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乐国
1938年上半年,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长沙战事步步吃紧,市内各大、中学校纷纷在省内觅地迁移。爷爷周方其时担任湖南民范女子职业学校与湖南私立枫林中学校长。为了给在长沙的枫林中学迁址,7月中旬学校放暑假后,爷爷乘客运汽车从长沙去宝庆(今邵阳市),在距城五六里远的南门外茨草坪,相中一座天主教堂的两栋房屋,和十五六亩种了油桐树、橘树的山林。双方谈妥以1200元成交。爷爷交现金200元做押契,再出两张500元期票,应允分别在8月底和9月底交现金赎回。
第二天爷爷赶回新化县迎官桥(现属新邵县)老家,火速飞函枫林中学各校董和好友,告知他在宝庆南门外已购得两座房屋和16亩山地,费用1200元,请诸位尽快筹款1000元。到了8月中旬,除校董姚雪怀汇款40元外,其余都无回音。等到8月24日,依然一文无着。离8月底第一次交款500元的期限就剩一个星期,爷爷心急如焚,整日如坐针毡。
奶奶彭云桃见了,很是心疼爷爷,便轻声告诉他:“家里还有些存谷,可卖了换钱啊。”爷爷一听,立马拉着奶奶去查仓,不多不少有八十多石稻谷。
奶奶的勤俭持家和顾全大局,给了爷爷意外帮助。他望着奶奶,握着她的手深情地说:“云桃,在我最为艰难时,是你毫不含糊舍家支持,只有你最理解我、最心疼我呀!”奶奶凝视着爷爷说:“你是我夫君啊,不疼你疼谁?”
听着奶奶朴实无华的表白,爷爷一股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多少年来自己在外,一心扑在办学上,几乎没有照管家庭,很少顾及妻子。他眼含泪花对奶奶说:“云桃,我有愧于你,有愧于这个家!”
奶奶温柔而坚定地说:“你在外面干大事,我知道很难。我不怨你,我支持你!”
爷爷更加感激涕零:“这些年我很少回家,也很少给家里汇钱。虽然在外挣钱也不算少,但都花在了办学上。云桃,这个家全靠你撑着,害你受苦啦!”
奶奶开明地说:“我不觉得苦。你辛辛苦苦办学,钱都花在最该花的地方,让老百姓读书识字,大家好了,国家好了,我们的小家自然也会好哇!”
爷爷感叹,两人虽是双方父母指腹为婚,但竟如此恩爱,真是天作之合。夫人虽然文化不高,但勤俭孝顺,通情达理,这样的妻子打起灯笼都难找。
第二天爷爷即开仓粜谷。当时谷价每石2元6角,为快速筹款他按每石2元5角出售,但几乎无人问津。爷爷再减作一石2元4角5分,并贴了广告,于是两天就粜完,合计得了200余元。还差250元怎么办?爷爷苦思冥想,只有求老爷爷(注:即曾祖父,此处指周方的父亲。)出面,到周氏公祠借公款以解燃眉之急。老爷爷蓉轩公,时任永固镇镇长,一直兴教办学,知道办教育没钱,真是寸步难行。他见爷爷为办学筹款急得焦头烂额,便召集族老一起想想办法。
商议过程中,族老们大都认为爷爷办学是行善积德,周氏家族历来重视读书,应该帮爷爷解难救急。但也有人质疑:周方在长沙教书,每月收入不菲,又在办学,怎么来我们乡下借钱?如果办学校还要自己贴钱,何必去吃苦受累赔钱呢?
面对族老们的质疑,爷爷耐心地解释:“现在国家贫穷落后,国难当头,文盲遍地。我学师范立志教育救国,想肩负平民教育之重任,资助贫寒子弟入学。办教育是为国家培养人才,为强国提升力量,与经商办厂矿不同,不能用办学来发财。”
族老绍鸣公接腔说:“周方呀,你想的说的都对,我们也支持你办学。但你也要量力而行呀!你不是大财主,又如何去办大财主才能办的事呢?不要好高骛远,先安心教书,待发了财再去办学校,何必现在作难自己?”
爷爷诚恳地答道:“很感激绍鸣爷爷的关爱与提醒。现在办教育确实很难,办私立平民学校更是难上加难。但国家的富强兴旺,人民的幸福美满,离不开教育呀!普及教育是全民的事,我要尽我的一份责呀!清朝武训没钱,他行乞办学就是我的榜样。‘寻难事做是我的信条,国家需要不怕难的斗士。如果每个人都找容易的事干,那么披荆斩棘的事又谁去完成呢?国家贫穷落后的面貌又如何改变呢?我学师范专业,还要学武训献身教育的精神,让平民子弟有书读,让国家民族变强大。恳请各位族长和乡亲父老理解我,帮我一把,晚生深表感谢!”
爷爷此番掏心窝的话实为真知灼见,长辈们为之汗颜,纷纷赞叹迎官桥出了个有志气、有担当的好男儿。最后族老们一致同意捐赠200元周祠公款给爷爷办学。爷爷赶紧站起来向众位长辈深深鞠躬感谢,本意是借钱,没想到成了捐款,这是大爱大义呀!
回到屋里,爷爷与奶奶算算这几天筹到的款,总共450元,与8月底要赎回的500元期票,还差50元。奶奶又赶回娘家,募来50元钱交与爷爷说:“这是彭家胞兄的馈赠,不要还的。”爷爷终于凑足了500元钱。迎官桥乡亲、周彭两家亲人的明理大爱,更坚定了他战胜困难、矢志平民教育的决心和勇气。
8月29日一早,他急忙赶往宝庆,将500元现金亲手交与牧师,按约赎回期票。这不仅是恪守他个人的诚信,更是维护中华民族的信誉,因为受票方是一位挪威牧师。后来邵阳战事也吃紧不能迁校了,爷爷遂于11月上旬将枫林中学从长沙迁往新化县永固镇。虽然历尽艰辛,千难万难,但他矢志不渝,奉献一生。
我们周家,从第一代清朝乾隆年间的杏园公,到我这一辈四姐弟大学毕业后都手握教鞭,连续六代人从教。第七代又有两人博士毕业后登上大学讲台。我们乐于像祖辈一样,在教育园地辛勤耕耘,默默奉献自己毕生的光和热。
编辑/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