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
我忘不了老家,尤其忘不了老家那块稻场。
我的老家坐落在半山腰,条条羊肠小道进了村又出了村,絮絮缕缕地挂在老家周围。背着东西走这些路,一不留神,上坡路会碰到鼻子尖,下坡路会砸到后脑勺。在老家,只有一块难得的平地,就是村东头的那块稻场。
那块稻场,是全村唯一一块公众地方。稻场离开了村子,孤零零的;但向阳透风,是晒粮好地方。
稻场自然是晒稻谷的。每年秋收时节,好不容易收到家的稻谷就得赶个好天气把它晒干。家家户户早就等着米下锅,稻谷一上稻场,老家人干瘪的肚皮似乎更饿啦。稻场除了晒稻谷也晒其他杂粮,像春收的蚕豆、豌豆、麦子,还有秋收的包谷,其实都是些粗粮。老家除了山还是山,翻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山,平地却少得可怜;老家除了箐还是箐,过了一条沟还有一条沟,水却难得一见。缺少平地和水的老家就难种出水稻。为了肚子,每年雨季到来之后,老家人在雷响田里种上红米谷、南山青,在山地里种上红豆、高粱、荞麦。各种粮食品种众多,可是缺肥少雨,年年种了几山坡,等了几个月,可能咆哮的山风会把这些粮食吹到不知哪儿去,也可能肆虐的暴雨会把这些粮食冲到不知哪儿去,还有可能饥饿的牛羊会偷嘴把粮食吃个精光……每年老家贫瘠的土地上能结籽成熟的粮食少得可怜,要是再碰上病虫,老家人饥饿的肚子就年复一年填不饱。
一年四季,老家人几乎都在饿着肚子,鸡在饿肚子,猪在饿肚子,狗在饿肚子,就连吃草的牛也在饿肚子。无论春收还是秋收,粮食收回家之后就得尽快晒干。粮食不干会发霉,可晒粮又怕粮被偷。晒粮的人家只好派人守粮。粮食不多,稻场却很大,同一天往往有十来家人晒粮。晒粮的日子,稻场就热闹啦。白天老人晒粮。这些老人平时难得凑在一起,晒粮这几天,边守粮边咂旱烟,一锅又一锅;侃白话,一出又一出。看着收回的粮,有人想起死去的爹娘而老泪纵横,也会想到长大的儿女而嗟叹不已。晚上青壮男人守粮。这些男人自小玩一个尿窝窝长大,现在个个胡子拉碴,满身灰尘,难得相会,稻场便成了这些男人的天下。整夜地谈女人,讲荤话,吹人生,论天下,叽里呱啦的,声音此起彼伏,引得一村狗儿此起彼伏彻夜乱叫,搅得一村人彻夜不眠。
稻场晒粮时,家家户户的小孩是不能去稻场的,这是老家村规。那年春收,村里虎祥在稻场打豌豆,故意高高甩起连枷,打下了老村长家稻场边上才成形的桃儿。那桃树可是村里不多的几棵桃树之一,别家的桃子你可以打主意,但这老村长家的一根草在我们村也未丢过。虎祥没爹,平时憨头愣脑的,饿极了的虎祥正在吞那连毛带皮的桃子时,老村长就站在他面前了。后来没几天,稻场晒粮时,哪怕穷死饿死的人家,再也没有娃娃到稻场去。
不晒粮时,稻场就是老家娃娃的天堂。晒粮过后的稻场,总有没扫起的豆和落在缝里的麦,为了肚子,娃娃们捡起来就能下肚。清明前,稻场附近的娘娘果开花了,全村的娃娃一窝蜂奔向稻场,把一瓣瓣粉红色的花儿塞进嘴巴;紧接着,小癞羊树也开花了,也是粉红的,粉红的花瓣浅浅的甜。运气好的话,小癞羊树上爬着三五条小癞羊,小癞羊和秋天的知了一样长着翅膀,一有惊动就会飞走;只要捉到小癞羊,小孩的嘴巴当天就能尝到肉味。每年青黄不接的日子,稻场上会长出米粒般大小的荸荠,密密麻麻的,可惜太小,娃娃挖一早上也挖不到多少,挖出的荸荠带泥,又没水洗,娃娃连泥吃下荸薺,第二天往往就肚子疼;还好,稻场周围还有老鸹果,此果黑了就甜,味道比马桑还好,可惜太少,没等到熟黑,全进了娃娃的嘴。
全村人最爱去稻场的时候莫过于村里大户人家办喜事。村里大户人家办喜事,总爱把大队的电影租来放一场电影免费给全村人看。届时,附近村人也赶来了,看完电影讨喜糖吃,吃完喜糖就在稻场上跳脚。整个老家就会沸腾,弦子铮铮,左脚调连连,通宵不断,直到东方发白小星稀,鸡叫头回月亮歇。
全村人最怕去稻场的时候莫过于某天稻场上突然搭起一个简易的竹棚,几人幽咽的哭声响起时。事情好像是从老村长的儿子开始的。老村长的儿子是村里最早的农民工,钱赚了不少,可是那年的冬天出了车祸,尸体运回的时候就进不了家了。死人抬出不抬进,只要是死在家门外的人,出丧前尸体就停在稻场上。至今,死在家门外的老家人不少,有夫妻吵架跳了悬崖的,想不通喝了农药的,受不了气上吊的,外出打工从高处跌死的,有一人是劝牛斗架被牛踩死的……一块稻场,竟记录了老家一个个凄惨的逝者故事。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天没掉下来,老家从没有饿死的人。不知不觉,老家的田地基本无人再种,守着老家这一方土地的只是当年想偷桃的少数娃娃,老村长坟头早已长草。不少人举家搬走,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城市就业,要么四处经商。数年前,县城的车路通到了村里,稻场成了村里的停车场;两年前,老家人整体脱了贫,再也没有老家人饿肚子。一年前,村里新农村建设,稻场上修建了村文化室,建了农家书屋,采购了锅碗瓢盆。老家人越来越少,因为难得一聚,碰到逢年过节或村人嫁娶,老家人又聚在稻场上,继续书写着老家一个个多味的故事。
责任编辑:李学智