友,近现代著名画家、艺术教育家;二哥陈隆恪为著名诗人;弟弟陈方恪为著名编辑、诗人;幼弟陈登恪为著名词人。陈衡恪的儿子陈封怀被誉为“中国植物园之父”。
真是一家人才,书香满门,正如陈寅恪的密友吴宓对于陈寅恪家族的评价:“义宁陈氏一门,实握世运之枢纽,含时代之消息,而为中国文化与学术德教所托命者也。”
插图/陈自罡 编辑/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