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在别处(评点)

2022-04-29 23:25杨文臣
莽原 2022年2期
关键词:学文纳博科扇门

杨文臣

胡学文认为“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1],其经营语言之用心在《从正午开始的黄昏》中有着淋漓尽致的体现。这部小说我们必须读两遍,才能领略其精妙之处。首次进入文本,我们大概率会认为读到的是一出婚外情闹剧,只是女主角有些神秘,来去倏然;读到中段,或许还会感到无聊,携情人潜窗入户的男主撞见在外苟且的岳母,这情节有点鸡血了吧?直到快结尾的时候,“整理她的遗物”一行字遽然跳入眼帘,我们才恍然大悟——霎那间,悲情满怀!

回到开头,细细品阅,才发现作者并没有刻意欺瞒,相反,他一直在提醒我们,乔丁是一个人在行动:出租车司机问询的对象是“他”而不是“他和她”;经过车祸现场时,作者交代的也是“没人注意他”而不是“他们”;火车上,对面一直观察其古怪行为的女人在他回以微笑时“目现惊恐”;旅店服务员反复向他确认是否真的要订双床房……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胡学文不会责备我们首次阅读时的“粗心”,他知道我们还会回来,知道我们会推开他精心设计的一扇扇暗门,进入乔丁的心灵深处,并为之悲嗟不已。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我执固我在

乔丁出入于遗失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之间,在不严格的病理学意义上,可以归入“分离性身份障碍”或“多重人格障碍”之列。与需要治疗的患者们不同的是,他能够不留痕迹地控制自己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切换。着眼于功利角度,他这样做是不明智的,如岳母所说,冒着毁掉一切的风险。逝者已矣,为什么不选择放手,为什么这样执着?

这恰恰是人的高贵之所在!

胡学文说,“我喜欢有韧性的人,所以往往努力挖掘并放大了这种韧性,所以人物看起来都有一根筋。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他自己坚守或者坚持的东西。”[2]如果一切都听从理智的支配,取舍断离,快刀斩麻,如果世人皆识时达务,因利而行,那么,就不会再有飞蛾扑火的抗争,不会再有独清于昏昏浊世的坚守,也不会再有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生死之恋。进言之,就没有了灵魂,也没有了文学。我执固我在!

如此我们就能理解,何以精神分析学派围绕无意识构建起了自己的灵魂学说。无意识中的东西,是人们无法清除的,它始终盘踞在那里,构成根深蒂固的“情结”,左右着个体的情感和行为。当这种“情结”或者说是“执念”严重影响现实生活时,就需要精神分析医生们来进行纾解,减轻其对个体的压迫。不过,“情结”不会被彻底解开,无意识的房间也不可能被打扫干净。正常人亦有“情结”,只是其作用不像神经症患者那样剧烈而已。无意识的深度决定了灵魂的深度,切除了无意识,人就没有了灵魂,就成了可以被无限塑形的材料。在精神分析眼中,病患者自有其高贵之处,治愈有时是悲剧性的,意味着部分灵魂的丧失。

所以,當乔丁的“仪式”被与岳母不期而遇的风波扼杀后,他惊慌失措,每天都往孤儿院跑。

他像丢了魂,只能在这里找到;或魂快要丢了,必须在这里寄放。

岳母也是如此,她的“仪式”也被扼杀了。即便她无视乔丁的威胁,继续前往顺城约会,但这种已不再是秘密的约会还能带给她原来那种精神上的慰藉吗?不能!“仪式”是不能在一双不在场的眼睛的注视下进行的,正如弗洛伊德的“情结”,一旦被话语照亮,就失去了魔力。岳母迅速枯萎了:

她果然瘦了,让他吃惊的瘦。与他是如此的相似,依然是过去的她,但又不是过去的她了。

乔丁再也没能从岳母身上嗅到之前那种“深秋田野上混杂的果实的香味”,那是灵魂的香气。他们的灵魂都寄存在了别处。

小说结尾处,乔丁悲壮地关上了往昔之门,回到了现实世界,岳母想必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出于道德的考虑,作者只能如此处理。但他们并不情愿。那么,我们希望他们关上那扇门吗?

我不希望。有论者精辟地指出,“胡学文写出一个没有未来远景的惶惑时代,活着不为获得什么,而是不要失去什么。每个人所爱的原本就不多,却又害怕失去,每个人的世界只剩自己内心那么一丁点执着的东西,以致看来多么贫困。”[3]关上那扇门,割舍掉执着的那一丁点东西,他们的精神将更加贫困。

胡学文也不希望。乔丁虽值盛年,但已不再期待未来,他的黄昏从中午就开始了。所以,他让乔丁关上那扇门之后,又悄悄为其开了一扇窗:

并非结束,而是以他们只能接受的形式开始。

“只能接受的形式”,无奈和感伤溢于言表!

“它是非常道德的”

《洛丽塔》问世之初备受道德诟病,纳博科夫在给威尔逊的信中为其辩护说,“请注意,它是非常道德的。”[4]《从正午开始的黄昏》亦是如此,尽管乔丁和岳母的行径都为道德所不容,但这部作品是非常道德的。倒不是因为作者最后让乔丁“关上了那扇门”,他和人物都不情愿这样做,而是因为小说对个体心灵的尊重,以及对这种尊重的呼唤——这也是纳博科夫反复加以言说的伦理学。

在纳博科夫看来,个体意识高于一切,必须捍卫心灵的自由和个体的独特性,任何把个体简化、扯平或强行纳入某种秩序的做法都是不道德的。胡学文也宣称“人物虽小,人心却大”,[5]认为一切个体心灵都有其独特的坚硬和柔软,质疑那种外在地、单纯地对人物的生存境况进行道德观照的底层叙事。纳博科夫对亨伯特的批判不在于他与一个小姑娘发生了关系,而在于他自命不凡地炫耀自己心灵的自由、激情和诗意,把别人贬低成全无心肝、不值一顾的庸碌之辈,从而心安理得地加以利用。他塑造了不少亨伯特这样的“艺术家、自大狂”,诸如赫尔曼(《绝望》)、雷克斯(《黑暗中的笑声》)、范·维恩(《阿达》)和金波特(《微暗的火》),他们都珍视自己的心灵自由,却无视和贬低他人的自由,盲目、自私、残忍由此滋生。胡学文浓墨重彩地书写乔丁和岳母的交锋,表达了同样的道德旨趣,不同的是,他对自己笔下的人物要温和得多。

乔丁认为自己的底气比岳母足:

他撞见她的秘密,她也窥见他的秘密,他从未示人的秘密。当然,他和岳母不同。岳母是背叛,背叛丈夫,背叛女儿,背叛了……他。而他不是。不是!

他不是有意瞒着吴欢,实在是与她无关,他的仪式伤不着她。恰恰相反,他从那个世界滑回来,会更安分,更爱她,更能嚼出日子的味道。而岳母……扔出的不亚于一枚炸弹啊。

是这样吗?他的儀式伤不着吴欢吗?“吴欢”(“无欢”)这个命名表明作者是不认同他的。乔丁试图让岳母悔过自新,自己并不想关上那扇门。岳母也是一样,以审判者的姿态对待对方。她找乔丁谈话,“冷傲弥漫到脸上”,“不是和解,而是讨伐”。他们要求对方的身心都驯从于世俗秩序,却将自己开释其外,而且,对自我的这种盲目浑然不觉。

纳博科夫让以精英自居的亨伯特、赫尔曼们禁锢在自我的盲目中,一步步走向毁灭;胡学文不愿这样对待自己笔下的“小人物”,他爱他们。原以为理所当然的讨伐遭到始料不及的抵抗后,乔丁逐渐意识到,自己太傲慢了,“岳母的秘密同样散发过香气”。不止岳母,李护工、杨护工、岳父、吴欢,每个人都有秘密,都有难言之隐,都值得被尊重和温柔以待,如此,一种真正的道德态度就生成了,而这样一种道德态度又将通向义务和责任。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就“她”的离开作另一种解释。虽然乔丁开始不愿承认,但岳母就是他的另一版本,他对岳母所做的一切,审判、矫正,也都无意识地击中了自己。与其说是岳母扼杀了他的仪式,不如说是他自己放弃了,在看清了自己的傲慢、走出了自我的堡垒之后。岳母那边,亦是如此。责任之墙是无可跨越的,无论是出于对他人的尊重,还是出于无处不在也无可避免的道德压力,你都不得不放弃自由,放弃内心所珍视的东西。如小说所说,她和关于她的一切,“终将离他而去”。

可是,在暮色四合的黄昏,或中午就已经开始的黄昏,如何能承受这样的失去?无法可想,只能承受!胡学文声称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或许就和他深刻地认识到了人生的这种悲剧性有关系。

注释:

[1] 耿凤、胡学文: 《写作永远在路上——对话胡学文》,《当代人》2019年12期.

[2]金赫楠,胡学文:《人物之小与人心之大——胡学文访谈》,《小说评论》2014年第5期.

[3]彭明伟:《失去了远景之后》,《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2期.

[4] [新西兰]布莱恩·博伊德:《纳博科夫传:美国时期(上)》,刘佳林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第290页.

[5]胡学文:《人物之小与人心之大》,《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9年第6期.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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