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瓢扣不住往事

2022-04-29 23:25胡兴法
莽原 2022年2期
关键词:稻场菌子朝阳

胡兴法

“小说实验场”栏目,实际是作品发表前的一次研讨会。

选一个有潜力的作者、一篇有修改价值且问题典型的作品,原文发布在微信公众号“莽原在线”,让广大读者评头论足,发现问题,提出修改建议;我们把读者的可行性建议,结合编辑的意见,反馈给作者,供作者修改时参考。设此栏目的目的,是为了集众人智慧,帮作者和作品尽快提高,并让读者和作者,从中发现问题、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给自己的创作提供借鉴。

本期推出短篇小说《铁瓢扣不住往事》,经过各路高手仙人指路,现已修改完毕,请诸位两相对比,也许会有不同的感受。

一、荒在村外的名字

我把摩托车丢在公路上,向山上爬去。

宋家垭其实就是个大山包间的槽口,翻过去,就到了朝阳观。

“古水月——”

“古——水——月——”

有人连叫了我两声。

我右耳不好使,应该是听了不该听的东西,不知哪年哪月把它用坏了。啥东西都有用坏的一天,大家都得小心点儿。

我把左耳朵转过来,对准声音。那人叫第一声我就应了声“呃”;等他叫第二声,我拉长嗓门,给声音架了截梯子,又应了一声:“呃——”

叫声来自朝阳观老家房子门前。

朝阳观是作坊村的一个自然村,作坊村还有好几个这样的屋场,宋家垭,朱家山,徐家夼,等等。我的名字在作坊村被人响亮地叫起,被人含在嘴里、藏在心里、骂在被窝里,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个荒在村外的名字,像一棵荒在野外的草,狗都尿不到它身上。

声音有根,像一棵树,长得再高,伸得再远,总归有个根;枝条、叶子本事再大,长着长着记不住根就死掉了。大部分树的死,是记不住根的死。这道理恐怕只有我懂。村子里好多声音都断根了。这很可怕,像树的死一样可怕。现在村里人有事,时兴打手机——找个工,采个茶,谈个情,结个婚,生个娃,死个人……都打手机。你根本不知道声音的根在哪儿。

这两声古水月叫得我激动。像小时候从苕窖里捡苕,钻出来,陡然见到了太阳。近二十年后,有人重复叫响我的名字,说明我还没从这里消失。我随时可能被唤起,像一个做长梦的人被陡然喊醒。

我朝声音的根找。没错,是陈义的声音。

我加快脚步,钻进一朵云彩的影子,扎进一坨雾的怀抱。我抄起一根树枝,赶跑路旁的露水。昨夜下过一场雨,早上有云,有雾,有露水;露水像吃庄稼的田鼠,它们用唾液湿透我的裤子与鞋袜,我只好挥棍子驱赶它们。

“到了——一会儿就到——”我大声应着陈义。

“我九点多就来了——”陈义在朝阳观喊。

声音都是湿漉漉的。

我们从不同地方赶回朝阳观,为着一个共同的目的。陈宝和吴香死后,吴香儿子在城里把钥匙交给了我,陈义九点多钟就来了,可他手头没有朝阳观的钥匙,只有等到我才能打开门。

我看了看时间,十点多了。

二、铁瓢扣不住往事

水井在门口右下方。我望了一眼,它淹没在荒草丛中,露出中间黑黑的一个洞,像一只瞎掉的眼,不发光,只是个摆设。

我心里“咯噔”一声,似乎掉了进去。

母亲说过,水井没人用,就会枯掉,井壁也会跟着塌下去。像没有孩子吮吸的奶子,乳汁会跑得无影无踪,乳房会跟着萎缩,胸也会塌下去。

通往水井,有条小路,已经被荒草淹了。我凭记忆拐进去,扒开井边的草窠子——还好,清亮亮的一凼水,像熟悉的眼,倒映着我的脸。我放心了,松开手,把草窠盖上。

离开时,我的脚踢到一个东西。是那把圆形短把的铁瓢,翻扣在井边一块石头上。铁瓢像口小锅,是父亲在集镇上买的。它肚子太浅,舀水老是撒,装水老是泼,像个不会当家聚财,又怀不住娃的女人。从买回来,母亲就不喜欢它,也懒得用它,宁愿用她种的葫芦做的瓢,轻省,不压手,盛水也不泼撒,像母亲自己——在宋家垭,一个好女人就两个字:能聚。

为这铁瓢,母亲多次和父亲吵架:“花钱也没买个好,买个泼撒的东西。”

父亲让步了,把铁瓢扣在井边,也扣住了他的很多想法。

我們已经懂得察言观色了,怕母亲生气,只能悄悄喜欢它。从石头上取下铁瓢,舀满水,一头扎进去,练水里憋气的功夫;黄昏时,溜到水井边,脱光身子,从头到脚用铁瓢舀水冲凉;冲完了,抡起膀子一摔,叮咚一声,铁瓢转几个圈,怎么都摔不坏。

我们原来住这儿时,铁瓢扣在这块石头上;吴香两口住进来,也扣在这块石头上。

我弯下腰,从石头上拿起铁瓢,想把它带到屋里去。它扣着我的一些往事,我想让这些往事和我同时回来;要是放在外面,它就成了别人的——我不大情愿我的事让别人看,让别人触摸,最严重是让别人拿走;完事了,还要丢几句风凉话,这不行那不行的,说长道短。哪怕如今朝阳观、宋家垭都没啥人了。别忘了,一个人也是别人。

我提起铁瓢,上了朝阳观的稻场。

三、稻场是一张脸

稻场上,陈义已经燃起了一堆火。

烧过的一堆灰,白白的,像某年冬天忘化了的一坨雪,一直挨到了春天。稻场上,有些地方的雪经常会忘记融化,好像太阳故意少给了它们一把阳光。朝阳观冬天的阳光是一把一把的,像攥在手里的柴火,拿捏得准确而有分寸。我们小孩等不及了,担心这几坨雪被风吹走,收在鼎锅里,煮了。

陈义坐在火堆旁一截粗柴上,烤鞋子,烤裤腿。他从朱家山村翻山赶来,草木多,露水更多。烤干了,刚好我也来了。他把鞋子穿好,拉上了后跟,把脚放平,试了试。这些熟练的动作,不知他这辈子重复了多少次。

我有些生气。

以前,我们从不敢在稻场燃火,更别说这么大张旗鼓地燃一堆火。父亲不准,连我们用树枝在稻场上划几个道道都不许;鞋底硬了,走过去踩几道深槽也不行;晚上怕黑不敢进茅厕,我们小娃在上面屙泡尿也要挨顿吵;下雨了,牛不小心误入,一蹄子一个坑,父亲都心疼得不行,举根树条子在后面追着骂;刮风了,扬起稻场上一股尘土,父亲也要骂:“没长眼睛的东西,把土都搜刮跑了!”

收成好的年份,父亲把稻场当成了自己的脸。

“火把稻堆的干草引燃了怎么办?把屋引燃了怎么办?”

“一道槽,一个坑,一窝粮,粮食陷进去了不可惜吗?”

“稻场尿臭了,还怎么打粮食?打了哪个吃?”

父亲吵我们时,狠狠吧两口叶子烟,又噗噗吐出来,脸颊瘪进去,两只眼睛一上一下斜挑起,一只望稻场,一只望我们,那样子,比火烧了屋子还可怕。

今天,陈义竟把火烧到了稻场。我有些生气,像父亲当年生我们的气。这是我的屋,我的稻场。

很快,我又不气了。

父亲三年前搬进了城里,早不管这些了;母亲先父亲一年进城,大哥二哥妹妹离得远,更懒得管了;便是我,今天回来了一趟,也有大事情,这张脸,自己都管不着了,谁还能管?屋没人住了,稻场也没粮打了,还护着屋,护着稻场干啥?就像一个没衣裳穿的穷汉,别说烧堆火,就是踩道槽,尥个坑,撒泡尿,刮一股水桶粗的风也管不着。朝阳观的一切,赤条条地晾在天空下,任人看,由人踏,随人作践,管你情愿不情愿。

啥瓢不瓢,火不火的,我懒得理了。因为,我看到了比火还恼火的东西:草。

稻场上,我每抬一次脚,草就长高一截。一棵棵草喊着号子,在比着我的腿脚长,它们想淹死我的腿。

草疯了。

大白天的,草窠里游荡着不知名的虫子,“扯——拉——”“扯——拉——”地叫,这号子只有我听得到,一截一截地怂恿着草的疯长。

“我们要让你的腿荒在草中,直到生根。”

“你走再远,飘再高,只要你回来,我们就让你的下半身永远荒凉。”

“我们清楚你还会回来,却让你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哪怕你回到朝阳观,上了稻场。”

“找不到回来的路,你就死掉了。是草整死你的……”

去年清明节,我回来过一次。那时,荒凉离我的腿有十丈远。住我们屋的陈宝、吴香两口将这个小院收拾得亮亮堂堂,房前屋后的草,像剃胡子一样刮得干干净净。鸟雀从空中飞过,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有生气的院落,下回路过时,准会停下来,在稻场边顺便捡几颗苞谷吃。

才一拃长的时间,草就取而代之,成了新的主人。我认得它们——黄蒿、狗尾巴草、竹节草、马叶兰、马齿苋、燕麦草……还有几棵野高粱,稻场上站一棵,灶屋门口站一棵,堂屋门口也站一棵,昂着高人一截的头。

在朝阳观,我们种过成片的高粱。中午,我顶筛子大的太阳,在高粱田里薅过草。那时我和高粱是一伙儿的,我们与草势不两立。现在,稻场上的高粱,门口的高粱,它们与草达成了和解,共生共荣,成了一码子事。在我离去的这段时光,它们背着我,让我归来时,险些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听到它们说:世间事,啥都可以重来,啥都好商量。

我到了,就可以进门了。钥匙终归吊在我这个旧主人身上,陈义不好意思直接进去。其实,锁是个小意思,他随便抱一截粗木头,撞一下,门就开了。

四、老屋在时间里荒去

“我回来了,和古水月一起回来的……我们都好着呢,别操心……你们还好吗?下回好好吓吓他们。这些人,啥都想拿走,连屁都是好的……”

陈义说这些话时,背对着我的方向,面向着横磨。我以为他在给家里人打手机,当说到“下回好好吓吓他们”时,我才清楚,他是在对他儿子陈宝、儿媳妇吴香说话。陈宝和吴香两口眼下住在横磨那边。

三年前,我们全家搬到城里后,陈宝和吴香两口说过不了宋家垭的日子,想搬到朝阳观来,住我们的屋,种我们的田。搬过来以后,屋住得舒舒服服的,田种得好好的,没事时,吴香能咿咿呀呀哼几句不知哪儿学来的小调。

谁知,三个多月前,一顿夜饭过后,他们搬了第二次家,搬到了对面山上的横磨。那地方原本是吴香家的一块好地,眼下多出三座坟头,过些年,还会有新的坟头添进去,最终成为一坟茔。当然,一个好坟茔也是一个好屋场。

跨过小土台,我弯腰在包里找钥匙。事发以后,吴香的儿子找到城里,亲自把钥匙交还给了我;现在,我又把它们带了回来。一把钥匙戳进锁眼儿,试了一下,堂屋的门锁竟沒打开。我又拿出另一把。

我们住这儿时,门从没锁过。我们不知道锁谁,能锁住谁。风锁不住,风可以从门缝里钻进来;太阳锁不住,太阳可以从瓦缝里爬进来;月亮和星子锁不住,它们可以从亮瓦里掉进来,漏雨一样漏一堂屋;家长里短,流言蜚语也锁不住,吵架时嗓门大,从不怕谁听见屁股大一片地方,声音再小,全村还是能知道,想捂都捂不住。

我有些生气。才多久没回来,锁就不认钥匙了,堂屋门就不认我这旧主人了。就像你出去了一趟,回来媳妇就不认你了,该进去的地方你进不去,涩涩地挡着你,你说气人不气人?我狠了心,加了些力道,戳一下,搅两下,转三下——“咔嚓”一声,锁扭动了。我平伸两手,一手一扇,吱嘎一声,门开了。

这哪是我的屋啊——

一个竹筐翻在地上。

竹筐的姿势让人看着难受,憋屈。筐应该是底贴地立着放的,是谁让一个筐这样放着?我们住这儿时,筐从不乱放。一只鸡踢翻了筐,马上捡起来扶正,还不忘骂一声闯祸的鸡:格找死的;猫跳翻了筐,也要挨声骂:格没长眼睛的。

不知这只筐以这种姿势保持了多久。都嫌它太旧太丑,没人要,不然,陈宝和吴香两口住横磨山上后,早就被人拿走了。

几件衣裳堆在地上,灰扑扑的。

刚从外面进来,光线暗暗的,一下子适应不了。我看见的不是衣裳,灰扑扑的一团,倒像是我们原来的那条老灰狗回来了,蜷在这里睡着了。等了一会儿,就不太暗了,看清是陈宝和吴香两口的衣裳。他们在另一个屋场穿不了这么多,搁这儿了。

老灰狗已死了二十年。最后那几年,它太老,太丑了,总喜欢睡在堂屋中央这团衣裳的地方。我们过得不顺心时,走过来踢一脚,走过去再踢一脚,觉得它占了这么好一块地,过得比我们还舒服,心里一百个不愿意,骂:滚出去!它怏怏地爬起,夹起抹布一样的脏尾巴,回头看我们一眼,再看一眼,怯生生的,像突然不认得我们了。我们心里想的那些玩意儿,它实在不懂。

一张桌子倒扣在地上。

这张桌子原本有四条腿,眼下一条断了,只剩下三条腿。桌子是用腿站立的,是谁慌乱中掀翻了它,让它这样不舒服地蹬腿赶路?主人走了,搬到另一个屋场了,它也得出发,重新上路。可路太漫长,姿势太别扭,注定要走坏一条腿。这个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故意将一只甲壳虫翻个个儿,看它的腿在空中蹬呀蹬;又让我想起梦中走了太远的路,第二天早起,揉着酸痛的腿,抱着脚掌,再也无法赶白天的路了。

洗脸架倒在地上。

这是我们的洗脸架,细胳膊细腿,又高又瘦,是当年大舅做的。大舅是个大个子木匠,这样的细活儿,不大符合他的体魄。懂事后我多次想问他,又没问。在朝阳观,很多事就这样撂在脑后,荒在了心里。

洗脸架做好后,有一次妹妹发脾气,吵着要吃好的。母亲拿不出,她就躺倒在地撒泼,踢翻了洗脸架。一声脆响,洗脸架的腿就折断了。父亲从地里干活回来后,没来得及洗手,就蹲下身子,用铁丝捆绑折断的腿。绑得仔细,像绑一棵倒伏的庄稼。父亲脾气很暴躁,像一炉子火,谁也不敢惹,却从来不吵妹妹,这回也一样。

母亲在生了三个儿子后,想,下一个定是女儿了,果然就生了妹妹。父亲取小名为“望女”。因为疼她,父亲一般不吵她。我们知道妹妹在家中的位置,也不惹她。

每天早晨,我们一家六口人,在洗脸架上洗脸,从这个架子上开始新的一天。父亲洗罢脸,扛一把锄头,出坡了;母亲洗罢脸,开始给我们做早饭;我们兄妹四个洗把脸,扒拉几口饭,挎上书包,走向几里外的村小学。

每天晚上,我们又重回到洗脸架前,结束这一天。像每天早上出发的顺序一样:父亲洗罢脸,上床睡觉;然后是母亲;然后,是我们兄妹四个。

看看,洗脸多像一个仪式:开始,结束。

看看,洗脸架记性多好,记住了我们在这里的每一天:早起的一声哈欠,上床前的一个睡眼。

是它,让我们开始,让我们结束。十年,二十年,又几年,我们出发,又回来。它是一盘磨、一个磨心,是一个起点,也是一个终点。没有它,我们的日子就没了起点和终点,生活将分崩离析,一家人早已散场,像撒出手的一把种子,像刮过村子上空的一场乱风,所有的事都无法圆满了。

我们搬城里后,陈宝和吴香两口继续在上面洗脸,出坡;洗脸,上床。

今天,我们都不再需要这个磨心了。我们在城里有了一盘新磨、一个新的磨心,我们磨着城里的粮食和城里的岁月;陈宝他们搬到了横磨那个新的屋场,另一世的磨已凿好,磨心已安装好,另一世的粮食已垛在了磨盘上,新的轮回已经开始。

“呃,古水月,你进来时,就看到洗脸架倒在地上了吗?”陈义跟着我跨进堂屋。

堂屋的石门槛一直这么高,陈义老了,腿被岁月磨短了,我看出他抬腿的艰难。直到这几间屋没人住了,我才发现当初父亲凿的石门槛有些不合适。

“是的,一进门就见它倒在地上。”

“我还以为陈宝故意推倒的呢。”

“可能是,他想跟您打个招呼呢。儿子去了以后,您这是第一次回来看他吧?”

“就是就是,我才不怕呢,”他腾出一只手,在堂屋里摆了摆,赶跑了一窝子灰尘。“我自己的儿子我清楚,他才不会吓我呢,要吓就吓拿东西的人。陈宝他们出事后,有人老想着屋里这个喷雾器,偷偷开了门,在楼下找到了,手刚碰到,楼上轰隆隆直响,像谁在拍簸箕,把他吓得撒腿就跑,那个喷雾器硬是被拖回家的,听说把一截管子都拖坏了。料想他下次再也不敢来了,不吓个半死才怪……”

他像在讲一个故事。不紧不慢的。不知他讲的是不是真的。

一只塑料酒壶扔在地上。

好壶啊,很厚实的那种壶。四十八岁的陈宝,生前每顿都要喝点酒。我拿起一看,倒过来沥了沥,好家伙,一滴酒也没了。

酒一滴不剩,有两种可能:被别人倒走了,这壶呢,想要又有点不敢要;另一种可能是陈宝离开了,心里还惦记着,每晚来喝点,一顿顿地,酒喝没了,壶嘛,就放这儿——横磨就在斜对面,没几步路,不费事的。

很多不易带走的,都是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一个喷雾器,一个洗脸架,一个酒壶。容易带走的,是没喝完惦记着的一口酒,亲人的一个梦,父母额头的一道皱纹,儿女脸上的一个笑,都是些不显眼的东西。

“这些人啊!”我把酒壶提起来,递给陈义。

陈义将壶倒过来,对着光斜眼一看,一滴儿不剩,摇了摇,又扭开盖子,学我刚才的样子,提起壶屁股,还是沥不出一滴。他气得不行,骂一句:“剩一口也是好的,喝得精光了。”

他认定壶里的酒是别人倒走了。

我拉了下电灯的绳儿,灯没亮。这才发现,谁把电给掐断了。

见我拉灯,陈义说:“之前我就听说有人把电给掐断了。算了,人都没有了,还送个屁电。”

我死心了,只好摸索着,顺着木梯上楼。还好,楼上屋顶的亮瓦透着光,没被松毛青苔盖住。一间久久不住的屋子,就是这样黑掉的。有人掐掉电,灭掉灯,还有松毛青苔熄掉亮瓦——房子没了人,哪经得起这样的合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灶屋楼上的床。床塌了,床上为防灰尘用竹竿撑起的布,也垮了;铺盖,卷跑了;床底垫的稻谷草,散落一地。

陈宝和吴香两口就是从这张床走到另一个世界的。这一走,就再没能回到这张床上。他们去了斜对面一个叫横磨的地方,那里有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是一个好屋场。一个好坟茔也是一个好屋场。

陈宝和吴香出事以后,按說这些剩下的东西应该归吴香的儿子;不要的,再归陈宝的父亲陈义;余下的,就归我们了——房子是我们的,田是我们的,树是我们的,水井是我们的,一个攥得光溜溜的锄把、一把磨得没牙齿的镰刀、一窝子空气、一天星子、一场风、一个日头、一道道从窗口望出来又收回去的目光,总该是我们的。

五、什么都没留下

吴香有一个儿子,是她与前夫生的。他们原来住在距朝阳观不远的宋家垭。宋家垭是一个大屋场,积贫积弱的吴香一家,在那里住了好多年也发不出一点声响,连咳嗽都弱弱的。逼仄的一间屋里,脚都没个可挪动的地儿,转个身,说句话,哭一嗓子,也要先盯好空儿,局促成了习惯。谁家地里,少了几根青苞谷棒子,谁家刺槐林里丢了几根柴火,都怀疑是吴香干的,说,这家子人,见了人家的东西,不拿手都会痒。宋家垭先后有四个壮劳力得了怪病,人说传染源在吴香家。不是吗,她以前的男人就是得这怪病殁的。总归是在别人眼里,吴香家那间房子,一天一天地滋生着厄运,预示着不祥,弥散着霉一样的味道。

后来,她前夫弱弱地咳了最后一声,殁了。她把他埋在横磨那块好地里。

后来,陈宝来到吴香家倒插门。其实,谁插谁的门都一样——陈宝也一无所有。

后来,他们就搬到朝阳观,住进了我家的房子。

当时,我父母亲丢下朝阳观的一切,刚刚搬进城里跟我们住在一起。留下三间房,一间偏厦,还有七亩旱地,六亩水田,几百棵正在挂果的核桃树,全都环绕在房前屋后,这些都得忍痛割舍。我父母前脚刚走,吴香后脚就搬来了。她提前给我们说了很多好话: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没人种的地,草会反过来淹死庄稼;没人住,就连水井也会枯掉,再也冒不出一滴水。

就这样,陈宝和吴香离开了宋家垭,住进了朝阳观。

“这才多久啊,地荒了,屋荒了,人也没了,好多东西都没了……”

吴香儿子进城给我还钥匙时,这么说。

“更可气的是,一坛子酱也没护住。”他喝了口茶,继续说,“每次回来,一上朝阳观的稻场,香味儿就向鼻子里爬,那是我妈生前晒的一坛酱。本想等这事过完了,就带到城里,好歹算个念想。”

我好像闻到了酱的香味儿。

“等爸妈的坟拢好了,出丧的人散了,我从横磨来到朝阳观,傻眼了,酱不见了。恰巧有人大喊,‘有人扛着酱跑了。”

“快去撵回来啊。”我急了。

“算了。爸妈双亡,前脚刚上山,后脚撵一坛子酱,这腿,跑得动吗?”

“谁这样下得了手?”

“谁知道呢。”

“地里的苞谷呢?清明节回去时,我看到你爸妈正在弄营养坨,六斤种子,七包肥料,少说可收六七石苞谷呢。”

“别提了。爸妈刚入土,有人就把苞谷全买去了。他觉得不好意思,硬塞给我三百块钱。看我眉头像团麻皱着,又在我手心拍了二十块。”

“三百二十块?够个种子钱?”

“没办法,也不能将这一亩多苞谷种到城里啊。”

我熟悉那几块苞谷田,都是好田。我二十年前施下的一坨猪粪、撒下的一泡尿、流下的一颗汗、叹下的一口气,仍深埋在土里,它们专为我留着,在一场一场的春风里等我耕种,在一场一场的秋风里等我收割。可是,它们失望了。我走后,它们等到的是我父亲;我父亲走后,换了陈宝和吴香。

“还有二十四只羊,太可惜了。”吴香儿子气愤得不行。“过一个秋天,上一身膘就可以卖个好价钱的骟羊,被人拉走了。像糊弄三岁娃娃,只给了我二千八百块钱。”

“你不卖不行吗?”

“不卖?我总不能一直守着这几十只羊吧?我总不能把这几十只羊牵到城里吧?”吴香儿子做了个赶羊的姿势。

是啊,他若能把羊牵到城里,我就能把朝阳观像赶牛一样赶到我住的地方。我明白了,我们是一样的人,真正能带走的东西,太少。

“四头猪也便宜卖了。人家的猪卖八块钱一斤,我家出事后,别人就只出六块了。没办法啊,我不能带着猪去打工。”吴香儿子两手一摊,似乎一下子放开了四头猪。

我好像听到了那些羊和猪的叫声。

六、疯长的菌子

事情是由那二十四只羊、四头猪引起的。

那天午饭过,吴香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望着圈里的羊和猪,一半高兴,一半发愁。她对陈宝说:“这些畜生太能吃了,连草都供不上了。”

羊和猪们一边吃食一边抖着耳朵。它们听懂了夸奖,兴奋地用嘴把草和苞谷面咂得四下纷飞。其中一头猪还乜斜着一只眼,望着吴香。

到年底,这些畜生就长成了。是杀两头年猪呢,还是只杀一头,要不要再杀一只羊,他们还没定下主意。儿子的媳妇还没个着落,最好杀一头猪,三头猪和二十四只羊全卖了,攒点钱给儿子说媳妇。自从搬到朝阳观,种田田出粮,猪羊铆劲长,啥都顺着心意,日子畅快得像一场不拐弯的风,一刮到底;豁亮得像门口崭新的阳光,照得磨刀石也伸直了腰。

“肯吃才肯长,我们走好运了。”陈宝改不了说话慢吞吞的习惯,吧了几口叶子烟,“去周枝家寻点苕叶子来,她家又没猪羊,满田的苕叶子呢,上次还问我要不要,说荒在田里多可惜。”

“看你,整天闷得像坛酱……早点说多好。我这就去。”

吴香抄起个背篓,戴上草帽,去了周枝家。

朝阳观单门独户,能离开朝阳观,去附近走走,看看除了陈宝外的人,听听除了陈宝外的声音,吸一口别处的空气,人会精神些。吴香很乐意走这一趟。

周枝家在朝阳观下面的徐家夼,比去宋家垭远,路也差了些,是下坡路,去宋家垭是平路。但吴香宁愿去远一些的徐家夼,也不愿去近一些的宋家垭。

周枝一脸爽快:“哎呀,我说你个吴香啊,住几天朝阳观变生分了,一点苕叶子哪需要打招呼,我家没猪,直接割去就是了。”

今年雨水好,苕叶子旺得没到小腿,铺得插不进脚,一踩一窝儿绿水,苕香味儿嘟噜噜往鼻孔眼儿里钻。别说猪,就是人,也想变头猪,钻进去吃个饱。不消一会儿工夫,吴香就割满一背篓。她想,应该去周枝家道个谢才是。吴香人老实,可她啥理儿都懂。

周枝已经备好了夜飯,只差往桌子上摆了。她丈夫和俩娃儿都在城里打工,她一人在家,一人做主,做啥事都利索。平常自己一人,将就着,随便在灶台上吃,可吴香从朝阳观过来了,正式点才好。

“来,先喝口茶,润个喉咙再吃饭。”

吴香把周枝递过来的一盅热茶喝完,站起身,对周枝说:“多谢你的红苕叶,下半年杀了年猪,请你吃年猪肉噢。”

“啊哈,看你说的。在我这吃夜饭吧,看,饭菜马上摆好了。”

“不吃了,太阳快落山了,陈宝一人在家,我要回去做饭。”

“哈,宝长宝短的,就你们恩爱呀。看,我煮的松菌,早上刚捡的哩。”周枝嘴上说着,菜就端了上来,碗与碗碰得叮当响。

咕嘟咕嘟,火锅里翻滚冒泡,腊肉,松菌,像群小羊娃扭屁股跳动。吴香心里,如松菌汤翻滚。可是,猪吃人家的苕叶子,人又吃她的饭,太不像话,太贪心。再说,猪还没喂呢;陈宝不会做饭,他也得靠吴香喂呢。

“不,不,真不能吃。多谢了,我得走了。”吴香说完,背起背篓,一挺腰,一使劲儿,起身就走。

周枝上前拉她的手,拽她的背篓,又扯她的毛线衫,大半个前胸都敞开了。村里上点岁数的女人是不戴胸罩子的。吴香连忙腾一只手,护住,生怕整个儿翻出来,笑说:“使不得,露出来了,掉出来了……”

“啊哈哈——”

“啊哈哈——”

她们都笑起来。

吴香抻了抻衣服,把两个胸团拢来,掖了掖,走了。

走完一段上坡路,吴香到了一片松树林子。

眼下,正是菌子疯长的季节。搬来朝阳观这三年,田种多了,牲口养多了,吴香一直没时间捡菌子。想起刚才周枝那锅菌子,她感到嘴里喷香喷香的。

吴香蹲下身子,在一块大石头上放下背篓,挪出双肩,站起身,把草帽翻过来,帽檐对折起,一拎,就成了个篮子,又像个大碗儿。整个动作麻利,像重复过无数遍。她钻进松树林,猫着腰,捡松菌和黄丝菌。

作坊村人口本来不多,加上很多人都进城打工了,这片林子,估计没人光顾过。夏雨过后的菌子,肥嘟嘟的。很快,帽子碗儿里的菌子堆满了。

吴香捧着一帽碗儿菌子,钻出树林,路已辨不清了。天扬了扬手,扯开一块黑布,把啥都罩住了。妈呃,天快黑了。格砍脑壳的,光顾着捡菌子,猪还没喂,人也还没吃,天都黑了。四头猪肯定饿得吵翻天了,空盆子可能掀上屋顶了;还有陈宝,肯定又要吵她了。不要紧,夜饭有菌子汤哩,许他喝二两,啥事都没有了。

她蹲下身,背起苕叶子,团着帽子,抱紧菌子,回到了朝阳观。

刚上稻场,就听见猪羊在叫。性急的那头猪,露着獠牙啃猪食盆,用拱嘴拱着圈里的泥;还有两只羊前脚扒着墙,跃跃欲试的样子。畜生们撒起泼来,赛过村子里吵过的几场恶架。

吴香笑骂:“格挨刀子的,还能把你们饿死了不成……”

骂得没错,猪羊都是挨刀子的,只是还要耐心等上几个月的时间。

吴香一歪身子,放下背篓,随后捧起草帽,跨进堂屋。

这时,陈宝刚吸完两袋烟。他没有亮灯,见吴香回来,起身耸在堂屋里。

“怎不开灯啊?戳堂屋中间,像个鬼,吓死个人。”

“你又不回来,一个人点一屋灯,费电。”

灯一亮就是一屋子,这话儿没错。陈宝是个节俭的人。

其实,也用不着这么节省。儿子在城里做厨师,每月挣四千多,这些年也存下大几万了;四头猪,二十四只羊,还有苞谷,下半年笔笔都是收入。住在宋家垭时,这些想都不敢想。

“咦,还捡这么多菌子!”陈宝抬起手,接过吴香递上来的一帽兜儿菌子。

“周枝要留我吃夜饭的,腊肉菌子汤,可你在家没个人喂着……”吴香从背篓里掏出苕子叶,抡起猪草刀,嚓嚓嚓地剁。“恰巧路過松树林,就捡了些菌子。等会儿我们也煮一锅,你就着喝二两吧。”

苕叶碎末儿溅起,像一只只绿蚱蜢在跳。吴香的奶子也跟着抖,像两只野兔子急着要跳出她的怀。

陈宝望着吴香,心想,这可真是个贤惠女人呃。他俩是半路夫妻,可陈宝是吴香的活宝,吴香是陈宝的心香,星子照亮朝阳观的夜晚,他们的身子与心亲热起来,恩爱得如胶似漆。

陈宝把菌子摊在地上,细心地择——上面的草叶和松毛要拿掉,根上的泥巴要清除,菌杆里的蛆虫要抠出来。老一辈人说过,不长蛆虫的菌子不能吃——蛆虫也惜命哩,当然不会长进毒菌里。

陈宝今天高兴。

待会他会更高兴。

日子过顺了,人不受欺了,他们天天都是好心情。

苕叶子剁好后,拌上谷糠,和上潲水,三下两下,吴香就把猪羊喂饱了。接下来,该服侍人了。

她到火垅屋里割了块腊肉,洗了腊肉,又洗菌子,一遍又一遍。她一边做这些,一边哼着小曲。她哼的曲子陈宝听不懂,一句来自这首歌,一句又来自另一首歌。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又是从哪天唱起的。就这么咿咿啊啊地唱,一句跟着一句。歌声七零八散,飞出朝阳观,落到稻场上,四下就好像有了回音。

小火锅放炉子上,热气冒得像雨后的云彩,汤水翻滚,像小娃娃们噘着嘴吹出的肥皂泡儿。野生菌子边煮边吃,汤鲜味美,村子里的人都有这经验。临吃时,吴香还丢了几瓣蒜在汤里面,大蒜解百毒。

陈宝坐在炉子边,准备动筷子。

吴香拍拍他的肩,说:“慢着,喝二两吧。”

她从一只塑料壶里给陈宝倒了一盅酒。

陈宝歪头看着她,接过酒,笑了。

“还是松菌好吃,有股子香味……”陈宝嘬一口酒,像个小娃娃与大人犟嘴。“黄丝菌更好吃,嚼起来又细又嫩,松菌怎么煮都有股松油子味儿,吃多了闷脑壳,像被油糊住了。”

“听你嘴里咂得啪啪响,比猪吃食的声音还大。”吴香笑他。

有酒喝,有菌子吃,待会儿还有好女人……在这个没人打搅的朝阳观的夜里,陈宝很知足。

七、夜绊了个跟头

不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这时的陈义,还在收拾陈宝和吴香留下的一些小东西。七十多岁的老人,身子弓得像一张犁,干着这些事,像三四岁的娃娃在翻检一件件从前的玩具。他要用背篓背着这堆东西,翻一座山,下一架坡,回到他住的地方。

其实,全是一堆无用的东西。

我想把这些说给他听,却忍了忍,没说。

我在乱草堆里翻出了一把薅锄。薅锄像片猪耳朵,缺了个角,又像个人,豁了一边的大牙。我想起了村里的兽医张钳,他老是在猪耳朵上夹一钳子。那些年里,村里每头猪的耳朵都被他夹过一钳子。他在稻场跺一脚,村里所有的猪都会安静下来,收起耳朵,不敢再哼一声。

“幸好有乱草藏住了它,不然也被拿走了。”我对陈义说。

“嗯嗯,那还用说,薅锄是好东西啊。”陈义弓着腰,点着头。

我学陈义的样子,弯下腰,握住薅锄把,顺着掂量一下,倒着比画一下。我把薅锄把抵在胸口,感觉木头还算结实;又弯起食指关节,敲敲薅锄头,叮叮当当的金属音顺着指头爬,爬得我手臂麻酥酥的。

一招一式,我回到做农民的样子。

我端起薅锄,平放在眼前,觑一只眼,瞄准稻场。

我看到草像水一样漫过。我要用薅锄把门口这潭绿水一样的草锄掉。

一棵野高粱苗,正对着堂屋门口,像鸡群中一只大鹅,脖子伸得老高。

一旁的青蒿、狗尾巴草、车前草呼啸着,吹着我听不懂的口哨,声音尖利,一拃一拃地往上蹿个子。

我端着薅锄走了出去。一只脚刚落地,另一只脚迟疑了一会儿,就这一会儿,低头望脚下,草们就没过了我的鞋。

“就是几朵菌子,要了陈宝和吴香的命。”陈义叹着气。“平平常常一个夜晚,他们绊了个跟头,就再没能爬起来……”

陈宝和吳香吃菌子离开了人世,朝阳观就没有人住了,草们就得了势,很有点乘人之危的张狂。

“能你个野种!”

我甩开臂膀,抡起薅锄,嗨一声,挖下去,断了这棵野高粱的根。好像是它绊倒了陈宝和吴香。

那顿夜饭吃完,吴香洗好碗筷,陈宝又抽了两袋烟,两人洗好脸,擦好脚,上床睡下。

借着酒劲,陈宝跟吴香睡到了一头儿。光溜溜的身子,肥硕硕的奶子,让他的心痒痒了,像好多条毛毛虫在爬。可刚躺下没多久,就觉得心里闹得慌,胃里翻滚着,就像白天赶的那二十四只羊奔跑起来,羊屁股后搅起了滚滚尘土。

“你是不是吃多了,闷住脑壳了?”吴香在被窝里蹬了陈宝一脚。

“你才吃多了……”陈宝刚说了半句,实在是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吐在楼板上。这是他吐的第一口。

“格要死的,莫屙在楼板上哈,又害我来收拾……”

吴香捂着胸口,翻身下床,拖过一个草木灰盆。这一起身,一说话,她的心里也如煮沸的一锅猪食了。嘴里骂陈宝,自己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这是她吐的第一口。她看了看灰盆里,吐出的是菌子汤,夹杂着零碎的菌子。

“莫非菌子有……有问题?”陈宝爬起来,俯在床头又吐了一口。

“哎呀,应该没问题啊,捡了大半辈子菌子,还能认错了不成?”吴香有点不敢肯定了。

初夏的夜像口锅,严丝合缝的,不留一点光,把朝阳观倒扣了起来。从春天起,就住在朝阳观房前屋后的几只夜鸟,又零零星星叫了几声,像久旱的荒地洒了几滴雨,噗噗扬起几缕烟尘。

没月亮,没星子。朝阳观像沉在暗处的一块大石头,把阴天的夜绊了个跟头。

哪种菌子长得与松菌相似,或容易与黄丝菌混淆,菌子们互不承认。

怪谁呢?周枝留吴香吃菌子,她偏不吃;她若吃了,就不会临时起意捡菌子;她不捡菌子,陈宝也不会跟着吃菌子了……

菌毒在陈宝和吴香两口子身上赶路。

毒菌子是山坡上散放的一群羊,比陈宝的二十四只羊还多。它们在这个初夏的傍晚放丢了。它们看到了吴香,吴香一高兴,看中了它们,把它们兜在草帽里,带回家中。它们被细心的陈宝择去了一路风尘;它们被佐上腊肉,炖得喷香;它们冒着香气,在陈宝和吴香的身体里赶路,奔跑;它们放任着自己的性子,经历着奇怪的行程;它们把陈宝和吴香带出了朝阳观。

我一直相信,朝阳观除了我家的房门和大门外,另有一扇门。这扇门,我爷爷、奶奶看到过,一头摔死的黄牛看到过,还有一些小东西——老鼠呀臭虫呀蚂蚁呀看到过,它通往一个陌生入口。

毒菌子变回了它们自己,返回到它们弄丢的地方,把陈宝和吴香送进了那扇门,然后,门关了,陈宝和吴香永远留在了那里,他们的一生就终结了。

八、谁也左右不了草的疯长

陈义已收拾好陈宝的东西准备走了。他看我在跟草赌气,为了帮我解气,又不走了,转过身来,弯下腰,帮我薅起草来。

没办法的事,朝阳观就我们两个人。

“也是的,才放个屁的工夫,草就长起来了。”陈义说这话时,扭头用右眼望了望横磨田里的两座新坟。声音一抖一抖的,好像有些话的边角料掉到草堆里了。“像些疯子,草疯子。”

“是啊,才几天,草也欺负人。”我骂了一句,声音掉在草丛中,尖利刺耳,像薅锄尖剐在了石板上,听着很不舒服。

低头望望自己,又抬头望望陈义,只见我们弓着的腰已像船一样沉没到了草窠里。就在我们说话骂人的当儿,草又长高一大截,将我们淹得只剩下两颗头了。我摸摸自己头顶,头发像草一样凌乱;摸摸陈义头顶,他剩下的几根头发全荒掉了。

“快看,你头发没了。”看着陈义不多的头发一棵棵走远,头皮一片荒芜,我吓着了。

“嗯嗯。”他并不慌,一甩手,把连根扯掉的一把草扔在了稻场角的一块石头上。

我明白他的意思。要是把草随手一丢,一场雨落下来,草就死而复生了;要是撂在石头上,下雨也无妨,雨过石皮干,太阳一晒,草就蔫了,像死了多天的青蛙肚皮。我学着他,把薅掉的草重新捡起来,堆在一块儿,扔在同一块石头上。

陈义薅得很快。大把大把的草,被他甩在石头上,像挥手赶一群羊、一群鸡。他一生薅草无数——水田的草,麦田的草,苕田的草,苞谷田的草,他老婆坟头的草,他儿子陈宝和儿媳吴香坟头的草,还有他自己心里的草。

下一次,不管愿不愿意,陈义还要从他住的地方翻山过来,回到朝阳观,去横磨田里,薅他儿子陈宝坟头的草,薅他儿媳吴香坟头的草。他一生的草绵延到老,直到最后一粒草籽撒到他的坟头。

那时,谁又扯他的草呢?

草又生草啊。

我帮着陈义,用一根废弃的棕绳捆好了东西。一个鞋架子最扎眼,横看竖看,总觉得它长得冒冒失失的。很难绑,绳子多兜了几圈才捆住。这是陈宝和吴香两口来朝阳观后添置的家当。三年来,他们天天放了又取的鞋子磨掉了鞋架子的漆。

我提起背篓,架在陈义肩膀上。

陈义背好背篓,沿着门前水田边的小路,一步步地走了。他离开了朝阳观,爬向了对面的小山坡。鞋架高高指向天空,像一架梯子。我目送着它向上移动,一时有些出神。鞋架是鞋的家,就像朝阳观是我的家。一个鞋架一定知道好多路,家里的,田里的,地上的,天上的,吴香的,陈宝的,我们的。

陈宝和吴香住这儿时,我回来的几次,怎么没注意到它的存在呢?

哪怕油漆斑驳,人也没它经熬。在朝阳观,随便一件东西,一根柴火、一截棕绳、一个铁瓢、一块磨刀石、茅厕里一块木板、一根薅锄把……就把人给比翻了。

陈义一走,朝阳观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想再待一会儿,一个人待会儿。离天黑还早,做点啥,还没想好。

一只白蝴蝶在稻场角的几棵野高粱上飞。以前,见到的蝴蝶都是成双成对的,一只蝴蝶单飞的样子,怪怪的。不知为啥,我没动那几棵高粱,我的薅锄也没动它们。我有意留了一手。

跟着蝴蝶,我发现稻场角上有很多草也被我遗忘了。见到了一只蝴蝶的荒凉,我已管不了一个稻场的荒凉了。让它们长吧。脚上毛毛躁躁的,湿漉漉的。薅过没多大会儿的草,又扑上了我的腿肚子,像河里涌上来的浪,无法阻挡。

我踢了踢脚,白蝴蝶看到我从草丛里浮起来的脚,躲躲闪闪,飞走了。

起风了。蝴蝶歪歪扭扭地飞,像我梦里出现过的一个女子,姿态好看得不真实。我顺着它飞走的方向看去,那里是横磨。

突然明白,我应该做些啥了。

我转身,从堂屋里抱出一把椅子。上面攒着厚厚的灰,我用袖子揩了揩,放在薅了草的稻场上。我想再坐一会儿。

暮色像一只正在收拢攥起的手掌。

朝阳观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开始荒凉。稻场的草再次将我围堵只是眨眼间的事,它们只等我坐下……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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