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领
整修老房子是父亲的遗愿。
老家那所老房子是他终生的心血和汗水,尽管已多年没人居住,但父亲生前仍坚持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骑自行车回去看看,打扫打扫、收拾一番。然而,在岁月面前,谁都经不起时间的侵蚀,老房子终究现出颓势。何况,父亲去世已经将近一年了。
我抓紧时间把老房子整修了一遍。堂屋瓦房已出现多处漏雨,就在上面用树脂瓦盖了一层,比原来的土制瓦好看又耐用,据商家讲,可以二十多年也不坏;院子全部用水泥打了一遍地坪,免得雨天泥泞,也不再杂草丛生。父亲周年祭那天,我跪在他的坟前告慰他老人家:爹,你交代儿子的事办妥了,安息吧!
修完房子,我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感慨万千。几十年的蹉跎岁月,转眼已物是人非,目之所及,皆是回忆,仿佛又回到了儿时欢乐的场景——夕阳下,在散发着泥土气息的院子里,小脚的奶奶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玉米,“咕咕咕”地叫着喂鸡子。父亲在屋檐下叮叮咣咣地修理农具,妹妹们在一边嬉闹玩耍,灶火里飘出袅袅炊烟,瘦弱的母亲满头的汗水满手的面,正在操持着全家人的晚饭……
内心里短暂的幸福和温暖过后,便有些黯然伤感,眼泪也忍不住落下来,生我养我疼我的亲人都已离世,亲如手足的妹妹们也都成家立业,四处散枝开花,昔日贫穷但温馨的日子早已铭刻在我心中。
老家、老宅、老房子,封存着陈年旧事,安放着浓浓乡愁。
老院子的堂屋是三间瓦房,建于20世纪50年代,厚厚的土坯墙,隔出两房一厅。中间的客厅奶奶叫它“当门儿”,界墙上贴着不少奖状,都是身为共产党员又担任村干部的父亲的荣光,后来,又陆续贴上了我和妹妹们的三好学生奖状;东边一间住着奶奶,西边一间是父母亲的住室,有了妹妹以后,我就和奶奶住在了东间。
随着五个妹妹的出生,住处越来越窄狭。上了初中,我就开始住校,节假日星期天回家,夏天睡院里或者平房上,冬天和父亲一起睡到生产队的牛屋里;高中毕业后,我回乡当了民办教师,就住在学校;后来,当了大队支书,我一直住大队部,既是方便工作,也是无奈之举。
老宅从南到北,留着三间房子大的地方;最南边是大门,20世纪60年代初,父亲在上边盖了平房,这样,下边可以放架子车等杂物,上边可以晒粮食,夏天可以睡人;中间一间是灶火,母亲在这里忙碌劳作了大半辈子,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物件都摆放得井然有序。小时候家里虽然穷,但母亲勤俭持家,很会过日子。每天凌晨,全家人还在熟睡,母亲就悄悄起来把全家人的饭做好,然后再下地干活。厨房北边的空地上长着一棵枣树,树下垒了一个鸡窝,常年养着十几只鸡。每天一早一晚,奶奶会按时开鸡窝、关鸡窝,而且每次都要数数,唯恐少了一只,有时候夜间还要起床看看有没有黄鼠狼偷吃鸡子——在那鸡蛋换盐的年代,这些下蛋的鸡关乎全家人吃盐和我的学费。枣树每年都会收获又大又甜的红枣,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曾和母亲到市区老市场卖过枣,赶了个早集卖了一块多钱,母亲高兴地说:终于可以给奶奶买点黑糖沏水喝了!后来家里实在住不下了,父亲只好刨掉枣树移走鸡窝,在这里盖了一间房子,成了几个妹妹的集体宿舍。
院子中间对着厨房放着一口大缸,盛着全家人的日常用水。开始是父亲负责挑水,后来轮到了我。水井倒是不远,离家也就一百多米吧,只是刚开始我没有经验,不会用钩担摆水桶,经常把桶掉在井里。水桶是借邻居家的,掉到井里一定要想法捞上来,否则影响周围几家人挑水。直到20世纪60年代末,才在院里打了一个压水井,结束了挑水吃的历史。但压水井抽出来的是浅层水,不卫生,饮用后容易生病,不过,全家人也都坚持下来了。等我到郊区政府工作后,才多方筹资,帮助村里打了一眼深水井,让乡亲们用上了自来水,解决了安全饮水问题。
院子西南角正对着大门原来是一个猪圈,每年能出栏一头生猪,年底卖掉用于全家过年的花销。养猪主要靠母亲和奶奶,她们每天从地里打野草、捡菜叶,回来后用泔水煮一煮喂猪。养猪既可补贴家用又可积肥交给生产队多挣工分,可谓是一举多得。猪圈的北边有一个红薯窖,大概有四五米深,每年秋季生产队分的红薯除一部分晒成干,大部分鲜红薯要贮存到窖里,那可是全家人半年的口粮,如果坏了就要挨饿,因此格外小心。父亲经常用绳子系着我的腰,让我下到窖里,挑出长了黑斑的红薯扔掉,免得传染全窖。
红薯窖旁边,长了一棵桐树,枝繁叶茂;长成材伐了以后,原地很快会再长出一棵。一茬一茬伐下来,直到前年,最后一棵合抱之木才在父亲的亲自指挥下伐掉。桐树下是柴火垛,那個年代,做饭和冬天取暖全靠秸秆和树枝,谁家的柴火垛大就说明谁家人勤快能干。直到平顶山煤矿的大规模开采,才结束了当地农村烧柴火做饭的历史。
东院四间平房是改革开放后盖的,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全家和村里人辛劳的身影。盖房子用的材料,一砖一石都凝结着父母亲的汗水。直到四间平房盖好,才彻底解决了全家人住房拥挤的困境,望着宽敞明亮的新房子,父母亲的脸上常常挂满笑容。
后来,我们兄妹渐渐长大,一个个离开了家,从简陋、古朴的农家小院走进了繁华的城市,住上了楼房。每当逢年过节全家人聚到一起时,父母亲总是告诫我们,住得宽敞了,日子好过了,也不能忘记过去,仍要艰苦奋斗,过日子要精打细算,不要浪费。父母的教诲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家运之兴旺,在于和睦、孝道和勤俭。每每想起父辈的艰辛,内心总是感慨不已,认为自己必须做得更好,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老房子留下了全家人的点点滴滴,充满了欢声笑语,温馨幸福,那些艰辛美好的时光总是给人温暖,成为记忆里永恒的纪念。也许有一天当儿子、女儿带着孙子、外孙从大都市回来时,我会带他们回去看看老房子,给他们讲讲有关老房子的故事。
莎士比亚说过:凡是过去,皆为序章。如今长辈们都已离世,自己也进入从心之年,而孩提时代的回忆似昨日之事清晰完整。在我心里,老房子是根,永远是那么纯朴、安逸、唯美!
责任编辑 吴 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