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处呼吸

郭建强

天 鹅

从夜半持久的梦的高度警醒

寒风泼洗车体，撩拨羊毛围巾，路灯通红

还没有到达你的领地

清亮的唳鳴已经潜入昏沉的行旅

被度母护持的骨质宝瓶

盛载着古奥的密语驶向另一种古奥

天鹅叠压着白雪的翎羽梳理着空气

湖面收藏重新编织的美的变幻纹理

早就预感到天鹅的鸣唱会划出怎样的流线

丽达欢爱时的手指唤起背脊留下的温柔和疼痛

等待了多长时间？如果不遇，我还会是我吗？

顶着微燃的头颅、脖颈和身躯，沉思的香烛忘了自己

你们都将是天鹅眸中淡淡的流云

天鹅用无所在意又时时省察的灵息吐纳天地

你我将在天鹅的滑行中，交换彼此的内心地理学

错杂地交织天鹅的另一重幻影

梦壮游

你已如前行者

每一步足陷灿烂梦境

炽烈阳光是梦，高峻雪岭也是

幻美像你的影子一样真切

让血液激涌和停顿

符合诗之辙韵的——

只能是焦红的肺部，沉重的肉身

你就是连接呼和吸的部分风景

登百药山记

是天光和月色在打量、揣度、琢磨着山体

勾勒线条，调色点染，使物成为“物”

又超拔于“物”

布局暗合星象，细节直击人心，记忆缠绕生长

乃有词语的银溪泻汇于山栈，百草方可入药

而断裂的垂脊，殿前和山墙的残砖，污眉脏脸

在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草丛中静看改岁

叹风月不居，哀何草不黄

念想曾经纤手中的一炷香

终于认命载玄载黄，无论八月在宇，或九月肃霜

初来乍到，已知自我又以微尘形态闯入另一风景

成为地水火风，当然还有各种光线捕捉的对象

在瞬息的移动之间，必然改变着山形和草木气息

张弛有度，或者喘息未定，都是无形之手的质料

温润的江南也有灼烈烘烤，从青藏高原下降

还是要接受浙东山阶的考试。且让我作狮子吼

且让我与一干天南地北的诗人同探秘径

同叩梦幻崖石，同在动与静之间聆听和呼应

多疫的时代，我等皆暗疾丛生，忧心愁虑

且待这山风来洗，百草抚慰。而天地一如既往

分秒间雕画山体、植物、飞鸟、鸣虫，还有汗粒

提醒这世间已是叠摞无数草图的草图

就如那些呼喊已经荡漾于无数前人的喉咙

那些企望暗藏于你所能目击心感的所有事物

观光者、采撷者、配置者、调合者莫不例外：

药王琉璃光佛、华佗、宁陀宁玛·无丹页布、李时珍……

曰《素问》曰《灵枢》曰《神农》曰《晶珠》曰《四部》

曰运气，曰通脉，曰去邪，曰识物，曰阴阳

无非调理，无非认知，无非救人，无非哭笑自然

行应有所归，无非心有所。一弦一柱，历历在目

而伟大的校正者一样在百药山永无穷尽地工作

以钢条、数码、肉身，往事和此刻……专注调试

你在钟表内部等待嘀嗒或咔哒的那一声心跳……

石头记

石头，石头

嶒崚的、铁硬的，麻脸的

包浆的、羊脂玉的、漆黑如墨的

模仿生灵的

（什么样的宫房塌坍，倾泻秘密天雨）

记忆天宇的

（灼伤纵横深入，烙显不可重复的星象图）

凹盛地母之茶的 （干涸的液体，比前梦深远）

禇红如僧衣的 （千重花瓣层层包裹，每一道纹路

指向无穷的花蕊、花苞、花瓣）

抚摩石头

抚摩万古的头颅

抚摩万古海浪般层层叠叠的头颅

每一颗石头

都是活的，都在看，都在听，都在等待

哭泣、空虚、狂怒，投向未知眼光

在这小小的山崖形成指甲盖大的飓风

在松针和草叶间掀起巨浪

巨浪在抚摩中安静

巨浪在指掌中回忆

巨浪在缓慢地围绕坛城坐下

一朵朵浪花有血有肉，有骨有灵

一个个温软的贝壳听讲

说法就是爱的抚摩

同情的抚摩，同在的抚摩，同我的抚摩

在抚摩中走过万苦，走过万世，走过所有

“万”也在走过指尖、手掌

渗入皮肤和血液，来到“我”

小小的喜悦

在蜜蜂的背翅写下密语

山泉、山林、山风……同得喜悦的甜蜜

抚摩的石头生出五彩

瑰丽幻境深入万物内里

世界像是一帧木刻版画——

你和那些七百年前的石头一样

被花香萦绕，被创世之盐清洗，

被牛乳生成的灯火明耀

责任编辑 晓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